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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知道。该知道。早该知道。 方锐恨头顶一线天却正好眯得见月牙儿的夜空，也恨这峭壁深谷底烂草皮地间、自己旁边杵了个周泽楷。 跟方锐一起掉下来，算共患难。但是么，方锐横竖不会上当的。毕竟利益相关，方锐是方锐新当家的镖局一把手，对面来的周泽楷呢？年头联盟改朝换代，盟主换了那叫轮回的一个新贵帮派，而周泽楷，挺拔英俊雪白干净的少帮主。这不是冤家也是对手。 方锐心里想过一百遍，轮回啊轮回，取名字的咋想的，轮轮回回，这盟主宝座怕是坐不稳。现在他想第九百八十一遍，周泽楷好看归好看，始终是祸害。方锐雄心壮志在胸怀，他要出人头地的，要带着镖局登龙门上天梯，坐一坐那盟主的椅子。毕竟他俩是对手。 这趟临行前遇到苏沐橙咬糖葫芦进来大院，方锐心里美，就像苏沐橙对他轻轻笑那样美，饴糖包的山楂果，脆生生蜜蜜甜。真是个好兆头。 “追叶修去呀？” 方锐嗯嗯嗯点头。浪在外面的叶修叶镖头接活，局里方总镖头承办，这就要出门汇合。 “那你路上小心。” “好姐姐，你不一起来？” 叶修那个人是真的江湖前辈，方锐喊一声“叶老”，苏沐橙就扑哧笑。苏沐橙从小跟在叶修身边，一路过来同样老资格。方锐叫一声“沐橙姐姐”，谁也不吃亏。只苦了在场的叶修觉得肉麻。 “哦，他都组好了。” 这次叶修倒不在。不跟合作最多的苏沐橙一起。方锐磕到苏沐橙分他的零食里一粒枣，酸的。他早该知道了。拿的家伙跟苏沐橙的差不多，都耍火枪，爱放冷枪，让叶修愿意组队的好手。也就周泽楷了。全能型人才，水平之高跟叶修配合起来甚至还有的找。 现在，这位周泽楷先生，和方锐一起，蹲在个爬不上去的大坑里。 “得想个办法上去。” 方锐动动嘴皮子，其实知道没办法。困在谷底几炷香了，两边绝壁光滑溜溜，没山洞没小道，除了一汪潭水，要底通龙王府，就是条生路。方锐围着冒烟的水潭绕圈，下不定决心踩还是不踩。绕过几圈身上不冷，起码不像是寒潭。也不烫的样子。方锐还想这趟跑完回去吃火锅庆功的。 “是。” 周泽楷慢半拍应了声。 “那——” 可算是被这个人想起来了。方锐在扭过头朝那边看过去之前，先把眉头皱了个爽，活动面部肌肉，放轻松，这样笑起来的脸比较真诚。他回头只见周泽楷站他刚才站过的那方位，就水潭边，低头冲着潭水。美人发呆，顾影自怜，纳西索斯。 “我们——” 方锐正要强调现在特殊情况，而且又是叶修牵线搭桥拉起来的合作关系，不分彼此我和你了，全我们，这时，周泽楷抬头朝方锐做了个表情。方锐没看清是在笑还是在干什么。光记得好看。还有。没影了。扑通。方锐的心和水花一起跳起来。水花落下去消泡。方锐的小心脏卡在嗓子眼。 “周泽楷！” 方锐冲到潭边跪下伸手搅来搅去，突然被意料之中的一股猛劲拽住手腕拖下水。水里说话听不见。没事。周泽楷本来话就少。方锐呛一口混水，稳住，睁大眼想跟周泽楷眼神交流。周泽楷嘴边冒出的细小气泡，向方锐靠近，越来越近，直到气泡直接吐在方锐嘴里。方锐吸了几下渡气给他的周泽楷的嘴，终于晕过去。

2

叶修是个老妖精了。 周泽楷也早认识的这位老前辈。 比认识的方锐还早，但周泽楷没把这个事跟人说起，又没人问起，何况叶修那时还卖关子，千叮咛万嘱咐：这个事情嘛，天知地知，我知你知。叶修神神叨叨，上下后前指来指去。周泽楷不眨眼看完，应得：承蒙前辈赐教。叶修在几下指点里夹带功法，蛮不讲理——周泽楷想反正也讲不过叶修不如不反抗——套了周泽楷一条规矩：等哪天叶修来安排，周泽楷不能不答应叶修，替叶修办一件事。 叶修的这件事，就是让方锐去泡那谷底潭子的水。方锐滑倒跌跤能自己扑腾下去固然是好，“天有不测风云的”时候，便需要督工周泽楷推一把。拉一把也成。 方锐跟着叶修为兴欣忙里忙外，若然知道落水呛水还在水里晕过去——溺水，实乃叶大镖头为方总镖头策划的镖局员工福利一番好意，是不是直接就气醒了。 潭下行一段，周泽楷挑个开口浮上，果真来到谷外开阔地方，几下生了火。取暖，先要把湿掉衣物除下，周泽楷拍打方锐脸，方锐悠悠睁眼：“轻点，帅脸打残了保赔么。” “负责。” “你拿什么赔？你自己？” 周泽楷点点头。 “好看是好看，长成你那样好看那得是个妖怪了。” 方锐用力一推，人能坐直便起来开始扒拉身上，周泽楷转头管他自己，不一会儿背脊发冷，回过去，就见方锐在那发呆。 “脸好看，身材也不错。” “喜欢吗？” “一般般。” 天色趁暗前从头到尾烤干，倒不急于赶这趟夜路，篝火边方锐一个人说周泽楷一个人应，攀谈。 “算起来我们也是老相识了。” “嗯。” “以前我救过你，这次你救了我，咱们扯平。” 方锐出来闯荡前，有天去隔壁周镇看花灯游庙会，一块道上水泄不通堵了。他往人群里扯出个罪魁祸首的倒霉东西拖进偏僻巷子避风头，那就是周泽楷。生来祸害，方锐对周泽楷第一印象，好也不好。 “是任务。” “叶修的任务归任务，是我不爱欠人情。下次摆擂照样打到你满地找牙，等着吧！再好好教训你！” 上次轮回摆擂，兴欣挑战，周泽楷一人守下三场，方锐上去才把他给收拾了。 “下次比武，招亲。” “去！爷不比了！” “怕输？” “对啊对啊这人可随便输不起。” “那你摆。” “我又不招亲。” 方总镖头自是不用比武招亲，兴欣镖局其他美女镖师管事老板也统统不招。方锐跟叶修一起琢磨过，真到哪天非得找个彩头办比武打擂，就让账房学徒那个安文逸披块纱坐后面，只要没人问，瞧着不也是朵标致的人儿嘛。 天亮路明分道扬镳。方锐回去兴欣，叶修还未归。方锐在那口潭子里灌的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宣泄，四处溜达，听见城门口外呼喊救命，冲出去，剁开凶咬野兽救下，伤患说还有人被叼进林子，再往深了追。林中昏暗，倒看得清楚，不是野兽饿昏头追猎途经商队，是真的妖物作祟，附在野狗野狼成群结块呲牙咧嘴。方锐弃了随身短刀，运气推掌，轰散。降妖伏魔，要请职业的天师，还有就是方锐这样精炼修为看起来像个人的。 天象有异，妖孽四起。方锐看，他这一世修行怕是快到头了。

3

方锐生于方家屯，长在方家屯，十七足岁只等十八翅膀硬了远走高飞，赶上乡里庙会非得等彩灯张挂才知道疯回去。这日花好月圆，方锐远赴的隔壁周镇，玩得更迟，索性沿来路再逛一圈，寻着还有空房的客栈。 别说客房有空，路上也堵满人。人群里方锐随波逐流，一步一挪，抬头看两畔五光十色亮亮晶晶，突然就被撞了。扒手东西不长眼走路还能就朝别人身上走的？方锐当然伸了右手钳住撞上来的、抓在一处肩头，左手捞空，方锐这人要往后跌翻，却是让那人抄腰扶住。方锐的左手便有着落。 “你——” 没等方锐发作，周围女子哎呀呀地闹起来了，都跟方锐和搀方锐的那人一样，走不动路了。 “对不起……” 那人有些慌张。方锐是还被那人拦着腰不能动，女子们光看那人不看花灯不走路，别的路人在看路当中的这一大块热闹。 “行了，”方锐再看一眼长成个祸害的那人的脸，不多看，多看多烦，“跟我来。”左手还搭那人右手臂上，依在臂弯转半圈滑出来，牵了带上，横跨大河，穿离人流。 钻进偏僻巷子，朝外看外面喧嚣景色，方锐借着整理上下确认财物平安，想边上这个大概真只是一位不会走路的漂亮傻子。 “下次当心点，”说着方锐要走，衣袖却被扯，不禁皱眉，“怎么？” “刚才……谢谢你。” “多大点事。” 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方锐见对方这样笑，心里没了刚才那股子烦。原来也不是个太傻的，懂怎么笑的，知道笑起来更好看。 “以后出门遮一遮。” “第一次。” “还真是？看就没经验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有多祸害罪孽深重。”方锐故意唉声叹气，谁叫人故意说什么头一次出家门就是为了上人满为患的庙会为了被围观美色。 “以后注意。” “小心点哦，听说现在的采花大盗，连男的都抢。” “不会。” “真自信。会功夫？” 那人慢慢一点头。 “那好！” 方锐纵身上去房顶。顷刻，有人跟上来。方锐拍两下手，又一下一上。他在上面看得清楚，下面周镇大字旗边上有卖花簪子的摊，眼疾手快挑了素色纱巾回来。 “借你。” 对方接过，掩起口鼻围住半边脸，很听方锐随口说的胡话。方锐瞧着，心想这家伙看似木讷呆板，倒很会顺势爬杆，脸皮厚得可以，便揪了那面纱没收、“物归原主”，趁手刮就在手边上的俊挺鼻梁，刮完不尽兴，按按那鼻尖点那么一点才过瘾。 那人无辜地眨眼。 “生气了？”方锐收手，“给你也刮回去总行了吧？”一边说一边撅起嘴，好像那样就能伸长鼻子，伸得长，诚意强。 “没有。” 那人说没有生气，固然方锐得了免罪符，总不好一直打闹没个正经。 “我叫方锐，怎么称呼？” 也是啊！都还彼此不清不楚的两个陌生人……方锐赶紧自我介绍。但方锐觉得不一定能得到真话。那人啊，生得异常好看是好看，还衣着得体，便总有万一，万一真是今个儿首次出来玩的深闺小少爷呢？ 只见对方左看看右看看，一时没作答，方锐心里已当那人自有隐情。 “姓周，”终于，那人讲，“周泽楷。” 方锐在房顶上盘腿坐下，周泽楷跟着一起。方锐看他一眼，有点好笑。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就当他是周泽楷吧。 “客栈满了，没地方住，但愿夜里不下雨。” “我家，也不在这里。” “还以为你本地人呢，姓周的。那你特地来就为逛庙会？” “跟你一样。” “还挺有道理啊你。我要去大城里，顺路经过的。” “去了，干什么？” “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方锐振臂一呼，再跟周泽楷解释，族中叔伯相他去城里当差，可是大好机会。周泽楷为他高兴，他反问周泽楷有什么人生规划。 “也去找点事做。”这话说得方锐爱听，“也”，倒像是受了方锐感化才悟的道。方锐就也高兴。 人河流尽，花谢灯熄。不知不觉方锐歪头一冲，醒过来稳住，总算没从房顶滚落。晨曦罩头，朦朦胧胧，方锐往脸上抓，手里抓着那块素色纱巾，想他靠周泽楷身上睡过去的时候分明把东西揣怀里的。 奇怪。 这一件蹊跷事最终不了了之。后来方锐在兴欣镖局当镖师坐镇拿钱最多总镖头，遇上轮回帮雪白干净挺拔英俊史上最年轻少帮主，第一件事情想起来，怎么这人居然还真叫周泽楷。

4

“叶修来信了。” 回兴欣，苏沐橙递来打卷纸笺，歪歪斜斜两个大字：北上。方锐收起，叶修要在场，这会儿该探讨春夏秋冬四个字里叶修是不是只会写一个，所以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就那些怕也没多少描得利索。可惜叶修不在。 方锐跟苏沐橙打了招呼便走。苏沐橙已在布置兴欣人手，补强城中出入各处安全，叶修该对苏沐橙另有通知安排。叶修、方锐两个多在外走动，苏沐橙留守，她才是兴欣实际上掌门人。在兴欣论资排辈，方锐反而最末。他最后一个叶修招兵买马来的。 一日脚程，方锐赶至北城，直取当地武馆，还没进武馆门口就嚷嚷。 “老林！叶修他相好在不在！” 方锐叫的林敬言，是方锐从前东家从前一把手，早年退位让贤，到了其他地方上，进武馆继续当师傅。他于方锐亦师亦友，方锐尊他如父如兄，只不过方锐向来没大没小没个正经，自管自把林敬言那么唤着。 戴眼镜的斯文男子迎上前来。方锐一惊一乍，说他不习惯林敬言看着不流氓了。 “韩文清接张佳乐与张新杰去了。叶修说找王杰希，昨晚刚来就走，让你先等着，不急。” 林敬言清楚方锐实际要问的什么消息，有关无关在不在武馆的人员情况全说一遍。方锐问这几日城中内外有无异常，林敬言只道，还好。妖魔附作妖兽，尚还是比寻常野兽只稍稍难对付，不至于束手无策，也未见蜂拥而来大举进犯。 少顷武馆大师傅韩文清携了两个人归来，正是张新杰与张佳乐。前者武馆账房先生兼大夫，后者与林敬言境遇相似，辞别老东家跳槽来，只为当个武馆师傅。可他也是耍火枪的。方锐想。而且火都用了点烟花。不过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没几样难处几个秘密呢，方锐并不多想。像方锐，遇到叶修来收他——叶修说是说、“点化”——才知自己本不是人。 还有这位韩文清韩大师傅，非凡人，高低叶修那个水平的……叶修是老妖精老妖怪，韩文清便得道高僧大成天师了吧。方锐不敢妄加揣测。看叶修和韩文清，他并不能看通透。 叶修收他，又教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哪门子意思？” “意思是最后给你一个机会，给你可以选。如果接了这份工，来我们兴欣，”叶修喜欢卖关子，“从此这人世间一切再不与你相干。” “怎么会？我都想起来了，我就是来走这一遭的。” 以往二十年出头过眼云烟，几世修为同样云里雾里，为的什么如今谪贬在此全不清晰。但来都来了，何苦不尽兴而归。 “还没回来？” 韩文清看向捧了茶碗挡在嘴边的方锐。茶香有回甘，方锐心里苦，他也想找着人当面问清楚现在怎么个状况啊。 “想我了？” 叶修那人未到，声音先到。

5

事情要从叶修下凡说起—— 那话可就长了，也与方锐正面临劫难问题无关，这会儿叶修倒不想起来卖弄，他心里正受着伤，闭嘴讪笑。自以为受宠即吆喝招呼而无人应答，当属最不给他面子的办法。方锐暗暗佩服，叶修的相好，便就厉害。打蛇拿七寸。 与叶修嘴上斗法争个高下，或许一种豪杰事迹，挡不住的盖世英雄天生的嘴仗将军。便有一位方锐他们正好都认得的，不过远在蓝雨山上蓝溪阁副阁主黄少天，江湖人称剑圣——试问，是黄少的剑快，还是黄少的嘴快？多问了，反正项上人头落地总是慢的。黄少天那个人，就是会抢答一些“想想想想你要死想要你死”之类锻炼方锐想象力的寒暄。 少年方锐离家后去往南城，因循叔伯推荐入蓝溪阁学艺，后来吊儿郎当转拜了林敬言所在呼啸山庄的山头，现在都也还两边说得上话。方锐自我标榜，这是混出了个人样。给叶修听到，叶修拆他的台：都是装过几辈子人的老油条了，还能没有这么点出息。 “此番妖异骤起，乃鬼王现世作祟。”那叶修道。 “讲人话。”韩文清道。 “大概九百年前，就被你、祖宗一拳打烂坟头它那个，”叶修痛心疾首韩文清老糊涂怎么忘记，“算算时候也差不多，封印松动啊，充能满了什么的。” “老叶知道的还挺详细。”张佳乐一针见血。 “叶修祖上……”张新杰思忖出声。 “那当然，算卦占卜就没我不行的。”叶修趁机显摆全能。话听在方锐耳里，便是当年叶修与韩文清一同拆了鬼王墓室把鬼王拖出来揍一顿又封印保九百年太平，九百年后，偏偏恰逢方锐的这一世。 林敬言离开呼啸一年，方锐在呼啸独力支撑一年，同行路上良师益友先走一步，落在原地的方锐日渐不得施展拳脚愈发困顿苦闷，终也是离去。他本打算回老家，可半道上先遇见了叶修。 叶修拦截方锐，将方锐打趴在地十次，方锐被打得四脚朝天二十次，另有三十次叶修自称不杀生，所以点到为止。 “方家屯已陷妖瘴，回去也是送死，”叶修说，“而你现在还不能死。” 方锐挣扎了起来，攀老树登高远眺，路的那一头还远，故乡只一团黑点，再用力看，突然头痛，不痛时，人好端端立在树下平地。 “那确实，还没到渡劫的时候。” 方锐想起前世，反而对今生种种感觉疏离，跟着叶修在兴欣忙了小半年，重拾热爱当下生活的人样。碰上轮回遇到周泽楷，方锐想起来便问叶修，方家屯隔壁周镇又如何了。以叶修功力，封印一处村庄，又或是两处，并没有太大不同。叶修回答，周镇安好，不用他出手。 “听着吓人，现在还只是大大小小碎的片片，小的就各地妖兽，已经让轮回盟主牵头去办妥，”叶修这么说着，而听着又他才更像联盟背后推手，“大的么，各家出点高手，逐一击破。” 铺开地图，标明多处险要，叶修再挑了三处，一处指给林敬言与二张，一处指给韩文清，一处指给方锐。 “我跟老韩走。方锐你，”叶修看看方锐，“等人来了再出发。” “等谁？”方锐低头研究地图上标给他的周镇隔壁一处位置。 来人站在那门口，叩了叩响，到场已有一段时间，这才道：“我。” 方锐抬头见到周泽楷。 “要不吭声，真是会把你忘了。”

6

方锐把他和周泽楷的马都放开。再往前走一段便是叶修指定的方家屯，两匹马像也知道那地方现在不是一般地方，撒腿就跑。方锐想，跑周镇让人牵了，倒不是不能找回来。 星夜兼程，看马跑累停下过一次。方锐睡迷糊了翻身，从树丫到半空打个滚，两腿下压人下蹲，单右手五指张开轻点正前方地面，优美潇洒平稳。 “……笑什么。” 边上周泽楷发的那声，像是方锐梦里梦到梦话，轻轻一声。方锐人有些醒了就问一问，根据周泽楷的回答，决定要不要继续梦。周泽楷只顾拨弄他生的那个火堆。方锐彻底醒了，好，到刚刚为止，全是做梦。 方锐梦外面的周泽楷，现实里真正的那个周泽楷，人前再怎么受着惋惜被当哑巴，到底并不是真给连根拔了舌头。方锐跟他说话，交流还挺通畅。 行至黑雾笼罩地域跟前，方锐先一脚踏入，并说道：“这一来你也不会太难受吧。”“不会。”周泽楷跟着。走几步就有看不清大致的东西窜上来，方锐也不想猜，管那本来是活物又或者从来就妖气魔障塑造，短刀在手，几步一别几步一别，有时给周泽楷两三个玩玩。方锐在前，当然看不见后面的周泽楷拔左轮跟太刀居合那样地玩。几次枪声过后接着是东西摔落在地闷响，方锐斜眼瞄个大概，有猫有狗鸡啊鸭的，和方锐先前城外林中处理掉的大同小异。没掉地上半空消失不见的，就是单单妖气。 方锐看到的人形何止是少。 “半天了，人影子都不见一个。” “不会有的。” “你倒清楚？”也不等周泽楷讲周泽楷的道理，方锐继续说继续走，周围景致还是方锐熟悉的村落样貌，就径直往祠堂，“妖怪怎么想的，你清楚，要么你才是妖怪。” 到了祠堂前空地，方锐不忙进去，停下来擦一擦短刀，挥向周泽楷，由对方以左手左轮招架，刀身碎裂。 “打一场。” 方锐往后跳，提气推出。气功发劲无影无形，眼神再好能捕捉乃至预设子弹轨迹，看不见的东西就是看不见。周泽楷举枪瞄准方锐立直掌心，弹丸划破气劲，自身威力也被消散，被方锐反掌扇落。 “比武？” 两人也没有你一下我一下文明过招，方锐忽远忽近招惹四周围拢来的妖兽怪异，带在身边捎去给周泽楷接手，周泽楷两手双枪，正好左右开弓扫射连击，忙的时候方锐一气给介绍了七八只，扎堆埋上，周泽楷须跃起跳出来再转半圈头冲下，才有空让摆枪口。 “谁有空比武。” 和妖魔鬼怪打配合的是方锐，比周泽楷有些富余的轻松，还能指摘周泽楷不分场合。 “总要有奖励。” “非得要有个彩头是吧！要什么！” “招亲。” 周泽楷淡淡讲着他的痴心妄想。方锐恨起来，混在妖异群中亲身堵枪口。如若气弹倒灌入进枪管，炸破——像这些炸开的黑泥淤影。但方锐只能右手掰住周泽楷的一把枪，锁在眼前顶住眉心。他人仰面倒地，被周泽楷拿另一把枪直接钉住射穿的左手掌。 “算了。” 方锐开口，松开周泽楷的枪，周泽楷也退下。妖异杀着杀着，都见不着聚来祠堂的，多少值得打这一场。方锐拿血手抹完脸才想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再扯衣襟蹭干净口鼻眼几处，哈哈两声。 “为什么不动真格？” 周泽楷摇头。 “妖怪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你这个妖怪怎么想的，我还能不清楚。” “原来你清楚。” “早说长成你那样子该是个妖怪，”周泽楷又摇头，“笑什么？在这妖瘴里能好端端的都不会是人。谁家凡人水下拖着累赘闭气夜里游到白天。嘴那么笨。是不是没练好怎么说人话？还说不是妖怪。” 周泽楷还是只笑，不说话。 “还姓周……姓周的，你那名字是不是看了旗子上的字现编的？” “你记得。” “我说我忘过，后来才想起来的，你信么？” “也信。” 周泽楷上前，递给方锐一粒药丸。方锐认得这个，大名鼎鼎中草堂镇店之宝九转还魂金丹，相传每一颗皆由店长王杰希亲手炼制，药效包括但不限于起死人肉白骨易格改命。方锐咽下，片刻工夫烂剩下半面手掌就不透风了。 “叶修给的？” “嗯。” 叶修给的便不奇怪。在武馆碰头前叶修就是去找的王杰希。王杰希其人仙风道骨手搓金丹魔术大师，这两年改行教书，丹药年产量有减，更显金贵。 “叶修什么时候给的？” 周泽楷又不吭声。 “瞒也没用。瞒我有你什么好处，”方锐晓以大义，“你锐锐哥对你这么好。” “真的很好，”周泽楷说，“那时遇到你，从未有人那样待过我，以后也不会有人。” “是不会有了。我又不是人。”方锐面无表情。周泽楷呆呆看他，过了一会儿，微微笑着。“我也不是。”方锐也看了一会儿。“别笑了，难看死了。”

7

韩文清的武馆是个人就能进，不设门槛。那一年有一天韩文清在里面做着日课，从外面进来个人。 “离开我哥，价好商量。” 韩文清寸劲待发，先瞧定来人，似叶修确有几分，并不是叶修。那叶修哪来的锦衣玉食好人家公子少爷形象。韩文清劈中木人上盘，腾挪换至背对来客继续打。那叶修哪来的身怀巨款，能掏那么沓银票出来。 “拿你的钱，请你哥走。” 韩文清形意虎鹤掌法降龙，败下叶修一场，于是这百年来叶修自称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自愿赖在武馆打杂而享受仅仅包吃包住待遇。 韩文清并不收徒弟，只其他师傅和师傅带的年轻人管韩文清叫着“大师傅”，同仇敌忾大师傅劲敌……听说对方最近终于手下败将转正了？亦不可掉以轻心！可是那人神共愤奸诈狡猾千年老妖成的精怪那般奸诈狡猾妖怪的叶秋！但这打杂的叶修就不同了，平日里普普通通地懒懒散散没个正形，却也做事，为武馆牵线搭桥药局，推动两家促成联动明星产品、跌打损伤金创药粉，外可外敷内可内服，充分表达强身健体与悬壶济世实乃殊途同归。 所以叶修在武馆里虽说不上得人心，至少立过功，包吃包住的打杂地位还挺稳固，韩文清想赶赶不走。韩文清想不想姑且不谈。 这时正好来了个叶修的弟弟，来要走叶修。韩文清倒感兴趣。就叶修、还能有人？当他亲弟弟！堪比天打雷劈，如何不是这一世命中劫数。 来客步到边上橱柜前。橱柜半人高，展览伤药兼作收银台，客人俯身看过，用柜台摆的猫状镇纸把银票压住。 “传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偏偏是请不动他。我这生下来，端碗执筷，翻页握笔，再拿过的重东西，便这银票了。还得请大师傅您这样的高人出面。刚才是我不懂事理。这钱既然没用，那该给了要用钱的人，劳烦大师傅转交中草堂，望能助义诊会一臂之力。” 客人转过身去，往来路走。 “义士捐款，写谁的名字？” 韩文清收功，拂去汗尘，高声问。客人张嘴念一个名字，在那门口行礼谢过韩文清目送，走了。 过一会儿叶修才从柴房摸进来，问韩文清：“什么名？” “你早算到了，何必问。” “我那个家里人吧，算不到，真的。” 韩文清告诉刚才看口型辨出的三个字姓名。叶修听过，掏出烟，像他那个弟弟掏银票那般，点上了咬着。 “我有一个朋友，功夫特别好，后来……哎，不说了。” 后来叶修就离开武馆，并未归乡，而投身江湖，留下以他名字为开头的传说和传说还有传说以及传说。叶秋则从此销声匿迹。姓名于韩文清没有意义，叶秋或者叶修又或者君莫笑，只是人生在世有时要用的代号。 叶修遇到那个长得好看的小妖怪时，就没问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总不能是在周镇外遇到的，就姓周了吧。 “你还没想好接下来的事情，”叶修掐指算了算，“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 像是叶修面前两条路，拐进眼前的周镇，或者再走一段，去方家屯。 “前辈……” “别问。天机不可泄露。但遇到也是缘分，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应该去周镇，别再往前走了。这个事情嘛，”叶修竖起手指，指来指去，“天知地知，我知你知。” “承蒙前辈赐教。” “所以呢，以后哪天安排你个工作，记得好好表现。” 叶修把这个听话也不会讲话的妖怪留在周镇，他自己也不前进。小妖怪答应了将来为叶修办一件事，叶修又掐指算，前路已变。叶修原路返回，本来要去的方家屯，不去了。过两年再去，点醒方姓有为谪小神仙一名，带回草创起业的镖局当总镖头，也就是拿最多钱干最多活的职务。 彼时那个小妖怪已入了轮回，名号枪王，叫周泽楷。叶修算算时辰已到，找周泽楷安排布置，周泽楷未有不满。毕竟些许琐事，举手之劳。 鬼王现世，叶修从武馆出发去药局再召唤周泽楷，这一次要先问问周泽楷是否会配合。 “不用问，”周泽楷说，“上次是自愿，答应过的事情，效力还在。” 叶修好奇了：“小周啊，这是要你对方锐下重手，下死手。” “会很难，但会努力。” 合着周泽楷怕自己心软，把叶修的强迫当前辈添的加持。 叶修连算都懒得算了，只将一颗金丹交给周泽楷，并不说会不会用、用在哪里。周泽楷一定心软，靠旁人那点干扰，丝毫无法动摇。

8

方锐嫌弃说不好看的爱笑周泽楷，自也知道他很不在状态。看方锐如照镜，方锐现在并非轻松，他怎会有真的欢喜。正要摸上方锐严肃认真板着那张脸，抬的手却一滑一握，周泽楷变出枪火击落妖兽。比先前多的黑压压蠢动再度围拢。枪响时方锐便翻走，边四方游动边朝着兽群隔空推或拽了砸在一起。 敌浪由周泽楷轰散过数波，稍得来松口气间隙，与靠上来的方锐汇合。方锐瞧周泽楷左手换一个弹匣，右手换一个弹匣，笑周泽楷：“怎么还要换的。” “修炼。” “哦。那你是修炼当人了。” 周泽楷没反对，方锐知道，这就是周泽楷回答。神仙人鬼妖，阶位分明又互通有无——只要肯修炼，各不相干是不可能的，所以才会有些规矩用来分隔——像是什么人鬼殊途。周泽楷既然是个妖怪，修为到了一定层次，就有两条路可以选，继续苦修飞升登仙，或入世装人尽历轮回。后者也苦，苦尽甘来再飞仙。 百发百中神枪，作为一个人表面上却还是要顾一顾的，作为人的极限，受制于人打造兵器的局限。 方锐便不管那些。周围黑雾越打越明晰，这结界中鬼王碎片肆虐化形妖异逐一溃散，妖瘴升起，凝往上空，抬头即见漫天黑云，一抹妖光奔来撞入。 “鬼王虚影，”方锐念着，“本来散的大小碎片，破其附体之物令其脱出，可集聚真形。” “叶修说过。” “他什么时候说的？他只说逐一击破。” “一开始说的。”周泽楷知无不言。 “倒不瞒我了？好，我也跟你老实说了。方家屯地下深处本乃鬼王墓室，九百年前鬼王即被封印，九百年后裂碎逃脱，碎片四散。到这一世这方锐命带灾星，身上随了鬼王碎片一块降生方家屯。” “你是方锐。” “一个名字罢了，”方锐并不躲开周泽楷伸来的手，“现在各地大小碎片先后聚拢，就先前那些妖异那样，只是聚的中心从地上换天上。” “本来朝着你，”周泽楷拇指抚过方锐眉心，先前似痣异物，现在清晰可辨，是差不多一个指印大的石头，“因为这个。” “也有你用妖力的关系，”周泽楷摸完，方锐自己也摸，皱起眉头好摸一些，“妖力与妖力相互吸引，凝聚，又吸引，再凝聚——” 方锐不说了。周泽楷微微张开嘴，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没来得及说。方锐扯他吸了下他的嘴，放开了捂起自己的，像在回味和沉思。 “……给我渡气的时候你加了妖力！” “嗯。” “我这不是最后一块吗！怎么最先让你破开坏事了呢！！” “不知道……” “不知道？叶修教你这么说的？”周泽楷可怜兮兮摇头。“难不成他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你就听话了？”周泽楷可怜兮兮点头。“长点心好不好！出来当人了都！人间险恶啊！”方锐痛心疾首，“还是叶修那么个老妖精！” 周泽楷不好意思地笑笑。方锐拿他这个样子没辙。就算周泽楷明知故犯，许是上天自有安排。方锐喃喃：“要不是鬼王这一桩案子在，还以为你是我摊上的情劫。” 说着说着，方锐眼尖逮到妖异余孽，飘身去捉。周泽楷耳尖，方锐的话全听进去，有意攀谈，追上方锐与之并肩。 “你是。” 随后上倾枪林弹雨下覆闪光百裂，集结妖孽悉数讨灭。方锐仰头望天，知道时辰已到。 “得想个办法。” 碎片终不成气候，唯有碎片聚齐，虚影成真，打破真身。 “是。” “那我们……”方锐转头来看周泽楷，两眼熠熠生辉，盖过眉心异色镶石妖艳，“哎，借点用用。”说着揽过周泽楷，咬他嘴上皮肉到破，贴附，饮取流出血中妖力。 叶修担保方锐这一世免遭情劫，即说，情劫嘛，总要有人先动情，然后才有人在劫难逃。 周泽楷全依方锐的，乖乖一动不动，不说揽了回来，更别提挣脱。 “缺的最后那一块，我去补上，拼全了你来打破。” “好。” 方锐得了周泽楷明确作战方案，背手蹭掉流下嘴角的血，笑着舔掉，跃起。会飞，对得起谪仙身份。此世生来伴随灾异妖星，正乃修为达顶突破境界须要克服劫难。还叠了谁人情劫？当然！要不哪配得上这最后一世天劫的节奏！ 方锐想要大笑，可惜笑会让头更痛起来，便咧了嘴咬牙，继续上升。 底下周泽楷找到好地方铺开阵仗，架枪瞄准。方锐额头眉间正中。其他无关。方锐愈战愈疯但其实时刻心思缜密。早就知道。半残穹顶漫遍鬼王虚影，一处阙口严丝合缝闭上。一枪穿云。重现天日。 周泽楷接下落来的人形东西跪在地上。即便抢到碎片聚拢瞬间射破，终究是一块不小的石头，何况用的超远距离弹药必须重火力，还能找着似是口鼻位置，该说是方锐本身厉害才对。周泽楷掰开方锐嘴，罩着吐入气息与元丹。你补天，我补你吧。方锐悠悠睁眼，听到。

9

“现在年轻人谈点情情爱爱，怎么就喜欢要死要活的呢？” 叶修走了过来，不像是特地赶来，走得慢慢吞吞。韩文清已到方锐边上站定，叶修还在那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风凉话。瘫坐地上方锐失魂落魄，没听进去。韩文清审视方锐和他搂着的周泽楷。两个用着一个的元丹，周泽楷用他的救治重伤神魂破散的方锐固形以期复原，但他自己散尽修为前功尽弃，只不过被方锐运功吊着一口气。两边都是吊着。 “我看你们这样也挺好，”叶修终于走到跟前，“共享生命，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那是怎么弄？”方锐抬起头。 “醒啦？” 叶修扔下块手帕，让方锐抹抹，又朝韩文清伸出手。韩文清取出怀中药丸，叶修拿到手上还要感叹尚有温度：“趁热乎着，给小周咽了，咽不下喂他，他怎么喂的，你就怎么喂。” “叶修。” 韩文清终于说了一句。金丹还是那中草堂谨制金丹，叶修原本有的那颗先要给了周泽楷，所以又去王杰希处当面加急现订一颗，出炉便取来，刚刚好好赶上。 周泽楷还有口气，金丹送入，立见功效。这一个本来就不会说话，眨眨眼就是有在努力了。 叶修自顾自说着：“一个两个往死里折腾修了几辈子的命都不要了，还想不想修炼了？也倒是给你们歪打正着。王杰希的金丹再厉害总不能改命，但弃尽这一世修为，倒退即远离这一世天劫命数，他这个金丹就能用上了。” 叶修说着朝周泽楷看，又看往方锐，两个被看得背脊发凉。虽然叶修是笑着说的。 “妖异血肉滋补，元丹更是大补，也不好说谁是高配谁是平替，最重要是匹配，凡间一般没人受得了随口吞个妖怪元丹的。” “怎么还他？”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你原装那个碎了，现在这状态起码也要再修半世才能修好。小周的那个在你身上养着，到时候还他还能连本带利，不亏不欠，好销账。” “要我双修？跟他？” 方锐本来手扶着周泽楷，变成指着闻言看过来的周泽楷。 “不然你要跟别的谁？” 叶修问方锐。方锐答不上来，那手让周泽楷包了握住。“就他。”方锐说。 善哉善哉。叶修总结陈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给加时赛名额，方锐和周泽楷此番各逃过一劫，双修个百八十年今后再携手渡劫。 过几日方锐回了兴欣，门口遇到苏沐橙，难得是苏沐橙要外出。 “我哥来了，我陪他顺便逮叶修去玩几天。” 方锐想叶修或许还在北城武馆，便跟苏沐橙说了说。他并不知道苏沐橙说的哥哥，苏沐秋，其人功夫了得，与叶修切磋比试的胜负簿傍身，长年在外游历，无病息灾。来找叶修，是手痒了。 苏沐橙笑着谢谢方锐，让方锐抓个枣子。方锐抓了个大蜜枣，从头甜到脚，美滋滋目送美美的苏沐橙背影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 这下家里家外活计都得方锐来干了。 方锐从正堂大桌后面椅子里往下滑，半是躺着。外面一个人长驱直入，大摇大摆进了来。 “你们轮回帮主不用做事的吗？还是说，其实根本就清淡到没事情好做了？”方锐懒懒问着，抬眼只见周泽楷俯下来微微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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