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之外的藤原定子 ⑴ —— 因父兄連續的騷操作而陷入道德困境的皇后


在清少納言筆下,藤原定子的形象非常正面,但當時的公卿對定子的評價就不怎麼樣了。這並不是因為定子在德行上有所欠缺,恰恰相反,定子為了維護家族與個人尊嚴而採取的行動明明符合道德規範,但結果卻與她作為皇后的政治職能發生了衝突,反而使定子陷入不義之中。世人總把定子的不幸完全歸結於政敵道長,更有人認定是他暗地下了黑手,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父親春秋鼎期任意妄為埋下的隱患

早在正暦元(990)年9月底聽聞要立定子為后,實資就在『小右記』中表達了不滿:

廿七日、己亥、內記藤原惟貞持來三位位記、給大褂、史生疋絹、今日秋季御讀經、依物忌不参入、修理權大夫藤原安親消息云、来月五日内大臣藤原道隆女御藤原定子可立給皇后者、驚奇不少、

卅日、壬寅、右頭中將藤原伊周使以言借立后時儀式日記、即令書寫付彼送之、来月五日可有其事云々、皇后四人例往古不聞事也、

實資的不滿除了明面上記載的皇后四人例古往不聞,道隆把定子推上后位缺乏大義名分,只會破壞現有制度之外,還有兩點。其一是此時的中宮還是円融院的皇后、實資的堂姐妹藤原遵子(日本的皇后並不隨作為丈夫的天皇退位或崩御、待新帝登基時就自動升格為太后,円融的繼任花山沒有立后就退位了,接着一條登基,在円融朝沒有獲得中宮稱號的女御詮子作為天皇生母升為皇太后,遵子就停在了中宮職上仍然是皇后),隨着遵子被排擠到新創的皇后宮職位置上,這實際上意味着藤原北家嫡流的小野宮流被九條流繼續排擠出政治中心,並且不講規矩(這和後來道長把彰子推上后位有着本質上的區別),伊周還要借實資的日記來參考立后儀式要怎麼籌辦(說明曾經嫡流家的女兒才有資格立后),你就說實資氣不氣吧?其二是從7月2日藤原兼家去世到10月5日定子立后,中間只隔了三個月,連喪期都沒過(父喪起碼守一年,外祖父喪則是半年),放到現代都可以說是不孝,更何況在平安時代?實在是看不懂道隆為什麼要那麼急功近利,當時一條才10歲,等一年都不能圓房呢,定子又是唯一的女御,到底在急什麼?除非道隆是感覺自己隨時要死,否則完全沒有必要做得那麼絕,這個吃相在世人眼裏是非常難看的:

五日丁未、參內、今日有立后事、未時出御南殿、左府源雅信候陣、以內記被奉宣命草於攝錄、即攝政道隆被參內、以右大弁惟仲被覽清書公卿、即出外弁着靴、用隱文帶、左府乍候陣不奉仕內弁、被申故障歟、大納言藤原朝光為內弁、開承明·建禮等門、少納言歸出了、公卿參入自承明門、諸大夫參列云々、內弁召中納言右兵衛督伊陟、稱唯、離列參上、進內弁後賜宣命、了暫立軒廊東第二間立所云々不定、可尋見、內弁退、下立庭中列、了宣命使就版、讀宣命兩段、群臣兩段再拜、了宣命使左廻加本列、了次第退出自承明門、如入儀、候陣座、大納言重信·左大將藤原濟時·參議藤原佐理·藤原時光等遲參、直候陣、左相府、左大弁藤原懷忠向攝政直廬、有宮司除目大夫中納言藤原道長、權大夫藤原道綱、皆是重服、大江清通、左中辨扶義、大進高階明順、權大進藤原道行、少進屬除目了左府以下自敷政門退出、除目下名諸陣事等左府委春宮大夫藤原公季、申時許參彼宮南院、故入道攝政兼家薨逝砌也、已是喪家、可尋、左大臣先入奉隱所、大納言重信為貫首、以亮清通令諸公卿參入之由、奉返事列立庭前、侍從相從、拜禮了着座、次左府著座座在西對母屋、雲上侍從座在南庇、他侍從座在南廊、一二三巡亮並近親非參議人々云々、大夫道長依重服不見、四巡了左府退出、五巡了侍從以上祿云々、公卿白褂、侍從疋絹歟、戌時許事了、

10月5日定子立后,天皇出御紫宸殿,由宣命使宣讀立后宣命書兩次,百官兩次稱唯再拜(親王以下五位以上在紫宸殿前庭,六位以下在承明門外),之後天皇回到清涼殿,百官自承明門退出,在陣座等候接下來的流程。大納言源重信、左大將藤原濟時、參議藤原佐理·藤原時光等人遲到,直接進入陣座等候(……),遲到跳過宣命朝拜,感覺就是故意的。然後在攝政直盧進行了皇后相關的宮司除目,中宮大夫道長和權大夫道綱要給兼家服喪,都穿着重服(……),領頭的都在服喪,這場面實在是不太好看。接着百官去皇后所在的本宮東三條南院行拜禮,此時正值兼家喪期,可以想見本宮原該是什麼佈置,此時不管擺不擺出白事的陳設,辦紅事都是要被人詬病的。拜禮后按流程舉行饗宴,道長直接以服喪為由不參加(……),這是連自家兄弟都覺得過分了。這年定子14歲,她本人當然是沒什麼錯的,不過是父親操縱政治的玩偶罷了,但是朝中人對她作為皇后的第一印象恐怕就不太好。

非但如此,為了獲得對一條的絕對影響力,定子立后僅僅過了20天的10月25日,道隆就把詮子“請”出了內裏,安置在職御曹司:

廿五日、丁卯、參内、皇太后宮詮子、戌二點出御式曹乗御檳榔毛御車、公卿・諸陣等扈従、公卿着浅履候御車後、依時儀也、式曹有饗、扈従公卿右大將藤原道兼、源中納言保光、春宮大夫藤原公季、右兵衛督源伊陟右衛門督藤原道長、三位中將藤原道綱、兵部卿藤原佐理、大藏卿藤原時光、修理權大夫藤原安親、宰相中將藤原道賴、藤三位高遠、按察大納言藤原朝光追參入、左衛門督源重光、左大弁藤原懷忠在陣、行内文事、亥時退出、

式曹即職御曹司(或稱職曹司),位於內裏之外,大內裏之內。內裏屬於天皇的寢殿後宮範圍(詮子原來住在凝華舍),而職御曹司原本是處理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事務的機關所在。詮子出御職御曹司時有饗宴,道兼道長甚至異母兄道綱都在,唯獨不見大哥道隆,難道是攝政不能屈尊嗎?次年9月16日詮子以身體不好為名出家,號東三條院,原定10月28日回里第,但因不吉,推遲到11月3日。這里第按院號,本應是道隆所在的東三條殿,然而詮子去的卻是道長所在的土御門殿(即上東門),實資對此感到疑問,怎麼是上東門第:

廿八日、癸巳、内大臣藤原道兼談云、東三条院今日可出御里第、而日次不宜、明日移徙又不吉、仍來月三日可出御者、明日可出御職御曹司北舍者、件舍已有靈物云々、

三日、内に参る。今夜戌剋女院自職曹司渡給大納言道長卿家上東門、本是右府源重信、出職西門、經待賢門、内大臣藤原道兼・權大納言源重光・右兵衛督源伊陟・春宮大夫藤原公季・新中納言藤原道賴・右衛門督源時中宰相中將藤原道綱・修理權大夫藤原安親・春宮權大夫藤原誠信余等也、皆騎馬也、攝政藤原道隆乘車追從、彼家聊有饗饌儲、殿上侍臣扈從数多、今日出御可被用上東門歟如何、

道兼道綱皆騎馬(道長應該是在家張羅等候),道隆乘車追從就很微妙……也虧他是攝政可以擺譜,不然與其他團結在詮子周圍的兄弟們一起騎馬是多麼地尷尬。此後詮子一直住在道長那裏(有時也會去道兼的粟田山莊小住),這也是為什麼後來倫子孩子待遇比明子孩子好的原因之一,兼家死了財產大頭肯定都給了道隆,包括東三條殿,道長如果沒有土御門殿哪裏接待得了女院。 明明是兄妹兼姻親,詮子卻寧願搬到其他兄弟家住而再不踏足東山條殿,可以想見詮子和道隆的關係之差,東三條院這個院號何其諷刺。『枕草子』寫到詮子時從來沒寫過詮子對定子是什麼態度,說明定子不被詮子喜歡,這多半是拜道隆所賜。若大一個後宮空蕩蕩,卻容不下天皇生母,而一條此時年僅11歲,這並不適用於拿「自古婆媳關係差多半是惡婆婆控制慾強」的公式往裏套的情況,換成哪個母親能忍呢?詮子出家又真的只是因為身體不好嗎?道隆留子去母的行為無疑是把定子架在火上烤。說一句道隆不孝不悌是一點都不冤枉他的。

接下來直到996年7月20日藤原公季(此時公季是大納言)之女義子入內前(中關白家失勢后),一條身邊的后妃只有定子一人。自己吃肉連湯都不給別人剩一口,對此滿意的恐怕只有中關白家及其親信郎黨。這是把朝中身份地位較高、有野心(也想送女兒入宮父憑女貴)的公卿也全都得罪完了,而在希望秉公處理的中立派看來,這種隨心所欲、不給別人留一點餘地的霸道操作也太過跋扈(道隆在政事上也相當唯我獨尊,但和定子無直接關聯,因此這裏不再展開),是非常讓人討厭的。至此定子就算什麼都沒做,也仍然會被世人看成是操控玩弄年幼天皇的中宮。於是,在中關白一家人風光無兩地過了幾年之後,隨着道隆急死,伊周隆家闖禍,這些不遵守舊例規則的騷操作開了壞頭,全都變成了迴旋鏢扎到定子身上。


“青出於藍”的長兄在長德之變中的“神”應對

人人都道中關白家的榮華是突然斷送於長德之變,然而俗話說的好,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蟻穴又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如果說父親道隆因為是長男,能名正言順繼承大權,即使跋扈也無人可抗衡,好歹也讓定子過了幾年幸福日子(即使為此得罪不少人——這些全都是要還的),那麼長兄伊周存在的意義就純純是為了讓定子遭罪的。 長德元(995)年,伊周年僅21歲已位極內大臣。在他之上除了他爸關白道隆,就只有左大臣源重信和右大臣藤原道兼(單指臣子所能達到的高度),人生可謂是前途似錦光芒萬丈。太過順利的早年經歷加上父親無視規則的言傳身教,再加上家中所有資源向長男傾斜的buff,讓伊周長成為目空一切、短視虛榮的男寶。其他人也就算了,但伊周甚至連一條的臉色也不想看(或者說根本看不到)。 這年3月這父子倆又整了一坨大的。道隆病重,想讓一條給伊周越級的內覽權,此時一條15歲,正處於想要擺脫長輩管束,樹立自身權威的青少年期:

八日、甲寅、頭弁源俊賢示送云、今日內大臣藤原伊周冒雨候官奏者、又頭中將齊信奉勅出陣、仰內大臣云、關白道隆煩病之間、雜文書·宣旨等、先觸關白、次觸內大臣可經奏聞者、內大臣云、傳勅之旨頗以相違、關白煩病之間、專委內大臣之由已有可承、而先觸關白、相續有可令見文章之仰如何者、仍以此旨經奏聞、仰云、須以此趣仰關白、隨彼申旨仰事由者、頭中將馳向關白家云々、此事大奇異之極也、必有事敗歟、往古未聞如此事、

十日、丙辰、頭弁云、昨日權大納言藤原道賴卿關白病間、官外記文書可令見內大臣之由、仰下大外記致時朝臣·史奉親宿禰等、左少弁高階信順語致時等云、關白病間間字可除也、關白病替以內大臣可書下可令見官外記文之由者、致時朝臣等云、件事頭弁所奉、以彼弁仰宜所書也、須觸彼弁改直者、謀計之甚何人勝之、主上御氣色、關白病間無可見之人、為之如何、所仰下也、彼人等偏奏可蒙關白詔之由云々、然而天氣不許、近代之事所不知也、左衛門督顯光·右衛門督伊陟·參議誠信、昨日向內府直廬、慶賀之由云々、可謂佞人、或云、昨日內府在直廬、雲上侍臣多詣到、丞相出客亭招頭中將陳雜事云々、

3月8日,頭中將齊信向伊周傳達勅令,在關白道隆生病期間,雜項文書、宣旨等先給關白看過再給內大臣看,伊周馬上就表示旨意和先前說好的不一樣,關白生病時內覽給內大臣的原因已被認可了,現在又說先給關白看,那後續的文書要怎麼處理?言下之意就是某件公務還有後續問題要處理的話是都要給我爸看一遍嗎?那都給我爸看一遍不是等於啥都沒變,我怎麼給我爸分憂呢?還挺有理。於是一條讓齊信去問道隆。但實資震驚了,說此事大奇異之極,必有事敗歟,往古未聞如此事!翻譯一下就是:關白病中交內覽於內大臣,這是瘋了嗎?那內大臣之上的左右大臣呢?內覽的權力意味着可以對遞上來的公文先獨自篩選一遍決定什麼事情重要什麼事情不重要,處理什麼不處理什麼,對天皇的宣旨勅令也可以想壓就壓,能緩就緩,沒上過幾年班、仗着老爸是關白就升大官的紈絝子弟大權獨攬,而這個人的為人處世又是只關自己爽哪管別處洪水滔天,這種權力交給他?那這個國家不馬上完蛋嗎? 3月10日,權大納言道頼把一條同意道隆生病期間交內覽權於伊周的意思告訴大外記致時等人(大外記負責校對撰寫天皇詔書),這時伊周的舅舅高階信順叫致時把「病間」的「間」字去掉,改成「病替」,這樣實質上就等於是伊周替換道隆為關白之職了。致時不肯,讓他去和頭弁源俊賢說。實資氣得吐槽說這等計謀誰能勝之,陛下的意思是關白生病期間沒有適合的人來處理政務,因此這麼下令,但這幫人極力主張應按關白旨意處理,還好天意不許。左衛門督顯光、右衛門督伊陟及參議誠信昨日前往內府直廬,據說是去慶賀。真可謂是奸佞之徒。 「病間」改「病替」等於是想偷樑換柱,偷改一條旨意,就很雞賊。朝政被黃口小兒獨攬,近側又全是這類慣使小伎倆的壞種輔佐……實資想想都窒息。 這個事情的本質問題根本不在於道隆應該按舊例讓位道兼,實現兄終弟及而不是子承父業,如果只着眼於家族權鬥,那道隆這麼做是無可厚非的,為自己的利益打算從來不是壞事,壞就壞在只為自己的眼前利益打算,最終害人害己。這件事真正可怕的地方在於道隆放任伊周越級打怪,而伊周的經驗和能力根本不夠格,卻被道隆慣得自以為是信心滿滿,從他長德之變怎麼作死怎麼來的應對方式來看(後述),即使道隆再多活幾年扶穩伊周坐到一把手的位置,也是很容易被人拉下馬的(伊周根本就沒有政治頭腦),又或者他為一己之私把政事搞得一團糟,公家主導的政治很快完蛋,哪裏還有什麼攝關榮華。

得了內覽(暫時的)不到一個月,伊周又有騷操作,這次是向一條索要原本只有攝政和關白才有的隨身:

四日、庚辰、相近朝臣來云、雖物忌召入聞世間事、語云、內府伊周可被賜隨身云々、予案此事定無前例歟、可謂希有事、問遣頭弁源俊賢許、可聞實正也、入夜頭弁來云、今朝內大臣候內、奏可給隨身之由云々、即召禦前、被仰云、關白隨身、除府生之外左右番長各一人·近衛四人可給之由可下宣旨者、奉勅命出自御前​​、內大臣云、隨身之宣旨若有仰事歟、答云、不被仰與隨身事、只被仰關白隨身事也、內府變氣色參入御前、奏此事、又乃召御前、被仰云、關白隨身既所仰誤也、若有先例者、可給內府隨身之由可仰下也者、參關白殿申此由、被命云、今夕籠御物忌、以內府可為關白之由可加奏也、若有天許一度同可仰下者、此事只今思煩者、

五日、辛巳、大外記致時朝臣、付假文使請五個日假、書送內大臣隨身宣旨、 權中納言源朝臣伊陟宣、奉勅、左右近衛番長各一人·近衛各三人、宜為內大臣隨身者、 長德元年四月五日 大外記中原致時朝臣奉 頭弁示送云、內大臣隨身昨日關白被奏、今日被下宣旨、子細不注紙也、 黃昏歸藤原遵子宮、頭弁云、昨日關白之被奏之旨今朝經奏聞、內府關白事也、無天許、氣色不快、即參關白殿申此由、但隨身宣旨仰下了、又參女院藤原詮子啟此由、非執權之人賜隨身之例、左大臣融例云々、內府之令奏詞云々、夜中引見公卿補任、不見其由、大外記致時朝臣示送云、左大臣先例者、又不見其例、可尋他者也、 今日內大臣參女院、令啟隨身之慶云々、此事定有嘲嘩歟、漸及解顊也請五箇日假

4月4日,伊周要求下賜隨身,一條說關白的隨身按例除府生之外左右近衛番長各一人近衛四人。於是頭弁源俊賢奉命告訴伊周,伊周問自己隨身的宣旨可有下達,被告知這不是你的隨身,是你爸的隨身。於是伊周臉色大變,又參奏,一條說搞錯了,以為你說的是關白隨身,若有先例可給內大臣隨身也可以給。感覺這裏一條想糊弄過去但失敗了,一般有眼色的就知道一條心裏是不願意的,就不會再問了,但是伊周是什麼神人啊?於是源俊賢還得去問道隆,道隆說內大臣可代關白職,如果一條允許,可把隨身事一起加奏。源俊賢覺得這個破事煩死了(此處悟空表情包:煩死了!)。 4月5日,大外記致時讓人遞了請假五天的假條,並送去他寫好的同意下賜內大臣隨身的宣旨,由權中納言源伊陟向伊周宣讀:隨身左右近衛番長各一人、近衛各三人(比關白少近衛一人)。源俊賢向實資吐槽,把昨天道隆的意思呈報給一條,一條不讓伊周代關白職,且神情不悅,但是加奏的隨身一事準了。於是源俊賢向詮子彙報這事,說非执权者获赐随身的例子有源融這一前例,伊周是這麼上奏才得到隨身的。但晚上源俊賢去查『公卿補任』,怎麼都查不到。然後接到大外記致時的指示,是左大臣的先例。但源俊賢還是查不到,還要找其他例子(也就是說實際上就是沒有)。 實資又聽說今天伊周美滋滋地去詮子面前顯擺隨身了(……),這件事必定會被嘲笑的吧,於是眉頭漸漸舒展,也狠狠請了五天假😂 如果說只站在家族利益的視角考量,道隆替伊周索要內覽權至多是吃相難看罷了,把權力緊緊抓在手裏還算是有頭腦的,但是伊周為了索要看似光鮮、實則除了能耍個威風、滿足虛榮心之外就什麼都不是的隨身整這麼一出猴戲,就完全是愚不可及。真正有底氣的人,哪裏需要借虛頭巴腦的花架子立威呢?只從這裏也可以看出道隆的教育是非常失敗的,伊周要什麼就給什麼只會害了他,讓他成為明眼人的笑柄,折損本來就沒有的人望,最關鍵的是拉低了在一條心中的印象分,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虧大發了。而伊周自己卻渾然不覺,還要去詮子面前晃蕩……救命啊,這是深怕自家還不夠叫詮子厭棄嗎?而伊周這些個討嫌債以後全都是要定子來還的。

伊周得了隨身5天後的4月10日,道隆就去世了,中關白家看似一片大好的形勢急轉直下。4月27日關白由道兼出任,但道兼於5月8日去世。然而在道兼去世前的5月5日,伊周死氣白賴索要的內覽權就被收回,5月11日到了道長手裏。6月19日道長從權大納言升至右大臣,連同藤氏長者一併宣下,一舉超越了伊周。道隆留子去母、把詮子逼得和兩個弟弟結盟的弊端至此完全顯現。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從7月至9月,伊周、隆家與道長發生口論、繼而發展到下人間鬥毆,隆家的僕從甚至殺了道長的隨身,其後又與詮子的下人鬥毆。這些爭端多半由伊周隆家發起(伊周丟了內覽權就等於輸掉了朝堂的政鬥,道長又有姐姐詮子——天皇的母親這樣重的籌碼坐鎮,完全不需要主動挑釁),殺再多下人也不會對局勢有什麼改變,看上去就像輸不起的熊孩子因為得不到想要的玩具而滿地撒潑。伊周現在唯一持有的能與道長詮子一搏的政治籌碼,其實就只剩下作為中宮的妹妹定子。如果伊周不是那麼愛虛榮好面子的話,此時只要低調蟄伏靜待定子產下皇子,總有他再次奪權的機會,可惜在伊周的字典裏,從來沒有延遲滿足四個字。輸不起就滿地撒潑的結果是,長德二(996)年1月16日,伊周隆家踢了不該踢的鐵板,居然對花山法皇動了武:

十六日、丁巳、參内、依右府道長命、擬行女叙位位記請印事、先入眼位記於右府直廬、此間日漸暮、慾及御出、仍令申事由於右府、停請印事、明日可行也、申刻出御、□□右大臣為内弁、節会如恒、但右大將顕光□□□返授盞後、又止拜礼、大失礼也、諸卿側目、□□□□□終事了、見參上達部、右大臣、□□□□□顕・公、中納言三人時・懐忠・余、参議五人安・惟・公・誠・俊、□□□□□□在国歸家之後、右府消息云、花山法皇……(『三条西家重書古文書』補:花山法皇、内大臣伊周・中納言隆家相遇故一条太政大臣家、有闘乱事、御童子二人殺害、取首持去云々

關於長德之變是道長設計陷害的陰謀論,我的觀點是箭射花山就是伊周隆家自己闖禍(具體過程分析見『藤原道長的貴人們·齊信家女眷事』),他倆本身有過鬥亂前科。道長事先設計陷害的不確定因素太多,收益也不可控,真正的陰謀家不會冒這樣的風險。況且他又沒有上帝視角,怎能料到伊周會這麼不堪一擊,頻頻騷操作以一己之力生生拖垮整個中關白家?如果真要設計陷害,最好能一擊必中,風險雖高但相應的收益也確定,比如像騙花山出家讓一條即位,兼家必然得益這種(花山:怎麼倒霉的總是我?)。 從1月16日到4月24日拖了三個多月謀逆罪名(箭射花山、詛咒女院、私修大元帥法)才落實,更像是詮子以箭射花山這一突發情況為基礎,再向一條不斷遊說,把桃色事件上升為政治事件的結果。道長至少在明面上不會下場,因為他在半年前才成為群臣之首,還在立謙遜謹慎的人設(後述)。後兩項罪名詛咒女院和私修大元帥法就比較像栽贓,可能是為了夯實箭射花山等同於蓄意的謀逆之罪而搜羅的。但如果完全是栽贓,選大元帥法這種比較冷僻的法術又很奇怪,伊周的母舅高階氏祖上出過神祇伯,平日也愛搞小伎倆,因此在詛咒修法一事上也無法完全排除嫌疑。 退一步說,即使詛咒女院、私修大元帥法是被栽贓,但單單箭射花山這一點本身就是闖下彌天大禍的。就算辯解只是吃錯醋的無心之矢,然而刀劍無眼,花山曾是天皇(雖然很廢),天照大神的人間代理,哪怕只對他的隨從動武,也是可以上綱上線到覬覦皇位的謀逆大罪的。如果這次因為無心之矢就輕輕放下,那皇權還有什麼神聖性和震懾力?誰都可以隨便行個刺,只要不把天皇本人殺死,再辯解一下我是認錯人了不是要殺天皇的就可以從輕發落了嗎?那這皇位還怎麼坐啊?先不說政敵,首先一條這關就過不去。總有人拿源高明可能被誣陷謀逆,流放大宰府的例子來比擬伊周,給他打感情牌,請問源高明是箭射哪位上皇了嗎?這個類比是完全不恰當的。至於具體執行人——射向花山的箭是不是伊周親手放的都一樣,被問責的時候他這個內大臣是必須要出來抗責任的。平時只需享福,出事了就推個臨時工出來頂罪,在一黨專制官官相護沆瀣一氣的前提下,對着平民還能這麼糊弄,而伊周對着上位的一條和政敵(詮子道長),這麼做顯然是行不通的。

從1月16日到4月24日三個多月的時間,關於長德之變的調查記錄非常少,只知道定子原定於2月11日的行啓因此推遲,先是搬去職御曹司(隔離),直到3月4日才回到本家二條北宮:

十一日、壬午、十一日、壬午、中宮藤原定子行啓延引之由云々、仍召外記相門、取案内於宮及頭中将藤原斉信、無行啓云々、右大臣藤原道長、大納言藤原公季、中納言時中、参議藤原安親・俊賢在陣、内大臣藤原伊周・中納言藤原隆家罪名可勘之由、頭中將出陣仰右大臣、満座傾嗟、秉燭退出、行啓事面問頭中将、云、可随後仰之由、去夕有仰者、

四日、甲辰、参内、今夜中宮出御二條北宮、外記申云、左馬寮依進怠状、不能供奉者、仍奏事由之處、仰云、今日免給了、早可供奉者、即仰外記參中宮御坐職御曹司時々雨降、入夜彌倍、左大弁惟仲・右兵衛督俊賢扈從、自余公卿皆悉申障、不用御輿、御檳榔毛御車、戌剋自陽明門出御、里第無饗、公卿以下立各分散、大納言藤原顕光卿子二剋着座、件時衰時云々、一説又云、春辰着座得罪、大凶者、

一條的意圖很明顯,2月11日定子行啓推遲的原因是不想在調查完事實真相之前讓定子與家中兄弟互通信息、商量對策。當日仰明法博士(即法學專家)令勘申內大臣伊周并中納言隆家卿家人與華山院人鬪亂事(『日本紀略』),這類似於委託最高法院開庭審理案件了。3月4日讓定子返回本家大概是審理有了大致結果。但此時一條仍不下達處罰,除了顧念定子的情分,應該還在猶豫應該上綱上線到什麼程度。嚴懲是一定會嚴懲的,如果不加嚴懲,那豈不是誰都可以冒犯皇權了?4月1日法琳寺申內大臣伊周修大元法之由,仰令召仲祚法師(『日本紀略』),新證據讓一條更為難,因而定罪一直拖延到4月24日。

雖然不知伊周隆家在罪名下達前做過什麼脫罪努力(我懷疑伊周啥也沒幹),但從4月24日到5月15日,『小右記』記錄了伊周一次又一次的騷操作,讀得我血壓升高:

廿四日、甲午、或下人云、今曉閉諸陣者、有內召、辰初參入、先於左衛門陣外取案內、頭中將齊信出迎雲、可參入、先右大將顯光依召參入、右將軍·餘兩人有指名、此間大藏卿藤原時光、右大弁扶義等參入、然而不入陣中、右大將在右府道長直廬、仍餘詣彼直廬、右府命云、束帯只今可罷着陣者、將軍·餘着陣座、良久之後右大臣着陣、先是於禦前有除目、除目在奧大臣取副除目於笏着陣、以左大弁惟仲令清書、配流雜事等委右大將、此間諸卿依仰入陣中、除目清書右大將奏聞、召式部丞賜下名、召大內記齊名朝臣、仰配流宣命事射花山法皇事、咒詛女院事、私行大元法事等也並固關勅符事先是令警固諸陣、召左衛門權佐允亮朝臣、仰可追下權帥之由、允亮朝臣申請、左衛門府生茜忠宗・廷尉相共向彼家、以左衛門尉源為貞、為送大宰之使、又追出雲權守隆家之使右衛門尉藤原陳泰行官符、及伊豆權守高階信順·淡路權守同道順等任符令候也、大將進御所、令奏勅符・任符等、先奏宣命草後聞、件宣命給少納言伊頼、於官庁令宣制之允亮朝臣向權帥家中宮御在所也、謂二条北宮、使等入東門無陣門也、經寝殿北就西對帥住居也、仰勅語、而申重病由、忽難赴向配所之由、差忠宗令申、無許容、早載車可赴之由重有仰事、余觸故障於藏人頭行成退出、固關等事右大將行之、後聞、勅符・官符繼續入袋云々。至官符不然事也云々。可尋知、事了今朝近衛陣被奉女院、 今朝仰左右馬寮令引禦馬、堪武藝五位以下依宣旨令候鳥曹司云々、 大宰權帥正三位藤原伊周元內大臣 出雲權守從三位藤隆家元中納言 伊豆權守高階信順元右中弁 淡路權守高階道順元右兵衛佐,木工權頭 行間補書被削殿上簡人々 左近少將源明理四位、 左近中將藤原頼親、 右近少將藤原周頼、  同少將源方理、 勘事 左馬頭藤原相尹、  弾正大弼源頼定、

廿五日、乙未、參内、諸卿皆悉入、權帥伊周候中宮御所、不隨使催之由、再三允亮朝臣以忠宗令奏聞、既無許容、只被仰可早追下之由、二條大路見物雑人及乘車者如堵、為見帥下向云々、

廿八日、戊戌、今・明陣物忌、觸此由頭弁藤原行成不参入、中宮與權帥相携不離給、仍不能追下之由、再三令奏之、京内上下擧首亂入后宮中、凡見物濫吹無極、彼宮内之人悲泣連聲、聴者拭淚、此間云々嗷々、不能具記、候禁大春日正近給假仰共兼、治部丞雀部望秀為従者被刃傷、仍遣美努伊遠、

一日、庚子、參内、出雲權守隆家今朝於中宮捕得、遣配所、令乘編代車、依稱病云々、但隨身可騎之馬云々、見者如雲云々、權帥・出雲權守、共候中宮御所、不可出云々。仍降宣旨、撤破夜大殿戸、仍不坎其責、隆家出來云々、權帥伊周逃隠、令宮司搜御在所及所々、已無其身者、右大將藤原顯光以下諸卿雲上に候、余詣右府藤原道長宿所、謁談之後黄昏退出、

二日、辛丑、早朝依召參内、先是右大將・宰相中將藤原道綱候陣、將軍行盗人搜事山々・京内、定文進御所奏聞於陣座可令奏歟、召山々・条々使、上首者仰之五位於膝突奉、六位於庭中奉之、使等多失錯、入夜申返事、今朝允亮朝臣以忠宗令申云、高階信順・高階明順・明理・方理等朝臣令召候之處、申云、左京進藤賴行權帥近習者也、以件頼行可令申在所、即問其□、申云、權帥、去晦日夜前、自中宮、道順朝臣相共愛太子山、至賴行自山脚罷歸了、又其乘馬等放彼山邊者、仰云、随身賴行可尋跡追求者、又令申云、所申若相違者可拷訊歟、仰云、可拷訊者、允亮朝臣・右衛門尉倫範・左衛門府生忠宗等馳向彼、尋得馬鞍等之由云々、 中宮權大夫扶義談云、昨日、后宮定子乘給扶義車懸下簾、其後使官人等參上御所、搜檢夜大殿及疑所々、放組入・板敷等、皆實檢云々。奉為后無限大恥也、又云、后昨日出家給云々、事頗似實者、 信順等四人籠戶屋、以看督長令守護也、左衛門志為信為主守、 新中納言道綱亡母周忌法事、送七僧粥時、又依候大内不訪向之由、自内差致信示送了、

三日、壬寅、今明陣物忌。觸其由於頭弁藤原行成不參入、出雲權守隆家依煩胸病尚在皮島邊云々、自出雲權守許送書札、依病暫逗留、兼可見母氏高階貴子存亡之由、慾付奏状者、余送返事、不注月日、必報可致用意之旨、□□自女院邊可被奏之由、相示了、若有承及事者、

四日、癸卯、參内、員外帥出家、歸本家云々、令案内之處、事已有實、尋求之使、尚在西山、此間左衛門志為信聞此由、慾申事由之間、權帥乘車馳向離宮、為信着藁履、於淳和院邊追留為信日来為守護信順・明順・明理・方理等、也候中宮、依無乘物步行云々。此間公家差左衛門權佐孝道・左衛門尉藤原季雅・右衛門府生美努伊遠等、馳遣帥所、又初使左佐允亮尋到、孝道朝臣令奏此由、即權帥令預允亮、允亮申云、茜忠宗為尋權帥在愛太子山未歸参、以右衛門尉倫範申請副使、依請云々。允亮令申云、實檢帥車帥編代、帥已出家、車内有女法師帥母氏云々、可遣副歟者、仰云、不可許遣、件事等以外記中原致時轉右大將所令奏也、已孝道朝臣歸參、令奏帥申事等、依病者去朔日不罷下、兼免給女法師可將下之由云々、余不聞件勅答、退出、 右大臣招余於鬼間良久談話、依有事、不可被行緣坐事之由、一兩度觸申也、信順・明順・明理・方理等、自去朔日為申帥在所在廷尉乎、令禁出入、而今日帥出來、仍被免出也、

五日、甲辰、倫範云、權帥去夜宿石作寺在長岡、左衛門權佐允亮・府生茜忠宗今朝送離宮、母氏不可相副之由宣旨下了、又云、朔日依宣旨、官人及宮司等破皇后夜御殿扉、扉太厚不能忽破、仍突破戶腋壁板令開扉、女人悲泣連声、皇后者奉載車、搜於夜御殿内、后母敢無隱忍、見者嘆悲、先是出雲權守隆家入領送使右衛門尉藤原陳泰家云々、

六日、乙巳、源元正・菅原宗忠・平常則・志太元貞。件四人紀伊前守菅原董宣郎等。而有可令申之事所召禁也、今日有右府命免之、件事前日右府所奏給也、雖休日依警固參入内、春宮權大夫藤原成信・右兵衛督源俊賢同參、史安倍茂忠云、權帥官符依出家被改官符從前帥源高明安和例也 今日、右大將已下可被參入、為令請印件官符事、領送使左衛門尉為貞之所申上所云々、又信順・道順朝臣等追任所之使、左右兵衛府物部云々。

十二日、辛亥、今朝允亮朝臣・忠宗等來云、昨夕自山崎罷歸、昨日外帥自離宮着□寺、無人相從、忠宗云、母堂密々相從、允亮朝臣等去十日外帥令請領送使為貞、即取請文、同十一日、母堂密々來向、忠宗密々談說也昨日政申、右志朝原善理并免者日置安富候左獄、置始致信原免、官人等度々勘聞無罪之由、 大外記致時朝臣云、為貞上帥依病不能發向之由云々、又云、一日、陳泰言上出雲權守依病逗留丹後国之由、病癒了可送任所之由、被下宣旨了、

十五日、甲寅、參内、右大將・式部大輔菅原輔正・左兵衛督・宰相中將參会、權帥伊周・出雲權守隆家依病不赴配所之由、領送使言上云々、頭弁行成云、權帥者病間安置播磨国便所、出雲權守安置但馬国便所、各請國司、取其請文可歸参者、又信順朝臣申病由、兼又萬死一生、此間暫不可催追、至道順朝臣早可追下者、頭談說也、

4月24日罪名和處罰下達,負責押解伊周的領送使左衛門權佐允亮來到二條北宮宣讀勅命,對此,伊周稱重病不能赴發配地(……),一條當然是不容許(不然天皇的臉往哪兒擱?),讓伊周坐車去大宰府。但伊周仍然不肯出二條北宮,攜定子和允亮僵持(……),期間二條大路人山人海圍滿吃瓜群衆。再三扯皮期間部分吃瓜群衆亂入宮中喧譁,場面混亂不堪,這是非常不體面的,於是彼宮內之人悲泣連聲。 5月1日夜,一條降旨破壞大殿門戶,因為門太厚就打破門側的壁板開了門,隆家一看再這樣下去場面只會更難看,就束手就擒了。此時伊周已經逃跑(……),允亮報告說伊周在4月最後一天的晚上和舅舅高階道順去了愛太子山(即愛宕山,現京都右京區西北部),他的近習藤原賴行到達山腳即折返,馬被留在山邊。一條指示說要抓賴行審問,若他說的與此相違可以進行拷問。 伊周的逃跑引發了搜宮,定子被帶到右大弁源扶義的車上(有簾子遮擋),官差進入二條北宮地毯式搜查,連組入(天花板)和板敷(地板)都不放過。定子尚有車容身,而母親高階貴子無處躲避(對當時的貴族女性來說,尤其是貴為中宮之母,暴露在這麼多地位低下的外男面前,還要眼睜睜地看着這些粗人搜家,說是會羞憤到自殺都不為過),見者悲嘆。定子以為奇恥大辱,憤而出家。也就是說定子出家的直接原因是伊周拒捕逃跑二條北宮被搜宮。 5月4日在官差四處搜索伊周的行蹤時,他回到本家(按『日本紀略』:權帥自春日社歸京,『栄花物語』美化成去木幡給他爸上墳🤡),放棄掙扎(可能是聽到他逃跑後家裏被搜,回來看到母親妹妹受辱的慘狀,終於發現負隅頑抗只會讓情況越來越糟),出發前往離宮(即離宮八幡宮,位於山崎,山城國與攝津國的邊界處),因為該負責押送他的官員還在別處搜尋,於是他被為信於淳和院(現京都右京區四條二坊)邊攔下。檢查他坐的編代車,發現他已出家,車內還坐着貴子,也已出家,就是說伊周回家一趟,接了媽一起走(……)。於是向右大將顯光上報,請示一條是否能讓貴子相隨?一條表示不允許。晚間伊周宿於長岡京的石作寺,第二天前往離宮。因為已經出家,依源高明被流放大宰府的安和之變舊例改換了官符。源高明和長子源忠賢次子源致賢被流放時也為免罪出家了,但仍然流放大宰府,伊周出家實屬是黔驢技窮。總有人拿源高明流放大宰府後就病死的事例來為伊周逃跑的怯懦行為開脫,但是源高明是969年流放的大宰府,972年赦免回京,然後活到了982年,享年69歲。(源俊賢:能不能不要硬貼我爸!) 5月12日伊周自離宮到達□寺,貴子祕密跟着(……),兒子被養成這個熊樣,貴子也要負很大責任。伊周繼續上書以生病為由不能前往大宰府,於是15日被安置在播磨國的便所。 與之相對的,隆家在5月1日自願被捕後,5月3日稱胸病在皮島邊(現京都西京區川島)滯留,並送書狀給實資,說明因病停留的情況,又提及擔心母親的生死,看起來很通情達理懂得分寸。5日住進領送使右衛門尉藤原陳泰家,5月12日繼續因病在丹後國滯留,5月15日被安置在但馬國的便所。還有信順也稱病了……稱病作為一種保命策略我覺得就算是裝病也沒什麼可指責的,畢竟流放是可能要人命。實際上一條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一共流放四個人,三個人稱病,你們是一家子傳染病嗎?就很fishy好吧?既然稱病,總要有點生病的樣子吧,隆家、信順如果是真病了也能說得過去,畢竟貴公子平時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被流罪一嚇唬精神一緊繃就得病了也未可知,隆家又直接說了胸病,還挺像樣的,但你看伊周這到處蹦達的……😅 隆家和伊周的區別看似只有是否逃跑一點,但是隆家原先未必是打算抗旨到底的,也可能是礙於伊周的態度,不好打長兄的臉。從4月24日到5月1日,可以看到二條本宮與領送使的衝突是在慢慢升級的,期間領送使對伊周一定有非常多的口頭威懾,在破門的前一天逃跑,伊周是對事態會向搜宮方向發展全然不知的嗎?一旦搜宮,母親和妹妹會被如何羞辱,他是一點都沒想過嗎?還是說他在指望弟弟隆家硬扛下來,以一打百,頂住破門壓力護住全家周全呢? 你再看看伊周沒逃跑前這個沒出息的樣子,中宮與權帥相携不離給(……),怕領送使來硬的,抓準他們不敢對定子造次,就死活賴在定子身邊。只願享受位極人臣的好處(索要隨身時倒是囂張得很),要落難了就撂擔子往後縮(做哥哥的不保護妹妹也罷了,還要拿妹妹做擋箭牌,你說做人怎麼就能這麼噁心呢?)伊周就是德不配位的典型。站在定子的角度,家族的榮辱和她個人的榮辱是一體的,她於情於理都不得不維護闖大禍又自私無能的哥哥。真是替定子不值。他這一逃跑,連累定子出了家,把定子後半生的風評全給葬送了。

然而伊周的騷操作還沒完:

八日、乙巳、早朝或云、諸陣禁衛門扉全閉云々、依物忌修諷誦、勘解由長官源俊賢同車參内、候殿、小選紙左府藤原道長直廬、卿相會矣、權帥密々上京、隱居中宮云々、自夜部有其聞云々。且差右衛門權佐孝道被申事由於后宮、已被奏無實之趣、孝道朝臣以下使官人等候彼后宮、差左衛門尉藤原季雅・志為信、遣播磨、被實檢權帥有無、又帥京上告言既有其人、近則中宮大進生昌、是左府所被談說也、丑剋許、左右大臣道長·顯光、左大將藤原公季、藤中納言懷忠、右衛門督藤原公任參入云々、他卿相旨今日參入、余午剋許退出、但觸事由於左大弁、緣堅固物忌、入夜勘解由長官来云、被召問生昌云々、權帥出家云々、定不慥、可實檢之由有被加仰、季雅等事、播磨使未歸來之間、使官人等可護后宮云々、中宮今月當御産期、外帥先日令奏出家之由、被改官符、而尚猶不剃頭云々、誑譌之甚歟、

九日、丙午、參内、左大弁扶義、於化德門云、上達部在左府宿所者、仍參入、右衛門督・勘解由長官在彼直廬、左府談話云、權帥候中宮之由使官人申、而相府仰云、日晝召出極可不便、臨暗夜召出宜歟、但得其身之後、可令奏事由云々、此間右衛門尉倫範參來、同申此由者、日没退出之間、於櫛笥小道間忽夢勅喚、歸參候殿上、頭弁行成仰云、給左大臣随身、左右近衛府生各一人・近衛四人之勅書其趣辭大將之日、可給随身、而謙退不受、今殊所給者、非攝政・関白賜随身例不宜之例也、可令作者、大外記中原致時朝臣、令召大内記斉名、不知在所者、仍仰右中弁為紀、又可召中務省之由仰外記、右衛門督・勘解由長官在陣、為紀良久之後草持來入筥其文何忘蹤跡於絲綸者、此文不快、何故者非攝政・關白任、給随身之例權帥而已、仍返給令止、又分朕之羽林等之文頗不得意、令改直了、以外記致時先令奉草於左府件事不可令奉左府、然而彼是云、近代之事如此、如此者、雖為彼御事、猶令奏宜歟、次進御所、付頭弁令奏、即返給、令清書重奏聞、有御晝日、返給、復陣下給中務少輔良峯遠高時子四刻、勘問草可給内記所之由、仰致時朝臣了、左大將為左馬寮御監之由、頭弁行成仰之、又下給雑袍宣旨、左馬寮官人・検非違使十三日可召候之由仰致時朝臣、至彈正彼日下給、

十一日、戊申、大外記致時朝臣告送云、昨日被行雑事、外帥被下送大宰府使左衛門尉平維時官符請了信順・道順等追遣任所使先日使、勘解由次官弓削以言任飛驒權守使仰左兵衛尉令差進了、未被成任符積惡家被天譴歟、後人可怖乎可怖乎、

5個月後的10月8日,道長得到消息說伊周祕密上京,藏匿於中宮處。二條北宮於6月9日被燒毀,定子此時住在舅舅高階明順位於二條的住宅,於是派右衛門權佐源孝道詢問中宮,得到的回答是並無此事。當然這樣的回答不可全信,於是孝道守在定子處監視,同時道長又派左衛門尉藤原季雅和錦志為信去播磨,查看伊周是否還老實呆在那裏。告發伊周上京的人是近側的中宮大進平生昌。召平生昌詢問,平生昌爆料說伊周出家的事情是假的,一查便知。實資怒道:伊周之前就說已出家,因此還改換了官符,如果沒有剃度那是搞詐欺嗎? 這一段還提到這個月應是定子預產期,然而定子在兩個月後的12月才生產。這裏就很有意思,定子生媄子內親王時明明在高階家,後來定子生敦康親王要借平生昌宅是為什麼?高階家再怎樣落魄,一個房間總還是能騰挪得出來吧?『枕草子』裏寫平生昌宅的門不合規制,衆女房對平生昌態度極差,是真的在嫌棄那個門嗎?我覺得真正的原因是平生昌早就向道長納過投名狀了,安排借他家生產大概是讓他監視定子的。 9日查明伊周祕密上京,藏匿於中宮處情況屬實,不過白天抓人影響不好,於是夜間帶出。10日,伊周被遣送大宰府。就是說這5個月來他一直呆在播磨國,並沒有流放到大宰府,說是流放遠地,但實際處罰是大放水的。實在是搞不懂都是什麼人覺得伊周可憐。 此時實資還不忘鞭屍伊周強要隨身之事,拿來做對比的人是謙遜的道長。一條想賜現在身為左大臣的道長隨身(左右近衛府生各一人、近衛四人),讓人寫勅書。意思大致想表達「左大臣在辭去大將職位時(8月9日道長辭去左近衛大將一職,之前隆家僕從殺掉的道長隨身是身為近衛大將自帶的隨身)就該賜予隨身,但他很謙遜,推辭不接受,如今想特別賜予,不過非攝政或關白仍賜予隨身是罕見的。」本來是想找大內記齊名來寫草稿,但找不到人,就讓右中弁為紀寫草稿,為紀過了很久拿來草稿,文中寫道「怎能忘記綸旨的先例」,實資表示此文不快,因為非關白或攝政仍賜隨身的先例只有伊周。實資:快別說了,沾了伊周太晦氣!(笑死) 一條在伊周再次發配的節骨眼上突然想起來要主動賜道長隨身,是不是也是被伊周偷偷上京給氣的?想起被強要的不爽,現在朕自己作主,主動賜予謙遜之人!你的政敵!一條也是憋了一口惡氣啊😂

伊周祕密上京的理由應該是貴子病重,『本朝文粹』收錄了隆家的外公高階成忠替隆家代寫的書狀,內容為請求回京探望病重母親,時間在伊周偷偷回京的前一日:

從三位出雲權守藤原朝臣隆家誠惶誠恐謹言 【高二品 高階成忠 作】 請被殊蒙哀憐,聽歸京且加身病療治且訪老母晨昏狀

右,隆家坐辜以降,離家之後,日月多移,霧露頻侵。山重江複,南嶺之藥難採,歎深愁切,東岱之魂應迷。仍為免遠流無期之科。雖仰近代有例之恩,玄渙未下,抱愁而止。隆家生于累葉丞相之家,仕於一朝聖主之代。年已弱冠,未及二九之齡,位忽高貴,初備十六之臣。為朝為世,雖懸毀謗於萬人之脣吻,為家為門,多施榮耀於一身之面目。爰渥沐恩澤,只欲仕於君,忽忘惠露,何不忠於公。而無誤坐配流,是猶少而先老之過也。不犯處重科,豈非愚而超賢之怠哉。天譴俄臻,人望旱背,病還更發,命已欲終。須只除鬢髭,偏望往生之妙果,何必焦肝膽,強待歸參之恩哉。然而被罪之身,猶恐王程之不緩,無愆之心,深憑朝議之有許。嗟呼,昔侍鳳闕,已為羽翼之臣,今在馬州,長作蒭蕘之士。天性雖愚,忝懲龍顏逆鱗之誡,地望雖失,泣仰烏頭變毛之恩而已。望請,天恩殊垂矜恤,早賜官符,被聽歸京。將訪晨昏於六旬之老母,令治疾痾於三代之名醫矣。隆家,誠惶誠恐,謹言。 長德二年 十月七日 從三位出雲權守 藤原朝臣隆家

這說明幾天前高階家的人把貴子病重的消息分別帶給了伊周和隆家。與隆家按規矩辦事的做法不同,伊周選擇偷偷上京探望,結果被抓包,直接遣送大宰府(……)。 如果是遞了書狀被駁回再偷偷上京,就沒什麼可指摘的。但是看這個時間差,伊周應該是沒有遞書狀(若有『本朝文粹』應該同樣會收錄吧)就上京了。隆家前腳上書,後腳伊周就被抓包,然後隆家的請求沒有獲批准(……)。大約在10月底,貴子去世,隆家沒見到貴子最後一面。仔細想一想,難道是一條太冷漠無情嗎?這裏面就沒有伊周私自上京的“功勞”嗎?除了兩個兒子被流放的打擊,貴子的健康狀況惡化得那麼快,難道和搜宮的直接衝擊無關嗎?伊周第二次被抓走,就不會對貴子造成又一次打擊加重她的病情嗎? 從伊周自身的角度來說,他是爽了,別人提起這事都會當他是個大孝子,但是他就沒有想過隆家會很難做嗎?這又會給定子帶來什麼負面影響?如果有人問起,定子就不得不說謊,說伊周沒回來,那麼穿幫了,她以後要怎麼取信於一條及其他公卿呢?伊周這個人真的是極度自私,做事一點都不考慮別人的。 再回過頭來看一下這封外公代寫書狀……六旬之老母?似乎年歲不大對吧……這是乞憐乞得給貴子加了二十歲?一條看了不會眉頭一皺嗎?我丈母娘幾歲我還不知道嗎?這操作就和之前伊周要內覽時高階信順想欺瞞一條偷改文書一模一樣的,老搞這種小動作就很敗人好感。我覺得這也是隆家的請求沒得到批准的原因之一,他自己寫可能還好點,不過攤上他哥這一通騷操作也沒救。 你再看實資怎麼評價信順、道順同時和伊周發配去各自該去的地界(看來信順稱病連帶着道順也沒被發配,這下一塊兒發配大概是在伊周祕密上京的事上又做了一回攪屎棍,這三人是都湊在播磨嗎?):積惡家被天譴歟、後人可怖乎可怖乎。 隆家沒有受到牽連,應該就是規矩上書懇求的緣故,他和伊周的不同處事方式說明這孩子是能認清形勢懂得進退的。隆家要是長男,也許中關白家不至於敗得那麼徹底。

p.s.: 送伊周去大宰府的平維時是平維將之子,即和紫式部通信的表姐的親兄弟,此時紫式部的表姐正好在肥前。


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因衝動出家而壞了風評的皇后

長德之變這年的12月16日,定子生下脩子內親王、據記載懷孕12個月(『日本紀略』)。懷孕12個月我們現在知道是不可能的,胎兒在母體內生長到42周胎盤就會開始鈣化,放到現代都要實施催產手段立刻生產,以平安時代的醫學技術,超過42周的胎兒基本上是不可能存活的。996年又存在一個額外的閏月(閏7月),就算用極限過期妊娠時間來推算,定子受孕最早也只能往前推到4月初,但定子3月4日就被趕回里第了,這是正宗的宮外孕x 『源氏物語』中藤壺中宮雖然在身份設定上和彰子有重合之處,但在處理她和光源氏的情感關係時更像是以定子為原型寫的(紫式部當然不會傻到按原樣記錄眼前事,每個角色都是多個原型人物的混合)。藤壺中宮回里第後懷了光源氏的私生子疑似就是在隱射此事(另外還有一處,等說到定子之死再提)。當然平安時代的人不具備現代醫學知識,雖然有懷疑和傳言,懷孕12個月也只能說是稀有事而不是不可能事,終究是不能把綠帽子直接焊死在一條頭上。 不過假設定子確有私通,那麼在那個時間點她的目的應該就只有一個,即靠懷孕救兄弟。但如果她真能如此深謀遠慮,就不太可能在搜宮時出家(從伊周隆家箭射花山到定子出家,從隆家打海賊到道雅殺花山女兒,中關白家一直延續着衝動行事的作風,只有隆家打海賊是因大義名分而被讚賞的)。若一條沒有戴綠帽,那只能是由於4月1日查出伊周私修大元帥法,死罪難逃(這樣的話大元帥法可能真是伊周夥同被流放的那倆舅舅搞的……🙄),定子想辦法偷偷進內裏給兄弟求情,這才懷上的。這當然也是壞規矩,但和父兄的不講大義名分以權謀私有很大區別,定子對規則的破壞是情非得已。可是在公卿眼裏,原本就因為道隆伊周連續的騷操作壞規矩對中關白家印象極差,定子的壞規矩就似乎是一脈相承了,加之懷孕月份過長(也幸好是女孩,不涉及繼承權就不需要被質疑血統),明明出家卻再次回宮更是丟了大義名分,甚至會影響到國運(時代侷限封建迷信+厭女),這形象自然就好不了了。

生下女兒半年後,長德三(997)年6月22日,出了家的定子只能入大內裏,住進了職御曹司(第二個迴旋標):

廿二日、甲寅、巳剋許參内、同四剋幸女院依御腦重、推察剋限、午二剋許歟、鈴奏・警蹕・侍衛如例、左大臣、左大將・源時中大納言、右大將藤原道綱・民部卿、大弐參入途中、左衛門督、修理大夫藤原懷平・左兵衛督藤原高遠、以上非参議、右衛門督・左大弁・右大弁藤原忠輔・宰相藤原齊信・勘解由長官源俊賢扈從、式部大輔菅原輔正留守、右大臣追參院、還御騎馬扈從、着螺鈿釼、着白單衣、尋常之時、大臣着白單衣、甚無便宜、何矧行幸儀、就中着隱文帶、佩螺鈿釼、着用白單衣、人々属目、又民部卿同着白單衣、不知故實歟、今日上達部着隱文帶・螺鈿、雅樂寮依例祗候、然而不奏音楽、依院御惱歟、晩頭還御、今夜中宮參給職曹司、天下不甘心、彼宮人々稱不出家給云々、太希有事也、外記令申可扈從行啓之由、然而不候、行啓事戸部承行、

實資對此表示憤懣,說天下不甘心,尤其對定子宮人說沒有出家這回事極為不滿。……我真的是服了啊,定子身邊都是些什麼豬隊友啊?不會做公關就不要瞎做啊!如果真的沒有出家為什麼只能搬到職御曹司住呢?定子又為什麼不能主持祭祀,被道長利用規則奪了中宮職呢?舉世矚目的中關白家搜宮事件,那麼多雙眼睛都見證着,遮掩或咬死不認難道就光彩了嗎?還有說沒有法師僧侶在場就不算正式出家的,天哪,說出這種話的人是怎麼想的?黑裝粉嗎?這是把定子拉低到和伊周假裝出家騙取同情的卑鄙行為同一個水平,反而更敗人好感了啊。 定子的痛苦在於搜宮已經把她架到一個不得不表態,但不管怎麼表態都屈辱的高位上了。不出家純粹受辱,出家也並不能挽回多少體面和尊嚴,只是聊勝於無。但後來既然生了女兒,出於對女兒的前程、家族的未來考慮,以及本來也不是因為和一條感情破裂出家,於是選擇回宮(還俗)。但這相當於剛表態說,士可殺不可辱,轉頭看到鍘刀又反悔說沒表態過,又加了一重變節的屈辱。若能輕易還俗的話,那被騙出家的花山是不是也可以回來搶救一下皇位呢?這確實是個很難辯駁的政治污點。定子就只走錯了出家這一步,沉不住氣表了態,之後再反悔,就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再求到體面和尊嚴了。女性是沒有主動爭取榮耀這個選項的,不可能像勾踐那樣臥薪嚐膽十年,一朝復國,往日屈辱一筆勾銷,還會被讚揚有大局觀。女性若想主動爭取,就會被類比為禍國妖姬瘋狂打壓,男權對女性想自主就是那麼畏懼,女性的處境就是這麼艱難(這也是『源氏物語』的母題之一),定子回宮後就處在一個不停被道德刁難的困境中。

長保元(999)年6月14日內裏全燒,這是自遷都平安京以來第二次被全燒,距離上一次全燒時隔39年。不知實資有何評價(6月日記缺失),但過了兩個月,8月18日,『權記』中記了這麼一條:

十八日、戊辰、今・明物忌、令覆推、依可重慎不出、江學士大江匡房來語次云、白馬寺尼入宮唐祚亡之由思皇后定子入内内火之事引舊事歟、示送伊祐朝臣來廿一日公家御諷誦料布五百端、以佐渡國臨時交易布代可充之由、一日左府被仰也、仍募以彼布三百五十端可借送之由、先日相約也、

內裏着火也算常事,木質結構嘛,但全燒就會被解讀為天譴了。天譴譴的自然是天皇失德,那一條又失了什麼德?原因找來找去,推鍋推到定子頭上。大江匡房說,白馬寺尼導致唐祚滅亡。想起皇后入內,內裏火事是不是由這件舊事引起的呢? 說白馬寺尼而不是感業寺尼,這是陰陽了武則天的三段男女關係啊(李世民、李治、薛懷義),東宮學士嘴真毒。行成會這樣記一筆又不作其他補充,說明他自己也是認同這種說法的。此後無論是立彰子為后,還是把敦康交彰子撫養,又或是不立敦康為下任東宮,在關鍵時刻說動一條的都是行成,說行成同情定子的……一邊幫人將你推入深淵一邊為你的不幸嘆息,這樣的同情給你你要不要呢? 這應該也代表了當時的輿論風向。在那個有虔誠信仰的時代背景下,定子出了家又還俗當然會被解讀成把神佛當兒戲,這又怎麼不算中宮失德呢?若定子沒有因難產而死,後兩次內裏全燒的天譴之罪恐怕也要扣鍋扣到她頭上,道長大概會一直逼迫她到主動放棄皇后頭銜為止(因為手裏有皇子)。 定子也成不了武則天。武則天為了稱帝造勢自己是彌勒轉世,先自我神佛化,跳出世俗性別的限制,才能稍微與男權對女性身份的打壓做抗衡,她一死皇帝又姓回了李(所以唐朝滅亡和武則天有個屁的關係?大江匡房這話背後還是男權對女性自主的恐懼)。稱帝前武則天已是大權獨攬(比道隆還要專權),也仍然需要大義名分加持,大義名分對於權力鬥爭可太重要了。中關白家卻在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上屢屢犯錯,對手還是道長……道長的可怕之處在於他擅長抓住這類低級錯誤進行道德綁架,在大義名分上一步步把人逼到死角,再也無法翻身。

內裏燒毀的同年,11月7日敦康親王出生,定子仍然要被人非議:

七日、丙戌、卯剋中宮產男子前但馬守生昌三條宅、世云横川皮仙、左府道長使藤原輔公朝臣、示送云、今日女御宣旨下、氏上達部相共可奏慶賀、可參入者、午剋許參内、申剋許、左大臣、右大將道綱・民部卿懷忠、余實資·藤相公懷平・右衛門督公任・左大弁忠輔・宰相中將齊信及氏侍臣等進御所令奏慶藏人頭正光奏、拝儛皆復陣、左大臣・右大將參御所、傳聞、主上今日初渡給女御直廬、有左府氣色、上達部詣女御直廬源大納言時忠・右大將・民部卿·余・平中納言惟仲、藤相公・左衛門督誠信・右衛門督・左大弁・宰相中將齊信・源相公俊賢、有盃酒事、巡行無算、上達部・侍從淵醉、有唱歌・朗詠、賀茂祭調楽、經直廬東邊參入、左府暫留、以右衛門權佐藤原宣孝勸酒、舞人四人出舞、若何故哉、戌時許還御南殿、左府主人携余手候御共之便、更引入直廬、令見装束、還御之後、左府以下名對面、了各々分散、主上以右近中將成信被奉御釼於中宮、

卯剋(5點~7點)定子生下敦康親王,實資說世云「橫川皮仙」。這個稱呼原指僧人行円,他在比叡山的橫川修行,總是穿着鹿皮做的衣服向庶民講經佈道,因而得此諢名,這裏是諷刺定子出家人生孩子,沒有出家的樣子。就在同一日,剛入內七日的彰子女御宣旨下,不知是否是巧合(冊封日也可能是之前定好的黃道吉日,如果是提前算出來的那晴明確實厲害或者說道長確實鴻運當頭)。一條初次到訪彰子直盧,同氏族的公卿齊來恭賀(宣孝還勸酒,也是道長跟前紅人了),酒宴儀式從申時(15點~17點)持續到戌時(19點~21點),彷彿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按『權記』御釼是詮子送的:件釼從院被奉也)。道長顯然比道隆更懂權謀,雖然彰子未必因此獲得幸福,但這樣的攻心之術必然讓定子很不好過。 出過家的政治污點只能靠時間來淡化,兄弟在前朝的手腕更是指望不上(不拖後腿已是萬幸),要解開這個死局定子唯有拼命長。然而天意弄人,她的生命卻只剩下一年。

  #藤原定子 #小右記 #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