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do】画骨·陆





  转眼又过了两个多月,泰城的天气也变得越来越燥热。待在潮湿闷热的仓库里住久了,Thi-o脖颈和后背上起了好几排痱子,一流汗就止不住的痒,让他总忍不住去挠。

  他把仓库的窗户打开通风,让傍晚里偶尔吹来的凉风给密闭了一整天的仓库透气。





  仓库闷热得要死,即便是晚上回来开着窗子通风,但依然很热,热到他晚上都睡不着。Dorn带他去附近的小溪里洗澡,把全身衣服打得透湿,这样睡就不会觉得热了。

  但是仓库不仅热,还很潮湿,再加上晚上他把湿的衣服盖在身上睡觉,很快他身上就长出了一排又一排的痱子。

  “你都这么热了,还想挤着我睡。”

  Thi-o睡觉时很喜欢靠着他。像是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小狗,把自己热乎乎的身体蜷缩成一小团跟他贴在一起。小孩的体温比正常人的温度都要高,Thi-o就这样贴着他,他感觉跟抱了个火炉似的,不一会儿就睡得一身的汗。

  Dorn睡觉其实是不习惯跟人靠着的,常年浅眠的他睡觉都会留一只耳朵保持警惕,只要有人动他就容易醒。

  但现在多了一张要供活的嘴,要多养一个小崽子那又能怎么办?

  Dorn把他推开,拍掉他还在挠着脖子的手,“挠破皮小心感染。”

  “唔,但是好痒。”

  Thi-o在仓库的草席子上难受得辗转反侧。Dorn看着他没轻没重地把脖子和后背挠出好几道红扑扑的血印子 ,叹了口气,手伸了过去帮他挠后背够不到的地方。

  他用力很轻,也只是稍微止下痒,怕真给长痱子的皮肤又挠破了。


  于是第二天Thi-o等Dorn干完活回来时,他就看见Dorn除了带回来的晚饭以外,手上又多提了台电风扇。

  那台风扇似乎是Dorn从哪里淘到的,像是别人不要的,闲置了许久,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还生了一层暗红的锈。电扇也是坏的,缺少一些零部件插上电转不起来。

  于是Thi-o见Dorn从仓库里翻出工具和一些老板不要的零件,捣鼓这台坏掉的电风扇捣鼓了老半天,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的。他就找来一张破纸板,在旁边给Dorn扇风。

  Dorn让他一边坐着去,说出了汗他那痱子更好不了。于是他就乖乖地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Dorn,Dorn让他拿什么工具,他之前还不是很认识,后面Dorn跟他描述了一两遍后他就记住了,现在能马上拿起来递给对方。

  终于在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这台破旧的小风扇插上插座后勉强能转动起来了。扇叶吱嘎吱嘎地转着,像是颤颤巍巍的老人,他们盯着那摇摇晃晃勉强转起来的扇叶盯了很久,生怕它转着转着又突然熄火。

  最后他帮Dorn把风扇抱到溪边,Dorn拿出小刀把上面的锈迹刮下来,他们就着溪水又把风扇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的。

  就这样他跟Dorn拥有了第一台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电。即便转起来声音很吵,但至少晚上能凉快不少,Dorn告诉他,他的痱子也能很快好起来了。


  虽然住在闷热潮湿的仓库并不算特别舒适,但也比上个月他们睡桥洞的环境要好很多很多了。


  他们从贫民窟离开后,就一路向北走着。因为没有钱,就只能徒步,再在路途上找点能勉强维持生计的活。

  他问Dorn要去哪儿,Dorn告诉他要去泰城的北部地区,那里虽然比不上中心区富有,但比泰城南方地区好了很多很多。

  去那里他们至少不会挨饿。

  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走路。有时运气好,会搭上一些好心人的顺风车。

  于是他跟Dorn两人有时候就会跟一群臭烘烘的猪挤在后货箱中。不过相比载羊的车,他宁愿跟猪待在一起,虽然臭是臭了点。因为上次有只发情的羊竟然拿角去顶他,把他顶得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虽然被Dorn狠狠拍了脑袋还踹了一脚帮他报了仇,但是这只羊就是只怕Dorn不怕他,他把身体蜷缩在Dorn的身后动都不敢动。

  他最喜欢坐的还是敞篷的皮卡车,能躺在皮卡车装满的稻草堆上,鼻子里是草的鲜味,还能顺便一路欣赏外面沿途的风景。

  有时候他们也会挨饿,路途上能找到挣点零钱的机会是很少的,钱花完了就没吃的了。Dorn会去山里找野菜挖菜根、爬到树上掏鸟蛋,有时候运气好还能在小河里抓到鱼。尽管容易有了上顿没下顿,但至少比在叔叔家只吃得到点带米渣的米汤和几块咸萝卜的食物好太多了。而且Dorn总是会把大部分肉都分给他吃,说他还小需要补充营养长身体。

  但Thi-o想告诉Dorn,你也才十五岁,难道不需要长身体吗?

  Dorn对他的问题感到无语。拍了拍他的脑门说,你都管我叫哥了,我不养你谁养你。

  他就一下子开心地紧紧抱住了Dorn,欢快地叫了好几声哥。


  他们在去往泰北的路途上花费了起码快大半个月的时间。如果有钱去坐铁皮大巴的话,到达北部地区大概只需要四五天。但是径直坐大巴直达两人的路费算下来就太贵了,Dorn估计需要再去工地搬一个月的砖才够。


  刚到泰北时也就是两个月前,他们没地方住。Dorn带他去睡的桥洞。

  桥洞的环境并不好,又脏又臭。有很多人会把垃圾倾倒在那里,甚至会有人在桥洞里排泄。他们还需要跟别的流浪汉抢位置,特别是一到下雨天,更是挤满了来避雨的无家可归的人。

  于是Thi-o在这种糟糕的环境下,身上不知是被谁传染了一堆跳蚤虱子。

  Dorn无奈地看着他浑身上下被咬得全是疙瘩,把他带到河边按在水里给他洗了又洗。没有剪刀,就用刀子把他的头发一缕一缕割得短短的,最后割了个凹凸不平像斑点狗一样的发型。然后Dorn扒开他的头发一点一点给他捉藏在发缝里的虱子。


  好在第二个月,Dorn的老板了解到他们没有住的地方,好心地又给Dorn安排了个晚上守仓库的活,这样他们晚上就可以睡在仓库里了。

  Dorn的老板是搞建材批发的,有时候需要找些零工来帮忙装卸货物,Dorn就在这位老板手下打杂做着装卸工的活。单子来了,一大货车好几吨重的货物,光是在仓库里装运又送到目的地卸货都能忙上整整一天。

  在没活的时候,Dorn就去别的地方搬蜂窝煤或者液化气罐送到订购的家庭里。

  那个年代绝大部分的普通家庭生活都是靠烧蜂窝煤或者用罐装液化气,又没有电梯,都是纯人力一层楼一层楼背上去。

  Dorn干的活,全是靠力气吃饭的体力活。但也就这些重活是他这个年纪来钱最容易最方便也最快捷的了。

  Thi-o当然也没闲着。

  白天Dorn一大早出去时他也跟着一起出去,满大街晃悠去捡别人不要的空塑料瓶、易拉罐、纸板或者其他能卖钱的破烂。刚来北区的一个月,他就靠捡破烂把这个地方每条大街小巷都熟悉了个遍。

  捡破烂也是一门技术活,要熟悉每条街垃圾桶的摆放点,也要知道哪些地方或者小区的破烂比较多。有时候他还要跟一群老头老太婆为了一堆废品垃圾而争抢。还好他年龄小,腿脚灵活跑得快,锁定目标后他跑过去抱住就是撒开腿狂奔,只听得到后面那些老头老太愤怒的骂人声音。


  就这样,他跟Dorn暂时在北区的一处仓库住了下来。

  他们早出晚归,每天早上吃完早饭Dorn会给他一些钱让他中午自己解决,然后晚上回来时Dorn会捎上两人的晚饭。


  有天晚上Dorn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拎小狗崽一样一把将他捞了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嗯,长肉了。”他说道。

  看着他脸上总算是长了点肉,皮肤和头发也开始生出了光泽,欣慰地笑了。

  Thi-o就看着他哥的笑入神。

  他平时很少看到Dorn的笑,他觉得Dorn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都带着明显的笑意。Dorn向上抿着嘴唇笑的时候,脸颊上会显露出几道浅浅的笑纹,像是清泉泛开了涟漪。

  这个时候的Thi-o对于美丑好坏其实还没有多明显的区分认知。他只知道Dorn笑时,总算是有了点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不再故作成熟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自己肩上。他会忘记他们处于如何疾苦的困境,Dorn一笑,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就跟着笑了起来,他会因为Dorn的笑感到一种心脏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感觉。

  那种感觉他在三岁之前就体会过并将其刻进了本能深处。那种感觉,被人称之为幸福。


  “但是怎么还不长个呢?”

  Dorn掀起他的衣服,看着他现在已经不再那么突出的肋骨,身体也渐渐长出了脂肪充盈着干瘪的皮肉。

  新手带娃就是这样的,总怕孩子吃不饱睡不好影响身体发育。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Thi-o每天又多了两枚鸡蛋。早上一个,晚上一个,Dorn让他多吃,好长个。





  他在仓库的大门前远远地看着Dorn从外边回来。

  “哥!”

  他大声地跟迎面走过来的Dorn打着招呼,结果看到Dorn的表情突然又冷了下来。

  “你在吃什么?”他面色严肃地冷冷盘问道。

  “这是一个阿婆今天给我的烧饼。哥,我专门给你留了一半等你回来呢。”

  Dorn看着他还很洋洋得意的样子,黑着一张脸走过去往他屁股上就是一脚,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用油纸包的烧饼,胳膊用力往外一扔,那烧饼就从油纸包里分离飞出去几米远。

  “我给你说的你都忘了?不准再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你真不怕有人没安好心给你下毒?”

  Thi-o看着那块飞出去的烧饼眼睛都看直了,他心疼得要死,那么一大块就这样浪费掉了。

  “那个阿婆很好的!”他急得想跑过去捡。

  Dorn毫无动容地冲他冷笑一声。

  “你之前还说那些老太婆只会骂你又抢走了她们的塑料瓶。”

  “阿婆不收破烂,她还会专门把家里的空瓶子留给我呢。”

  转眼间,竟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个闻到味的流浪狗,跑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啃咬着烧饼。

  他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被狗吃得越来越少的烧饼,更着急了,生怕狗吃得太快没了。然而在没有得到Dorn可以吃这个烧饼的许可之前,他又不敢真的跑过去捡。他只得把头转向Dorn,手指着烧饼,让Dorn去看。

  “哥你看狗都能吃,肯定没毒!”

  Dorn看也不看一眼,带着两人的晚饭就往仓库里走,轻飘飘地扔给他一句。

  “那你去跟狗吃吧。”



  他又开始不理解起他哥的蛮横和专断来。

  他有时候会觉得他哥有些不近人情。他哥似乎是总觉得他还小,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利,必须什么事情都听从他的安排。

  其实Thi-o只是没有想过,他现在的年龄真的很小,他只是心智远比同龄的小孩成熟。像他现在这样大的孩子,哪有他那么多的小心思,连话都说不明白,大概脑子里除了吃喝拉撒玩睡以外就装不下其他什么事。

  Dorn认为他太幼小也太过羸弱,不随时记住保持戒备心会很容易被坏人伤害。

  他想不明白也不认同。因为如果按照Dorn的说法,他就可能不会去认识Dorn了。


  Dorn告诉他,安于现状是会死的。


  他还不懂什么是安于现状,什么叫安于现状会死。

  在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的时候,他就因一次出门捡破烂很晚才回来,被他哥逮着就是一顿揍。

  他只是那天捡到的破烂太少,于是就走了很远的路去陌生的地方找,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时间。但是他哥对于他的解释,是一个字都不听的。

  Dorn狠狠地敲了几下他的脑袋瓜,把他裤子垮下来打了一顿他的屁股墩。打得屁股都快要开花,痛得他嗷嗷直叫。

  就很奇怪,以前他叔叔再怎么打他,他除了痛以外就感受不到什么了,就算再痛他也可以忍着一声不吭。

  而Dorn打完他,他也就是上下嘴唇一碰,眼睛眨巴眨巴,就可以哗哗地掉着眼泪开始委屈地哭起来。

  那时的他还不是懂为什么Dorn打他,他就自然而然地止不住地哭。后面他知道了,他大概是从小就有这个特异天赋——叫作看碟下菜。所以他才会一下子就缠上了Dorn,才会在后面越来越会拿捏他哥。


  “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

  Dorn嘴上说着不会怜悯他的眼泪,但最后还是给他揉了揉被打肿的屁股。语气中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Dorn对他说,以前他们见不到同伴回来时,就会默认对方已经死了。

  他总是觉得死离他很遥远,因为他从没有思考过关于死的事。而那天Dorn这样告诉他后,他又一下子觉得他们离死其实又很近,因为长期挨饿会死,长期被打也会死。

  不是他不知道,只是还太小还不谙世事,没有想过这些晦暗的东西,也没有深刻地理解社会之险恶。特别是在遇到Dorn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可以成为每天都在无忧无虑的幸福里生活的孩子。

  于此他在不断丰富起来的阅历里渐渐地理解着这句话,包括在往后的人生中他也开始明白,Dorn告诉他的这句话,其实也是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Dorn自己。


  至于他哥打他,在一开始他确实会因为不听话有时候挨他哥的揍。但是在后来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他哥就再也不打他了。

  也是因为那件事,渐渐地,他对他哥的喜欢和依赖开始吐出粘腻杂乱的丝线,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结成了一只纯白色的茧。

  那只茧在不断地汲取着他日思夜想的养分生长,在生长里不断地异化。最后破茧而出的东西,便成为了他对他哥畸形和贪婪的欲望。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后的后话了。眼下,他看着左一边是狗叼着剩下的烧饼离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右一边是Dorn头也不回地走进仓库。

  他挠了挠脑袋,虽然心里还放不下对油炸烧饼的垂涎,但还是果断地选择了他哥。

  “哥。”他谄笑着靠近Dorn,凑到Dorn身边给他捶背捏肩,帮他按摩劳累一天疲惫的身体,以作讨好。

  “ 我下次一定不随便接陌生人给的东西好不好?”

  他作着检讨,向Dorn保证。

  Dorn似乎现在心思不在这儿,要不然换作之前只会冷着脸不理他。此时Dorn随便嗯了声,看起来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只皱着眉将盒饭和鸡蛋塞到他手上让他赶紧吃饭。



  Dorn刚刚训斥Thi-o的时候确实语气很不好,他现在心里烦躁得要死,换作平时他也顶多叮嘱Thi-o要多留个心眼。

  但今天情况就不同了,他发现这里也并不见得比想象中的那么安全。


  今天他在推着一车蜂窝煤送货的时候,去到一条小巷子里,就见到了一桩明目张胆的毒品交易。

  这个时候泰城的毒品产业主要还是海洛因,也就是俗称的白粉。他就看见一个染着黄毛的地痞混混手里用报纸裹着好几袋海洛因,几个瘾君子围在一起掏着钱包购买。

  他心一下就沉了。

  泰城的毒品生产线几乎是被几大帮派所垄断,因为他们掌握着最主要的制毒原材料。眼前这个黄毛很难不说会不会是哪个帮派下面的。

  他眼不见心不烦,也不想多生是非。无视着面前的这些人,推着车将其视作空气从旁边路过。

  一只脚伸过来踹到他推车的前端,把他的推车抵住。

  “推煤的。”黄毛把他拦着,叫住他,趾高气扬地用下巴指着他,“你看什么看?”

  他低着头看着推车里的那堆蜂窝煤没说话,心里只觉得烦。他明明不想跟这些人沾上半点交集,然而这黄毛就是成心了想来找他茬。

  本来Dorn是打算无视对方的挑衅,等这黄毛说几句过完嘴瘾就走。结果没想到黄毛的下句话就直直戳到他的心窝子了。

  “怎么,想报警啊?看你刚刚眼睛都快盯穿了,这么恨,家里因为这个死人了?”

  他双手用力地捏着推车的把手,咬着后牙槽,竭力地压制自己的怒火。

  Dorn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暂时不能动手。

  黄毛见他不吭声,闷得要死,就继续洋洋得意地说着,“也不妨告诉你,这片的警察可都是我们的人。劝你也不要想着去警局报警,你要是敢去让我逮见了,我就直接剁了你的手。”

  泰城政府贪腐积重难返,警察系统尤为如此。据他了解,警察职务甚至明码标价供人贿赂,可想而知其被淤毒渗透得有多深。

  “你搞错了。”他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我只是运煤路过这里,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看到。”

  “嗬,挺上道。”

  黄毛见他答复得还算满意,急着收钱也就挥挥手让他过去了。

  于是傍晚的时候,在黄毛将今天的货全都交易出去,挎着鼓鼓的腰包准备回去时,冷不防被人捂住了嘴装进麻袋拖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深处……


  Dorn蹲在河边默不作声地洗着指关节上沾着的血。那些红色的血迹很快便被河水稀释得再无踪影。

  人死倒没死,留了几口气。也就是把鼻梁打折,打断了手脚,把人打出了脑震荡而已。

  他把装着钱的腰包带走扔进了河道,将单纯的报复伪装成抢劫,这样就大概率不会起疑到他身上。

  Dorn站起身就着裤子把手擦干,然后像平日里一样,不急不缓地掐着这个点去买了两份饭带上走回仓库。





  吃完晚饭,Dorn靠着墙盘腿坐在草席上,翻着Thi-o捡回来的别人不要的旧书看。

  他是识字的。小时候在村里读过两三年的书,后面没读书了断断续续自己认完了一本字典。他认字,也会写。即便已经很久不需要他的这项读写能力,但他坚持没有扔掉这老本。识字是很有用的,可以让他了解到外界的信息和知识。

  他开始盘算着Thi-o起来。Thi-o呢,文盲一个。现在给他讲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是听不懂的,只要有人对他好他就很容易满足。他现在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跟别人交流就已经是医学奇迹了,还指望点啥?

  Thi-o现在五岁,再过一两年也是到了该读书的年纪。读书的事是要想办法解决的,Thi-o来泰城登记过身份是有户口的,在贫民窟走之前,他揣走了写着Thi-o身份代码的那页纸。所以身份问题倒是好解决。

  但是学费他总归后面是要想办法去挣的。学费的问题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最主要的是等Thi-o去读书了,那一读可就是好几年十几年。总到处流浪是不行的,得找个地方安家。不能像现在这样睡仓库了,至少得租个房子,租房费用也是一笔钱,像他现在还东一头西一头地干着零碎不稳定的杂活也是不行的,得有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

  而且他如果一直待在一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给Thi-o惹上麻烦。

  Thi-o很聪明,也很听话。他自己有很多还没告诉Thi-o的事,他不说,第一遍问了没回答,Thi-o就绝不会问第二遍。


  他心里突然一下又有了很多事情要思考要规划。

  在遇到Thi-o之前,他只是为了母亲和同伴的遗愿而活,浑浑噩噩的脑袋里什么事都没想过。遇到Thi-o之后,像是终于要把自己活成人的样子,他学着渐渐地去考虑那些柴米酱醋盐的琐事了。


  “安于现状是会死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手中的书本一下子被惊得砸在了地上。


  这个声音鞭策着他,又把他从不切实际的虚妄里拉了回来。

  他又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巷子里发生的事情。突然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回过神时,竟后怕地胆战心惊。

  这些时日里他一直在思考的另一件事,又渐渐浮现于他的心底。


  “Thi-o,你喜欢这里吗?”

  他问到还在埋头吃饭的Thi-o。


  Thi-o听到Dorn问了这么一句,吃得满嘴都是饭粒地抬头。他有些狐疑地打量着Dorn,揣测对方发问的意图。

  这里很好,有住的地方,也不会挨饿,城市路面比之前的贫民窟干净不少,人们的笑容也比之前看到的都要多得多。

  可是他不敢这么告诉Dorn,他刚刚才惹了Dorn不高兴,Dorn肯定是不喜欢听到他这么回答的。

  来到泰城,他学会更多的是察言观色。直接说喜欢会让Dorn不高兴,说不喜欢撒谎得又太过明显没有信服力。于是他那小脑袋用尽毕生所学,最后讨好地说道。

  “哥,你去哪里我就喜欢哪里。”

  尽管Dorn对他的这句话没什么大的反应,但是他那敏感的小心思感受到Dorn的语气是有向上扬的。

  “你想跟着我?”

  “嗯,想!”

  “跟着我很辛苦的,Thi-o,我没什么文化,赚不到什么钱。你现在需要的并不是我,你更需要的是愿意收养你的一个稳定的家庭,他们会像你亲生父母那样对你好。你听明白了吗?Thi-o。”

  Dorn慢慢地把这些天思考的事情一点一点跟眼前的这个小孩讲清楚。

  “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知道自己哪天会死,我把你救出来也只是因为看你可怜。我是四处流浪的无家可归之人,跟着我……你只会不断地受苦……说不定哪天……”

  苦难不是那么好受的,他前十五年活得太苦,已经活不出人形。

  “Thi-o,你要好好活着。我后面会帮你联系福利院,也会通过福利院帮你找到愿意收养你的家庭。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也会抽时间来看你。”

  他不知道Thi-o有没有听懂他说的这段很长的话,对方只是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消化和理解。

  很快他看见Thi-o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开始掉着眼泪了。

  “哥,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没有听你话你生气了?”Thi-o哭着说道,“哥,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对不起,哥,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

  他见Dorn没有反应,便哭得更大声了,哭着重复着“对不起”,试图得到Dorn的原谅。

  “Thi-o我不是生气,我刚刚只是说帮你找新的家庭。”他向Thi-o解释并不是说是自己生气就不要他了。

  “我不要!不要!”

  “Thi-o我保证帮你找的新家庭他们对你比我对你还要好很多很多。”

  “不!!”

  他听到Thi-o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尖叫。他听到Thi-o悲痛欲绝地哭着用尽全力地向他呐喊。

  “那才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去!哥,你才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要去,我只要你!”


  尽管Dorn在心里告诉自己,孩童时期是一个人对依赖感和对安全的缺乏感最重最明显的时期,Thi-o会那么不愿意离开他是因为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依靠。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种依赖并不独有,它也是可以跟其他人慢慢建立和培养的。

  但他还是把这个正无助地哭泣着的小孩抱在怀里,替他温柔地擦掉眼泪。

  “好,Thi-o。既然你要跟着我,那我就好好养你。当然你随时都可以后悔,如果你想要有一个更好的新生活我会帮你找到对你好的家庭。”

  他垂着眼帘,继续说着,似乎是自言自语,又是在告诫自己。

  “但是你要想清楚,后悔得太晚的代价。”

  Thi-o听到他的后半句刚刚才变小的哭声又变大了。

  “我不要新生活……呜呜……我只要哥。”

  这样的告诫,又在Thi-o哭着说的话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用脸轻轻蹭了蹭对方哭得红彤彤的脸颊,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拍着小孩的后背安慰着。

  “好,你只要我。”




  彼时的Dorn,还只是想单纯地做着他和Thi-o能好好活下去的美梦。

  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沫,承载着他的愿望浮向无垠之空。正如同此时在构造着繁荣的泰城,同样被美丽而巨大的泡沫所托举着。

  然而他绝想不到,直到最后90年代末期来临的金融危机,才真正地将承载着泰城的这个泡沫戳破。而在此之前比泰城的金融危机更早到来的是——

  有人彻底叫醒了他的美梦。



  ——————————————

  后面dorn跟thio对话那段,dorn的内心是复杂和矛盾的。

  一方面dorn出于客观因素的考虑,thio太小,跟着他绝对过得不会很好,在这上面他很理性,所以他把这点考虑跟thio说了。

  另一方面dorn其实也有私心,并不是完全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出于同情才把thio救出来。是thio才带给他活下去的想法,在没有遇到thio之前,他对自己之后该如何活着是迷茫的。

  死去的同伴说替他看看这个美丽的新世界,让他去另一个没有战争的国家。但是在dorn的眼里,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即便美丽但也藏污纳垢。即便是到了和平的地方,但他的家与亲人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个曾经还对世界充满期待的小dorn也已经死了。所以他没有实感,只是机械地按照死去的亲人和朋友的意志行尸走肉地去活着。

  是thio这束光让他有了以自己意志活着的想法,因此在thio回答想跟着dorn时,dorn内心还是很开心的。他那小小的私心便是希望thio可以陪在他身边,所以他会一边考虑如何帮thio找到收养他的家庭,一边想到要怎样养thio供他读书那么长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