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do】画骨·伍



  1990年代的泰城是梦幻的,像被泡沫所笼罩,阴影之下呈现出的是流光溢彩。


  随着投资促进法案通过审议,出口管制进一步放宽。国际银行的设立加速外来资本流入市场,泰城信贷规模在这个阶段正无可动容地飞速扩张着。

  在那个年代,泰城中心城区几乎是堪称以“奇迹”的速度在实现现代化。超级市场、大型商城、现代集中写字楼……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高度现代化的中心区将曾经布满绿植的土壤变成油柏和水泥,一座座砖混平楼轰然倒下,在废墟之上构建着繁荣与黄金的现代都市。

  这种高速且无节制的发展,所带来的不仅是金融圈上不断充裕起来的虚妄浮沫,同时也还有,因极速的膨胀所带来的极端割裂。

  虹吸效应的加剧令中心区与其他地区差距彻底撕开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阶级固化、城乡割裂、宗教歧视,在光鲜亮丽的繁荣之彼岸,种满的是开遍田野的罂粟花,以及因没有土地被饿死的农民。在泰城未完满的现代化下,经济与民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同时为90年代末迎来经济大萧条的泰城埋下了导火索。

  盘虬于楼宇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怪陆离,俨然将泰城最富有的中心区,点亮为一座不夜之都、日不落之城。而在中心城区的长灯所照亮不到之处,则是与之毗邻的,透不进光的贫民窟。


  贫民窟。


  他仰望着远处天边隐隐约约从中心区放射过来的彩色远光灯。夜晚的贫民窟街道上几乎是以此作为唯一的光源。

  市政没有花钱为没有任何经济贡献度的贫民窟维修电路网线,因为政府绝大多数的钱要么用于中心区已经过度饱和的投资与豪宅建设,要么就进了官员自己的腰包里。与此同时,针对贫民窟的民政减免政策也根本落不到实处,使用水电便意味着需要支付高昂的费用。

  这座繁华都市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无数外来涌入这座城的人们,迫切踏上泰城的淘金热想跻身跃进上流社会,又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被这座贪婪之城所吞噬,成为了滋生罪恶的肥料。


  他死去的同伴告诉他。

  佑泷,你要逃离这里,要逃离战争和灾厄。

  在海岸线对面的另一处国度,那里的孩童不会挨饿,不会把枪械作为搏斗的工具,也不会把俄罗斯转盘当作打发时间的游戏;那里的土地属于人民,人们收获的是高粱与麦穗,而不是为制毒种植的罂粟花;那里只有和平。

  他说,佑泷,你要活下去,替他去看看这个美丽的新世界。


  他说,佑泷,你现在自由了。


  可是得到自由的代价是什么呢?

  他并不清楚,他其实连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都不知道。离开了曾经习以为常并以此生存的土壤,他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活。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在他眼里他的世界只有一处遍地开满罂粟的村庄,以及无穷无尽的斗争和抢夺——为了保护家主的这处财富源泉不被别的帮派夺走。

  他只知道现在他的心脏很难受、很痛苦。这是他的心脏正为同伴的死发出的悲鸣。是平静下的悲怆,是缄默里的恸哭。


  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上洇在乌云里的月,看着那一洼凹凸不平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月亮出神。

  无数苍蝇盘旋在上空,躁动着、嗡鸣着。

  一些苍蝇爬在他身上已经溃烂流脓的伤口中,一些停留在他的脸上。这些食腐的昆虫在啃食着他腐烂的伤口,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和力气去驱赶了。

  他认定自己已是将死之人。


  “你好,请问帮助,需要吗?”


  他眼珠子动了动,借着淡色的月光,打量着小心翼翼走过来低头看着他的男孩。

  他其实已经注意到这个男孩很久了,长期保持的警惕心,让他很早就察觉到有人一直在他附近徘徊。

  他观察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孩。很瘦很瘦,个子也很小,只到他的腰这么高。

  皮肤蜡黄,眼窝凹陷。骨骼凸起得明显,没什么脂肪的皮肉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耷拉在这具幼瘦的骨架上,这是营养不良的表征。男孩走过来的时候姿势有些蹒跚,脚是跛的,结合看向他时胆怯又小心翼翼的目光,他推测对方大概是正处在一个被施虐的环境里。


  但他不会因为对方年龄较小身材瘦削而放松警惕。因为在他所生活的那里,即便是五岁的孩童也知道如何使用枪支,懂得如何拔掉手榴弹的保险栓。

  不要听对方是如何说,而是要看其接下来怎么做。

  他猜想对方可能是见他受伤严重并且手无寸铁,乘机想要搜刮他身上的东西。

  不过他现在身上除了一把防身用的小刀以外,确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并且身无分文。他已经饿了整整两天,甚至连翻垃圾堆试图找点吃的的力气都没有。他好不容易用尽全力走到这里,最后就这样筋疲力尽地倒在垃圾堆旁边,想象着自己即将是被抛弃的垃圾

  贫民窟的垃圾当然也有很多,包括尸体。

  他悄悄地将手靠近藏于身后的小刀,戒备着对方想要对他做什么。

  如果遇到穷凶恶极之人,大概他身上这么点破布衣服也会被抢去。或许对方会等他刚咽气还是新鲜的时候,拿去充当果腹的肉糜。


  然而男孩接下来做的事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酒精还有一捆干净的纱布,缓缓地蹲下放在他眼前不远处。

  “你受伤了。”男孩说道。“很严重。”

  “……”他没有说话,其实也是因为没有力气说话了。

  男孩没有走,还在看着他。

  又过了一小会儿,男孩动了动。这次他从自己裤子的缝好的夹层里扯出了一包被藏起来的,揉得皱巴巴的塑料包装袋。这种塑料袋原本应该是充了气体用于储存什么东西的,现在被撕去了一个小口揉成了小小的一团。他把塑料袋平平整整地摊开,取出了里面的内容物。

  男孩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颗小小的东西,昏暗的光线里隐隐约约看出是两只耳朵的动物形状,像是猫狗或者熊之类都哺乳动物。

  “食物。”他解释道。像是向他展示可以吃,他把这个动物造型的东西放在嘴边咬了一半,吃掉了“脑袋”,然后把剩下的一半“身体”又塞回了塑料袋里。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手中的塑料袋,犹豫地舔了好几下嘴唇,最后还是把装着他所说的“食物”的塑料袋放在了酒精瓶旁边。末了,又舔了舔刚刚接触过的手指。

  最后男孩冲他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便离开了。

  那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听起来也不像是泰语方言。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男孩之前说的泰语表达都有些生硬的,词汇量也不多,似乎是不怎么会使用泰语交流。






  这便是Dorn跟Thi-o的第一次相遇。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Dorn突然回想起那些年发生的事情,他问到正抱着他晒太阳的Thi-o,那天他最后说的是什么。

  Thi-o笑着看着他说道,哥,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啦。

  他当然不吃对方这一套,他勾起嘴角扬了扬下巴表示不相信,因为对方曾亲口对他说过关于他的事,他全都记得。

  Thi-o看着被他逗乐的Dorn,忍不住去亲他哥的眼睛,吻上对方笑起来的嘴唇。

  “我说的是,哥,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

  “你又在开玩笑。”

  “这句真没在开玩笑~”


  后面Thi-o告诉他,那时他还不怎么会说泰语,复杂的句子只会用英文表达。

  所以他当时说的一句英文是,


  “Life is bitter, but Gummy Bears are sweet.”


  生活很苦,但是小熊软糖很甜。






  好甜。

  他慢慢地嚼着这种软软的胶状体糖果。咬破软糖,那甜甜的香味一下子从他舌尖上化开,甜进了心头,溶解了他的苦涩。

  甜得他都快掉眼泪。

  包装袋里糖果还有很大一半,在高温下有些融化,黏在了一起。大概是男孩平时都舍不得吃,放了很久便捂化了。

  他实在是太饿了,身体急需补充糖分,他很快就把剩下的软糖全都吃掉了。

  空荡荡的胃袋里终于有了东西,身体似乎又有了重新活下去的力气。

  他把身体撑了起来。掏出小刀,用酒精简单地擦拭着刀刃,然后咬着纱布,将身上伤口那处已经腐烂坏死的肉一点一点用刀剜了下来。他嘴唇发白,额头不断冒着豆大的冷汗,他痛得手都在抖,握着瓶子颤抖着往新鲜的创面上浇灌酒精消毒。

  “谢谢。”

  最后他起身离开这处垃圾堆时,他对着男孩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道。


  Dorn选择暂时待在这处贫民窟。

  这里离泰城中心区并不远,或许他可以去中心区碰碰运气,找到一份能填饱肚子的活。

  但是很快他就被城市警察遣返了,因为他穿的不够体面,太过腌臜,有损市容,不允许进入中心部分的富人区。不过好在他在街区周边的建筑工地上暂时找到了帮忙扛钢筋水泥的私活。那人也是被别人介绍来工地做零活的,只是这几天生病不舒服,就把今天还没做完的活交给他做。当然所得的报酬并没有好心地按劳分配给他,只同意请他吃一顿饱饭。

  他应了下来,不过第二天,他凭自己更能吃苦扛钢筋扛得又多又快的本事,令这片的包工头感到满意,就留他长期在工地上做下来了。


  那天夜里遇到的男孩接连好几天都没有在这处街区看见,他想对方会不会并不是住这里,只是恰好那天路过?

  直到又过了一两天,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男孩。

  这天他从工地做工结束后回来,看到了几个稍微大点的男生正围着他,似乎是抢了他的东西,把他推倒在地,还坐在他身上不准让他起来。

  换作是以前,他从不插手这些他都看得快麻木的事情。

  不过这次他直直地走了过去。

  “嘿兄弟,你帮他干什么?”为首的比较高壮的男生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突然插足,“他就是个听不懂话脑袋有点问题的小傻子。”

  他懒得跟这群人废话,把这个为首的男生几下撂翻在地,像刚刚对方坐在男孩身上一样坐在他背上。他将对方从男孩手中抢走的钱又重新夺了回来后,这些小孩们做鸟兽散地一窝蜂跑开了。

  “谢谢你。”男孩显然认出了他,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目光来回打量着他,又看了看他大腿处从破烂的裤子里露出来的已经包扎处理干净的伤口。

  “我是Thi-o。”Thi-o向他自我介绍道。


  他似乎总是被挨打。

  Dorn这次见到他是在太阳还没落下去的下午。他更明显地看到了对方嘴角还挂着没消下去的淤青,以及肩膀后背没有被衣服遮住的地方还能看到被什么细长的硬物殴打过多次的痕迹。

  “Dorn。”他简单地也报了自己的名字,把那几点现金重新交给了他,“谢谢你的糖果,现在我们两清了。”

  他想自己后面就会离开这里,可能再也不会跟对方有下一次的相见。

  然而Thi-o听完他说之后,只是眨了眨眼睛,问到他什么叫作两清。

  把人不当作人看习惯了,他突然想起这小孩还这么小,怕是理解不了复杂点的人话。又想到这小孩甚至都不怎么懂泰语,也难怪刚刚那群小混混们会觉得他是脑袋有问题才听不懂别人说话的。

  “你父母呢?”Dorn问道他。

  后面看他一直没反应,于是Dorn又换了个说法,问他爸爸和妈妈在哪。

  他看到对方的眼睛一下子就难过了起来,低着头手指攥着那点现金,小声地说了句“死了。”

  “你还有其他人管你吗?”

  “有个叔叔。”这个时候Thi-o的神情又变得不安,“但是每天没钱,会被罚……”


  他顿时明白了这个小孩长期所承受的施虐来自何处。

  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只把其当作骗钱工具的叔叔。大概是让他每天偷别人的东西,或者向路人行乞,拿到的那么点钱最后悉数被掠夺进自己的腰包。如果偷东西被抓住,或者乞讨得到的钱被人抢去,估计也同样还会挨别人的打。

  他突然发现,好像不管在哪里,他都能看到这种习以为常的情况。

  “哦。”他淡漠地哦了一声,便缄默着不再开口。

  他准备离开。

  Thi-o又叫到了他,“Dorn,我还会见你吗?再。”

  Dorn觉得自己应该要回答他不会,但是他听见自己说。

  “我每天这个时候,会路过这里。”


  就这样,他与Thi-o开始熟稔了起来。

  白天在工地上做活,下午回来路过那处街区时,总是会看到Thi-o在等他。他们会待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Dorn其实话很少,他不擅长分享,但是有时候Thi-o听不懂,他会慢慢地耐心地用最简单的词汇向他解释描述。

  Thi-o分享他今天在中心区外围遇到了从国外来泰城旅游的有钱人。他用英语向他们的问好和祝福似乎取乐了对方,他们打赏了他不少的零钱,还有一盒巧克力。于是他把这盒巧克力拿出来跟Dorn分享。Thi-o还告诉Dorn,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包小熊软糖,也是之前一位有钱的好心人见他可爱,嘴巴讨喜,就买来送他的。Thi-o还高兴地告诉Dorn,因为Dorn每天都会来找自己跟他待在一起,之前一直打他抢他东西的那群坏家伙都不敢再来欺负他了。

  不得不说Thi-o很有学习语言的天赋,也很聪明,仅仅是每天跟他进行短暂的交流,Thi-o的泰语水平也飞速地长进了一大截。

  Dorn也渐渐地了解到,Thi-o是两年前才来到泰城的。


  Thi-o从出生就一直在国外生活。

  他其实并没有父母去世的记忆,因为那时候他才三岁,还不怎么会记事。后面被送回国时有个自称是他母亲在泰城的一个远方表亲把他领走了,此后Thi-o就管这个男人叫叔叔。

  刚开始这位叔叔对他很客气,同他笑脸相迎,他以为对方是个好人。然而还没过几天,男人的本性暴露无遗。

  他的叔叔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和赌徒。成天泡在酒精里,每个月月初似乎还能领到了点什么钱或者政府的补贴,于是整天整夜尽数把这些钱挥霍在赌桌与酒精上。一到了月中开始没有钱了,于是便将输掉的不满用拳头、用啤酒瓶、用拧成一条铁线的衣架发泄在Thi-o身上。

  刚来泰城的Thi-o其实根本听不懂泰语,也只会说英文。他甚至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遭到这个男人的殴打,他明明很感激叔叔负责养他。后来打得多了, 他渐渐从对方的语气和一些行为动作上理解到了,大概是在责怪他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听不懂,麻烦又碍事,还要多张嘴养活。

  没有人系统地教他学习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所以一开始Thi-o跟外界的交流都是很困难的。他变得不爱说话,外人以为他脑子有问题。后来他渐渐听得懂的一部分泰语都是从男人的打骂和醉酒时候那些骂骂叨叨的胡话里习来的。

  于是在他更大一些,能听懂更多常用泰语的时候,他被男人赶了出去。说只有拿到钱才准回来,才有资格吃饭和睡觉。


  Thi-o跟他讲这些的时候,已经能够较为熟练地使用泰语表达了。

  他看着这个明明才只有五岁的小孩,被社会与人性催化成了过于早熟的模样。像是被连根拔起汲取不到营养的秧苗,从叶子尖泛黄到根心,焉巴巴地耷拉着。不知为何他突然对这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孩子于心不忍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于每天活着的这件事因为Thi-o而出现了一丝盼头。他会想着,今天Thi-o又会跟他聊什么。

  Thi-o很喜欢笑,尽管命运对他并不好。

  他从Thi-o那里知道了Thi-o会的另一门语言叫做英语,是这个世界上最通用的语言,也从Thi-o那里学会了几个常见的英语单词和表达。他喜欢听Thi-o用那蹩脚的泰文将一些有趣的故事,算是苦中作乐也好,有时候他听着听着就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但是他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他这近一个月来攒了一小点钱足够他去更远的地方。这边的工地后面也因为不需要太多的杂工做苦力,估计首先就是把他这种做黑工的未成年辞退掉。

  长期逗留在一个地方并不是好事,他怕帮派的人找上门来,他需要辗转在泰城的各个地方,直到攒够了可以安全离开泰城的钱。


  或许走之前跟Thi-o告个别吧。

  他这样想。

  然而从某天起,接连两三天,他都没在熟悉的地方见到Thi-o了。在决定离开的最后一天,他还是没有等到对方的出现。


  Dorn想起Thi-o之前告诉过他,他跟他叔叔住的那个地方大致位置。于是他在走之前收拾好这些天攒下来的所有现金,打算去那边转转碰碰运气,说不定能看到Thi-o。

  很快他在那片区域看到了一栋很小很小的砖瓦房。

  他本来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Thi-o的住处。但直到看到那处灰扑扑的水泥墙上赫然有几朵稚嫩鲜艳的向日葵涂鸦时,他在心底莫名其妙觉得这就是Thi-o画的。





  “Dorn!”

  当听到有什么声响从失修的漏水天窗处一跃而下,Thi-o抬起脑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根本没想到,在他面前从天而降的不是童话书里的天使,竟然是Dorn!

  “Dorn,你怎么来了?”

  他喜出望外地冲着Dorn笑着。但是他又看到了Dorn突然盯着他皱起来的眉头。


  “那男人,你的叔叔。”他盯着Thi-o一动不动地问道,“就是这样对你的?”


  他看着被关在连狗都装不下的笼子里的Thi-o。因为笼子太矮,他甚至只能将身体蜷缩起来,把头往膝盖里面埋着。

  他光着脚,上身没有衣服,腹部因蜷缩身体而皱起来的皮肉像是薄薄地叠了几叠的草纸。他只穿了一条短裤,乌黑、靛蓝、绀紫色的大片淤青大喇喇地遍布全身。他脚边放着一个空掉的破碗,干干净净的,被吃得一点残渣都不剩。

  他至少在里面被关了好几天,连排泄都只能在笼子里进行。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竟无法控制地又提高了一个度。

  “我不是把钱拿给你让你交差了吗?他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对你?”


  “之前那几个男生跟我叔叔告状了,他们把你的事告诉了他。叔叔让我接近你去偷你的钱……我、我不想。”

  “所以你宁愿被他打死都不愿意妥协吗?!”

  “但是Dorn,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唯一的朋友。”

  “……”


  Dorn觉得他生平以来,很少会有叫作愤怒的情绪。但是他现在的心脏跳得很快,全身的血液似乎在沸腾中嘶吼。

  然而现在的Dorn也还未曾知晓,在往后的十几年人生里,情绪波动最大的几次都如同此时这般。为他而生,因他而起。




  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Dorn小心!”

  “啪——”

  愤怒蒙蔽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即便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堪堪躲过下一击,但右耳还是被狠狠挨了一棒。

  耳鸣一下子刺破他的耳膜,他感觉耳朵火辣辣的痛,耳道似乎已经开始流血了。

  很快他打掉了男人手中向他殴击过来的木棍。

  “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男人见自己一个成年男性高大的躯体竟还不敌赤手空拳的未成年孩子。立马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从身边抄起一把菜刀对着他。

  “把他放出来,马上。”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个男人。“你这样对待你的孩子,你还是人吗?”

  男人听到这话,内心对这个还不到他头高的小孩轻蔑得不行,嘴上得理不饶人地得意说道,“我自己的小孩,不听话就该管教。怎么?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杂种,还敢说教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来自成年人自以为是地对弱势群体的天然支配和剥削,令Dorn心里感到出奇的厌恶。从小对这个世界的厌恶感又一次油然生于他的心底,在他视角里的世界便是如此,人与人的关系只剩下最原始的支配与被支配,掠夺与被掠夺。

  他无视掉男人手中的那把直指他的菜刀,一步一步地逼近男人,用森然的目光去逼视着他。

  他一字一字地把他的决定清清楚楚地告诉眼前的这个成年男人。

  “我要带他走。不想死的话就别拦着我。”

  这不是商量,也不是要求,而是以通知的方式告知男人他的决定。


  男人知道他大概没有之前的那些未成年孩子那么好控制。他恼怒不堪,像只斗败的公鸡,不愿垂下那高昂的头颅,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大到决眦,涨红着脸梗着脖子高声地吼叫了起来。

  “来人啊——有人要抢孩子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要拐卖儿童!!”

  男人扯着嗓子的吼叫声听起来跟用指甲剐蹭玻璃那样刺耳。很快被男人的吼叫吸引过来了一些街坊邻居,他们挤在门口看着屋内的闹剧,窃窃私语着,对着屋内的他评头论足。

  “把他抓起来!报警!让警察把他抓进去!”男人还在歇斯底里地怪叫。

  Thi-o被吓住了,他大声地向已经围过来的人们解释并不是这样的。

  于是,各种各样冗杂的人声在这此刻同时混乱无序地响着,像是一道逼仄的催命符咒直直穿透他的脑袋,要他的命,要扼住他的喉咙,要让他在这崩溃里窒息。


  “够了!”


  他狠狠地把手拍在了桌子上。他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嘭地一声,声音大到振聋发聩。

  于是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消失了。

  世界安静了。


  他把身上那一叠厚厚的,破旧的,有无数折痕的钱全都掏了出来,拍在了桌子上。

  “你不是嫌他是你的拖累吗?你不是嫌他多了张嘴来吸你的血吗?这些钱他乞讨一年都拿不到这么多,我给你,我把他带走,从今以后他跟你再也没有关系。”


  像是这种贫民窟里穷惯了的人一旦见了钱,似乎再多大的仇都能有坐下来谈判回旋的余地。

  他这一个月拼死拼活,把肩膀上磨得全是茧子赚来的钱其实也并不多,但是对这种好吃懒做惯了的人来说,已经是可以拿去赌桌上挥霍一阵子的资本了。

  “诶我说你就算是没钱养孩子也不至于把孩子关进笼子嘛。”

  有人在旁边开始附和了起来。

  “我看还不如送养算了,这孩子跟着你这赌鬼也怪可怜的。”

  众人们也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评论着几句,在这道德和法律意识都淡薄的灰色地带,也没有人真的关注笼子里的孩子最后的去向。

  男人的脸色看上去缓和了不少。

  “哼。”

  他脸颊还是涨红的,冷笑一声,从桌子上抽走那叠现金,点了点有好几十张的钞票,似乎气终于消下来了。

  他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把关在笼子里的Thi-o放了出来。

  他对Thi-o指了指面前的人,说道。

  “看好,从今以后,他就是你爹。”




  ……




  Thi-o还在哭,哭了很久很久。

  他们走了有多久,他就哭了多久。


  “一直哭着干什么?”Dorn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你后悔跟我走了?你想回去?”

  听到Dorn的这句话,他一下子又不敢哭了。他摇着脑袋,紧紧地抿着嘴唇,却还是控制不住断断续续地抽噎。

  Dorn看着他很可怜地努力憋着哽咽的样子,又无可奈何。

  “……算了,随便你吧。”


  “Dorn,可是你的钱都没了。”

  Thi-o小声地说着,生怕对方因为这件事而生气或者后悔。

  “那是我的钱,我花自己的钱买的你,我乐意。”


  “那Dorn,我以后该叫你,爸爸吗?”

  “……我只比你大十岁,生不出你。”

  “那,我叫你哥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随便。”


  “哥、哥。”

  见Dorn答应了下来,Thi-o又连着叫了好几遍这个称呼,似乎感到新奇的很。

  尽管Dorn脸上没多少表情,但内里那已经被磨得像是铁石般的心竟不由得因为Thi-o那甜甜的声音软化了下来。


  “嗯。”

  他应了一声。




  “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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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章已经写得我心绞痛了,我写的时候不止一次在想为什么要写得这么虐,我自己写都觉得两个宝宝好惨啊救命😭 所以中间紧急加了一段回忆后采(,是两人已经经历了很多最后终于在一起的时候。赶紧先甜一下,不然我自己都受不了了😡

  小时候的哥弟两人,大概一个是心已经冷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泯灭良知和善念,属于混乱善良的状态;另一个就像是燃烧的向日葵,感情永远都是热烈的,不管是再冷的心都可以捂热。所以Dorn会觉得很幸运,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像小太阳一样的Th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