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代的神经症》

1~4章

每一种文化都有充足的理由,坚信自己的欲望及情感才是“人性”的正常表现。

我们对“正常”的理解,完全取决于特定社会认同的行为及情感标准,社会将这些特定的标准强加于其成员身上。

主要有四种掩盖焦虑的方式:一、将焦虑合理化;二、否认焦虑;三、麻醉自己;四、远离一切可能引起焦虑的思想、感情、冲动以及处境。

另一种麻醉自己来摆脱焦虑的方式,是寄情于工作,这一点可以从一些患者工作上的强迫性倾向,以及节假日休息时的焦躁不安感中窥见一二。

如,他会在丝毫没有意识的情况下,用拖延事情进度的方式逃避那些与焦虑有关的事情,比如迟迟不做决定、拖着不去看医生或一直不回信等等。或者,他可以“假装”无所谓,即主观地认为那些实际上他极为在意的事情毫不重要,例如参加讨论、对雇员发号施令、与他人断绝关系等等。又或者,他可以“假装”自己不喜欢做某些事情来达到摆脱焦虑的目的。

这种抑制状态的表现为:无法完成正常的事情、无法感受情感或无法思考问题,而其作用就是避免因这些事而引起的焦虑。在这种状态下,患者无法自觉意识到焦虑,也就无法通过自觉的努力来克服这种抑制状态。

我们必须先意识到对做某件事的渴望,然后才能意识到对这件事而言自己的能力不够。

生理上的不适感可以将焦虑隐藏起来,例如心跳加速,或感到疲劳等,但这些生理不适会让我们忽视焦虑本身。同样,焦虑也可以藏在许多看似合理、恰当的恐惧之后,是我们借酒浇愁、寻欢作乐的驱动力。我们不难发现,焦虑常常是我们无法做某事或享受某事的原因,同时,它还是隐藏在各种抑制作用背后的动力因素。

压抑自身的敌对倾向意味着假装一切正常,具体表现为在我们理应斗争,或至少我们希望争上一争的时候,莫名地压抑了斗争的欲望。因此,这种压抑会带来的第一个无可避免的结果,就是因此产生的一种未设防的感觉。说得更确切一点,这种压抑其实加深了原本就已经存在的未设防感。 >若是一个人的利益的确受到损害,而他又可以压抑自己的敌对心理,就很有可能给他人留下可乘之机。 >>化学家C的经历可以代表这一类人的日常生活。大量繁重的工作让C患有神经衰弱。他天赋过人且雄心勃勃,可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出于某些原因,他压抑了自己的野心,因此显得为人谦和。他进入一家大型化学公司的实验室后,遇到一位年岁略长于他、职位也略高于他的同事G,G对他十分友好,也十分关照。由于诸多个人因素,例如,依赖于他人的照顾、不敢批评他人、压抑自己的野心因而也看不出他人的野心等等,C欣然接受了G的友好及照顾,同时丝毫没有察觉到,G其实除了自己的事业前途外,并不关心任何事情。在一次朋友间的亲密交谈中,C向G吐露了自己的一项创新发明的想法,而G却在不久后的一次报告中提出了这一想法,且并没有提及C.对于G的这一行为,C颇为震惊,并因此在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敌意。但由于自己及时发现了这种敌意,他当机立断压抑了这种敌对心理,同时还一并压抑了随之产生的怀疑和审慎心理。于是,在短暂的怀疑之后,他仍然选择相信G是他最好的朋友,以至于G劝他中断某项研究时,他还觉得G是出于善意。G完成了某项本属于C的发明后,C也只是认为是自己的天赋和才能比不上G,甚至还很庆幸自己能结交这样一个出色的朋友。就这样,因为压抑了自己的怀疑和怒火,C没有发现,在许多至关重要的问题上,G是他的敌人而非朋友。由于一直怀有G是真心对待自己的这种错觉,C放弃了斗争,让出了自己的利益。事实上,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对自己来说,最为重要的利益曾受到过侵犯,因此也就不存在为夺回自己的利益而战一说,他只是任由他人利用自己的软弱坐收渔翁之利。

一个人发现自己的敌对心理已经难以忍受时,才会有自发地压抑倾向

实际上,受到压抑的冲动不仅仍在发挥着作用,而且在更深的意识层面上,个人甚至知道它的存在。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我们根本无法欺骗自己,事实上,我们对自己的观察远比我们意识到的要更好,就像我们对他人的观察,往往也比我们自己意识到的要更好一样。例如,我们对他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十分准确,但我们总是能找到各种充分的理由忽略自己的观察。

作为一种功能性手段,投射作用同时还满足了自我辩解的需要。一个人想要做出某些对别人不利的举措时,他会认为并不是自己刻意想要去欺骗、偷窃、剥削、侮辱别人,而是别人想欺骗、偷窃、剥削、侮辱他在先。

尽管从原则上来说,产生焦虑的步骤十分简单,但在实际过程中,人们常常很难弄清楚产生焦虑的条件。其中一个复杂的因素是:敌对冲动受到压抑后再向外投射时,这种冲动通常不会投射到与之真正相关的那个人身上,而是投射到别的事物上。例如,在弗洛伊德的众多病例中,有一位病人名叫小汉斯,他的焦虑并不是针对自己的父母,而变成了对白马的焦虑。

压抑敌意必然会导致焦虑的产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每当这个过程发生时,产生的焦虑都会显现出来。通过我们已经讨论过的,或接下来将要讨论的各种防御机制,焦虑很可能借助其中一种而即刻转移。而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则很可能通过某些手段来保护自己,例如,出现越来越强烈的嗜睡现象或酗酒需求。

焦虑类型

四种主要的焦虑类型:

  • A.Ⅰ:感觉危险来自于自身内部的冲动且直接针对自身。在这种类型中,敌意会继发性地转为反对自己。 例证:因站在高处而不由自主想跳下去而产生的恐惧。
  • A.Ⅱ:感觉危险来自于自身内部的冲动,但是针对他人。 例证:因忍不住想拿刀伤人而产生的恐惧。
  • B.Ⅰ:感觉危险来自于外界且直接针对自身。 例证:对雷雨的恐惧。
  • B.Ⅱ:感觉危险来自于外界,但针对他人。在这种类型中,敌意被投射到外部世界,而敌意所针对的原始对象仍然存在。 例证:过度焦虑的母亲,对于种种威胁其子女的危险而产生的焦虑。

毋庸置疑,这种分类的价值是有限的。这些分类或许可以提升对神经症的判断速度,却不能揭示所有的种类。

5章

因为在剥夺孩子做某些事的诸多环境中,通常还存在着其他众多能够激发敌意的因素。实际上,对于激发敌意而言,重要的并不是挫折本身,而是这种挫折是由精神强加的。

无力感

通常情况下,儿童的无力感只会被当作生物学事实。

由于父母的恐吓、骄纵,以及自身对父母情感上的依赖,他们心中的无力感通常被人为地强化了。孩子越是觉得无助无力,就越是不敢去感受或是表现出任何反抗,因而这种反抗心理就会被隐藏拖延得越久。在这种情况下,潜藏在孩子内心的感情就会变为: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必须要压抑我对你的敌意。当然,我们也可以将这种想法当作是孩子心中信奉的格言。

基本焦虑

或许,我们可以把基本焦虑大致地描述为一种自觉渺小、无足轻重、无能为力、被抛弃、受威胁的感觉,一种仿佛置身于一个对自己充满恶意的世界中的感觉。

精神病人自己对这种焦虑往往抱有相当高的意识程度。偏执狂患者只会把这种焦虑限定于某个或某几个特定的人身上,而精神分裂症患者则对周围世界中潜在的敌意抱有敏锐的知觉,甚至敏锐得往往把别人所示的善意也当作是潜藏的敌意。

与基本焦虑一样,“生之苦恼”也包含着面对强大力量时的无力感,但怀有“生之苦恼”的人并不会认为这些力量含有敌意。 基本焦虑与德国哲学、德国宗教中所提及的“生之苦恼”(Angst der Kreatur)之间,的确存在一种正常的必然联系。说得更明白一点,这句话想要表达的就是:在例如死亡、疾病、衰老、自然灾害、政治事件、偶然事故中,面对不可抗因素的我们,肯定会无能无力。

焦虑越是难以忍受,应对的保护手段就越是彻底。在我们的文化中,人们尝试用 四种方式 来保护自己免受基本焦虑的困扰。这四种方式分别为:求爱、顺从、逐权、回避

顺从

如果这种顺从的态度并不与任何人或制度相关,那它就会把顺从的 形式一般化,具体表现为顺从一切人的潜在愿望,避免一切可能激起愤恨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很有可能会压抑自己的一切需求,或是对别人的不满,甚至在被人辱骂时也选择沉默,并且在他人需要帮助时毫不犹豫上前,不分事情黑白。偶尔,这些人也会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行为背后隐藏着某种焦虑,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意识不到这一点,甚至还坚信,自己的行为大公无私,是出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他们放弃了自己的个人愿望,就是为了实现这一远大理想。不管顺从的形式是特定的还是具有普遍性质的,其信条就是:如果我让步,我就不会受到伤害

然而,更多时候,人们都无法相信任何一种爱,因此他表现出顺从态度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获得爱,而是为了获得保护。他们心中的焦虑十分强烈,对爱彻底失去了信心,因此将感情全然拒之门外。

逐权

第三种试图抵抗基本焦虑的保护性措施是凭借获取的实际权力、成就、所有物、尊崇和优越的智力来实现安全感。这种拼命获取安全感的方式,其信条是:如果我拥有权力,就没有人能够伤害我。

回避

第四种保护性手段是回避。上面所说的三种保护性措施都有一个共同点,即愿意与世界斗争,愿意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去应对外部世界。但这种自我保护手段不同,它选择的是逃避生活世界。这种逃避并不是指要逃入沙漠或彻底与世隔绝,而是指脱离他人,获得自我独立,避免他人影响自己的外部或内部需求。 内部需求上寻求独立这一现象屡见不鲜,例如,尝试摆脱与他人情感上的联系,如此一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伤害自己或让自己感到失望。这意味着压抑个人的情感需求。这种摆脱与他人情感联系的表现之一,就是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包括他自己,事实上,这种态度在知识界很常见。但对自己满不在乎并不意味着觉得自己毫不重要。事实上,这两种态度很可能互相对立。

回避与顺从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策略,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处,两者都声称放弃了自己的愿望。但采用顺从的方法时,对自己愿望的放弃是为了更好地“听话”或顺从别人的愿望,以获得安全感;而采用回避的方法时,“听话”这种想法根本就不存在,对自己愿望的放弃,是为了摆脱他人,获得自身的独立。这时,患者的信条是:如果我回避了,就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

并非来源于满足幸福快乐的欲望,而是出自于一种想要获得安全的需求

神经症患者很可能被自己内心的几种强迫性需要同时推动,可能他们一方面希望可以掌控他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被所有人爱;一方面顺从于他人,另一方面又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人之上;一方面疏远他人,另一方面又渴望得到他们的关怀。正是这些完全无解的内在冲突,构成了神经症中最常见的动力中枢。

当试图减轻焦虑的努力反过来又造成同样迫切却彼此互不相容的防御倾向时,神经症才会产生。

6章 对爱的病态需求

爱的渴望、顺从的倾向、回避的习惯以及对成功和影响力的追求,正在以各种不同的组合方式体现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而不带丝毫神经症的迹象。

动机上的差异还会导致感受和行为上的不同。如果是被某种直接的、渴望获得满足感的动力驱使,那我们的态度中就会包含更多的自发性和辨别力。但如果我们是受焦虑驱使,那在我们的感觉和行动中都会表现出 强迫性,以及一种对行动对象不加选择的特征。……生理紧张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很可能会强制且不择对象地去获得满足。

焦虑可以成为某些驱力背后的动力对爱的渴望和对 权力与控制的渴望。

对爱的渴望这一点,在神经症患者身上司空见惯,因此很容易被受过严密训练的观察者发现,所以这一点可以被看作是标识焦虑存在和展示其大致强度的可靠指标。

我想要的是如此微不足道,不过是希望别人友好待我、给我善意的建议,别人应该同情和理解我这个可怜而无害的孤独灵魂;我只是想尽力地取悦别人,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的感情。这就是神经症患者心中所想象和感受的全部。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敏感、身上潜在的敌意以及自己对他人苛刻的要求,是如何严重地干扰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也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给他人留下的印象或别人对他的回应。结果,他时常感到迷惑茫然,为什么自己的友情、婚姻、爱情、工作、事业总是不尽如人意?他总是将这些失败的原因归咎于他人,认为是别人不体谅他、对他不忠、毫无道德或是有什么别的深不可测的缘由,导致他缺乏讨人欢心的天赋,因此他只能始终不断追逐爱的幻影。

要知道,神经症患者在任何时候都会对他人保持防备,认为他们对第三者流露出的任何兴趣都是对自己的忽视,并将他人的任何要求都视为强迫,将他人的任何批评都视为侮辱。这完全不是爱。爱允许对别人的某种性格或某种态度提出建设性批评,用以帮助改进双方。但苛责他人尽善尽美,对他人提出种种无法容忍的要求并不是爱,因为这种要求里常常隐含着一种敌意,就如神经症患者表现出来的那样:“如果你不能做到完美,那你就快滚蛋吧!

神经症患者 不会考虑对方的人格、个性、局限、需求、愿望和发展。对他人的这种漠视,部分是由促使神经症患者仅仅抓住他人的焦虑导致。一个落水之人,在水中奄奄一息,一旦抓住一个游泳者,他是不会考虑对方愿不愿意救他,或是有没有能力救他的。这种不考虑对方想法的态度,同时也是一种对他人基本敌意的表现。这种基本敌意中最常见的态度就是蔑视和嫉妒,它可能被竭力表现出来的体贴,甚至是甘愿为对方牺牲的态度所掩盖,但这些努力通常并不能防止某些异常反应的出现。 例如,一位妻子可能自我感觉非常爱自己的丈夫,但每当她的丈夫专心于工作、自己的兴趣,或是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她就会感到嫉妒,满腹牢骚,然后充满怨恨。又如,一个过度操心的母亲,她可能相信自己可以为了孩子的幸福做任何事情,但是事实上,她从没考虑过子女有独立发展的需要 要知道,一个能够喜欢上他人的人,必然相信别人也会喜欢自己。

神经症患者就会对任何向他展现出的爱表示怀疑,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猜想这种爱的背后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

在神经分析过程中,这种病人会认为医生之所以帮助他,是为其了满足医生自己的野心,对他们进行赞赏和鼓励也仅仅是为了达到治疗的目的。我的一位病人,有一段时间情绪极其不稳定,我提出每周去看她一次,可她却认为这是我对她的一种正面羞辱。公开表露的爱通常被视作是一种讥讽和羞辱。如果一位魅力卓越的少女对某个患有神经症的男子公开示爱,这个男人很有可能把这一行为当作一种捉弄,甚至会认为是一种居心叵测的蓄意挑衅,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位少女会真心喜欢自己。

简而言之,对于那些受到基本焦虑驱使,而以爱作为自我保护手段的人来说,获得他极其渴望的爱的机会实际上微乎其微。产生这种需要的情形自身,就妨碍了对这种需求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