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中王子
孩子在宫殿里行走着。 这一座高耸入云的华厦有着华美的白色大殿与千重帷幕,旋转大理石台阶如堆积云,环绕着雕花廊柱与绘有壁画的墙壁。宫殿多窗,窗沿与屋檐皆用镂空装饰,当风卷着微苦的熏香气息掠过此地,整座宫殿便会在风中颤抖,从天花板上簌簌落下石灰粉来。为了避免被那些石质的紫丁香、独角兽、骑海豚的小爱神们砸得措不及防,在宫中生活的人们往往都要戴上银色的尖顶高帽,并在腰带上别上一臂长的扫帚和簸箕,来扫走落下的石膏像,把它们带去宫外卖个好价钱。 这座宫殿的主人是这个国家的王,距离他杀死自己的父亲登基已经过去了五年。登基后,国王便再也没有出过宫殿的门,据说,他日日夜夜与他父亲的姬妾在宫殿的顶层欢歌,从琉璃穹顶下俯瞰整个金子般的都城。 孩子便是国王的孩子。孩子虽贵为王子,但每年只有日月神祭的时候,他才能和其他百姓一样,见到从旋转楼梯上徐徐走下的父亲。父亲会在正殿里接待各属地的总督、将军、商人、学者、外国使臣,让他们亲吻他用海娜花染红了的长指甲,再去前厅里观看宫殿前广场上的祭祀仪式,在祭典当天的月亮斜斜沉入大海、无星的夜空中隐约响起雷声时,父亲的紫色衣摆仅在王子的耳边轻轻掠过一下,便又升到那高空中去了。在这高塔的顶层,一道金色大门开启一条缝隙,从那里倾泻出女人们像是用指甲刮过陶瓷一样的尖锐笑声,以及玫瑰花瓣的香气,仅仅那么一秒,那个悬空的世界便消失了,给他留下一种醉醺醺的、悲伤的印象。这就是他对父亲的全部记忆。 孩子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自己有母亲。是宫殿里影子一样的仆人把他养大的。王子从小衣食无忧,他身着金滚边红长袍,床头的小桌上摆着绘有力士狩猎图的陶罐,戴的高帽是纯银制成,帽尖镶嵌着绿宝石。每天早上,在他离开卧房去吃早餐的时候,便有人来清理他落在床上的头发。可是没有一人与他说话。仆人们会在阴冷的厨房、滋滋作响的炉火边窃窃私语;可王子一问话,他们就都成了哑巴,像烧不开水的蒸锅。因此,孩子到了八岁才学会说话,在语言还未出现的早年记忆里,所有的事物都交叠在一起,由于未被命名,只有模糊的形状与颜色。桌子与椅子是同一块米黄色的印记,仆人融化在挂毯上的蛇腹中。唯有那旋转阶梯,在孩子眼中,是一条雪白的、通往天际的路,是确凿、难以撼动的存在。 除此之外,孩子的早年记忆中唯一清晰的,便是他的爷爷。也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仆人们还未戒严静默的时候有人破了例,总之王子坚持相信,他出生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的爷爷,那被杀的老国王。他的爷爷在一次征服战争中被长矛贯穿头部,丢了一只眼睛、毁了容,性情也随之大变,到后来他们不得不把他捆在王座上,每天只给他喂碾成泥的无花果,因为仆从们以为只有这才是国王应该享用的食物。那也许是老国王晚年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王子记得,老人将他从接生婆的手中抱过来,由于背着光,脸庞发黑,但看起来格外年轻。另一个版本里,他记得老人害怕自己丑陋的样貌吓到孩子,特地戴上了银制面具,面具的五官扁平,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他从此便以为自己是从爷爷的手中生出来的。 此时,孩子蹑手蹑脚地踏上了通往高塔顶层的台阶。他已经十六岁了,方才参加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日月神祭,并在那里饮下了混有牛血的酒。已是深夜,空无一人的长廊里,油灯的微弱光芒已被黑暗吞噬,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间或有火光在云层中一闪而过。仆人们都已睡下,或偷溜去城中参加持续到第二天正午的庆典了。孩子仍穿着祭典专用的白袍,前额上还有被橄榄枝鞭打的痕迹,手里有油膏的香味,脚上的凉鞋系带断了几根,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王子的双颊滚烫,神色也有些恍惚。他正了正头上的银帽子,随后把手伸进白袍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他的手指碰到了那柄匕首的刀柄,摸到了柄面上狮子的琥珀眼睛。他颤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刀柄,继续沿着阶梯往上。 孩子在思考着:他不是非做这件事不可;他干嘛要自讨苦吃呢?他今天的表现很好,那些总督前来谒见的时候,他站在父亲身侧,默不作声,乖顺地垂着脑袋,虽然好奇,却也没有让目光在谁的身上停留超过五秒。谒见结束后,那些嗓音粗野的将军们、立了战功而获得进宫机会的军士们,在长桌旁掷骰子、喝酒大闹,他就坐在那暗沉大厅的尽头,拿一只木杯小口啜饮葡萄酒,为那些惊人的男子气概暗自赞叹、恐惧。这是他第一次作为王储,与父亲一起度过这重大节庆,也是他第一次和王宫之外的人说话。往后还有许多个仲夏夜、许多个祭神节,他年纪尚轻,父亲也未老,他只需要站在父亲身边静静等候,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不可呢? 他被封闭在这囚笼里已经十几年,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过短短一天,就已经听说了许多怪事。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老国王之死的谜团。这里的人在人神交姌的上古时期曾共享同一批祖先,人人都是神百分之一的子女、是旁人万分之一的兄弟姐妹,因此人人都需像敬神一样尊敬父母与祖辈。弑父在此地便成了最不齿的丑闻,然而人人都知道,谁要是想成名立业,就得杀死自己父母中的一个。他们害怕杀死父母,便总在那弑父欲望最强烈的时候夺门而出,收拾行囊躲去外地,因此王城的门口每日才会有那么多马车进进出出。曾经有位国王下过禁止人员迁徙的禁令,然而禁止迁徙后各地的犯罪率却直线上涨,国王只好作罢。从未有谁像当今国王一样,将人人都恐惧的事情化为真,因此人们最爱谈论的便是国王弑父的故事,最恐惧谈论的也是国王弑父的故事。 然而,也有人认为弑父是神灵的旨意,因为那位传播子嗣的神祗只会在国王面前现身,围绕着王座展开的、如衔尾蛇一般的杀人与被杀的循环,也许皆是那位无所不知的神明的旨意。那手持金色麦穗的神祗一只眼望向白天,一只眼望向黑夜,在仲夏这一天的雷雨过后,光芒万丈的太阳即将升起之时,祂便会悄然落在祂选定的国王身旁,与那统治者一同决定城镇的命运。 有人称老国王是被鸠杀的,他饮下了放有腐烂的鱼眼睛的葡萄酒。更多的人支持刺杀的说法,只是对于刺杀的时间、地点多有不同。一种说法称刺杀发生在下午两点半,老国王用完午饭、被人抬回正殿放着的时候,他的儿子率领了一支精兵等在那里。这个传说里,已故的王后当时挡在了神智不清的老国王面前,她是邻国祭司的女儿,泛着绿光的蛇发盘踞在脑后,眼睛似紫葡萄。老国王从未正眼看过她——她嫁来此地时国王已经瞎了一只眼;可这牧羊人的后裔却坚称,无论君主多么昏聩,杀死自己的父母乃是最为卑劣的罪孽。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丈夫就将长剑刺入了她的胸膛,那柄长剑上沾了她的血的部分便永远是一种暗沉的红色,用最为清澈的雪水都无法洗净。然而,在南方诸城的传说里,那王后乃是丈夫的同谋,有着赤红头发与绿眼睛,她劝解丈夫道,老国王的灵魂早已在一个早春的下午离开这具腐朽的躯壳,如今在王位上久坐、迟迟不死的是鸠占鹊巢的怪物,因此将它杀死才能使父亲解脱,使那在人世间徘徊的灵魂顺利渡过汹涌的冥河。这个传说最难以置信的版本,是王后在篡位成功的第二天偷偷杀死了熟睡的丈夫,穿上了他的皮,为了不被旁人发现端倪,将自己锁在高塔之上,每过三天都要脱下人皮,细细洗刷,来保证它不发出尸臭。亦有人说,王后在生下王子时便难产而死,怎么可能合谋篡位或阻拦丈夫弑父呢?编出这些谣言的人,不过是在借死人之口抒发己见罢了。 不过,在老国王死去那天,宫殿中的每一块砖上都能找到人的残肢,而新王就是在这些尸骸上堆了沙土、砌了这座白色的石头高塔,这是人人都知道且不敢声张的。 在此前,王子的生活中没有谋杀、情爱、牧羊人,他是按照陶罐、挂毯上英雄故事的范本生长起来的。这些奇异瑰丽的故事对他而言,如盲眼人第一次见到日光一般迷人。他如饥似渴地寻觅这种种传说,寻访了医生、农家女、小偷、头戴翠鸟羽毛的布料商,最后,在一位务实又富有耐心的铸币匠面前久久停留。 那铸币匠不过是名学徒,用宝蓝色的头巾裹着长发与双肩,转过身子去给钱币称重时,头巾内里的金色纹样隐隐若现。他否定了王子找到的一切阴谋与奇迹,坚称王后是难产而死,没有其他。 “我明白了,”王子说道,“王后就是国王的神智与良心,是为国王承担责任的。现在王后死了,国王就只能成天坐在椅子上发昏。” 铸币匠从背后天平的挂钩上取下一块压平的银,用三角形的小眼睛打量着王子。 “王后是给国王生孩子的。她为了生下你,死了。国王的良心还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膛里。” “这不对,”王子说,“我是从老国王、我爷爷的手中生出来的。” “男人怎么能生出孩子来呢?” “智慧女神不就是从主神的头颅里生出来的吗?” “你是神吗?” “不是。” “那不就得了!你是凡人,是凡人,就会有父母。” “那么你说,我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听说孩子总是长得像父母的。我有绿色的蛇发与忠诚的紫葡萄眼睛,还是赤红色头发与善于谋划的绿色眼睛?” “都不是。你长得像国王。” “国王是什么样子?” “‘国王’这个词语,当你念出它时想象出的便是你自己的模样。每一个词语背后都蕴藏着一个形象,当你的舌尖滑过国王、音乐家、小偷、辩论家,你脑中的人影便像风铃一般轻轻作响。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模样与你真实的相貌并无关联。决定你的相貌的是你的身份。王子是什么样,你就长得什么样。而你总有一天将成为国王,所以国王这一词让你产生的联想,那就会是你将来的样貌。” “那我的父母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的父母决定了你将要继承什么身份,在这一层面上,他们赋予了你相貌。你想,权臣的女儿与乞丐的女儿必然会有不同的长相。” “你说我是王后生下来的。那么生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子记得,那铸币匠长着过于尖削的鼻子与下巴。对他来说,所有事物都如蛋液一般粘连,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难以辨认,因此只有那只光滑的长鼻尖是极为突出的。这位指尖里染着银色的年轻人狡黠地眯起三角眼睛,笑着握住王子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勾勒出生育的奥秘。“男人与女人交欢;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多么荒谬!这小小的死决定了我们的生。而我们若不曾像这般死去,便无法长大成人、无法明白生的意义。可在我们成人的那一刻,我们才发现知道得太晚了,那时我们已经不得不背负起他人的生命了。”说话时,他那只长鼻子贴得很近,薄薄的鼻翼一个劲儿地颤抖。末了,他还说:王子的父亲目前还没有别的儿子。但是,搞不准哪天,他就会从楼上抱下一个孩子,这孩子属于一位比他的亡母更年轻、也更有野心的女人,属于那阁楼上的笑声。或者,国王也会像他的前一任那样,因精神错乱,下令杀死自己唯一的儿子。“那时你要怎么办?”那英俊的年轻人说道,这时他的头巾被风吹起,露出两只银耳环。 王子没有回答。离开铸币匠的时候,他低下头,抚摸着手背,那里仿佛还有铸币匠银色指尖留下的灼热。他从手背皮肤的波动中看见了自己的腹部,在此之前他从未能将它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作出准确的区分。他看见自己的腹部下方,挂着一条圆柱体,他刚刚才学到那叫做阴茎。随后,他的腹部又缓缓鼓起、被一个和他自己一样的生物充满。他看见一朵红色的花裂开了,从中露出纤细的雄蕊与雄壮的雌蕊,再是一张长着蓝色双眼、鼻梁高挺的脸,从那些颤抖的花蕊中落出来。想象中的小小的死,将王子所熟知的那层无边界的表象世界剪碎了,露出了鲜红到令人难以理解的血肉。只是,无论王子如何想象,他脑中永远只有自己的形体与自己的形体交缠。他的世界里原本并没有自己与他人的区分,而他自己的形象又是在不断变化的。过了一会儿,他的努力有了成果,一个赤红头发、绿眼睛的人出现了,那人那双干瘦、笔直的腿,与平坦、隐约能见到肋骨形状的胸脯触碰,在他的面前脱下了纱衣,随后又从两腿之间开始脱下自己的人皮…… 王子吓了一跳。他猛然抬起头,看见有两个人将一头被劁过的公猪抬到了祭坛顶上,在那里已经燃起了火堆,一个人愁眉苦脸地用竹签扒拉着柴火。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人在吹笛,一些蓬头垢面的青年男女围着吹笛人跳着舞,不一会儿又被一个蒙面戴头盔的人驱散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城中心的高地,进入了广场外的下层城镇,鳞次栉比的木屋中传来年轻男女寻欢作乐的声音。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老人,抑或是将死者的灵魂,坐在那些举行宴会的房屋的墙根,打量着他。他的侍从们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头上仍戴着沉重的高帽,和平日里一样沉默、面无表情,像一些久远的石柱、圣甲虫的脚。这是一个无星的夜,或许星光是被节庆时城中的灯光、火光所遮蔽了。太阳仍未落下,月亮在天穹的一角簌簌发着抖,远处团块状的乌云紧紧贴在涌动的天幕上。 在乌云下,街道尽头,缓缓走出了一位行脚商人。他用粗布将货品草草裹了起来,放在一头瘦驴的背上,来这里找地方歇脚,可是他走得太慢了些,因他跛了一只脚,城中的酒店都已关门了。王子望着他一瘸一拐朝自己走来,想起自己的父亲大概也是这个年纪。 那把匕首就是在这时候从商人的包裹中掉落下来,被王子捡起了。商人自称是南方人,后面半个脑袋秃了,一双鹅卵石形的斜视眼。商人说,这把匕首原是南边一支部族的王子所用,那部落王子出征前,他的母亲送给他这柄匕首当护身符。然而王子却从马上坠落,他的城邦被本国收服,母亲悲痛欲绝,化为羚羊跑走了,原本削铁如泥的匕首也因此辗转落入了商人之手。那已经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传闻中的部落王子,将厚重的黑发编成辫子,鼻头高挺,下颌光滑,模样和王子一模一样。孩子抚摸着刀柄上的狮子纹路,他还不知道这样的工艺绝非百年前的宝物所有,只可能来自近几年来异邦常见的赝品。他只是激动地想象着那母亲将刀送到孩子怀里时、刀柄上传来的温热气息。 一伙人路过了他们,竟是那吹笛人带头的舞者们,他们的巡礼在夜幕降临时才刚刚开始,即将踏上通往郊外、通往月亮的小道。这伙冥顽不灵的外邦异教徒,他们的故乡被纳入帝国的版图以后,这些整天游手好闲、载歌载舞的人们无法适应春耕秋收的规律生活,于是每天只是在城中游荡、乞讨、歌唱。他们信奉的那位丰产神祇只在夜间活动,其历史可以追溯到青铜器时代,自那时起祂便与他们一样终日游荡,在所到之处随手撒下麦穗与奇迹。他们赤身裸体,任凭那些原始的疾病在他们纯洁的身体上扎根,乱发中住着果蝇。他们的身上始终有一种水果刚开始腐化的浓烈香气,嘴里一刻不停地说着笑话,他们坚信这些淫秽的、自然的玩笑将带领他们达到理想的觉悟状态,将他们带到他们信奉的那位情欲与生育的神祇身边。 王子认得出,这一伙人中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可这伙人飘得是那么快,这两个概念对他来说又太新了,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团芳香美丽的影子,和那吹笛人的发辫里随着风高高荡起的红色飘带。吹笛人背着一根长杆,杆子的一端系着一串草药与干枯的小乌鸦尸体,像是他们的旗帜。“他们多美呀!”王子脱口而出。 行脚商人白了他一眼,在这循规蹈矩的中年人眼中这一伙人是疯子、乞丐、叛乱分子。他想要拉上王子离开,王子却如痴如醉地跟着那伙年轻乞丐走了。在队伍末尾的那一人注意到了他,转过身来,笑着将一杯橙黄色的液体递到他手中。他低下头,看见月亮在杯中液体的表面浮动,满月如一张微笑的脸。于是他将那液体一饮而尽,感到有些飘飘然,周遭的一切又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混沌不明、没有名字与固定形态的状态。 唉,他多想跟他们一起去呀!可他忽然意识到那种隐秘的欲望如病菌一般无处不在;他突然察觉到自己身体发生了变化,他那年轻身体中蕴藏着与那些人们一样的激情,那未曾命名的冲动使他的肢体化为汗水。他一激灵;那美丽幻影递来的月亮酒里也有陷阱,飘动长发下的微笑是一场捕猎。那些他还不能辨认清楚的人们,他们竟然个个都要出生、死亡、杀人、造人!他们个个都想要递给他死亡,无论是那小小的、让他领悟生命的死亡,还是那终结一切的、让他摒弃神智的死亡。自由而蛮荒的外部世界里也被编排了许多剧本,这些剧目更加复杂、难以理解,因为他们都通过动作、仪式、映射做了无言的掩饰。他犹疑了,在那一瞬间,崇拜情欲的舞者们就已消失,那伙人的身影沉进地面上的月光里去了。 他转过头来,却见灰色头发的南方商人仍站在原地。原来他在恍惚中取走了匕首,却没有付钱。 他从钱包里掏出银币,按照中年人的指示将应有的数目点给他。钱币在他的掌中停留,他用指尖清点着银币上刻着的金额,于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钱币上还刻着头像。其中有一些头像是他父亲的侧脸,另外一些更为宽厚、坚毅、棱角分明的脸他并不认识。 那另一位陌生王者的眼睛直直望着他,而父亲的眼睛朝上,望着天际。父亲的额头很平,下颚并没有一丝毛发,眉毛也不粗。从前父亲的脸就没能给他留下多少印象,今天与他见过的所有人对比,竟然更为平庸。凭什么这一张脸能印在钱币上呢? 王子将银币高高抛起,视线追随着银币的边缘,银币下落时,反射出的落日余晖一瞬间让他晃了眼。下一秒,一道闪电劈过,浓重的夜幕一瞬变得煞白,银币、王者的脸,在王子的记忆里消解了。白天的种种光怪陆离骤然消失,王子意识到自己仍站在白色高塔的台阶上,手中握着那柄三十个银币换来的匕首。 雷声愈来愈近了,他恍然间瞥见窗上倒映出自己的面孔,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张又长又窄的脸,通红的两颊如即将被摘下的樱桃一般颤抖着。自己的脸印在钱币上时又会是什么样呢?他想象着,溶化的铜铁混合液体从模具里溢出来,一个乖顺、柔和的灰白映像,被烙得通红的锻造锤压得扁平,在那些脆生生的火星下变得扁平……他想从钱币的圆框中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是啊,他已经十六岁了,这十六年间,他从未动弹过一次!如果他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等到父亲老去、死去、他当上国王以后,又能怎么样呢?他不知晓自己现在的面貌,又怎能知道自己当上国王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而他要是一辈子都不明白自己是谁、应该是谁,这一生对他而言都不过是煎熬。他将继续在关于死的故事里找寻着自己生的理由。然而,当他抵达了终点,却发现他的生活不过是往日某段剧本的延续,是银币上反射的重演。无论是作为王子,在昏暗的大厅里光着脚行走,脚底沾满白色的细屑,亦或是作为国王,身子向后倒,瘫坐在软垫里,等着面无表情的仆人往自己嘴里喂捣烂的无花果……他都是被锁在这里的,被困在白色的墙壁、圆形的钱币、人们的耳语中。他要出去,他要离开这里!他几乎就能听到马匹嘶鸣、山毛榉被风刮得哗哗作响。 他突然觉得脚下一空,胡乱抓住一旁的墙壁才稳住身子。低头一看,原来是宫殿一侧的一尊海神像,被狂风卷起,落了下来,砸坏了他右侧的台阶。白色的台阶……白色的沙……白色的胡须与头发堆砌在他脚边。海神白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顿时怒从心头起。什么旋转楼梯、神话塑像、通天白塔,统统见鬼去吧!这座宫殿早已从内部被蚕食。迟早有一天,这些古代歌谣里的英雄、怪兽、面容枯槁的仙女、眼神呆滞的动物,都会化为齑粉。他要把这座高塔推倒,在这里新建起一座广阔的行宫,宫殿只有一层,通往露台的台阶不会超过五节,阶面将是浆灰色,墙壁上绘有指甲盖大小的蝴蝶与雏菊,不会再有镂空花窗、挂毯与浮雕。不等工程结束,他就会离开,骑一匹黑马,披猩红斗篷,去见见他父亲未能征讨的那些不安定的城邦。迟早有一天,人们不会再谈论他父亲或母亲的罪行,不会再争论他母亲的眼睛是紫葡萄还是翡翠,而会记住他有一双月光下的海水一般蓝的锐利双眸。 他将头顶上的高帽摘下,狠狠砸在地上。那银王冠沿着台阶滚落,尖顶在台阶与墙壁上划下浅浅的刻痕,镶嵌的各色宝石一圈圈掉下来,一地落花。王子看也没有看它,只在听见银帽子落到台阶底部的脆响时闭紧了眼。 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小跑起来,匕首已然出鞘。大雨倾盆而下。 楼梯的尽头,那两扇雪白的大门像一对紧闭的眼睫。他的父亲就在那里,在黎明前的雷声中,他是安睡还是在沉思、行走,还是在与他爷爷的姬妾做爱? 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将匕首——母亲赠送的护身符——插入父亲的胸膛,一切便都了结了。他对死亡的理解仅仅来自宫殿中挂毯上的画作:狂女将自己的孩子撕碎,兄弟互相割下对方的头颅,英雄站在敌人的尸体之中,惊恐的双眼搜寻着画布外的下一位受害者……死是故事的必要环节,它决定了人应该戴着何种面具活下去。他还不熟悉刀枪,从未亲眼见过战争,也不曾听过死者在篝火前的絮语。但在那一瞬间,他坚信自己可以将父亲杀死,从而得到自由。 门扉打开了,它们比纱布还轻,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王子听见凉鞋系带敲打地板的声音,便把鞋脱了,扔到了门外。这时整座宫殿在愈演愈烈的雷雨中开始猛烈晃动,他与宫殿像一对一同到达高潮时剧烈呼吸的爱侣。建筑吞吐、收缩、将他送到了有着琉璃穹顶的大厅里。 顶层的房间里没有人。没有想象中的众多姬妾,没有跪在两侧捧着银盘的奴隶,没有摆满美酒佳肴的长桌。只有一片空旷、肮脏的大理石地面,与雪白、简陋的房顶空荡荡地相望。华美的衣裳如蝉褪下的空壳,散落在地上,衣服上布满了油污、不知什么液体晕开的痕迹。雨的味道细细密密地沁进来。 他像寻觅月亮或者爱人的狂女一样,在大厅里寻觅他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必当在这里、必定在这王国的心脏里等待着他,等待故事的终局。他跨过那些衣裳,像在战场上寻找友人尸体的将军一样寻找父亲。等到他走到房间的尽头,才终于看见一个瘦长的人形。 他的父亲,浑身赤裸,吊在房梁上,死了。他的身下是屎尿,正上方的屋顶上,小天使在吹着号角。 王子瘫坐在原地。父亲已经死了!现在他应当做什么?他还未熟悉王子的角色,就要披上王的戏服了,还未弄清楚自己现在的面貌,便要走向另一张崭新的、陌生的、不服贴的脸皮。这一切顺理成章;可是他们会说他是一个弑父者,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弑父者——在这个时机拿着匕首出现在这里。他们会审判他,就像他们审判他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将会有无数种传说,无数种流言,他所不认识的同谋,无所不知的预言,引发父子相残的神秘女子,不知藏在何处的宝藏与王冠,纳藏污垢的密道,尸体,尸体,尸体,无法安息的尸体——直到最后他自己也忘了原本什么才是真实的,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没有犯过罪,忘了纯洁与一无所知对他的皮肤所带来的影响,最终那具羸弱的、不值一提的老人尸体会在他的梦中一次次出现,它会成为困住他的唯一一道枷锁,也是唯一需要的一道枷锁;最终他也会变成他。 这时候,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铸币匠的脸。那铸币匠的长鼻子对他说:死是这样的一个秘密;它必须在这一故事中发生,然而它何时发生、发生在谁人身上,都不会影响故事的继续进行。前一日下到冥府去的人,在第二日又将化为浮空的精灵,从冥河中走出,重新开始走向冥府的漫长道路。而故事仍在这些不断变换的执行人、冒牌的演员身上流淌,其角色不为生死悲欢而变化。 这一想法让他冷静了一些。他站起身来,仍紧握着匕首,小心地观察尸体。父亲的头歪向一边,眼球往上翻,只露出眼白,眼底的血管已经鼓胀。他的皮肤泛着青色,还未开始腐烂,油膏与玫瑰的幽香萦绕在他那绘着花鸟图样的指尖。父亲的头发不是绿色、不是红色,而是一种轻飘飘的、纱布一样的黑。父亲的眼珠不是紫色、不是绿色,而是一种清晨天际的蓝。父亲真实的模样,和王子想象中的自己竟是那么相像,可这时他故意忽视了这一点。父亲的身体不比普通士兵健壮,手臂与后背布满伤痕,使他想起白日里那位总是一副欲言又止表情的行脚商人。他的双脚无力地垂落着,像枯萎的花瓣,这情景有一瞬间几乎让王子想哭。随后他又烦躁起来: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精力,来杀死一个本就羸弱不堪的老人呢?他的无力在此时像是一种嘲讽;他怎么就被这一个可怜虫给困住了呢? 王子胆子大起来,走得更近了一些,思索着该怎样将尸体从套索上取下来。他碰了碰父亲的大腿。那双腿摸起来就像石膏一样僵硬、冰冷。他的指尖仿佛也沾上了死者的白色。正当他要伸手去把父亲抱下来的时候,他惊叫了一声,停下了。 父亲的下体空无一物。 吊死者的阴茎,应当在死后由于生理反应而勃起,然而父亲的下体像刚被剥开的白煮鸡蛋一样光洁。他的父亲是一国之君,不可能被阉割;那里也并没有阉人通常会有的可怖疤痕、层叠的烂肉。甚至,那里也没有莲花一般打开的阴唇——就在一天之前,他对于男女的区分没有概念,即便看见父亲的这般惨象,恐怕也仅会感到一种淡漠的、被设计好的悲伤。可他到外面去过了,父亲光滑的下体突然变得无比刺眼。铸币匠告诉了他男人与女人怎么成为父母,而他眼前的尸体显然没有那样的权力。这具尸体,是一具属于孩童的、与死亡的距离遥远的尸体。他顿时感到怒不可遏:那哪里是他的父亲,一头被阉的山羊都比他强! 那恒久不变的艳阳骤然升了起来。金光勾勒着父亲的尸体,仿佛要将他裹入蝉蛹,让他起死回生。震耳欲聋的钟声随着日出响起了,四处都有白色的石膏在震颤中落下,王子看见父亲的指甲像一轮泛黄的月牙。他惊恐起来;父亲没有生殖器,那么他是如何出生的?他自己又如何呢,他就拥有成人的权力了吗?没有被孕育的人要怎么夺去他人的生命,要怎么创造生命,又怎能渡过冥河? 钟声沉寂之后,脚步声便响起了。前夜里短暂地离开宫殿、化为另一个人的侍从们,就要换上长至脚面的袍服,来给国王送早饭了。而那光秃秃的墙面与房顶上,逐渐出现了挂毯与浮雕,那些乱伦的英雄人物、怪物、会说人话的动物,在日月神祭典结束以后,便从死者的世界里回来了。他恐惧起来,瞥见尸体背后有一扇虚掩的门,慌不择路躲了进去。 门后竟然是另一道旋转楼梯,木制阶面狭窄,年久失修,还未踩就吱呀作响。黑色的蛛网如时间织出的丝线将这里重重围绕。这是藏在楼层夹缝之间的秘密领地,通往国王心脏的动脉,其中堆满了各种不详的旧物。王子的脚掌一接触到阶面,脚面上的石膏粉便落下一个白色的脚印。他每跑一步,身上的白袍便被蛛网扯去一条,抹在他皮肤上的那一层厚重白色粉末便要落一层下来。最后,他浑身赤裸,肌肤泛着健康的浅红色,大口喘着气,跑得愈来愈快,竟然同他先前见过的异教舞者们一样了。他跨过沾满血迹的长沙发,跳过东倒西歪的酒壶与腌料罐,一排排未完成的石膏像。 他周围的墙上,挂毯上的一张张脸,那些一成不变的英雄,用丝线织成的冷漠双眼凝望着这下一位牺牲者。他们是同一个铸币模具中按压出来的一段死亡序列,是恒古不变的权威象征,是秩序,一生下来就注定必须坐在那高脚椅上,端坐着聆听将军或叛乱者的吼声,如被候鸟带走的花种,在干涸的大地上落下一道浅浅痕迹。他一路跑,那些在他之前死去的国王、罪犯、谋杀犯、征服者、伟大领袖、强奸犯、酒鬼、蹩脚诗人、画家便都从画像上转过眼珠来看着他。他们静静地看着这同样继承了神之血脉、贵族通奸的产物,从他们的指尖溜走,用泛着青紫色光芒的死者的嘴唇悄悄诅咒着他,因为他们曾经也有过这么一天,他们自以为能挣脱出这循环的一天,然而现在他们都在这里了,都成了一些无人问津的笨重肖像。 这时他才理解,无论在雪白的不断掉下石膏的高塔里,或是在平整、低矮的殿堂中,只要他做了那事——只要他受了诱惑,指尖上沾染了爱或死,这一故事便永远不会结束,他会被自己所做的恶行缠绕在无限的循环里。要脱离此等罪名便只有逃离——不是成为大人,不是离开城堡,而是从他不想经历的长大成人的奥妙中逃离,作为一个孩子、作为他自己逃离。而他那没有阴茎的父亲,正是因为曾经做过同样的尝试,却又败于自己的天真,或败于父亲的父亲的作弄,才被困在此地。他的父亲,一个无法生育的孩童,被自己的罪行关押在岌岌可危的高塔之尖。而他,孩童中的孩童,注定要被命运推开,注定要成为打破这循环的人。铸币匠、行脚商人、流浪舞者,都是一些不同形式的引诱与指导,而他瞥见这繁杂的外部世界,是为了再次回到模棱两可、难以明辨的状态,为了像打散一颗蛋一样将世界搅拌。 跑到楼梯底部的时候,他忽然紧张起来,意识到:在那最后一段台阶下、最后一道梁柱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有一双石质的眼睛正悄悄望着他。他放慢脚步,转过去。 那里矗立着一尊戴着银面具的焦黑的圣像。圣像的头微微倾斜,双眼紧闭,双手在胸前合十,一道阳光穿过手掌之间的缝隙,落在已被烧出竖直裂痕的胸口。楼梯之间密布的蛛网,原来是圣像的头发,它们堆叠在圣像的脚边,已经长出了跳蚤,却仍然顺滑如丝绸。圣像对他笑着,周身散发着一圈柔和的光晕。 他扑倒在圣像的脚边,放声大哭起来。直到这时他才认清了,在那圣像的双眼中倒映着的才是真实自己的映像。在那圣像的视线中他再一次出生,正如最初他从爷爷的手中而非母亲的腹中出生一样。那古老的血液,那些眼睛再也困不住他了。他得救了!他握住圣像的手,走进那眼睛里去;在那里他可以赤裸,在酷烈的风中狂奔。因为那圣像就是他的父亲、母亲、爷爷,是雌雄同体、或不分雌雄的日月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