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上、中) 吹灰不起 主宿虎,兄弟年上;微顺虎,高专同学 预警:食人。后期有强制、幻觉、肢体折磨/伤害等等。 撞破两面宿傩的秘密前,虎杖悠仁一直以为自己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灯下黑(上)——

“虎杖,你……不吃吗?”

吉野顺平用竹筷从肉汤里夹起一个丸子,正要放进虎杖悠仁碗里时,注意到对方心不在焉的神色。他顺着悠仁的目光看过去,电视机的液晶屏上正播放着前几天发生在隔壁城市的凶杀案新闻。

一家三口死于非命,家中的墙壁上和地板上到处都是发黑的血迹。奇怪的是现场只发现了男主人的尸体,女主人和孩子的却不翼而飞。之所以能肯定这家人全死了是因为现场惊人的血量,从客厅到浴室有拖曳的痕迹,初步判断女主人和小孩在浴室里被凶手分尸并且带走。

虎杖悠仁夹起肉丸放进自己嘴里,琥珀般的双眼还怔忪地盯着电视,显然食不知味。

“一个都逃不过吗……太悲惨了,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吉野顺平简单地感叹了一句,脸上倒是没什么波澜。新闻里这家人确实很惨,但说到底,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吉野顺平重又将目光转回虎杖悠仁身上,好像那里有块持续吸引他的磁铁似的。他注视着虎杖悠仁的目光里带着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憧憬,深绿色的眼睛仿佛萃了一整片森林。

虎杖悠仁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手上将竹筷攥得咔咔作响:“新闻上说他们待人平和,邻里关系和睦,没跟任何人结仇。杀人凶手应该是随机作案的,手法还那么残忍,就这样轻易地破坏了别人的一生……”

筷子被折断了,虎杖悠仁脸上浮现出嫉恶如仇的狠厉:“这种恶魔真应该下地狱。”

吉野顺平无言地看着虎杖悠仁;为什么要这么关心跟自己无关的人呢?

他随即又想到,正是虎杖悠仁的这份正义感才让自己从校园暴力中得救的。在他身上满是秽物,在那伙人的烟头烫到他的额角之前,他都没奢望会有人过来多管闲事,是虎杖悠仁大喊了一句“喂,你们快放开他!”,从天而降的虎杖悠仁,背后的日光璀璨灼目,降落到自己面前。啊,虎杖悠仁。

想起这段记忆,吉野顺平就变得柔和下来,忍不住伸手轻轻按在虎杖悠仁紧蹙的眉间,想要抚平他的眉毛。

“不要再看新闻了,你约我放学来你家不是要看电影吗?我把你想看的都带过来了。”

虎杖悠仁眨了下眼睛,好像才反应过来,转过脸看他。“啊,是哦。谢谢你,顺平。”

他们目光相触时,吉野顺平不由得在心底一抖,感觉有一道微弱的电流倏然钻进身体里。他们离得那么近,他的手还放在虎杖悠仁的眉间……

“咔擦。”——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下一刻,大门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没有光的门前,全身都被夜色浸透,脸庞模糊不清。

那人的角度刚好可以将他们两人收入眼底,一览无余。

因为刚才那段新闻的影响,吉野顺平差点叫出声;虎杖悠仁却笑起来,轻快地说:“欢迎回家,宿傩。”

宿傩?吉野顺平一怔,突然想起虎杖悠仁确实说过他有个年长十岁的哥哥,这几日在隔壁城市出差。

聊到他哥哥时,虎杖悠仁的眼睛总是熠熠生辉。他哥相当了不得。兄弟俩父母早亡,后来爷爷作为唯一抚养人也去世了,两面宿傩便早早辍学独自把弟弟养大,供他上学和吃穿。虎杖悠仁曾因超人般的体能和运动细胞获得西中之虎的称号,而宿傩在各个方面竟还能更胜他一筹。尽管每次虎杖悠仁充满崇拜感地提起他哥时,吉野顺平总觉得有一丝违和而别扭的线,迅速从脑海闪过。

两面宿傩缓步走进玄关,身体仿佛慢慢从薄雾中浮现,脸上的神情如同浮着碎冰的河水,原本是完全冰封的,在看见虎杖悠仁之后徐徐地消融了。紧接着,他目光移到放在虎杖悠仁眉间的手指上,盯着不动了。

吉野顺平如梦初醒,猛地收回了手。他的脸在没来由的羞耻和心虚中腾地炸红了,冷汗从后背密密地渗出来。

虎杖悠仁毫无所觉。灯光下,他的眼睛就像通透的琥珀,“吃过晚饭了吗?我只做了两个人的菜,要不要再去厨房给你煮点丸子汤?”

两面宿傩似乎很久没说话了,一开口的声音又低又哑,“不用你做。我带了点肉回来,你在餐桌上等着吃就行。”他森冷的目光屈尊纡贵似的从吉野顺平脸上一掠而过,“……当然,还有你。”

“这是吉野顺平!”虎杖悠仁兴奋地推了一下吉野顺平的肩,后者并不知道有什么可兴奋的。“他跟我同级不同班,我们是前两周才认识的,非常聊得来。”

“又认识了新朋友吗,真为你高兴。”

两面宿傩的嘴角勾得尖尖的,却让吉野顺平打了个寒颤。他接受过的恶意太多,对人的情绪太敏感,清楚看见两面宿傩的笑只是浮在脸皮上的薄薄一层,望向他的暗红眼睛里毫无感情,像刀锋一样冷冰冰的。

怎么说呢,那种眼神倒不是包含了什么恶意,只是更像在看一个物品、一个摆设,还是设计得不太讨喜的那种;唯独不像在看一个人。

两面宿傩和虎杖悠仁生得有八九分相似,考虑到虎杖悠仁现在还没完全长开,剩下一两分差异也许可以忽略不计。相比起虎杖悠仁像猫一样浑圆而微微上挑的杏核眼,两面宿傩的眉眼更加狭长,轮廓深刻。尽管容貌接近,两人的气场却是天差地别。

吉野顺平在两面宿傩的低气压下几乎透不过气来,于是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没听见两面宿傩走近的脚步声,只听见滚轮的声音,余光一看,两面宿傩拖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从他身边经过,径直走进了厨房。

吉野顺平心想要不告辞算了,两面宿傩的态度明显是不欢迎他。

他是个识趣的人,正要跟虎杖悠仁道别,后者却拉着他的手一起坐到沙发上,笑着问他想看什么影片。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可以哦!我都想看,挑不出来呢。”虎杖悠仁把碟片都拿了出来,指着其中的几个,眼睛亮亮地对他说,“你来选一个吧。平时宿傩都不会陪我看电影的,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虎杖悠仁身上可能有蛊吧。吉野顺平看着他,离开的决定不知怎地烟消云散,说出了让自己后悔终身的话:“嗯,好吧……那就看《蚯蚓人2》吧。”

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看这么血腥的东西吗?

虎杖悠仁硬着头皮把碟片取出来。刚刚是看出了吉野顺平的离意才胡乱抓了几部电影让他挑的,早知道就把蚯蚓人系列藏起来了……

恐怖片的故事情节在屏幕上展开,两人坐在沙发上渐渐进入状态,看得目不转睛,肩膀不知不觉地靠在一起。

在这种奇异的氛围下,厨房里突如其来的剁肉声结结实实地把他们吓了一跳。

刀用力剁在砧板上,听起来清晰响亮,间或传来刀砍在肉上却没能穿透的闷响,像在处理某种大型动物的尸体。吉野顺平听得心惊胆战,这得是多大块的肉啊!

“宿傩不喜欢超市里被人切割好的肉,他喜欢自己处理完整的。”

虎杖悠仁忽然出声。吉野顺平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他侧过脸看着虎杖悠仁,对方直视电视屏幕,眉毛微蹙。这切肉的声音似乎也让虎杖悠仁微感不适。

“之前有一次他弄出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我偷偷去厨房里面的隔间看了一眼,你猜我看到什么?”

厨房很大,里面有个浴室大小的隔间,专门给两面宿傩用来处理食材。虎杖悠仁无奈地笑了一下,声音闷闷的,“他在宰杀一头立起来能有人那么高的猪。他都是买回来一整只然后在家里处理的,说是这样才能保证食材的新鲜。嘛,习惯就好,毕竟家里都是他掌勺,他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怎么能再挑三拣四呢?”

吉野顺平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他经常不得已地给家里人下厨或者叫外卖,有点羡慕虎杖悠仁回到家张嘴就能有饭吃的幸福。他们把电视机的音量调高了一些,好盖过厨房的剁肉声。

一阵濒死的呻吟声从厨房深处幽幽地飘出来,几乎不像是生物发出来的,低微而又缥缈,完全被剁肉声和电影音量盖过去了。

吉野顺平没听到这声音,却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某种不舒服的感觉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瞅了一眼虎杖悠仁聚精会神看电影的侧脸,把这种直觉归类为自己的错觉。

电影播到一半,两面宿傩端了两盘菜出来,分别是水煮肉片和芝士焗肉,都装在绛红色的碗碟里。他还顺手做了三碗味增汤。热腾腾的香气散发出来。

“开饭了,小鬼,”两面宿傩懒洋洋的腔调从沙发背后响起,“还不赶紧滚过来。”

“来了!今天煮的是——”虎杖悠仁用力嗅了嗅空气;吉野顺平觉得他此时的动作和神情像足了一只等待主人投喂的猫。“好香……两道菜都是牛肉!对吧?”

“答对了也没有奖励。”

两面宿傩轻轻一笑,牙齿森白,两边虎牙尖尖的。吉野顺平心想,虎杖也有这样的虎牙,但笑起来并不会给人带来两面宿傩的这种感觉……他像在丛林中看见一头处于捕猎状态的老虎,感到自己的皮肤警觉地绷紧了。

等到三人都落座,虎杖悠仁说了一句“那我开动了!”,便动筷吃起来。他从浮着辣椒的红汤里夹一片水煮肉片,然后用勺子挖了一块芝士焗牛肉,拌着白饭狼吞虎咽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看样子对这份晚餐相当满意。

吉野顺平盯着桌上的肉菜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用筷子迟疑地夹了一份鲜红的肉片,放进嘴里。

他咀嚼了很久,迟迟没有咽下去,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这不是牛肉。

尽管放了辣椒之类的重料,吉野顺平还是在肉片里吃出了某种陌生的腥味。虎杖,这不是牛肉……也不是鸡肉羊肉猪肉鹿肉。他求助似的飞快看了一眼虎杖悠仁,后者正吃得开心。

为什么虎杖没有吃出来?是他的问题吗?他照顾离婚酗酒的母亲,在同龄人当中也算得上擅长料理了。牛肉他也做过很多次,心里很清楚就算没有焯水,水煮牛肉片也不应该是这个味道。

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许多不曾注意的细节:虎杖说他哥经常出差,虎杖说没有哪家餐馆的牛肉能做出他哥做出来的味道,虎杖带到学校去的异香扑鼻的炸牛排便当(“我哥做的!”)……还有那个黑色行李箱,听起来很沉,滚轮的声音在他记忆里被无限拉长。

他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这只是道该死的水煮肉片,只是料理得太过蹩脚的牛肉而已,但他就是死活咽不下去。牛肉,牛肉,肉,肉,肉……他的喉咙忽然痉挛起来;现在,立刻,马上,他就要吐了——

就在这时,吉野顺平忽然发现了坐在他们对面的两面宿傩。就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顺平的瞳孔倏地收缩。

两面宿傩微低下头,姿态优雅地用餐巾按了按嘴角,把餐巾放在桌上之前还对折了一下,同时暗红的眼珠微微往上翻,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两面宿傩的目光里有种奇异的微笑,又仿佛是不露声色的威胁。

雪上加霜一般,两面宿傩柔声对虎杖悠仁问道:“今晚的牛肉怎么样,悠仁?”

虎杖悠仁满足地答道:“一如既往的好!”他豆沙色的头发蓬松凌乱,发梢随着吃饭的动作一跳一跳的,像极了主人活泼好动的天性。

两面宿傩嘴角噙着笑,伸手把他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吉野顺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虎杖家的,只记得他精神恍惚地在玄关处穿鞋,虎杖悠仁一脸不放心的样子,不停地确认:“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需要。

“哪里不太舒服吗?还是食物过敏?非常抱歉,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为什么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我陪你一起走吧。”

吉野顺平面如菜色,连连摆手。就算两面宿傩没有站在虎杖旁边从台阶高处往下睨着他,他也会回答说不需要的。

两面宿傩亲昵地把手搭在虎杖悠仁的肩膀上,他的手腕处有两圈黑色的条纹刺青,光影下仿佛在隐隐地流动旋转,显得神秘而又妖异。对于这个年纪的兄弟而言,他们两个似乎有点太过亲密了,但两面宿傩看上去总是很自然,虎杖悠仁也从不抗拒他的接触。

玄关处的灯光昏黄黯淡,他面无表情,半个身子都斜斜压在虎杖悠仁身上,看着吉野顺平失魂落魄地走远。紧接着他眼珠一转回到虎杖悠仁身上,掩下不知多少阴暗心思。

虎杖悠仁喃喃道:“顺平这状态真的没问题吗……”

两面宿傩嘲讽似的一笑:“他可能不吃牛肉吧。”

虎杖悠仁没有接话。他吃过辣椒的两片唇瓣鲜红柔润,两面宿傩想把它们撕咬下来,鲜血淋漓地含在嘴里。

“行了别看了,把门关上吧,这天气还怪冷的。”

两面宿傩伸了个懒腰,无声地走回卧室,可能打算换上家居服。虎杖悠仁还伫立在玄关处,望见吉野顺平走到拐角处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于是笑一笑,挥了挥手。

晚星在夜空闪动,像无数双冷冷的眼睛往下俯视。直到看不见吉野顺平了,虎杖悠仁才带着几分疑虑地转过头,注视两面宿傩的背影。

春寒料峭,迎面扑来的裹挟着水汽与寒意的风吹得虎杖悠仁一个激灵。他于是把门关上。在这个季节,霜花正一面生长,一面消融,在透明玻璃窗外留下蜿蜒扭曲的痕迹。

——

两面宿傩常常骂虎杖悠仁是个蠢货,不过他心里清楚这小鬼并非真的蠢。很多时候,虎杖悠仁甚至称得上敏锐。但让两面宿傩真心实意地开口夸人一次实在太难,所以他还是经常骂自己弟弟是个蠢货。

两面宿傩把那个男孩留到第二天处理,对虎杖悠仁说今天还是吃牛肉。他知道这件事上了新闻,一家三口惨遭灭门什么的,不过他并不在乎,跟虎杖悠仁一起看新闻时还百无聊赖地不停打哈欠。

女人的肉在他的胃里——当然也在虎杖悠仁的胃里——暖洋洋的,味道不错。虽然也有这个年纪的人常有的腥味,但女人的口感毕竟比男人要好不少。

那女人的儿子要棘手一些。这个年纪的男孩大概刚到青春期,肉里面已经开始带点儿腥味。个子抽得快,骨头又细又长,还没多少脂肪,可以说是集齐了年龄和性别带来的口感上的缺陷。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干脆把这男孩扔回到现场去。他砍断男孩的手和脚,为了多保存几天还给伤口做了止血,在嘴巴里塞块破布然后丢到厨房隔间里去。

现在,那男孩大概是醒了,两面宿傩听见隔间里传来一点扑腾声,像小鸟在振动翅膀。他无动于衷地磨刀。厨房的百叶窗正对着一条林荫小道,平时罕有人至,但偶尔也有迟到的学生和上班族在这儿抄近路。他看得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他。

一群家畜。

两面宿傩举起刀,端详磨得雪亮的刀面。用这把刀在行人的脖颈上虚虚一划,他露出笑意。

在他眼中,街上行人全都行动疲缓、眼神迟滞,一举一动就像背负着好几个壳那样拖泥带水,经他们吞吐的浑浊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污染他的肺部,真让他难以忍受。那些人不该出现在大街上。他们是羊群里的羊,猪圈里的猪;他无法把他们视作同类。他们在他手里只会大声嚎叫、涕泪横流,他不屑去听他们嚷嚷了什么。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的脸庞投下一道道横直的影子,随着微风而轻轻腾移。

然而……虎杖悠仁给过他同类的感觉。这小鬼脚步轻快、行动如风、神情机敏,跟年少时的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养着他。

虎杖倭助死时两面宿傩十八岁,虎杖悠仁八岁。葬礼上他打量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小鬼,虽然他们在一起长大,但他很少回家。在长辈死绝了之后的自由空气里,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思考要不要把他踢到福利院去。

小鬼抿着唇连一滴眼泪都没流,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像他;但会踉跄地穿过人群来牵他的手。他不知道自己在小鬼这年纪会不会去牵别人的手,但他还是决定把小鬼留下来。这决定榨干了他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良心。

大体上,虎杖悠仁没让他失望过,不管是运动也好,成绩也好,人缘也好。他认为虎杖悠仁在收买人心这方面有独到的天赋。然而弟弟最终跟家畜打成一片,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察觉到时也为时过晚。

那男孩微弱地呼痛,气息跟叫魂似的颤颤巍巍好像下一秒就要断了。两面宿傩没有虐待家畜的癖好,就像厨师不会在做饭前还要先虐待一下自己的食材;他砍断男孩的四肢纯粹只为了方便,而不是为了制造痛苦。

两面宿傩漫不经心地思忖。脸颊上的肉可以做成烤串,腰部和背部应该加点红酒做成肉排,大腿肉应该刷上调料放进烤箱,排骨拿来炖汤……脑子就算了,他不感兴趣。

一切已准备就绪。两面宿傩一手拿着刀拉开隔间的门,挑剔的目光落在男孩缠满绷带、不成人形的肢体上,大腿和手臂都放在角落的冰柜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要把这男孩带进厨房里,尽管他并不太符合自己对食材的要求。

那男孩眼睛轮廓跟虎杖悠仁的很像。

男孩瞪大了眼睛剧烈抖动,嘴里“唔唔”叫着,眼泪糊满了眼眶,现在看来倒是没那么像了。两面宿傩忍着隔间里的臭味,一脚踏进来扯开男孩嘴里的破布,破天荒地想听听家畜临死前打算说些什么。

“求……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男孩撕心裂肺般哭嚎起来,然而连日干渴让他发不出太大的声音,“我我我家有钱……银行卡密码也可以——”

两面宿傩“嗤——”地一刀割断男孩的喉管。

多么索然无味!

隔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血液汩汩冒出来的声音,像一壶正在烧开的水。

那男孩颓然倒在地上挣扎一会儿便不再动弹,粉红血沫争先恐后地从嘴角和喉管涌出来,胸膛仍有轻微的起伏;两面宿傩那一刀割得不太深,只是为了让他闭嘴。

血溅了一身。两面宿傩洗了把脸,正要动手时,他听见门口传来敲门声。

他此刻杀意正盛却被骤然中断,满腔怒火。他把围裙解下来,用水将刀上的血冲洗干净。身上残留的血迹可以勉强解释为自己正在杀猪——或者,不需要解释。

尸体还需要什么解释?

他提着刀,不动声色地往门口走去。

“嘭嘭嘭!”外面的人还在不懈地敲门。

“宿傩!”虎杖悠仁的声音,“宿傩!你在家吗?帮我开个门,我钥匙忘拿了,便当也忘带了。”

愚蠢的臭小鬼!两面宿傩觉得这简直无法忍受,他翻了个白眼。

门外边,虎杖悠仁压着声音对吉野顺平说:“我今早偷偷把厨房窗户的锁给拧开了,你可以直接翻进去。留心瓶瓶罐罐,隔间在进去的左手边。不管看到什么,马上出来,我可能没法拖很久。”

吉野顺平点头,小声道:“如果我的猜测是错的,我会给你和你哥道歉。”

虎杖悠仁摇摇头,笑了一下:“我觉得你是错的,所以提前告诉你:不用道歉。好了,快去吧。”

两面宿傩把刀背在身后,打开了门。

——灯下黑(中)——

厨房里的血腥味几乎已凝成实体。吉野顺平从窗户翻进去时,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滚落进了血池里。隔间门口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制成,他借着窗口的微光隐约瞥见上面有一个红色的人类手印。

味道好冲,他快呼吸不过来了。血气仿佛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出,像雾一样弥漫开来,温热而又湿滑,让他瞬间汗毛直竖、双腿发软,像一条误入屠狗场的野狗。

这气味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吉野顺平不敢开灯,怕惊动站在玄关外的两面宿傩。他只能隐约听见兄弟俩的谈话声,这拖延时间的小伎俩随时可能被发现。所以,抓紧时间。

他屏息凝神,手放在隔间的门把上。隔着磨砂玻璃,他看见里面是一片粘腻的血红。咬了咬牙,一把拉开隔间门。

昏暗中只见一头小牛犊侧躺在地面,血液在身下凝固,似乎已断气多时。

他登时愣住了。

“为了个破便当你还能专程从学校赶回来,怎么,是少吃一顿会死?”

两面宿傩靠在门边对虎杖悠仁说道。他的神情平静,然而脸上身上都溅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使这种平静越发地流于表面,如同栖息着水怪的深湖。

“你做的饭实在太好吃了嘛。”虎杖悠仁打哈哈,绞尽脑汁地想着拖延时间的借口,“你……你刚在做饭吗?今天也是牛肉?”

“是啊,”两面宿傩在台阶上俯视着他,暗红的眼睛蛰伏在阴影里,“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你这脑袋到底记不记事。说吧,还有什么事?”

他实在太了解虎杖悠仁,几乎是打开门就觉得不对劲。

然而要准确说的话,事情从昨晚开始,就一路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他自认做事滴水不露,这么多年连警方传讯都没有过,但虎杖悠仁几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了解小鬼就像了解自己手心的纹路,反过来也一样。一次两次不寻常的细节、偶然性的破绽,虎杖悠仁尚且可以忽略并把它们抛到潜意识的深处;多年积攒,那些污垢只会越堆越高,渐渐地浮出水面,成为谁也无法忽视的庞然巨物。

但潜伏在心底的阴影却蠢蠢欲动起来;他等这一天可真是等太久了。

“哦……啊,那个,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

虎杖悠仁不习惯撒谎,焦虑地把手放进衣兜里抓着,吉野顺平弄完了吗?怎么还没听到暗号?他的目光老是忍不住绕过两面宿傩滑向厨房的方向,再勉强扯回来。两面宿傩玩味地阅读他的反应,觉得他这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模样就跟小时候干了蠢事一样,怪可爱的,也怪讨人厌的。

“怕你一个人在家里,会觉得……孤单……”

在两面宿傩的注视下,虎杖悠仁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哑火了。

完蛋了,这句话简直蠢到上天!虎杖悠仁内心那个小小的人在绝望哭泣,蜷缩在地面,哭成一张苍白的纸。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两面宿傩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小鬼的机会,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试试单脚跳着多抖几下,说不定还能从耳朵里抖出点别的东西来。”

别的东西?虎杖悠仁抬起头,眼睛隐隐湿润、明亮清澈。在两面宿傩面前,他总是像被打回了原形似的,还是小时候那副脑瓜不太好使的样子,“什么东西?”

“哈,你在问我?你在期待什么?”两面宿傩出手如电,一把攥住虎杖悠仁的脸将他扯近。“就你这丢三落四的破脑子,除了那点脑积水你还能抖出来什么!”

“唔?!”虎杖悠仁想说话,但嘴巴被两面宿傩的手心给捂得死死的。两面宿傩的手指稍一用力,他就感到两颊的肉被捏得生疼。太过分了吧,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要被掐着脸一顿痛骂。

两面宿傩的脸几乎贴在虎杖悠仁的脸上,温热的鼻息让后者耳廓发痒,“我可以纵容你那点小把戏,悠仁。”

那双直直盯着悠仁的眼瞳深红阴鸷,嘴角往两边咧开,仿佛他英俊的皮囊被撕裂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缝隙,天知道里面都有什么。

“……但我的纵容是有限度的,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骑在我的头上拉屎。”

他在说什么……是顺平被发现了吗?

虎杖悠仁感到呼吸困难,大脑一片空白。两面宿傩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但其实很少对他动怒。他隐约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是非常粘人的,尤其喜欢眼巴巴地跟在兄长后面。但宿傩总是在无视他,仿佛他是春天里飞来飞去、无处不在的杨絮一般,无法消灭也无法驱赶,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不知为什么,爷爷去世后宿傩对他的态度就和缓了许多。偶尔被悠仁腻歪烦了,也只是夺过他手上要求宿傩大声朗诵的睡前童话绘本,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拍,再不痛不痒地讽刺几句。

那时候家里拮据,宿傩考进了医学院,不出一年就退学了,有段时间还走了歪路,常常一身伤地带钱回家。当然这些钱大多都花在虎杖悠仁身上了,那会儿正是小孩吃得最多长得最快的时候,往往一个季度还没过去裤腿就变短了,大咧咧露出纤细伶仃的脚踝。“你这赔钱货!”宿傩一边翻钱包一边破口大骂。那时候年少的悠仁根本不明白退学的意义,有样学样地哭诉说他也不要上学,要打工养家,被宿傩揍惨了。

总的来说,宿傩确实宠他。也许不是什么好人,却是个好哥哥。可此刻虎杖悠仁心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恐慌,是一种拼命想要抓着什么,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东西从手中流失的心悸。他无法细想也不敢深思,仿佛天黑时踩在悬崖边上,不知道哪一脚会让他坠入深渊。

两面宿傩缓缓松开手。虎杖悠仁的脸颊被他掐出粉红色,眼尾也晕着淡淡的红,一副受伤的神色。

他有些心烦意乱,满腔暴虐的心思,手上却轻柔地整理起悠仁微皱的校服衣领,将其展平开来。“快回学校去吧,别东想西想的。”两面宿傩歪了下脑袋,嘴角勾起却一脸阴沉,“哥哥永远爱你,呵。”

虎杖悠仁身体一震,抬眼看他。两面宿傩语气恶劣,听不出丝毫兄长的爱意,低声哑笑那一刻看上去仿佛披着人皮的恶魔。

“还愣着干什么?拿好你的破烂给我滚。”

他语气又恢复冰冷,猛地把虎杖悠仁连同一齐塞过去的便当和钥匙甩在门外。他以手推门转过身的瞬间,虎杖悠仁瞥见他背后有一道刺目的反光。紧接着大门在他眼前一关,什么也看不见了,虎杖悠仁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宿傩一直在背后握着刀。

吉野顺平站在树荫下等待,远远地看见虎杖悠仁拖着步履向他走来。

要说他为什么喜欢虎杖啊,对方只朝他脸上略一端详便明白过来,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就说没事吧!真是虚惊一场。”

“虚惊一场”也许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词吧。吉野顺平迟疑着点了点头,努力忽略还在鼻尖萦绕的血腥味,直到现在他的视网膜上还印着一片明晃晃的红色。

“里面……是头牛。”

“你大概是有点被他吓到了,所以才产生了误解。”虎杖悠仁走到他跟前,正色道,“宿傩不会杀人的,更不会把人做进菜里,这太扯淡了不是吗。”

与其说他是知道,不如说他是这么相信着。

吉野顺平意识到自己的猜想很可能给虎杖悠仁带来了伤害。不论如何,两面宿傩是虎杖悠仁的家人,是集长兄和父母为一体的角色。在虎杖悠仁年幼的记忆里,他的世界全是宿傩。孩子总是容易崇拜比自己年长的同辈,而他的崇拜直到长大了也没有削减。宿傩是他的守护神、他的堡垒,吉野顺平的猜测无异于利箭攻向他的堡垒。

吉野顺平垂下眼睫,心里一阵发涩,“虎杖,对不起。”

虎杖悠仁吃了一惊,“为什么要道歉?我都说了没关系的。”

不是的,虎杖。我道歉,因为我还是无法相信他。

可我不能告诉你,毕竟,他是你哥哥啊。

虎杖悠仁看了他一会儿,转移开话题。

“说到这个,顺平可真厉害啊,宿傩的厨房我都不大敢进,那股气味……真是辛苦你了,放学我请你吃拉面。”

“不不不,那怎么好意思。明明是我想太多,误会了你哥哥……”

“哎没事啦!——大不了你下次请回来嘛!”

“啊,快迟到了!”

两人一路闹着跑回学校。迎面拂来的风轻柔卷起地面纷纷的落樱,像落下一阵樱花雨。粉色的花瓣夹在虎杖悠仁浓密的发间,几乎一致的颜色,使人分不清樱花和头发的区别。

吉野顺平抬起手想拿出落在他头发上的樱花,发色却成了花瓣最好的掩护。他摸索了好一会儿始终找不出来,倒像是在抚弄虎杖悠仁的头发似的。他手上动作一滞,心却狂跳起来。

“欸,找不到吗?”虎杖悠仁抬起眼看他,可能因为中午日光正盛,他的眼睛浮着柔和的金色。

“找、找到了。”吉野顺平手指一合,最后擦过虎杖悠仁的发梢,指间夹着一片完整的樱花。多么娇艳啊,他舍不得丢,手放进衣兜里,将樱花好好地收藏起来。至于那点遥远的、不可名状的恐慌,早被他抛之脑后。

两面宿傩打开厨房的灯,将几乎以假乱真的牛犊尸体模型一脚踢开。他走近角落拉开暗门露出里面的冰柜,莹莹的冰块之间,尸体的脸泛起青白色。

“真是曲折啊。”两面宿傩把尸体拖出来,叹了一口气,“得赶紧开始料理了,毕竟,我可不爱吃不新鲜的东西。”

“要说大费周章之后能吃顿美味的也就算了,可你这肉既不多也不嫩,我很亏啊。”他手起刀落,将不要的部分归到一边,跟死尸说话的语气像在和邻居抱怨无聊的家常。

“……只好再抓一个聊以弥补了。你觉得呢?”

两面宿傩的目光落到隔间的门沿边。

鞋印。刚才有人穿着运动鞋踩进了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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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下室发现那些东西之前,一切都挺好的,至少虎杖悠仁一直这么觉得。生活就这样平稳地继续,他同时加入了灵异现象研究会和田径社,时不时找顺平补习,学习成绩有时候是A有时候是B,主要取决于宿傩冷嘲热讽的程度。

放学后他回到家,刚进门就倾斜了一下肩膀,让书包带自然地落下来,把短靴踢掉换上拖鞋的时候,书包就扑通一声落到地上。两面宿傩还没回家,也许在加班,他可以稍稍放肆一下。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把电视机打开——随便哪个频道都可以,他不挑——就着电视剧的声音,他卧倒在沙发上看杂志。最喜欢的那篇连载了十年的漫画终于更新了,放学路上他和吉野顺平一直在讨论里面的剧情。

所以为什么要去地下室呢?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幸福不是吗,像猪一样幸福。

漫画还没翻几页,他手机铃声响起,是顺平打来的,“重大情报!”吉野顺平兴奋地喊道,似乎还在回家路上,有些气喘。漫画作者更新了一些信息,接下来他们还热烈讨论了这漫画在几年前埋下的伏笔,试图推理出之后的剧情走向。

几年前的伏笔啊!谁还记得呢?尤其虎杖悠仁看书是囫囵吞枣式的,吉野顺平提到的很多伏笔他听了都一脸懵。他小时候收藏的系列都被宿傩收拾到哪里去了?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翻箱倒柜却一无所获,最后终于想到一个地方。

——地下室。

地下室里没有窗,又阴又冷,他几乎从不下去。里面堆满了兄弟俩从小到大不要的杂物,还有一些破旧家具什么的,也算是童年回忆了。他和宿傩都不是收拾家务的能手,顶多也就是把家里捯饬得能看能落脚,至于杂七杂八的,统一由宿傩锁在地下室里。

所以钥匙去哪儿了?他噔噔地跑上楼,进到两面宿傩的房间,闭起眼猜测了一下,果然从衣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一串钥匙。看吧,他还是了解他哥哥的。他一根手指勾着钥匙圈一晃一晃,听着钥匙互相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心情不错。

钥匙圈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点锈迹,挂着各式各样一大把钥匙:大门、房门、抽屉、阁楼、车库、地下室……他换上靴子,拿着这串钥匙走到屋外去,因为地下室的门并不在室内。看到那扇灰色铁门的时候,他拿起钥匙一个一个地试。

天色逐渐黑下来,像一层雾蓝的纱垂落在地面,周围都是灰蒙蒙的景致。虎杖悠仁的影子笼罩了门锁,有些看不清,试了很久,终于轮到最后一把钥匙,与锁眼严丝合缝。

在拧转钥匙之前,虎杖悠仁没来由地踌躇片刻,仿佛心上掠过淡淡的阴影。地下室里是什么样的?他拿着一串钥匙,就像童话里新婚的小女孩提着丈夫的一串钥匙,她借着蜡烛的微光即将走进蓝胡子的染血之室。她看到了什么来着?虎杖悠仁努力回想——干尸,骷髅,还有铁处女。

染血之室的故事他至今仍记忆犹新,因为那是小时候宿傩最喜欢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那些充斥着分尸和乱伦的所谓童话没有一个是儿童该听的,蓝胡子就是其中翘楚。他躺在床上又害怕又好奇,哀求两面宿傩再讲一篇,再讲一篇,宿傩就总是讲起这篇故事,《蓝胡子与染血之室》。他想起那时候宿傩脸上莫测的微笑,在床头昏黄的台灯下显得十分瘆人,再配合他低沉、柔和的声音,每每将他吓到尖叫。

“今天就讲到这里,赶紧睡吧,臭小鬼。”之后宿傩会这么说,“这只是个故事而已,吓成这样可真是有出息啊。”

这只是个故事而已……虎杖悠仁喃喃自语,手上稍一用力,推开地下室的大门。

眼前只有一小段台阶,看不清尽头,仿佛被地下室的漆黑给侵蚀了大半。大门旁边有个灯的开关,他按了一下,里面还是一片黑。他多按几下,没有反应;地下室的灯坏了。

宿傩这家伙,肯定是懒得叫人来修。他拿起手机,借着手电筒的功能,他隐约看见台阶尽头,地下室的一小部分被勉强照亮。他举着手机慢慢地走下台阶。

冷——这是首先袭来的感觉。每往下走一步,周围就似乎更阴冷了一份。因为在走动的关系,电筒功能的苍白光圈在不住地打颤。虎杖悠仁总觉得在光圈模糊而微弱的边缘,还有更多没被照亮的东西。

他终于踩在地下室里,惊讶地发现地面居然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考虑到基本没人会来地下室,这层地毯显得有点多余。更让他意外的是地下室内部的空间很大,出奇的大,他粗略用手电筒扫了一圈,只能照亮不到一半的区域,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似曾相识的物件,另一边则沉浸在深深的阴影中。

他慢慢在杂物堆里穿行,差点撞到一个废弃不用的小型书架。他眼睛一亮,蹲下来借着手电筒功能细看架子上面的书名。然而这不是他小时候用过的漫画书架。这个书架上摆满了世界各地的菜谱,他好奇地抽出一本翻了翻,上面居然有宿傩留下的详细笔记。连翻好几本,每一本菜谱上都有宿傩的笔记。这个大吃货。

虎杖悠仁将抽出来的书放回原来的位置,站起来时察觉到书架背后还有更深更黑的空间。他举起手机,光柱颤巍巍地在地毯上一路移动过去。

照亮一张雪白的脸。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差点把手机甩出去。光圈也因此在那张脸上晃了好几回,虎杖悠仁终于看清那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个半人高的洋娃娃。

一颗心终于缓缓落地,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慌成那样,就好像……就好像某个猜测终于被证实了似的。他苦笑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这时候疑惑才浮现出来:为什么这里会有个洋娃娃?

他小时候肯定没玩过娃娃,连毛绒玩具都不曾有,这个洋娃娃不可能是他的。至于宿傩……把宿傩跟洋娃娃联系起来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他马上否决了这个可能。

他走到洋娃娃跟前,手电筒笔直地照在它的脸上,越打量,他心里就越不舒服。洋娃娃穿着繁复华丽的裙装,却断了一条腿,一条手臂扭曲地往后翻,金发乱糟糟地垂下来,挂着白絮似的灰尘。它睫毛很长向上微卷,眼珠子是蓝色玻璃珠做的,现在只剩下一颗还待在眼窝里,另一只眼窝空洞洞的,注视着他。

洋娃娃脸上带着永恒微笑,嘴唇又红又薄,嘴角往两边尖尖地翘着,似乎还沾着几滴深色污渍。虎杖悠仁只在恐怖片里见过类似的存在。娃娃血红的微笑再加上眼窝的黑洞,就好像它刚吃完人似的,笑得又餍足、又邪恶。

宿傩怎么会留着这样一个东西?

虎杖悠仁皱着眉,把手电筒转开,扫视地下室的另一半空间。这一边的物品他都觉得陌生,而且摆放得毫无章法,走个几步就会踢到什么东西,发出哐当声。一会儿是全套精美茶具,一会儿是镜子和带图案的花瓶,一会儿又是些零碎布料;宿傩似乎只是简单地把这些鸡零狗碎都扔了进来,不做整理。紧接着,他目光一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塑料箱子。

到此为止吧,悠仁,你看见的已经够多了。他忽视了心底的声音,缓步朝那个箱子走去。非得刨根问底吗?非得绝人后路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被第二个人知道,他自己就有,两面宿傩自然也有……

他轻轻地掀开箱子上的盖子,一阵陈腐、发臭、带着血腥的气味,迎面冲来。他抬起手机对准箱子里的东西,光圈猛烈地颤抖,因为他的手在颤抖。

箱子里是带血的衣物,大量的血,有些甚至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是宿傩宰杀动物时沾上的吗?他把手放进去,用指尖小心地捏着衣角,翻了几下。不,不是。宿傩不可能穿这些衣服,因为里面只有小孩儿和女人的衣服。

那一瞬间虎杖悠仁心里只有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他碰到一些不是衣服的东西。哦,这里面也有一些零碎的摆件。他匆匆地看过去,无意识地搜索着什么,最后,他的目光停住了,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细弱而震悚的咯咯声。

他看见一副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的照片。尽管这些人的面孔被玻璃破碎的纹路给细细地割裂开来,他依旧觉得这三张面孔既熟悉又陌生,在大脑宕机的数十秒里,他逐渐地意识到,这上面的人他都在新闻里看见过。他想起来了,那个凶杀案新闻。

这怎么——这怎么可能——

空气似乎稀薄起来,仿佛有什么人一下子把空气给抽干了。钥匙串从手中滑脱,掉在地毯上激起一圈灰尘。虎杖悠仁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起来,心脏好像被残忍地反复刺穿,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从心脏直通到腹部。

宿傩的脸,宿傩的笑声,宿傩哄他入睡时的语气……此刻都乱糟糟地纠缠起来,永远地蒙上一层黑影。

最恐怖的一点他还没想到,但他不久就会知道了——那就是宿傩做的肉。

“嘎吱”一声,地下室的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虎杖悠仁僵住了,脑子轰地一炸。

两面宿傩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还是那么低沉、柔和,在平时是会让他感到安全的,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悠仁,你在里面吧?”

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台阶上。

“回答我,悠仁……”他的声音像极了一声叹息,“不要逼我过来抓你。”

虎杖悠仁似乎已经看到他长长的影子落在最下面的台阶上。

不能让他发现!虎杖悠仁慌不择路地看了箱子一眼,里面是满的,不能藏人,只得先把盖子盖上。怎么办?该往哪里躲?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身体就率先做出了决定。

他匍匐下来,轻而迅速地在地毯上爬行,像猫一样猱身钻进附近书桌的底下。书桌下两边都是抽屉,他竭力把自己蜷成一团,藏进桌子下的阴影中去。

“我知道你在这里面,现在出来的话,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两面宿傩轻柔地低语,蕴藏丝丝危险的气息。他脚步无声,哪怕不借助光线,也能在杂物之间熟练地穿行。

“乖孩子,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虎杖悠仁捂着嘴巴大气不敢出,就仿佛宿傩正在诵读他的死刑宣判书。他很熟悉宿傩此时的语气,宿傩经常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有时候一天下来能有四五次——他现在终于懂了,那是哄骗的语气。

他双眼大睁着,盯着面前的一小块空地就连眨一下都不敢,眼睛渐渐地干涩,渐渐地湿润起来。如果说他刚才还对发现的证据有丝毫幻想的话,两面宿傩此刻的反应直接击溃了那些幻想。从前兄弟相处的每一块记忆碎片都浮现在眼前,可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曾经无比幸福的生活彻底变成泡影了。是宿傩的错吗?可宿傩一直都是这样的啊。——那是他的错吗?是他不该来到地下室,不该打开那个箱子吗?他心底那个小小的人还是幼童的形象,对着他发出一遍遍诘问。他伏在书桌下,身体颤抖着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度过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轰隆——”宿傩面无表情地踢碎了一个木柜子,木屑四溅,尘土飞扬。

“虎,杖,悠,仁。”他说话的方式,仿佛恨不得从弟弟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再细致地咀嚼品尝。又一声巨响,距离自己不远,虎杖悠仁颤了一下,不知道宿傩又踢碎了什么东西。

黑暗中,两面宿傩静立片刻,突然轻轻地嗤笑出声。

“《蓝胡子》。”他轻飘飘地说,“还记得吗?你就像里面那个小女孩一样,满脑子与实力不匹配的幻想和好奇心,她打开那扇门,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然后死了。我记得结局是……蓝胡子砍下了她的脑袋?”

虎杖悠仁不得不咬住自己的虎口,不然他恐怕下一秒就要冲出去——充满怒火,还是恐惧?——跟两面宿傩打上一架。

“你呢,悠仁?你打开自己的染血之室了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充斥着诡异的兴奋,“你大可放心,我会对你远远比蓝胡子对他的新娘还要温柔。”

够了,真的够了。求求你,住口吧。

不要过来啊——

又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几乎就挨着虎杖悠仁炸裂开来。他差点跳了起来,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其实没有,两面宿傩踢爆了书桌旁边的那个一人多高的细长花瓶。

“怎么还没出来?”两面宿傩似乎皱起了眉,声音里隐约带着懊丧和怒意。他环视四周,书柜、塑料箱子、架子和花瓶背后,都检查过了。“难道真不在这儿?”

不在这里!快走吧!

“但他今天肯定来过。”两面宿傩捡起箱子前的钥匙串,抖了抖上面的灰,若有所思,“吓坏了吧,可怜的小鬼……”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逐渐远去,一路走还一路泄愤似的踢翻了好几样东西。

虎杖悠仁慢慢地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一动不敢动,直到听见地下室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力甩上。谨慎起见,也因为肢体仍然僵硬,他趴伏着没有动弹。周遭只有无尽的黑暗,黑暗中仿佛酝酿着无数纷乱的幻觉,它们从两面宿傩给幼时的他读过的每一本童话绘本中活了过来,狞笑着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酸麻的四肢已经好转,他极缓慢地抬起身,正要从书桌底下爬出去时,如遭雷劈地停住了。

书桌外静静地立着一双木屐。

虎杖悠仁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咬住嘴唇,制止了涌上喉咙的抽气声。——他竟然还没走?!

寒意像蛇一样冰冷地攀爬上来,每一寸皮肤都冒起鸡皮疙瘩。嘴唇似乎被自己咬破了,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来,会被闻到吗?他此刻的心跳声如此剧烈,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会被听到吗?

宿傩在耍他!宿傩早就知道他藏在这里了!血气直冲上他的脑门,一瞬间他连眼睛都红了,紧紧地攥起拳头。哪怕打不过,他也要把这个总是戏弄他的恶魔给暴揍一顿,手折断了他就用脚踢,脚踢断了他就用牙齿咬,世界上还能没有制住两面宿傩的方法吗?

两面宿傩在昏暗中忽然轻叹一声。

“什么嘛……还真不在啊。”他把手放进和服宽大的袖子里,懒洋洋地转身走了。木屐踩在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虎杖悠仁全身瘫软,无力地趴在地上。他知道宿傩这回是真的走了。

他把脸贴在落满灰尘的地毯上,听着外面大门关上的声音,肩膀一抽一抽的,半边脸都湿透了。他的悲声和眼泪,都静悄悄地倾泻进地毯里。

——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