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解题公式①
《创世说》的开篇写的是赫法娜女神如何诞生,都是些“天生万物”“绿洲”之类宏观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具体地点。 这七本说是不同的版本,可实际内容是一样的,最多也只因为时代问题,百年前刊印的版本(复制品)里会有个别现已不再使用的词语。而谜题所摘抄的句子,恰好所有版本都用词一致,从这方面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除此之外,这七版《创世说》的差别,仅仅是排版而已。有的这句就在开篇第一页,有的则在第二页;还有配上插画的版本,它排到了第四页。 莱尔看着这些他无比熟悉的句子,耐心地对照着七本书。 他上次这么动脑子好像已经是好几年前了。说不上擅长不擅长,在他的生活里,需要动脑子的时刻实在寥寥无几。大多时候他泡在药物和酒精里,剩余时间拨给了并不安宁的睡眠,说他活着是在等死也不算夸张。思考的感觉对他而言称得上陌生,但他并不讨厌。 在他来回翻动书页时,罗斯洛克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坐着等待。 不知过去多久,莱尔脖子发酸,暂时停下琢磨。他一抬眼,就看到对面的罗斯洛克已经睡着了。男人双手仍然插在风衣口袋,背靠着窗,脑袋以奇妙的角度歪着。但仔细看的话,就会注意到他的脸并没碰到肩膀,反倒挨着支棱起来的风衣——他是抱着猎枪睡着了,用枪管支撑着头。 看着对方睡得如此安稳,莱尔突然不爽起来。凭什么他在绞尽脑汁,而这家伙在睡大觉?他猛地一伸腿,踹在罗斯洛克的椅子上。 男人倏地睁开眼:“怎么样?是不是有答案了?” “……”莱尔有种狠狠咬了口棉花糖的无力感,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没什么发现,地点、地图、暗示,都没有;七个版本的用词我也对比过了,修改过的词汇也组合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再说了,那谜面上也看不出来,到底以哪个版本的《创世说》为准。” “这几个版本有什么区别吗?”男人无聊地捏着自己的颈绳坠子揉捻,“内容都一样?” “内容当然一样,谁敢随便篡改《创世说》。也许就是你想错了,跟书没关系。” “可是你刚才说,有修改过的词汇?” “有一些现代已经不用的词,自然就修正成现在这样了。”莱尔道,“真要说的话,除了封页与内页排版之外,这些书的内容都一模一样。……而且,《创世说》也不止这七版,我估计其他版本也一样,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还有啊?” “肯定啊,说不定有上百个版本。” 罗斯洛克拧起眉头,没有着急说话。 莱尔便干脆看着他等候下文。对方的头发实在是惹眼,不管看几次,他都会不自觉地去注意那些白发;此刻男人垂着眼思忖,手在无意识地玩弄坠子,他视线便落在坠子上。 那其实不能称作坠子,罗斯洛克只是戴着根黑绳,有什么两公分左右的圆柱体,缠在黑绳之中,被当成了坠子。 “这样,如果我这样问你。”男人突然停止玩弄颈绳,手搭在桌面某本《创世说》的标题上,“假如现在只能留一个版本的《创世说》,圣耶教的教徒们,会选哪一本?” “……这是什么怪问题。” “就是假如,假如现在发大水了,所有的宗教书籍全部会被毁掉,神父可以留下唯一一本《创世说》……那会是哪一本?” 莱尔思忖几秒,说:“《创世说》的母本?” “那是什么?” “考古学家挖出来的泥板书。”莱尔说,“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是现存最早的《创世说》。” “泥板在哪里?” “博物馆或者国家文物库,谁知道。” “我换个说法,”罗斯洛克往前凑近了些,像要对他说什么秘密似的拉近距离,“哪里可以看到泥板书的内容?” “……国立图书馆?” “对,对,就是那里。”男人连连点头,“我们该去国立图书馆。” “你疯了吧?”莱尔道,“这是在下原,国立图书馆在上原中心,坐火车都要一整天。” “这么远?”罗斯洛克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我们现在去火车站。”
然后他们就在火车站了。
看着人来人往的月台,莱尔有几秒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并不是人,他是沙滩上那些该死的醉汉遗落的酒瓶;眼前提着行李匆忙而过的也不是人,而是推搡着他的海浪。
离他不远处罗斯洛克叼着烟,正在售票处和女售票员调情,顺便买票。
莱尔翻了个白眼,继续站在原地当酒瓶。
罗斯洛克的行动力高得令人发指,说完那句话后便合上摊在书桌上所有的《创世说》,垒起来抱去服务台归还,再半拉半拽地领着他直奔火车站。原本莱尔一个人要走半小时以上的路,他们只花了十几分钟。
片刻后,罗斯洛克捏着两张票回来:“六十二块。”
莱尔没明白:“什么?”
“车票啊,”男人将其中一张塞进他手里,“给钱。”
莱尔看看车票,上面非常清晰地印着“售价:五十二块”。他下意识问:“不是五十二吗?”
“十块跑腿钱,”罗斯洛克摊着手,等他付账,“是我去排的队。”
青年无话可说,只从口袋里掏出乱糟糟揉成一团的钱,费劲儿地从里面抽出六十块,重重拍进罗斯洛克手里:“没零的了!”
“算你欠我两块。”
“……”
现在月台上的破酒瓶又多了一支。他们站在月台上抽烟,等着下一趟上原的火车进站,谁也没说话。许久后列车终于来了,鸣笛声抹去月台上所有矫情的离别,他们随着人潮登车,找了个靠近车厢节的空位,面对面坐下。
列车徐徐向西开动,恰逢日落时分。
罗斯洛克抬起车窗,莱尔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列车像在追逐落日,又像在逃离逼近的夜。在列车的轻微摇晃中,莱尔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他想抽支烟,却发现口袋里的烟盒空了。没等他开口,同样在看风景的罗斯洛克敏锐道:“要烟吗?”
“五块一支是吧?”他突然想起了一点昨晚。
“对,要不要?”
“我才不要。”莱尔起身道,“火车上有卖的,你失算了,奸商。”
“那可真遗憾。”男人戏谑道。
平常这时候,莱尔不是在酒馆里喝酒,就是已经在灯红酒绿里磕得不省人事。他循着走道,往车头走了一节,再往前是挂着“暂未开放、乘客止步”的餐车间。卖烟酒饮料的小车正巧从里面出来,关门时依稀可见里面站着不少穿制服的人。莱尔并不在意,只买了包BASA,就站在车厢节抽起来。
尼古丁并不足以平复他身体里的焦躁——这是药瘾上来的感觉,仿佛有蚂蚁在他骨骼上筑巢似的发痒。说不上多痛苦,那是种很绵长很温吞的欲求不满,让人觉得难熬。
——有什么可好奇的?你想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想知道。
“……那是我自己的事。”他轻声说着,嘴唇因过度呼吸而干燥,“闭上嘴,不要管我。”
——真可怜,没有人想管你。
“是啊我知道,该死的你不要再说了……” 莱尔的手微微发颤,他抽着烟,看见车门小窗外的天黑下来,他自己的脸渐渐取代掉风景。忽地,有人在他身后打招呼:“嘿。” 他侧过身:“嗯?” 陌生老头鬼鬼祟祟从口袋里摸出袋药片:“好东西,来一点?便宜卖给你。” 莱尔咬着烟,掏出几张钞票:“够不够?” 老头卖的是很常见的麻药,西南产的草植类,药劲儿并不大,但比没有好。莱尔迫不及待地咽了两片,就站在原地等着药效上来。他身后另一半车厢节里涌进来几个人,高声吵闹着席地而坐。 莱尔先回头望了眼车厢内:罗斯洛克正眉飞色舞地和陌生人聊天,大约根本无所谓他坐不坐回去。于是他凑到那伙人旁边,看见他们正打算玩扑克。 有人热情欢迎莱尔:“一起玩两把?” 他点点头:“腾个位置。” 他们玩的扑克很简单,四个人轮流抓牌出牌,最先出完的人算赢。他一边玩着扑克,一边感受着身体里逐渐升腾起来的愉悦感,连着三四局都是他在赢。没多久他放在腿边赢回来的钱就超过了一百块,输家不耐烦地洗牌再发牌,趁他低头点烟时跟同伴使了个眼色。 也就从这把开始,莱尔飘飘然着,每把都抓一手烂牌。 他迟钝地想着这些牌怎么才能过出去,往往还没等他想到策略,对家就已经爽快地打完了手牌。赢来的钱飞快输出去,再继续输,输得他开始从自己口袋里掏钱出来。 “……顺子,三张,”陌生老哥得意地将牌甩在牌堆里,“接不上吧?一口气打光,翻倍翻倍——” “……” 莱尔半垂着眼皮,舔着嘴唇再去口袋里摸—— 钱输光了。 他烦躁极了,口齿不清道:“不玩了,没钱了。” “哎哎,别啊小哥,”有人劝到,“万一下一把就赢了呢?” “就是就是……” “这样好啦,这把牌不好你就不打了,牌好就接着玩,这总可以吧?”对家一边发牌一边道。 莱尔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他却还是依言拿起了手牌展开看;这副牌比他之前拿到的要好很多,有操作空间。他还在考虑要不要玩,牌局却在他看牌那瞬间就已经开始了。毫无意外的,这一局他输掉;对家就像赌神上身似的,面前赢下的钱已经堆起小山:“哎,真不好意思,又是我赢。” 就在这时,莱尔忽地瞥见赢家的腿边,露出了扑克牌的角。 他遽然伸出手,将那张压在对方大腿下的扑克抽出来:“……你出老千!他出老千,他藏牌!” 莱尔说着,求助似的看向另外两个参与者。 而那两人却把视线挪开了,小声说:“只是刚打出来的牌滑过去了吧。” “对,滑进去的而已。……”
——他们三个是一伙的啦。你又被骗了,真蠢。
“我看出来了,”莱尔嘴角压下来:“……你们做局耍我,是这个意思?” 对家嚣张道:“小子,愿赌服输,输不起就别玩,要玩就别闹,懂不懂规矩?” 莱尔忿忿看着面前几人,在麻药的作用下他们的脸轻微的畸变扭曲,脸皮好像变成了某种胶质物般,可以随意变幻形状。他深深呼吸着,在对方几人都以为他已经认栽时,他突然抓起摆在地上的钱,塞进自己口袋。 “你干什么……!”对方见状立即要抢回钞票,“输不起是吧小杂种!” 莱尔打开他的手,再狠狠一推,人被他推得撞上身后餐车的门:“滚,是你们出老千!”他踉跄着站起来,扭头就要往车厢内走。另外两人反应过来,连忙拦在他身前,以牙还牙地接连两下推搡着他退回去:“你想干什么,干什么?输不起就抢钱是吧。” 他呼吸急促,用力眨了两下眼,试图让自己再清醒些。 但对方没给他机会——他身后,这伙人中的主谋怒骂着一脚踹在他腰上:“操你妈的,不懂规矩是吧?哥几个来教教你!” 莱尔失衡地栽倒在铁皮地面,紧接着那些人的拳脚如疾风骤雨般招呼上来。这不算太痛,没有罗斯洛克的那一枪管痛;但势头实在吓人。 他蜷着身体护住要害,在不清不醒中大喊道:“……罗斯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