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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圣济院②

  礼拜堂和告解室的地面要用抹布擦到反光为止;女神像则要用专门的抹布擦,一些缝隙夹角也必须仔细打扫;供奉用的长明灯每天早晨都要添油;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吸烟,不能饮酒。   特蕾莎领着莱尔顺着包裹外围的环形长廊,将主建筑内部所有地方都走了一遍,顺带把这些繁杂的规矩仔仔细细地说给他听。   圣济院比一般的修道院要大不少,装潢称不上华丽,但却很有规制,大礼拜堂里甚至有整面墙的管风琴。除了两个礼拜堂和告解室之外,主建筑里还有很大的藏书室。它没有国立图书馆那么气派,只是四面墙都是到顶的木制书橱,各色书籍放得满满当当。   管理藏书室的是一个老头,是个老修士。无法成为神父的老修士很少见,这类人要么是曾有过犯罪历史,要么是考不过神职人员的评级考试;所以永远都只能做修士,领修士的津贴。   莱尔经过藏书室的门时,老修士正坐在脚手架上,收拾着最上层的书。   “如你所见,我们很缺人手。”特蕾莎的话将他的注意力拉回去,“所以可能会有些辛苦,但我会尽快再招一名义工来的。”   确实,圣济院人手少得有些可怜。   莱尔“参观”下来,就只见到两位修士、两名义工;特蕾莎貌似是这里唯一的修女。后院的那些孩子是圣济院收养的孤儿,修道院的杂活都是他们和特蕾莎在打理。人手严重不足原因很好猜——圣济院太穷了。   地处偏僻,会来做礼拜的信众应该也大多是普通人,资助不了多大的数目。在这基础上,圣济院还要每周发放救济餐。修士修女也是一种职业,津贴打折信仰也会打折,没多少人真能伟大到为了信仰和理想每天吃糠咽菜。   “院里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修女接着说,“下午你就先把告解室打扫干净吧。”   他们停在藏书室门前的廊下,再往前就能回到后院。   莱尔还没来得及点头应下,特蕾莎又补上一句:“我得再提醒你一遍,圣济院内不能吸烟。”   “……我身上有烟味么?”   “很大。”   “我知道了。”那他只能去后院角落里躲着吸烟了。   特蕾莎却淡淡拆穿了他的心思:“后院也不能吸烟。实在要吸,就到外面去。”   “好吧……”   正说着,莱尔突然瞥见走廊出口处,似乎还有个能拐进去的通路:“那里是……?”   特蕾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是供奉圣女曼莎的地方,平时由我负责打扫维护。”   “圣女曼莎?”莱尔顺着她的话问道,“其他人不能进去,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特蕾莎收回视线,仍没什么波澜道,“任何人都可以供奉她。”   他从未听说过圣女曼莎这个名号。不过在修道院里供奉除了赫法娜以外的“人”并不少见,他们多数都是在宗教历史上有过杰出贡献的圣人,死后被信徒们授予和赫法娜女神同样受到尊敬朝拜的荣耀。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特蕾莎的神情,对方明明没表露出任何不悦,他却有种不应该继续问下去的直觉。于是莱尔回到先前的话题:“那我去打扫告解室了。”   “去吧。”


  打扫实在是件无聊又不轻松的事。   莱尔不擅长打扫,好在也没有人会来计较义工的效率;整个下午很快就在擦拭神像中过去了,中途换洗抹布时偶遇过其他义工和修士,但除了点头算作招呼外,莱尔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无法和这些陌生人顺畅地搭上话——其实觉得罗斯洛克更适合这种任务,因为罗斯洛克和任何人都能欢快地聊起来。哪怕车站的售票员,哪怕他。   晚饭是孩子们做的,卖相不怎么好看,味道却还不错。在后院棚屋的饭堂里,莱尔见到了圣济院除神父之外的所有人,包括藏书室的老修士。圣济院的用餐时间也安静得令人不适,莱尔甚至没找到机会问一句“神父怎么不在”。   再之后是晚课,所有人聚集在小礼拜堂,在油灯恍惚的光里读着《箴言》。那些密密麻麻的声音,仿佛某种昆虫在集体振翅。噪音挤压着莱尔的耳膜,他依稀又记起那些幼时站在乌木桌旁背书的时刻。他烦闷起来,想着要不要借口去厕所地偷偷吸一支烟;他摸了摸口袋,才想起烟在罗斯洛克那里。   ——罗斯洛克现在在干什么呢?   ——也许在酒馆里喝橙汁,也许在乌烟瘴气的赌馆里玩弹珠机。   最终莱尔什么也没做,跟着其他人在礼拜堂里待到晚课结束,然后早早洗漱,睡到了陌生的床上。   熄掉灯,月光从方窗挤进来,照亮这间逼仄的义工房。莱尔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上层的床板,思绪漂浮着,觉得烦闷难捱。他分不清这种烦闷是因为烟瘾还是药瘾,他像是在凝视着不断下滴的水珠,每一秒都很长很长,子夜还很远很远。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后,莱尔半梦半醒地睡过去了,直到窗外冒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倏地睁开眼:外面有黑影拉开了窗,轻巧利落地翻进来踩在窗边的小桌上。   莱尔:“!”   罗斯洛克:“嘘——”   男人从桌子上下来,诡异地伸手摸了把上层;接着往床上一坐,很是自然地递给莱尔一支烟。   莱尔仓促坐起身,接下烟道:“圣济院禁烟的。”   “反正在房间里,”罗斯洛克才不管那么多,给自己点上烟道,“偷偷的。”   “……”   然后莱尔也点上烟。   他窝在床上,罗斯洛克坐在床沿,两个人沉默了半支烟的时间。这就像某种奇妙的宗教仪式,莱尔不知为何沉默,仿佛专注享受这支烟是他们的义务;但这种沉默很温和,让他感觉自己正窝在装满温水的浴缸中。   直到男人掸掉一截烟灰,终于发起话题:“来,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发现。”莱尔回答道,“我都还没跟其他人说上话。”   “是嘛。”罗斯洛克并不意外,“但我有一点。你没见到神父吧?”   “对。”   “神父被我老板请去主持葬礼了。”男人说,“我去打听了会儿,老板最近还在北原,我们得小心了。”   “葬礼?谁的葬礼?”   “老板的葬礼?”   “他死了?”   “他没死。我很难跟你解释……”罗斯洛克不得不解释起来,“他是个疯子,他喜欢给自己编排葬礼,圣济院的神父被他‘请’过去排练了。”   “……”   这乍一听是有些匪夷所思,可一旦想到对方是罗斯洛克的老板,并且还是个杀人灭口之后会把红木座钟一起带走的人,排练自己的葬礼好像也不怎么奇怪了。   尼古丁舒缓了神经,莱尔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间房的?”   “我当然是看了会儿情况再走的。”罗斯洛克嬉皮笑脸道,“要确保你的安全对吧,战友。”   “哪门子的战友……”   一支烟很快燃尽,罗斯洛克说着“后天新一期的报纸才发行,明天你可要加把劲儿了”,突然弯下腰开始解鞋带。   莱尔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脱鞋?”   “因为我要睡了。”男人脱了鞋,卸掉枪,将风衣甩在桌上,然后利索钻进他的被褥里。   义工的双层床约莫只有一米宽,一个人睡都伸展不开,两个人睡只能挤在一起。男人大喇喇躺着,挤得莱尔不由侧过身:“你要睡这儿?”   “对啊。”   “你去外面睡啊,去旅馆啊。”   “旅馆要钱,”罗斯洛克阖上眼,“这里免费。”   “太挤了罗斯洛!”   “嘘——不要吵醒其他人了。”   “你睡上面去。”   “上面你没收拾不是吗,我刚才摸了,好厚的灰。”   “……”莱尔缩着身体,又气又恼,“所以你一开始就决定好了要睡这里,才说什么每天子夜会过来。”   “对啊。”   “你早说啊,早说我就把上面也收拾了。”   “但只有一床被子,不是吗?”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莱尔道,“特蕾莎绝对会认为我别有目的,然后把我赶出去的。”   “不会被发现的,你放心好了。”男人越说声音越小,“我要睡了……”   “你来真的……”   在这之前,莱尔还以为正午和子夜的见面,是像杀手接头互换消息一样很酷的事。他没料到罗斯洛克只是过来蹭地方住,更没料到对方在打过招呼后,呼吸便真的沉缓下去。   挤在窄小的床,莱尔无奈地合上眼。   他能嗅到被褥上廉价洗衣皂的香味,能听到对方舒缓平静的呼吸,能感受对方身上的热。思绪在这些东西的包围中逐渐飘远,莱尔竟很快就睡着了。他甚至没有做梦,一直睡到圣济院的晨钟声响起。    “……”   睁开眼,外面的天光已经照亮这间逼仄的卧室。   桌上的猎枪、风衣消失了,罗斯洛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有虚掩着的窗能证明他昨晚确实来过。莱尔仍保持着背靠墙的局促睡姿,小床空出半边。他终于能抱着柔软的被褥舒展开身体。   这似乎是很久以前才有过的感受了。   他好几年都没如此惬意地赖过床,因为多数时候他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才醒来,头痛、反胃是家常便饭;躺在床上像行将就木的老人般神志不清,才是他过去的常态。   但没过几分钟,其他义工便敲响了他的房门,好心地叫他起床做早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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