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圣济院③
第二天莱尔也没有任何收获。 被罗斯洛克的前老板拐走的老神父,风尘仆仆赶回来主持礼拜日的活动。大礼拜堂人来人往,念词祷告,唱诗奏乐,这些嘈杂声几乎整日未停。莱尔好不容易在休息时和其他义工搭上话,短暂地闲聊过后,他主动承担起走廊的打扫——为了更好地观察藏书室和老修士。 据说藏书室里有不少年代久远的神学书,对宗教徒来说价值连城。因此,只有正经神职人员才能出入藏书室,义工和往来信众是进不去的。时不时会有其他修道院的修士过来借阅,他们也都只能在藏书室内阅读,一本也带不出去。甚至藏书室的打扫工作都是老修士独自在做,莱尔找不到任何机会。 老修士不是在整理书目,就是在伏案给古文献做注解。 莱尔将藏书室门前那条走廊擦到光可鉴人,也没看到老修士做第三件事。满心满脑只有一件事的人类是很可怕的,这意味着他们没有欲望、没有私心,也就毫无破绽。在莱尔看来,老修士就是这样,毫无破绽。 罗斯洛克依言在正午来过一次。 那时莱尔正要去饭堂,男人坐在圣济院后院外的一棵大树上,手脚比划了半天,莱尔看明白他想说的话:给我也弄点吃的。就像子夜过来是专程蹭睡一样,正午的约定大概也只是为了蹭饭。 莱尔只好趁其他人专心吃饭时,偷了两个餐包塞进怀里带出去。 “你们不可能只吃这个吧?”收到免费午餐的罗斯洛克道。 “还有点炖菜,今天是胡萝卜洋葱鳕鱼汤。” “为什么不给我带那个,我想吃鳕鱼汤。” “汤怎么带!” “你想想办法。”罗斯洛克恬不知耻地说,“你那么聪明,肯定有办法。这次就算了,下次记得带汤。” 莱尔翻了个白眼。 简单填饱肚子,罗斯洛克递来烟,很好地消灭了莱尔的不爽。两个人站在树下吸烟,莱尔如实将现在的情况告诉男人:“……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接近老修士,更别提进藏书室了。” “这种人通常很爱当老师。”罗斯洛克说。 “什么意思?” “就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无法忍受别人的错误。”男人回答道,“如果你在他面前背《创世说》背错了,他一定会来纠正你。” 莱尔思考着他的话,一时没有出声。 “不过要是明天的报纸出炉,第三个箱子已经被人找到了的话,你就不用苦恼怎么接近他了。” “你觉得会有人先找到吗?”莱尔问。 “我觉得不会,如果你都找不到,世界上应该没有人能找到。” 罗斯洛克轻快说着,忽然又转了话题,“……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嗯?没有。” “有没有感觉谁在偷窥你,之类的。” 莱尔皱眉:“那可是修道院,很神圣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罗斯洛克扔掉烟头,用脚尖碾灭,“随便问问,别在意。……我先走了,晚上再来。”
即便有罗斯洛克支招,莱尔依然没找到机会。 他不可能一个人在走廊上突然开始背书,也不能在晚饭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背书;晚课时有修士领着大家念诵,那时候出错只会显得他很蠢。 时至第三日,在他的毫无进展中,新的《联邦时报》发售了。 午间罗斯洛克带来了报纸,正如前一天的猜测,没有人领奖,谜题板块仍是那两句引用自《女神手札》的谜面。以及加大字号重点标注的:奖金已累积至十二万。 “拜托了莱尔,我真的很想要,”罗斯洛克眼睛放光,嘴里红薯还没咽下去,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拿不到这笔钱我死都也不会闭眼的。……还有今天这是什么汤啊?” 那是莱尔好不容易在上午打扫时就提前偷拿好纸杯、午饭时偷偷摸摸装出来的:“蘑菇奶油肉糜汤。” 罗斯洛克:“我讨厌蘑菇。” “……不吃还给我。” “下次不要蘑菇汤。” “不许点菜!” 午饭后,又到了一支烟的时间。 这几天天气都好得不像话,阳光穿过树叶,光影斑驳,轻风吹拂,他们吸烟,有两分钟沉默不语的仪式。 “没有机会独处,那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了莱尔。”两分钟过后,是罗斯洛克针对现状的看法,“有时候机会就是一两秒钟的事情,你能抓到的。”再往后是他的结束语:“我先走了,晚上再来。”
莱尔咀嚼了整个下午“一两秒的机会”在哪里,直至晚饭时他终于察觉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老修士吃饭很慢。他几乎每顿都是最后一个吃完,最后一个将碗碟摞好送到碗槽边。
他思忖着,飞快吃完自己的份,端起东西往水槽走:“今天我来收拾吧。”
大家自然没有意见,收拾碗筷是自觉轮班的活。
他侧对着餐桌洗碗,一边洗一边注意着老修士的动向。小孩们总是最快吃完的,接着是年轻修士和老神父,再接着是修女特蕾莎。大家晚饭后会去各自休息一阵,然后才到晚课时间。于是很快饭堂便只剩下他和老修士,那“一两秒的机会”,就是老修士将碗送到他手边的时候。意识到这点,莱尔的脑子高速运转起来,他需要找到一句既不会错、也能引起老修士注意的节选出来。
《创世说》立刻闪过他的大脑。
并不是因为罗斯洛克曾拿这本圣耶教必读给他举例;而是因为他们之前在国立图书馆里翻过七版不同的《创世说》,每一本的措辞都有微妙的区别。但莱尔并不清楚,圣济院里读的是哪一版。
老修士用餐的咀嚼声细不可闻,饭堂十分安静,只有洗碗时的流水声。
莱尔却紧绷得冒汗。
突然,碗碟之间轻碰出声响。莱尔倏地侧目看去,老修士吃完了,正在收拾碗碟。错过这一两秒,就要等到明天了;而明天说不上还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他总不能每天都要求洗碗。
紧接着,老修士起身了!
“‘祂的恩泽惠及众生,使劣土变为绿洲,使我们能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城邦’,”莱尔没有时间再想,嗫嚅道,“‘无论何种肤色,无论高矮胖瘦,只因祂的存在,人类团结一心’。……”
“错了。”老修士打断了他,将碗碟放置他手边,“是‘只因祂的降临’。”
“对了”,莱尔心道。
他佯装出一副天真的嘴脸——这是他最擅长的——看向老修士:“怎么会呢,我才背过的,一定是‘只因祂的存在’。”
老修士满脸严肃:“那就是你背的不够认真,这里绝对是‘降临’而非‘存在’。”
“不不,我很肯定这里是‘存在’。”莱尔说,“我记性很好,过目不忘。”
——这当然是夸大其词,他记性好是真的,却没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见这个背错《创世说》的义工,在自己面前如此犟嘴,老修士神情里有些不屑:“你是想说我会记错吗?”
“可我也不觉得我会记错。”
老修士冷哼一声:“这很好验证,拿一本《创世说》来就知道答案了。你跟我来。”
那他可是求之不得!
但这里得再装一下:“可是我还没有洗完。”
“晚课之后再回来洗也是一样的。”老修士转身便走,“跟我来。”
按捺着狂喜的心,莱尔擦干手,乖巧跟在老修士身后。然而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藏书室,是老修士的住所。和义工一样,修士们也住在后院,只不过他们拥有一人一间房的高级待遇。
老修士打开门,屋子里竟也堆满了书。
没有藏书室里那样高耸至天顶的大书柜,书摆满了矮脚橱柜后,就堆在了桌面、地面,一摞摞垒起来,将床几乎包围。莱尔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只好在门外站着;老修士熟练地踩过几个狭小的空处,在桌上找到《创世说》,再回到莱尔面前,翻开书道:“你看清楚了,是‘降临’,不是‘存在’。”
这在莱尔的意料之中,他佯装惊讶,接着又道:“……可是,可是我在国立图书馆看过《创世说》的泥板,泥板上的注解就是‘存在’。”
老修士眯起眼睛,饶有兴趣打量起莱尔:“你可不要因为被指出了错误,就开始胡诌。”
“是真的!”莱尔说,“但是我没办法证明给你看……”
老修士思忖片刻,终于说出莱尔最想听的那句话:“泥板书的拓本……我记得藏书室里有。”
“真的吗?那你看了就会知道,我没有背错。”莱尔用执拗又天真的眼神看着他苍老的脸,“我对我的记忆力很有信心!”
“今天藏书室已经下锁了。”老修士道,“明天我会去查证。”
“好!”
“晚课时间快到了,先去做晚课。”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老修士当然不会上头到直接带他去藏书室分个高下,况且那样进去几分钟也没什么意义。莱尔真正要做的、且已经做到了的,是吸引老修士的注意力,并且让对方知道,自己记忆力过人,是最适合整理书籍的那类人。
在礼拜堂敷衍地跟着读过《箴言》,莱尔折返饭堂,洗剩下的碗碟。谁知特蕾莎在饭堂,正从纸箱里拿东西出来。那是一个个纸杯蛋糕,香浓的奶油闻起来好甜,草莓红彤彤点缀其中。
“来得正好,莱尔。”特蕾莎道,“这是信徒送的,你拿一份,顺便把神父他们的份送到他们房间去。”
“好的。”
他依言先给其他人送去,最后剩下自己那份,带回了自己房间。
他对甜食没有特别喜爱,比起来可能罗斯洛克更嗜甜一些。但许久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奶油和草莓显得格外诱人。莱尔坐在小桌前,望着纸杯蛋糕思考了一阵,然后用塑料餐叉插起顶上那颗草莓,送进自己嘴里。
真甜。
莱尔感慨着,将叉子插回蛋糕上,再找了张报纸折成简易罩子,盖在蛋糕上。他没等着罗斯洛克来,而是早早洗漱完便躺上床。每天早起,然后做一整天琐碎又费劲儿的工作;这导致天一黑莱尔就开始犯困。人身上果然没什么是无法改变的,性格、习惯,还有情感。莱尔能察知到自己身上那点微妙的变化,例如现在,倒床两分钟,他便朦朦胧胧睡着了。
然后午夜到来,夜风吹得并不严密的窗户响了几声。
莱尔迷糊着睁开眼:“罗斯洛?”
窗外似乎有人影,但今晚没有月亮,外面太黑,他无法确认。莱尔缓缓爬起来,伸长腰凑近窗户:“罗斯洛克?”
没有回应,窗外也没有黑影。他大约是看错了,应该还没到十二点。莱尔又倒回床上,很快便二度睡着。但还不等他开始做梦,窗户又响了。这次是更明朗的,有人推开窗,冷飕飕的夜风跟着灌进屋子里。
“这是什么?”罗斯洛克的声音响起,“小蛋糕?还有这种好东西?”
莱尔翻过身,面向男人那边:“信徒送的,你吃吗?”
“吃。”
男人立马在小桌前坐下,灯也不点地摸黑吃蛋糕。仿佛只要是免费的东西,哪怕是被人踩过一脚的面包,他也会撕掉脏的部分后塞进嘴里。
“这上面怎么没有水果?”男人问,“草莓或者蓝莓。”
莱尔一愣,佯装若无其事道:“没有。”
“可是上面的奶油是凹的。”
“……拿过来的时候碰坏了。”
“真的吗?”
黑漆漆的房间,莱尔只看得到一点模糊的影子,但他仍觉得罗斯洛克正盯着他。压力倏地上来,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承认了:“好吧,有草莓,我吃掉了。”
“果然,我就说这种蛋糕怎么可能没有草莓。”罗斯洛克继续吃蛋糕,边吃边道,“干嘛说谎,一个草莓而已。”
这问题让莱尔怔了怔:“……我不知道。”
——因为你天生就是骗子,你不会对任何人忠诚。
“我不是想说谎,”他回应着脑子里它的话,可听上去像在对罗斯洛克解释,“我只是……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说。” 男人嘬着餐叉,淡淡道:“那就不说,下次可以不回答。” 莱尔揉揉眼,恢复了仰躺,轻飘飘将这话题揭过:“我和那个老修士说上话了。” “不错,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你对我莫名其妙的自信究竟是哪儿来的。” “我不是对你有自信,我是对我自己很自信,”男人笑起来,“我看人很准,从来没有被骗过钱。” ——“那只是因为你很抠门而已”,莱尔腹诽了句。 谁知罗斯洛克就像能听到他的想法一样,再补充道:“也没有被骗过感情。” “……你在讽刺我?” “绝对没有。” 罗斯洛克吃蛋糕,莱尔半阖着眼简单交代了下现在的情况。等到那块蛋糕被消灭干净,罗斯洛克擦着嘴,从怀里突然摸出什么东西,拍在莱尔脸颊边:“这个给你。” “什么……?!”莱尔伸手一摸,惊讶得人都清醒了,“给我这个干什么?” 那是把小手枪,枪身还没有莱尔的手掌长。 “我要离开两天,这个给你防身。”罗斯洛克口吻忽然变得严肃,“我觉得圣济院并不安全,你得小心点。” “怎么不安全?”莱尔不解,“这几天都没什么奇怪的。” “是没有,”男人开始脱外套了,“只是我的直觉,总之明天后天我不会过来,你拿着这个防身用。只有两颗子弹,不要乱开喔。” 说完罗斯洛克便躺上床,强行把莱尔挤到靠墙,再很自然地盖上被褥。 “我睡了,”莱尔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困死了。” 男人一只手枕在后脑,说是睡觉,这姿势倒更像躺在荒草地里看星星。听见莱尔的话,男人沉沉说了句“你已经不需要麻药了嘛”。 “……” 莱尔不知该怎么回答。也是真的困倦,他合上眼便开始神志不清,连带着这话也被忽略掉了。到他几乎已经在做梦时,身旁幽幽冒出一声:“莱尔。” “……嗯?”他含糊应声。 “念点什么给我听。” 他烦躁地吐气,隔了会儿才掀开眼皮:“你睡不着吗?” “一般,”罗斯洛克慢慢侧过身,面向他,“没有很睡不着。” 他们面对面,并不彻底的黑暗中,他依稀能看见罗斯洛克的双眼。没有由来的,莱尔忽然心软了下来:“真要听吗?要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男人沙哑道,“有一段,是什么‘我们诞生于世,要怀揣敬畏’……” “《箴言》的内容。”他每晚都要在礼拜堂跟其他人一起读。 “好像是吧。”罗斯洛克说,“念这个。” “‘我们诞生于世,要怀揣敬畏之心,敬畏女神,敬畏大地,敬畏一切生命自然;心是生命的本源,只有保守住本心,才能追求真理,才能知晓我们诞生于世的意义’……” 他缓缓念着,在每个气口的停顿都能听见罗斯洛克的呼吸;对方的呼吸越来越沉缓,像是睡着了,他不确定。直至罗斯洛克的额头突然抵上他的锁骨,他一怔,《箴言》也停下了。男人又一次沙哑低沉地说:“接着念吧,就接着念。” 从“这样太挤了”,到“靠得太近了”,只是这么一个动作,一切感受都倾覆了。 罗斯洛克那句“人是有开关的”,突然涌现在他脑内——他现在就像被按下了开关,身心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的他还像条件反射一般继续念着《箴言》,一部分的他却在这种接触中僵化了。 “‘我们仰赖女神的孕育而存在,仰赖女神的恩赐而开智’,”莱尔往下念诵,却突然感受到单薄的被褥之下,有微妙但明显的起伏,“罗斯洛,你不会是在……”“嘘,”男人仍是这句像小孩似的要挟,“继续念莱尔,继续念。” 他终于知道罗斯洛克嗓音里的沙哑代表了什么——男人在打手枪。 他没有感受到什么炙热,也没有什么粘腻的触碰。罗斯洛克只是低着头,只是恰好额头碰到他的锁骨;被褥之下男人的手虽然在动,却完全没有碰到他。 什么都没有,莱尔依然脸发烫。 罗斯洛克再次催促道:“继续念。” “‘将全身心交于女神,倚靠她的指引,便能在万千歧途之中辨认出真实之道’……” 细微处的抖动,逐渐急促的呼吸。《箴言》。发烫的锁骨。 莱尔手足无措地僵着身躯,努力维持平静,将《箴言》念下去。在到处都充满神性暗示的圣济院,在一字一句都提醒人们“不可亵渎”的宗教书的语句,在两个人躺着的单人床。性在这其中显得更加放浪,更加隐讳。 但罗斯洛克不管不顾——也许他的开关也被什么按动了——他只是低沉喘息着,在莱尔念词中享受性快感。不多时,男人闷闷地哼出两声喉音,动作停止了。 缓过片刻后,罗斯洛克道:“……非常感谢。以及,有纸巾吗?” 莱尔连忙翻身面向墙:“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