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罗斯洛克·A②
“真是个坏小子。”
罗斯洛克倏地醒来,时间刚刚好,窗外天光黯淡,再有五分钟就要天亮。他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模糊想起这句话。没有醒神的时间,他坐起身,穿鞋,拿起枪,披上风衣,推开窗准备出去时看了眼仍安睡着的莱尔。 青年微微卷曲的黑发遮住了眉眼,整个人紧靠着墙。 那把小手枪被随意推在枕边,他捡出来,放在自己睡过的那半边枕头上。 趁天色将明未明,罗斯洛克离开了圣济院。
对他说那句话的,是个年轻女人。比他大五岁……或者六岁?罗斯洛克也不清楚。她叫西丝塔,喜欢穿修女长裙;但她不是修女。 罗斯洛克回忆着对方的长相,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眼睛的颜色。 坐上清晨的列车,他去往北原另一个的城市——他的前老板、埃蒙德·特莱茵的老巢,希维市。那是全北原最大的城市,地形奇特,南北跨度和整个北原几乎齐平。古老的地标建筑希维塔也归属其中,城市因它而得名。 莱尔潜入圣济院当义工的这几天,他也没有闲着,特莱茵的情况他打听了个大概。今天特莱茵会离开北原,去上原赴一个什么邀约;以他对特莱茵的了解,对方绝对会叫回B和C,作为他的贴身保镖,陪同他一起前往。 这成了他回去的绝好时机。 列车颠簸,车窗外风景缓缓向后平移。连日的好天气终于到头,天大亮后也不见太阳;乌云吸饱了水分压得很低,发车不久后便飘起小雨。罗斯洛克抬起车窗,任由细细的雨点时不时飘进来。他吸烟,静静望着远处,另只手捏着颈间的骨坠,无意识地搓揉。 四小时后,列车抵达他的目的地。 男人仍谨慎地戴着包头帽,将白发藏得一丝不苟。他在街边买了点吃的,边走边吃,往希维塔的方向走。 希维塔实际上是一座灯塔,过去向北探索的航行者靠着它回到陆地。但现在有了修建完善的北原官港,有了辨别方向的各种技术,希维塔便废弃了,成了“地尽头”的标志。而“地尽头”天生就带着某种浪漫色彩,于是这儿建起了墓园,让死去的人能在此长眠。 西丝塔就睡在这儿。 晌午过后罗斯洛克才到墓园,路上他买了包很贵的烟、一瓶龙舌兰,带到了西丝塔墓碑前。 “嗨。”他打了声招呼,随后放下酒,拆开烟,给西丝塔点了一支,再给自己点了一支。 淅淅沥沥的雨仍在下,抬眼就能看到希维塔。罗斯洛克站在墓碑前静静吸完那支烟,随后轻轻道了声“有机会再来看你”。
黑帮R·K的杀手培养皿——特莱茵管它叫“人才选拔基地”——也在希维塔附近。一栋洋房,一个靶场,周围围满了铁丝网,再往外是长满长青木的森林。他们除了执行任务,就待在这里。
说起来像是被圈养的牲口,但对罗斯洛克们而言,这里算是天国——大多数人都是活不下去,才被带到了这里。无论走失还是被拐卖,能吃饱穿暖,还能学到一些本事,这已经是他们的地狱开局的人生里最好的走势。杀手们到了三十岁就能自行选择离开,不过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他们,能活到三十岁是极少数,过了三十也还是会选择继续做被豢养的狗。
这是某种等价交换,很公平。罗斯洛克这么觉得。
而极为讽刺的是,基地旁有个福利院。
福利院里同样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儿童,西丝塔就在福利院工作。训练总是完美完成的少年罗斯洛克,时不时会溜出基地,在外面闲逛,逛进福利院。他喜欢偷偷摸进去,偷吃孩子们的午饭,礼拜日的鳕鱼汤是他的最爱;又或者在西丝塔给孩子们讲课时,躺在房梁上打盹。
他喜欢西丝塔的口音——和所有人都不同的,没有任何地区口癖的标准联邦语。尤其是西丝塔给孩子们读宗教故事时,那些神神叨叨不知所云的句子,用优雅温和的语调念出来……这对年少的罗斯洛克来说,就像麻药一样,能从脑髓深处拧出愉悦。
但福利院的食物总是莫名其妙的不够人数份,西丝塔很快发现端倪。在罗斯洛克时不时来光顾福利院的行为持续了两个月后,一次孩子们午休时,他驾轻就熟摸进厨房,和西丝塔来了个面对面。
一身修女服的西丝塔倚着洗碗槽,侧窗的光照亮了她半张脸。
她吸着烟,不怎么好看地吐出一大口烟雾,然后问他:“你是流浪汉吗?”
罗斯洛克耸肩:“不是。”
“那你是在家吃不饱吗?”
“也不是。”
“那为什么总偷我家的饭?”西丝塔问,“还在躲在房梁上偷听。”
罗斯洛克一贯诚实:“好玩。”
西丝塔笑起来,神情和她照顾小孩、读赫法娜的故事时判若两人。有点坏,有点嚣张,还有点漂亮。
她不紧不慢再吸一口烟,然后说了那句话:
“真是个坏小子。”
那时罗斯洛克十五岁。
他其实没有把西丝塔当成一个女人看待。 西丝塔似乎是没有性别的,或者说,西丝塔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就像她没有任何地方口音的标准语。无论是饮食习惯,还是口音口癖,人一定会逐渐被身处的环境侵染,走向和群体的趋同。没有这些,人似乎无法证明自己来自何处,存在何处。因此西丝塔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身上罗斯洛克找不到任何“过去”的痕迹。 这种无痕吸引着他,但也可能他只是单纯的很喜欢西丝塔念书的声音。 冒着细雨,罗斯洛克走回基地。 那些铁丝网还在,他走在高处往基地看,能看到几个少年正在靶场训练。偶尔有枪声响起,在雨中很沉闷。他没像小时候似的翻过铁丝网进去,反而毫无顾忌,从正门进入靶场。 留在这儿教导“幼崽”的……罗斯洛克也不记得是G还是F,见到他时惊得怔了半秒,然后便立即拔枪。然而枪才拔出来,双管猎枪已经抵在咽喉。罗斯洛克懒洋洋道:“我回来看看,你不用管我。” “老板说见到你绝对要活捉。” “我知道,”罗斯洛克另只手摸出烟盒,轻巧抖出支烟,他低头含住,随后点着火,“但你又赢不了我。” 对方深知这话是对的,只好举手投降。 罗斯洛克这才收起猎枪,几个少年尊敬地看着他,朝他点头问好。他朝其中一人走过去,指了指对方手里的猎枪道:“声音不对,保养偷懒了吧,这种事情可不能偷懒,任何东西不维护都会死很快。” 少年脸微微发红,郑重道:“对不起。” “也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情……”罗斯洛克摆摆手,叼着烟往洋房走去,“我今天留在这儿噢,那个谁,记得做我的饭。”
那次之后,福利院的饭会多做一份。 当然,那都是西丝塔做的,整个福利院只有她和另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负责打扫,她负责做饭和教育。 罗斯洛克的来访也变得光明正大,有时候他会和那些五六七八岁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听西丝塔念书。但他总是犯困,西丝塔会用书敲醒他。所以他更爱坐在房梁上,昏昏欲睡地听。他和孩子们日渐熟络,有时候也跟他们踢踢球,玩玩飞镖;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个白头发的家伙,他和西丝塔坐在台阶上闲聊时,胆大的男孩会跑过来挂在他身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福利院的孩子们一批人被领养走了,新一批更小的孩子又进来。罗斯洛克也开始频繁出任务,有时候一两个月不见人影。再回来他总是会先跑去福利院的房梁上睡一觉,西丝塔也会抱怨他没来的这些天浪费了很多饭菜。 他们时常在黄昏中的风中坐着吸烟,有时罗斯洛克会跟她撒娇,脑袋靠在她肩膀上说最近的任务很辛苦。而西丝塔是个酒鬼,一入夜就会喝得神志不清,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没提过自己是杀手,但总觉得西丝塔是知道的。 “你会一直在这个福利院吗,”他这么问过,“不累吗?” “我是在赎罪哦。”西丝塔一边喝酒一边回答。 “什么罪?” “别人的罪。”西丝塔说,“不过我也喜欢待在这里,这里让我很平静。人一辈子要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很难,找到了能去做更难,总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很多的苦衷,很多借口和托词。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 “饿了想吃饭,困了想睡觉,这个算不算?” “那只是本能和冲动。”西丝塔说,“就像性欲上来了随便找个人做爱,那能算爱吗?” 没有孩子在的时候,她说话就这么粗鲁。 罗斯洛克摇摇头:“我没什么想做的。” “那假如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想做什么?” “……”罗斯洛克思忖许久才说,“躺在你这儿的房梁上睡一觉。” “哈哈,”西丝塔爽朗地笑,“虽然头发已经白了,但你果然还是个小鬼。” 穿修女长裙的西丝塔,叼着烟,提着整瓶龙舌兰,笑起来眼神拽得比特莱茵更像黑帮话事人。 罗斯洛克每次想起她,都是这副模样。
进了洋房,他径直上三楼,到最尽头的房间。 他轻扣几下房门,也不等里面应答,就推开门入内:“老太婆,我回来了。” 普通双人床上躺着孤零零的老妇。 听见他的声音,老妇费劲儿睁开眼,斜眼看向他。随后她喘着粗气,沙哑却凶狠地质问:“你来干什么!” 罗斯洛克扯过旁边的椅子,在床边坐下:“来看看你。” “滚出去!” “别这么生气嘛,我明天就走了。”他扯掉包头帽,灰白的长发散下来。 “滚,滚出去……” 老妇得了绝症,命不久矣。罗斯洛克离开时她已经下不了床,老板算是有良心的,没有把这个替他家做事几十年的老妇直接扔出去,而是让她在这里活完剩下的日子。此刻她浑浊发黄的眼睛紧盯罗斯洛克的脸,比恨更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着。她实在没力气大声说话,只能低声咒骂:“你会有报应的,你很快就会死,你活不过二十五岁,你会死得很惨。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恨你……” 罗斯洛克薅了几下头发,对那些咒骂置若罔闻,自顾自说:“再过几天是西丝塔的忌日,我之后大概没时间,所以今天提前去看过她了。等你死了,我还没死的话,我会把你跟她埋一块儿。” “你会有报应的……” 老妇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他垂眼听着,许久之后低低地喊:“妈妈。” “……”老妇倏地停下,侧过头不再看他。 身为照顾这些预备杀手的人,罗斯洛克们都叫她妈妈。他也不例外。但他很少叫,只有在生病或者受伤时才会叫一声。 房间里沉默良久,老妇才哽咽道:“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女儿……西丝塔,我的西丝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灭掉烟,起身往外走:“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之后罗斯洛克在基地吃过基本没什么味道的晚餐,餐后散步般去了福利院旧址。那里只剩下废墟残骸,除了他和西丝塔时常坐着的小台阶,其他什么都不剩。 他在那儿坐了一整晚。
西丝塔(Sister),没错,她叫修女,但不是修女(冷笑话) ※罗斯洛克对西丝塔没有爱情,也没有对西丝塔打过手枪(……),不过那确实是他的性癖。没有替身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