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圣济院④
晨钟响起,莱尔倏地惊醒。 眼前还是逼仄的义工宿舍,恍惚一阵后他的视线才对焦在咫尺处——罗斯洛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枕头的凹痕中放着那把袖珍手枪。他都不知道昨晚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记得做了些什么梦。莱尔茫然地起床洗漱,脑像塞满了浆糊,而新的一天竟又开始了。 小手枪替换了左轮原本的位置,别在他后腰;没有子弹的左轮藏在了枕头下。 天阴沉沉的,早课过后便飘起小雨。 莱尔在孩子们并不整齐的唱诗声中继续拖洗走廊,很快又拖洗回藏书室门前那段。老修士又在伏案工作,根本注意不到他。于是就和前面几天同样的,莱尔反复拖洗藏书室门前,等着老修士抬起头注意到他,这样昨天设计好的开头才能往下续写。 可意料之外的,先注意到他的不是老修士。 “你好像很喜欢拖地。” 特蕾莎的声音冷不丁从他身后传来,莱尔仓皇转身:“特蕾莎修女……” 对方刚从礼拜堂出来,手里、怀里拿着不少纸袋,都是信众的奉送。通常都是鸡蛋、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但偶尔也有慷慨富人送的好东西,例如纸杯蛋糕。 “我每次看见你,你都在拖地。”特蕾莎面无表情与他交谈,在藏书室门前驻足,“而且经常都在拖这块儿。” “……我,我其实,”莱尔解释道,“我其实是很爱闻书的味道。” “书的味道?” “对,油墨的味道,会让我感觉很平静……” 这理由很蹩脚,但事发突然莱尔也想不出更好的。 不等特蕾莎再说什么,老修士的声音插进来:“不要站在门口闲聊。” “抱歉。”特蕾莎朝门里微微颔首。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莱尔,什么也没再说,转而往后院去了。 莱尔低下头侧身让路,紧张得咬牙。他确信特蕾莎没有相信他的鬼话,可她似乎也不想管他真正的目的。看穿了却不揭穿,这种人总是很难对付——因为无法从对方的行为中推测出对方的意图。 被搅扰了工作的老修士也因这点小插曲注意到莱尔,立时起身走出来。 老修士捧着巨大的拓本,边走边粗暴地把垂在胸前的白发捋到肩后:“年轻人,你看。” 那正是《创世说》的泥板拓本,和莱尔在国立图书馆看到得一模一样。自然那上面的原文注解也和莱尔说的一致无二。他以为老修士是太自信、还没确认过内容,老修士却说:“你说的才是对的,你果然记忆力很好。” 看样子他虽然好为人师,但并不是个死要面子的老顽固。 莱尔想着,顺着这话说下去:“我也就只剩记性好这个长处了,对这些典籍的理解我肯定是不如您的。” 老修士合上拓本,摆摆手道:“个人有个人的理解,女神宽容,胸中可纳百川……”他滔滔不绝讲起那些陈词滥调,莱尔像在听但根本没在听,只在时不时点头,或者“嗯嗯”地表达赞同。待到老修士说完,他再适时递上话:“这么大的藏书室,平时都是您一个人在打理吗?您太辛苦了。” “这里面可是很多已经绝版了书籍,我不放心教给别人打理。”他一边说一边打量莱尔,“我刚才听见你和特蕾莎说,你喜欢油墨味?” “是啊,”莱尔顿了顿,捡出句知识分子的酸话,“我感觉那就是‘知’的味道。” “‘知’的味道……”老修士咀嚼了会儿,又说,“那你来给我帮忙吧,整理书籍,还有打扫,我会和特蕾莎说的。” 莱尔拼尽全力才能压住嘴角:“我?这么重要的地方,我这样的人怎么能……” “你可以,你很合适。”老修士抱着拓本,走回藏书室,“洗干净手再来找我。” “好的!”
真正进去看过那一排排书架才知道,这里面的书籍量远超莱尔的想象。老修士醉心于文献研究,书籍的核对统计已经十几年没更新过,现在的统计册和实际书目摆放的位置大多都对不上。莱尔混进藏书室后,老修士给他安排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核对、整理、分门别类。
雨声沙沙的,老修士的写字声也沙沙的,他坐在脚手架上翻着十几年前的统计册。但这个统计人的字实在不怎么样,字迹十分潦草,看得莱尔眼睛发胀。
然而事情却不如他想象得那么简单——近百页的统计册,并没登记过《女神手札》。
这可以理解为十几年前藏书室里并没有这本书;又或者统计人并不细心,遗漏了最重要的一本。所以统计册不能作数,他仍然得把藏书室所有的书都检查一遍。但还有最坏的情况,那就是圣济院里也没有《女神手札》。
莱尔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说到底圣济院也只是他的猜测,国立图书馆都没有收录的诗集,除了这儿他再想不到哪里可能有。
——可为什么是圣济院呢?
到入夜时分,莱尔躺在床上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弗里西家每年都会捐给圣济院很多钱,甚至每隔几年会专程来圣济院参加礼拜活动。可是父亲从来不会带上他,只会带上他的哥哥们。事情至此似乎就说得通了,他会觉得《女神手札》在圣济院,也许只是因为从没来过这里。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睡在了老房子的阁楼,有风漏进来,吹得骨头发痛。他耐不住地翻过身仰躺,别在后腰的小手枪猛地凸显存在感。他忘了把枪拿出来了。莱尔背手抽出它,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端详了片刻。
这是把很普通的袖珍手枪,小得能藏进手掌中,枪上没有铭牌和型号,约莫是私人制造。罗斯洛克能弄到这种违规武器并不稀奇。通体漆黑的小手枪,他翻来覆去地看,说不上有意还是无意,莱尔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眼睛。
枪口幽黑,那仿佛能吞噬所有生命般纯粹的黑色。细小的恐惧窸窸窣窣地蠕过后背,呼吸变成一件需要慎重的大事。可紧接着,枪口变成罗斯洛克的瞳孔。
昨天晚上,就在这张床上,罗斯洛克头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隐秘的一面。他整天都没去想这件事,兴许是潜意识里想将它一笔带过。现在看着这把留给他防身的枪,昨晚许多黑暗中的细节又浮现。
好男人话都是不多的,而罗斯洛克话太多,让人很容易忘记他其实很性感。轮廓硬朗,眉眼深邃,雕塑般健硕挺拔的身材,和特别的白发。笑起来有几分坏,不笑的时候有些压迫感。哭起来呢?不,罗斯洛克这样的人,大概除了出生时的号哭,再没掉过眼泪吧。他想象不出对方哭起来的模样,却想起对方额头抵在他锁骨。
压抑着的喘息,还有那些缱绻的摇晃。
莱尔放下手枪,像今早起床时一样,把它放回枕头上。他再翻身侧过去,手枪顺着凹陷滑向他,冰冷的金属贴过他的脸颊,再滑下去,落在他颈窝处。性冲动像苏醒出巢的蛇,凉凉的,蜿蜒爬向下腹。
窗外下了整天的小雨仍未停,莱尔蜷着背,缩在单薄被褥中自慰。
可进行到一半时,他停了手。
因为就在快感蓬勃中,他忽然意识到昨晚的事并不是什么性欲冲昏了头脑。那是罗斯洛克罕见地透露出脆弱。可他有没有接住呢?他不知道。仔细探究的话他其实并不了解罗斯洛克,他们之间的信任具有一种不问前程过往的荒谬感。
今晚罗斯洛克没有来,他终于能独占这张床,睡上宽松的一觉。
莱尔却失眠了。
隔天是圣济院一月一次的参观日。
早课过后大门便敞着,陆续有老师带着十几岁的学生过来参观、做礼拜。老修士也无法像往常似的闷在藏书室,特蕾莎把每个人都安排好了。莱尔顶着黑眼圈,负责给参观者带路。孩子们的唱诗排练就是为了参观日,不少附近的居民也来看他们表演,一时间圣济院热闹得像集市。
临近中午,莱尔站在院门外昏昏欲睡。
突然一罐冰橙汁碰在他额角;他打了颤,连忙站直了:“欢迎……罗斯洛?”
男人还戴着墨镜,正笑眯眯看着他。他顿时警惕起来,生怕特蕾莎在附近:“你干什么?”
“今天很热闹嘛,”罗斯洛克微微低头,露出浅棕色的眼睛,“这么多人,那我就直接进来了。”
“今天是参观日,你别来添乱,”他说,“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特蕾莎那么敏锐,只要见到他和罗斯洛克待在一块儿,必定知道之前的一切都是谎言。虽然他现在也不觉得自己掩藏得很好。
好巧不巧,这时管风琴声响起。
罗斯洛克非常感兴趣:“还有演奏会吗?”
“是少年唱诗班的表演……”
莱尔刚说完便后悔了,男人一个闪身从他身边钻过,大步流星走进圣济院。他赶紧跟上去拖住对方的胳膊:“你别去看,那是修女在演奏,她记得你来要过饭的!”
“我只在门外看一眼,”罗斯洛克喝着橙汁道,“参观日嘛,我也参观一下。”
“罗斯洛……”
“莱尔!”忽地有人叫他,莱尔下意识回头应声。男人趁此机会,像条泥鳅似的滑走了。那边另一名义工提了好些东西,正需要人帮忙;他匆匆一瞥的工夫,罗斯洛克已经没了踪影。莱尔只好先应声:“来了!”
那都是信众送来的东西,莱尔帮忙收去了后厨,还顺走了几颗巧克力。他再赶去小礼拜堂,果不其然罗斯洛克挤在人群中,正看得津津有味。修女特蕾莎和一个少年负责演奏管风琴,其余孩子们挤在台上摇头晃脑地演唱。趁着他们都没空注意台下的事,莱尔像绑架犯似的从后面靠近罗斯洛克,一把捂住男人的嘴。
“嘘——!”
罗斯洛克没怎么挣扎,由着他把自己拖走。
这时候圣济院到处是人,老修士、神父,还有修女特蕾莎,这几个人见到罗斯洛克和他,一定会察觉到点什么。莱尔想极力避开那种局面,最好的去处当然是义工宿舍。谁知他拖着罗斯洛克刚走过长廊,便看见老修士端着茶水从后院走来,眼看要和他们正面撞上。
“你紧张过头了莱尔,”罗斯洛克懒洋洋地说,“我又不是什么通缉犯。”
“可是你看着就不像好人,”莱尔脚步顿住,左顾右盼找着能躲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才混进藏书室,要是被怀疑别有目的,那这几天的地我不是白拖了!”
“你混进去啦?真厉害。”
“这个之后再说!”一个冷清的拐角映入莱尔的眼帘,“先跟我来!”
整个圣济院唯一还安静的地方,就是那个神秘的圣女殿。这些天莱尔从未进去过,甚至没看见过它开着门。但现在情况紧急,他一把推开木门,匆忙将罗斯洛克先塞进去,自己则确认过老修士并未察觉异常,才迟一步进去。
“嗙!”
莱尔关上门,背身压在门板上抱怨道:“你真是……”
他紧张又慌乱,罗斯洛克却好像是在度假的,悠闲地打量起四周围的陈设:“这是什么地方?”
“圣女殿。”莱尔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这里供奉了一个叫曼莎的圣女。”
“喔,曼莎,我知道她。”
“你知道她?”
“对啊,”罗斯洛克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烟,飞快点燃,莱尔甚至来不及阻止,“我知道她,圣女曼莎。”
“这里不能吸烟,会被闻出来的!”
稍微说一下修道院的收入构成:联邦政府补贴+在职神职人员的津贴+信众的资助(香火)+一些企业家的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