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圣济院⑤
“……两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前来着?那就很久很久以前好了。很久很久以前,有过一次大海啸,冲垮了北原大片地区的房屋,接着还有地震、持续一个月的暴雨……总之就是很严重的灾难。有一个叫做曼莎的修女,组织大家救援、重建,救了很多很多人;为了祈祷灾难早日结束,她在赫法娜神庙里斋戒一个月,最终感动了女神,让天灾停止。灾难停止时她跪在赫法娜的神像面前,就地飞升,去神之境追随赫法娜了。呼……她就从修女升级成圣女了。” 圣女殿并不大,约莫五米见方,左右各两排长椅,中间是圣女曼莎跪坐石台祈祷的雕像。罗斯洛克吸着烟讲述他所知道的传说,对着他们眼前的圣女像。 比起各种赫法娜女神充满艺术性的雕塑作品,圣女曼莎像很是简朴:女人头纱覆面,双手合十,眉眼低垂,端正跪坐。雕像下面的石台正面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年卒年,却没有一字半句她的生平。但她面纱下的脸,莱尔感觉似曾相识,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这是在北原很有名的传说么?”莱尔问。 他仔细看着她的面孔,顺势伸手摸了摸她腰间衣料的褶皱,竟然一点积灰也没有——平时义工们都不需要打扫这儿,圣女殿的一切都是特蕾莎在管理。这也就是说,特蕾莎不仅每天将修道院其他工作打理得仅仅有条,还有时间将圣女曼莎像擦拭得一尘不染。 “不知道,”罗斯洛克说,“我是听老太婆说的。” “她还会给你说儿童故事?” “小时候总还是会说一点。”男人淡淡回答。 莱尔听他提起过好几次这位“老太婆”,但从罗斯洛克的形容里实在很难勾勒出具体的面貌。对方像是从小照顾他饮食起居、惦记他罪孽重不重的慈爱老妪;又像是对他充满了怨恨、会说出“等死吧你”这类诅咒的邪恶巫婆。 “反正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罗斯洛克朝他递来支烟,“宗教故事不都大差不差嘛,赫法娜不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虽然各地关于赫法娜的传说有些出入,但因为《创世说》的存在,这样那样的说法逐渐有了统一的说法。 传说中世界诞生于宇宙真神之手,人类是真神脚下的奴仆,唯有侍奉真神才能得到光、风和水。于是有了神使一职,神使都是女性,她们长住神庙之中以便侍奉真神。一日神使打翻了供灯,从这天起世界再不下雨。人类迎来了几十年的漫长干旱,河流枯竭,农田枯萎,人们的居住地被黄沙步步进犯,离灭亡一步之遥。 神使为求宽恕,在神庙中斋戒七日后,怀上了真神的孩子。 这个孩子便是赫法娜。赫法娜天生红发,诞生之时引来惊雷暴雨,从此河流复苏,土地重焕生机。她作为真神的女儿受到人们的供养,被奉为掌管生育与天候的神女。然后人类英雄普利出现了,他率部跨越无尽沙漠,在沙漠之外找到了带来灾害的巨龙。普利斩杀了巨龙,回去部族,作为人类英雄迎娶了神女赫法娜。 此后普利建立军队,率军不断向外征战,在赫法娜的神力庇佑下百战百胜,逐渐将原本的部族扩张成伟大王国。而赫法娜在他四处征战的数十年中,容颜不改毫分,岁月与风沙都无法对她造成影响。 据说她和普利王生了一共十七个孩子,继承神力(红发)的只有寥寥几人。 普利王也因为她的力量活到了一百三十岁。在他垂死之际,王国突然遭受到瘟疫的袭击,臣民无一幸免。
“赫法娜的传说还是更像传说一点,”莱尔接下烟,“像用自己的肉喂给人民吃来治好瘟疫,肉身毁灭得以灵魂飞升,什么的。” 他刚把烟含进嘴里又想起自己刚还在提醒对方这里禁烟。然而没有的时候还好,一旦拥有了再放下总是很难。他在脑内挣扎过半秒,最后还是朝罗斯洛克伸出手;对方再将打火机也递来。 “咔”的,火机在空荡的圣女殿打响。 他们左面的墙外就是莱尔天天打扫的长廊,右面则是一扇扇琉璃彩窗。光透进来,染上斑斓色彩,落在圣女曼莎和他们的身上。 第一口烟淡去了之前的焦躁紧张,莱尔长长舒气,又说:“灾难中的救世者,听上去倒像真的发生过。” “真吗?”罗斯洛克往长椅上一坐,“斋戒三十天,人早就饿死了吧。” “传说总是要添油加醋的一点的,也许真实情况是三十个小时?” 男人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示意他也过去坐:“三十个小时也够呛,我十个小时不吃饭都感觉快要饿死了。” “那现在已经是午饭点了。”他依言和罗斯洛克并排坐下。望着面前的圣女像,他们俩像不怎么虔诚的信徒。 “难怪,我饿了。” 但现在的情况,想去给罗斯洛克弄点吃得来简直不可能——这时候不知道多少信徒在圣济院用餐,拿吃的出来太招摇了。 莱尔想着,忽然记起自己口袋里还有顺来的两颗巧克力。 他掏出来摊在手心里递往罗斯洛克:“喏,你要是很饿那就全吃了。” “怎么,你按一人一颗拿的?”男人笑起来。 “不然呢,”莱尔没好气道,“蛋糕都让给你吃了。” “草莓可是你吃的。” “……那蛋糕也是让给你吃了。” “你也很记仇嘛。”男人从他手心里拿走一颗,拆开锡纸,丢进嘴里大口嚼起来。 莱尔跟着吃掉,甜滋滋的巧克力和脆脆的杏仁碎带来些令人晕眩的幸福感,紧接着最深处的酒迸出来,浓郁的酒香溢满了嘴。外面吵吵嚷嚷,他们躲在圣女殿吃偷来的巧克力。 “我一直想问你,”莱尔犹豫着说,“关于那个骗子的故事……?” 他话还没说完,肩头突然一沉——男人的脑袋猛地砸在他肩膀上。紧接着罗斯洛克像一滩软泥般贴着他往下滑,眨眼间腰就要滑出座椅边缘。 “喂……” 莱尔手忙脚乱地架住人,拼命想把他带回椅子上。可罗斯洛克不仅身形高大,还很沉,莱尔咬着后槽牙,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让对方倚在他身上暂时稳住。这过程中男人就像昏迷了般,由着他摆弄,既不配合也不反抗。 罗斯洛克喃喃道:“我怎么,怎么感觉……” “你这是怎么了?” “头好晕……” “你不会是……”莱尔疑惑道,“醉了吧?” 男人抬起他沉重的头,睁眼看了莱尔一秒又倒回去,砸得莱尔肩膀生疼:“我从不喝酒,你不要乱说……” “……天啊。” “就是突然,感觉,感觉……困。” 他总以为罗斯洛克身上那些小毛病都大有深意,但事实如此简单,简单得如此荒唐:罗斯洛克之所以从来不喝酒,是因为他酒量奇差,一颗酒心巧克力就能放倒他。 莱尔手足无措,又哭笑不得。他艰难地支起罗斯洛克的头,让对方能好好靠着椅背;可他的肩膀像有什么致命吸引力一般,男人稳不住几秒就再度往他肩头倒。 “罗斯洛——”莱尔再把他推回去。 坏事似乎总会挑在最难搞的时候降临,就在这时彩窗上映出几道行走的人影,特蕾莎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圣女殿往这边,马上就到。” 莱尔:“!”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常无人问津的圣女曼莎,竟也会有人来参观供奉。他们必须马上离开,不然场面会相当尴尬……不,不止是尴尬,很可能之前几天的工夫全都要泡汤。 莱尔咬牙切齿地把男人硬搀起来,可还没走到两边长椅间的过道,他的胳膊就酸了。罗斯洛克“趁机”往下淌,两条腿完全成了摆设,软弱无力地耷拉在地面。他慌忙扯住男人的胳膊,让人不至于直接躺地上,而窗边的影子已经快走到尽头。过了转角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就到圣女殿门前,他们已经没机会率先离开。 “罗斯洛克!”他试探唤回一点男人的神志。 男人“嗯”地应了声,再没别的反应。 情况紧迫又棘手,莱尔托着那两条结实的胳膊,快速扫一眼整个圣女殿。这里面唯一能暂时藏身的,就只有圣女像的背后,那石台是有些宽度的,挤一挤能藏,但也只能挡住正面来的视线。情急之下莱尔考虑不了更多,连拖带拽地把醉汉往雕像后带。 “别拽我莱尔,”罗斯含糊不清道,“我很困……” “拜托了,你先别困好吗!” 男人偏偏这时候又站起来了,他想挣开莱尔的手,可又因醉酒失去力气,没弄几下就累得再往下倒。莱尔急忙去扶,罗斯洛克也慌张但软绵地自己扶住了圣女的膝盖。在千钧一发中,细微的断裂声冒出来。 “不是吧”,莱尔心沉了沉,下一秒雕像的膝盖断开了。 罗斯洛克茫然看看自己手里抓着的巨大石块,再看看莱尔,似乎在询问他这是什么。而特蕾莎和信众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这刹那莱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罗斯洛克拽进自己怀里。他抱着人闪身躲进圣女像后面,这才看见下面的石台是中空的。空隙不够大,但眼下除了这里藏无可藏。莱尔想也没想地把罗斯洛克先塞进去,几乎在门打开的一瞬他才挤进石台下。 罗斯洛克占据了大部分位置,莱尔只能像块破抹布似的扭曲着紧伏在男人胸口,才能堪堪藏进去。他听见心跳声,就连血管搏动似乎也有声响。可他分不清是罗斯洛克的,还是他自己的,或许两者都有。在这极度紧张的气氛中,纷乱的脚步和特蕾莎的介绍声由远及近:“这就是两百年前由信善出资,为圣女曼莎修的圣女殿。两百年前天灾降临,圣女曼莎为了拯救人民……” 莱尔大气不敢出,维持着扭曲的姿势一动不动。 介绍参观自然不会持续很久,最好的情况是他们能就这样藏到特蕾莎讲述完,带着参观者离开。可是烟味怎么办?还有烟头?也许可以解释为之前有人来过……莱尔极速思考着,视线在昏暗石台下四处乱瞟,猛地看见罗斯洛克搭在地上的手——他还握着圣女曼莎的膝盖! 那雕像碎块比罗斯洛克的手掌还大,实在要比喻的话,就像把整个膝盖骨拧下来了般。 石台外有童声响起:“修女姐姐,为什么她的膝盖没有啦!” 莱尔咽了咽唾液,浑身崩得紧紧的。偏偏这时醉汉醒了半秒,嘴忽地张开吸气;他一把捂住罗斯洛克的嘴,怒视对方醉意朦胧的双眼,试图用眼睛发出警告。罗斯洛克有些呆滞,和他长长的对视。 “……万事万物都有寿命,雕像存在的时间太久,会逐渐自然损坏。”特蕾莎温柔地解释着,“但圣女曼莎会永远与我们同在,她伟大的精神与高洁的灵魂永垂不朽。” “那这里面白白的是什么?” “这是……”特蕾莎竟然语塞了。 莱尔看向同伴手中的碎块,视线的偏离引得另一双眼睛也看了过去。那青灰石块中,还真有块区域是白色的,有些发黄的白色,支出断面一小截,很显然和外面不是一个材质。 “好了米娅,不要这么多话。”另一个男声冒出来替特蕾莎解围。 “没关系的,”特蕾莎却说,“米娅,这是圣女曼莎的骨头,是她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莱尔震惊得用力呼吸。 “圣女曼莎为了祈求天灾停止,在神庙中斋戒一月,在天灾结束的那一天,她坐地成圣,在天降金光中灵魂飞升天上,真正成为女神的侍奉者。有一位信善为了纪念她的伟大牺牲,特意修建起这座圣女殿,并以她遗留的肉身为基石,铸成这座雕像。” ——那这不就是……一具两百年前的尸首吗? “这真是太难得了,”有人说,“她的功绩值得她的骸骨永生长存。” 莱尔的额头滑下一滴汗,从眼角渗进眼内。他难受得用力眨眼,脑子里是圣女像和女尸不断交替出现。圣女曼莎的脸雕琢得并不精细,可他很轻易就能想象出具体的五官,因为太具体,他甚至感觉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位两百年前的圣女。 ……那好像是特蕾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