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圣济院⑥
参观确实不会太久,约莫十分钟不到,特蕾莎便领着参观者离开了,莱尔却觉得捱过了半世纪。听见门重新打开再合上,他顿时了泄气,筋疲力尽地压在罗斯洛克胸口。男人对此毫无异议,呼吸依然平缓。 “总算是混过去了……”他有气无力地感叹着,“罗斯洛克?你还好吗?” “……” 好样的,把局面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已经睡着了。 他缓缓从石台下退出来,动作间小心翼翼地避开男人手里握着的“尸块”。即便见过了作家兄妹的惨死,也和杀手D的尸体共处一室过整个夜晚,莱尔仍觉得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这种悚然来自于“尸体”还是“死”,但在眼前的事态中,应该是把“尸体砌成神像”最让人不适。 杀人魔把受害者砌进墙壁,会让人恐惧恶心;而如果把尸体砌成神像,则会得到惊叹和虔诚。这点更让他不适。 好不容易起身,莱尔再没力气把罗斯洛克弄出来。他活动着僵硬的肩膀,绕回雕像前,看向圣女像的大腿中翘出来些微的腿骨。只一秒他又耐不住地挪开视线,观察一具尸体的断面对他而言太难了。况且骨骼之外呢?血肉呢?青灰色的石料也变得难以直视。 接着他瞥见被踩扁了的两个烟头。 两个烟头,原本应该离得很远,他和罗斯洛克并没扔在一起,也没有特意去踩灭。现在这两个烟头,近得一只脚就能全部踩住——是特蕾莎,只可能是特蕾莎,她一进来就察觉到烟味,第一时间找到烟头,在参观者们发现之前,藏在自己脚下。 她太敏锐了,或许她根本就知道石台下有人。 他思索着,视线晃过彩窗,最终又回到圣女像上。面纱下的脸,虽然说不上十成十的相似,可他感觉那就是特蕾莎。莱尔的视线由上至下,不自觉又在断面停留片刻。而就这停顿,他忽然瞥见台面上,在膝盖正下方的位置有一行花体小字。 强忍着不适,他屏息凑近查看。 那行字因为经年累月被擦拭得磨损,首字母是“L”,再往后一串都难以辨认,接着是“·”,最后是—— “弗里西……”莱尔再顾不上骨头的事,他伸手摸过那行字,使劲儿擦了擦,生怕自己因为积尘而辨认错了字母。 “没错,这间圣女殿就是弗里西先生出资修建的。” 而他身后特蕾莎像幽灵般不知何时进来了。 莱尔仓皇回过头:“我、那个我……” “你躲在这里吸烟,”特蕾莎冷着脸,“我告诉过你圣济院禁止吸烟。” “……” 修女浅浅叹了口气,仿佛略感无奈:“我知道你来圣济院有别的目的,你不是教徒。” “……”莱尔无法反驳。 “但因为你姓弗里西,所以我才放你进来。不管你要做什么,赶紧做完你的事,然后离开这里。记得感恩你的先祖。” 特蕾莎果然早就有所察觉,他那些自以为能蒙混过关的说辞其实一点也站不住脚。不过情况不算太坏——特蕾莎没有察觉到这里其实还有一个人,罗斯洛克也因为睡过去了很安静。 “雕像你要负责修好,工具仓库里都有。”特蕾莎说完便转身要离开,“不要在这里吸烟。” “等一下,特蕾莎修女,”话比思维更快,就这么鲁莽地闯了出来,“‘弗里西’,这个出资人的名字是什么?这上面的名字已经磨掉了……” 修女侧过身看向他。 他紧张极了,硬着头皮继续问:“还有圣女曼莎,她和你长得很像……不,简直一模一样,为什么?” 特蕾莎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她转回身,目光却略过莱尔,投向跪坐石台上的圣女曼莎。这短暂的凝望中,莱尔能从她眼里读出极为复杂的感情:爱意?哀悼?又或者愤慨。 “你听过圣女的故事吗?”她问。 “……听过。”虽然是半小时前听的,“灾难中为其他人斋戒祈福三十天……”“可人怎么可能禁食三十天,传说夸大了这个故事。”特蕾莎说着,“真实的情况只是十五天,并且……” “并且?” “她不是自愿的。” 特蕾莎的声音很轻,口吻也很平淡;可这句话说出口时,莱尔感觉有什么充斥着寒意的东西蠕过他的背脊。 非自愿的,关在神庙中,十五日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面前被彩光染得如梦如幻的这座石像,在一刹那变得阴森怨毒。 “她只是被赋予了圣女的责任,她有义务为了其他人而牺牲自己。”特蕾莎说,“两百年前,她被关在神庙中斋戒,到第十五日天灾停止,人们打开神庙的大门,她就跪在赫法娜女神面前,已经死去了。人们感念她的付出,按照习俗在她的肉身上塑像,留下了你眼前这座唯一的圣女曼莎像。” 听起来这才更符合现实。 人们因为自私,因为愚昧,让一个女人代替所有人对上天与神祇表达人类的敬意,哪怕付出生命也是应该的。然后再来祭拜感谢这个女人,杜撰一个更合理的故事,让所作所为都变得理所应当。 可莱尔仍有不解:“你说的也只是传闻吧,宗教故事的黑暗版?两三百年前的事,谁又能知道真相。” 特蕾莎目不转睛地看着神像:“这就是真相。” “你如何断定这……”“因为我是曼莎的后人,”特蕾莎道,“她的女儿就在神庙外亲眼看着她一日日衰弱,直到死去。” 如果特蕾莎说的是真相,那么圣耶教乃至于圣济院,就是在几百年前迫害她祖先的罪魁祸首。一面之词通常都不可信,可看着特蕾莎与圣女曼莎极为相似的面孔,他不得不信:首先,编撰一个这样的故事对特蕾莎来说毫无意义;其次,如果不是特蕾莎亲口说出来,谁也不会知道这背后令人悚然的真实。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 “曼莎临死前,告诫她的女儿不要怨恨,不要违背,要爱着赫法娜女神,要遵从祂的意志。”修女脸上露出罕见的迷茫,转瞬即逝,“我想知道为什么,所以才进了圣济院。” 从这点迷茫上,莱尔猜她还没找到答案。 “这应该是你的……秘密?”莱尔说,“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在她快死去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偷偷给她递了食物。”特蕾莎终于看向他,“男人自称冒险家,在北原时一起遭遇了那场灾难。曼莎组织大家救灾时也救下了他。在她被关在神庙中斋戒祈祷时,男人偷偷给她食物和纸笔;但好景不长,这个男人很快被抓住了,斋戒时偷偷给神庙内送食物违背了戒律,他被关了起来,直到斋戒结束。也就是这个人,后来出资建造了这间圣女殿。” “那个人就是,弗里西……”他的某位先祖。 “正是。我们都很感谢他,”特蕾莎面无表情地说,“我,我的母亲,我的祖母、曾祖母,圣女曼莎的所有后人都很感谢他,在曼莎最后的生命里,给了她人的关怀。”
与此同时,南部。
太阳晒人得厉害,远眺甚至能看到地表附近的热浪。即便气温已经超过三十九度,科什纳·韦德仍一身军服,站得笔直。他面前是焦黑的建筑残骸,这附近的耕地都有人管理,不远处也稀稀拉拉有几间民居;唯独这些残骸,像在画作上用烟头烫下的洞一样,焦黑难看。
“是这里吗?”他问。
在他旁边,又热又畏惧的男人桑迪·布朗佝着腰,双手被麻绳绑在背后;而麻绳的另一头在科什纳手里。他连连点头道:“他跟我说的就是这里,应该就是这里,他说他家因为失火,全家都死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莱尔根本就没有朋友,他独来独往的,跟流浪汉没什么区别……”
桑迪·布朗,曾为了逃避服役,让自己当时的“恋人”莱尔·弗里西冒名入伍。
这件事说大可以很大,但说小也能当没发生过——莱尔甚至已经满了年限,顺利退伍,结果上而言,并没有任何消极影响。可上将仍要科什纳跑这一趟,她的原话是“把他查清楚”。
以他对上将的了解,“查清楚”的意思是:社会关系、关联者、现在在做什么、喜好习惯,全部弄清楚。
从跟莱尔同期服役的其他人嘴里,科什纳摸到下原,听说了莱尔成日嗑药、为了财产给五十七岁独居寡妇当情人的事迹;后来莱尔貌似遇到位神秘人,然后离开下原,目前行踪不明。科什纳再顺着桑迪·布朗这条线调查,于是来到了热得恼人的南部地区,找到了眼前的建筑残骸——弗里西家旧址。
“让爱慕自己的人,代替自己去服役,”科什纳忽然点评道,“你还真是个渣滓。”
桑迪听不出这话背后的意图,但却吓得腿发软:“我只是、我只是……”
“别误会,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科什纳冷冷道,“你的下场由联邦法律来定夺,不由我。”
这时联邦军带着一名老人过来了。
老人七十多岁,在这附近生活了一辈子,是个像村长似的人物。见到科什纳他先点了点头,科什纳回以同样尊重的颔首,再问道:“这家人的事情,您清楚吗?”
“知道,知道一些。”老人回答道,“以前是我们这儿的大财主,孩子也很多。可惜喽,一场大火,全死了,剩下最小的孩子,一个人走了。”
这个孩子应该就是莱尔·弗里西。
“当时其实我想让孩子跟着我过活的,但他悄悄走了。”老者叹了口气,“十几岁,遇到这种天灾,真是太可怜了。”
“天灾吗?”科什纳问,“弗里西家的失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微微眯起眼,回忆了片刻才说:“七年还是八年前,冬天的时候,是因为取暖烧柴,用火不慎引起的失火。当时有警官来调查过,说是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但说起来也是怪啊,一家人七口,加上两个仆人,竟然只有最小的孩子跑了出来,其他人全部烧死了,女仆连房间都没能出去,就这么死在佣人间。”
“也许是先被烟呛死,后来才被烧的。”体谅老人也许没什么知识,科什纳说得很简略。失火中先因烟雾中毒而昏厥、死亡的案例并不少见。
“所以说是天灾啊。”老人惋惜着摇了摇头。
“那弗里西家的后事是谁来处理的,”科什纳继续问,“他们还有别的远亲吗?”
“没有啦,都是我们周围的住户帮忙料理的。”老人指向旁边不远处的密林,“都埋在那里了,六个人。”
“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吗?”
“当然。”
科什纳一行人在老人的带领下,往密林走,不多时便看到林地中的简易墓碑,只有六个。
“仆人的后事呢?”科什纳问。
“他们的家里人来处理的。”老人说,“其实当时,我以为梅雅会回来帮忙的。”
“梅雅是谁?”
“弗里西家以前的女仆,后来跟老弗里西发生那种关系,还生了孩子。后来被赶出门了,走的时候闹得很难看。……后来听说她死了好些年了,火灾发生之前就已经死了。”
卡尔·弗里西的墓碑在正中央,旁边是他的妻子,再往后四个墓碑分别是弗里西家的孩子们。
科什纳思忖着这些情报,最终决定直接开口:“莱尔·弗里西,也就是唯一的幸存者,他去哪里了你知道吗?或者说,他走之前有没有提过自己之后的打算?”
老人疑惑着皱起眉头,指向后排中间的一块墓碑:“莱尔已经死了。”
“什么……”
“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叫莱斯卡,莱斯卡·弗里西。”
“他的名字是,”特蕾莎轻声道,“莱斯卡·弗里西。”
——真巧啊,和先祖同一个名字。 ——是谁呢?莱斯卡。 ——是你啊,莱斯卡。 ——你还要冒充我到什么时候?
他耳边,它尖声笑起来,声音锐利极了,犹如指甲刮过锈蚀的铁管。 一刹那仿佛闪电炸开在莱尔的大脑,震荡出一切封存在记忆中被刻意忽略掉的情节。他怔怔看着特蕾莎,水蓝色的眼睛却失焦,像是透过特蕾莎看到某些更久远更荒凉的景致。 特蕾莎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看回圣女像:“因为他,曼莎才不至于在孤独中死去……” 就在这时,莱尔突然抱住了头,佝偻着发抖,喉咙里发出某种痛苦低沉的嚎叫。 “你怎么了?”特蕾莎道,“你还好吗?” 莱尔一句话也无法回答,只瑟瑟发抖着不断哀鸣。 “莱尔?” “我才是莱尔……”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下一秒狼狈地昏厥倒地。
莱斯卡(Lescar
(女同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