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雪夜
二十一年前。 南部很少下雪,这一年罕见地下了几场大雪。积雪将农地和花园覆成白色,通行的小路结上了薄冰,这几天时常有人摔伤。偏这时间撞上老弗里西去西南谈生意,中年男人不得不冒着雪出发。 弗里西夫人在洋房楼上看着,马车逐渐远去,在积雪上留下两行车辙。直至彻底看不见了,她倏地拉上窗帘,转头行色匆匆走出房间,边走边对小女仆下命令:“马上叫辆车来。” “夫人,这几天路不好走,叫车一时半会儿可能……” “我让你叫就叫!”她厉声道。 “是……” “管家!” 夫人提着裙子快步上楼,直奔三楼最尽头的房间。她一把推开木门,房间里怀着孕的另一个女人正坐在窗边,看楼下的院子——她叫梅雅,曾是弗里西夫人的贴身女仆;九个月之前,醉酒的家主强奸了她。之后她怀上了孩子,便被安置在三楼的杂间里养胎。见夫人来势汹汹,梅雅紧张道:“夫人……” 夫人微微仰着下巴,眼神冷得和天气差不多。 管家就在这时小跑着过来:“夫人。” “叫上人替她收拾东西,”夫人说,“马车马上就到。”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管家犹豫着劝阻,“她还怀着孩子,这么冷的天……” “你如果不想干了,就收拾东西和她一块儿滚出弗里西家。”即便竭力压抑着愤怒,夫人的声音依然有些发颤,“还不快去?” 管家叹气,但还是转身去安排了。 梅雅瘦弱的身体有些支撑不起那夸张的肚子。她一手托着圆滚滚的腹部,一手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这不是老爷的意思,是夫人你想赶我走。” “是又怎么样?”累积多时的怨愤终于能够发泄,女人昂首挺胸,修长的脖颈让她像只天鹅,“身为女仆,勾引家主,还怀上了孩子,赶你走算是轻的,再早二十年,你这样的贱人应该被活活打死。” “夫人明明知道,错的不是我。”梅雅的嘴唇在抖,但她仍要说,“但夫人不敢对老爷发火,所以把气都撒在我身上,这不公平。” 看着梅雅那副据理力争的模样,夫人气得脸色难看。 下一秒,夫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一巴掌甩在梅雅的脸上:“你只是个下等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公平!” 梅雅被扇得侧过脸。 她揉着火辣辣疼着的脸颊,重新看向夫人,水蓝的眼睛竟显得很平静:“下等人也是人。” “你!”夫人再度扬起手。 过去这九个月,弗里西夫人做到了她的“职责”——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她必须照顾好这个爬床的女仆,不能愤怒,也不能怨恨,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不痛快。但在弗里西老爷离开家后,她一秒也无法再忍耐。 梅雅下意识抱着肚子缩起来,闭着眼迎接下一巴掌。 管家带着两名下人恰巧在这时候进来。夫人随即放下手,整了整衣裙,深呼吸着恢复往日那副贵族小姐的做派。她用眼神示意管家马上开始收拾,就在下人翻箱倒柜中,她佯装平静道:“你离开弗里西家,我会给你一笔钱,今后也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梅雅思索片刻,道:“够我养活我和我的孩子吗?” 她果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钱。夫人想着,冷笑道:“你放心,我绝不吝啬。” “那我愿意离……”梅雅话没说完,剧烈的腹痛突然袭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紧接着便站也站不住,整个人倚着墙往下滑。她张着嘴,声音却好像被什么堵塞住了无法顺利出来。直至她跌坐地上,才终于痛苦地叫出声:“夫人……” 夫人给弗里西家生下了三个孩子,她自然知道眼前这一幕意味着什么——上周医生来看过,梅雅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但她没想到时机来得这么巧、这么令人憎恨。 梅雅痛得湿了眼睛,她看向夫人,目光楚楚可怜。别说是男人,就算厌恶着她的夫人,也有一瞬的恻隐。可一瞬过后,这点恻隐变为更大的憎恨。 “夫、夫人,”梅雅抽着气道,“等我生了孩子再离开,好吗,我会带着我的孩子走……”她朝夫人艰难地伸出手,就要碰到那漂亮的裙摆。 夫人倏地后退半步,躲开她的手:“蒂娜!蒂娜!!” 小女仆匆忙跑进来:“夫人。” “车呢,车来了没有!” “已经派人去叫了,可外面路不好走……”小女仆越说越小声。 “那就去催,车没到你也不用回来了!” 眼见事态发展成这样,管家实在于心不忍:“夫人,就让她先生下孩子再说吧,这可是人命啊……” “她没有孩子,”夫人冷冷道,“她不配生下弗里西家的孩子。” 窗外又飘起了雪。
那就像是预感之类的东西,意识到车马来不及接走梅雅,她肚子里的东西就要在这栋洋房里诞生,夫人背脊发凉。那仿佛是什么庞大的不幸,即将诞生于世。老爷要去西南的事当然不是突然的决定,要在老爷不在家时把梅雅送走,是她早早就想好的计划。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十几年都没下过雪的南部,会迎来这么几场雪,马车会来得那么迟,仿佛天也在提醒她,梅雅和肚子里的孩子会带来不幸。 壁炉中柴火噼啪地烧着,三个孩子与夫人围坐在长餐桌用餐。窗外天色渐沉,风雪呼啸;楼上女人生育时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要有弟弟了吗,母亲。”最小的孩子问道。 “也可能是妹妹,”最大的孩子说,“我想要妹妹。” “闭嘴,”夫人疾言厉色,“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 没有请人来接生,也没有人照顾,梅雅最好是难产死去一尸两命。她想。 晚餐还未结束,小女仆蒂娜带着满身雪回到洋房,急忙道:“夫人,马车到了!” 弗里西夫人放下餐叉:“很好。……你们几个回房间去吃。” 她带上下人,循着惨痛的叫喊直奔楼上。一切就要结束了,这长达九个月的折磨就要结束了。只要不再让她看着梅雅、看着梅雅的孩子,弗里西家就会和从前一样温暖。 但她不祥的预感是对的。还不等她重新推开那扇门,一声婴儿的号哭如同惊雷般出现。 守在门前不便入内的管家道:“夫人,算了吧,她不会妨碍夫人的,夫人就当她不存在……现在孩子也出生了,这么冷的天,非要送走她们,孩子会冻死的。” “冻死那就是她命不好。” 下人们各个面露难色,可又不好违抗——原本老爷就对梅雅漠不关心,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梅雅恐怕早就被送走了。家里的事都是夫人在做主,得罪了夫人,这份工作肯定保不住。 管家心一横,目光躲闪道:“我已经给老爷写信了,说梅雅生了。” “你好大的胆子!” “至少给孩子留条活路吧夫人,孩子是无辜的……” 打开房门,房间内血腥味浓重,梅雅一边发抖一边哭着,双腿间刚出生的婴儿还连着脐带,也哇哇大哭着。但最诡异的是,梅雅的肚子仍隆起,并没小下去多少。 梅雅甚至没有力气再转过头,只能艰难地挪动眼珠。
——是双胞胎,梅雅怀的是双胞胎。谢天谢地,那该死的医生没有诊断出来。 “……好,既然老爷已经知道孩子出生了,”夫人说,“那这个孩子就留下,但她和她肚子里剩的不能留。你们马上把人抬出去,马车就在门口。” 管家还想劝阻:“夫人……”“我已经退一步了,”夫人怒斥道,“你要是再敢替她求情,我就连你一块儿赶出去!” 两盏守夜灯照着弗里西家的正门,车夫听着里面的动静,在风雪中惴惴不安。很快,两名下人把衣裙都沾着血污的大肚子女人抬出来,他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个意思……” 夫人没有露面,管家面色难堪道:“你把她送到镇上的医院。这是车钱。” 他将几张纸币塞给车夫,还有包着几件衣服的包裹一并塞过去:“这是她的东西。” “这,这也来不及啊!去镇上少说要一个小时,”车夫看着孕妇被塞进自己车里,“在附近找个农妇来接生都好点,到时候生在车上,这么冷的天,这会出人命……”“你只管送,”管家打断他,“别的你不要管,送到就行。” 看着车夫仍犹豫不决,管家再塞了些钱:“你赶紧送。” 夫人仍站在楼上,她看着车夫驱动马匹调转方向往外面大路驶去,车轮在积雪上留下新的车辙,一如白天看着丈夫离开。直至马车驶入黑暗,彻底看不见踪影,她心头那口憋了九个月的气才终于顺畅地吐出来。 管家回到她身旁:“已经都安排好了。那孩子……” 夫人摆摆手,筋疲力尽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跟我汇报。……也不必跟老爷多话,你知道的。” 管家点头,随后撑伞冒着风雪离开洋房,去附近找了位才生产不久的农妇前来照顾。
车夫忐忑着驾车,女人虚弱痛苦的呻吟隐约不断,在风声中格外刺耳。 这不是要她去死吗?他想着,可又没有办法。从那种穿过庭院都要十分钟的宅邸中,接出来一个临盆的孕妇,其中的故事不难想象。他只能快点,尽快把孕妇送到医院。然而结冰的车道实在难行,一不留神就有翻车的风险,一小时的路走上两小时都不奇怪。 来不及的,他赶车好些年了,很清楚根本就来不及。 车夫在煎熬中认真驾车,努力看清楚路面的情况,想让孕妇少受些罪。但车还没跑到官道上,他听见孕妇沙哑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 “我想救你啊,可我也没办法啊”,他在心里回答。 他努力当做没听到,这几声虚弱的求救却像针似的扎着他的心口。 “吁——” 车夫停下马,提着灯打开厢门:“你还好吗,能坚持一下吗?” 女人面如纸色,嘴唇白得吓人,明明是冬夜,鬓角额头却全是汗。她抖得厉害,哭着断断续续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 “我不想死,”她哭着说,“你帮帮我……” 她哭起来太可怜,太让人痛心。车夫眉头紧皱,几乎跟着她鼻酸:“可是我怎么救你,我也不会接生啊……” “往东,一公里,”她说,“有很多农户,有个医生,你帮帮我,带我去……” “往东是吧,好!”车夫匆匆道,“你坚持住啊,你千万坚持住,我马上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