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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莱斯卡·弗里西

  莱斯卡比最小的哥哥还小三岁。   他记忆中占比最高的季节是夏天,南部的夏天闷热冗长,虫子和青蛙的叫声不绝于耳,而仆人摇着的扇子总对着哥哥们那边。那时汗会顺着鬓角流进他的领口,有时也会迷住眼睛或从眉峰滴到复印的书页上。他们反复读着父亲要求背诵的书,哥哥们坐在能容纳八个人的乌木长桌前;他靠墙站着,捧着书页,累了的时候会偷偷倚着旁边的餐具柜。   即便是小孩,也能注意到自己不被喜欢的诸多细节。   从长桌没有他的座位,到扇子的方向;从仆人的目光,到总是只有三份的消暑甜品。   一开始莱斯卡会跟着哥哥们,看他们在院子里踢球、荡秋千。以“你太小了”为理由,大哥拒绝他加入他们;于是他只能在旁边鼓掌或傻看着。有过两次飞来的球砸中他的额头,后来莱斯卡也不太看着了。不需要念书时他便经常坐在爬满藤蔓植物的长廊下发呆,枝叶间漏下来的斑驳阳光像某种施舍。   可令他费解的是,他找不到父母亲讨厌他的实证。   母亲总是面容平淡,经常微笑,目光扫过他时也没有任何变化;父亲不爱说话,听见他叫时会淡淡点头,再没有别的反应。莱斯卡在这种费解中不断搜集着线索,渐渐理解到“比较”的含义——父亲出远门回来,会带三份礼物,没有莱斯卡的;母亲的朋友前来做客时,会让哥哥们去打招呼,却叮嘱他不要出房间。有一年父亲离家半个月后回来,在庭院里逐一抱过哥哥们;他排在“队列”后,等轮到他时,他主动张开双手道:“抱抱。”   父亲移开了目光,转而对母亲问着“有热水吗”,从他身边经过。   那时莱斯卡六岁。   他不明白为什么,似乎父母亲的眼睛都不怎么好,而他太小太矮,他们时常看不见他。   直到他看见哥哥能一字不落地背好《创世说》的一章内容,父亲高兴得揉了哥哥的脑袋。从这天起,莱斯卡几乎泡在了那些生涩的宗教书中,每一张书页都被他翻来覆去读到纸张皱起。可轮到他抢在前面背完了半本《女神手札》,父亲也只是点了点头。小哥长高了一公分,母亲开心地亲了他的脸蛋;莱斯卡便在量身高时悄悄往鞋里塞了纸团,而母亲什么也没说。   很长一段时间,莱斯卡都在做哥哥们的影子。只要哥哥们做了什么能引起父母亲注意的事,他便会去模仿。起初他只是想获得赞赏,到后来也不一定是赞赏了——二哥打碎了母亲心爱的茶具,被狠狠骂了一顿;他有样学样隔天打碎了个花瓶,母亲只说了一句“蒂娜,快来把这儿收拾了”。她甚至没有看向他。

  “因为你不是妈妈生的,所以你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在他七岁的夏天,小哥这么说道。   大哥订正道:“他是他妈妈生,我们是我们妈妈生的,你得说准确一点。”   “莱斯卡的妈妈是个女仆。”二哥说,“拿了钱跑了,不要莱斯卡了。”   “那个,就是那个什么,”当时已经十三岁的大哥坏笑起来,“跟妓女差不多的人,收钱生孩子。”   “妓女是什么?”莱斯卡问。   “不知道,”大哥仍是笑,“别问我。”   三个哥哥正在踢球,阳光下笑得很爽朗。对莱斯卡而言,那是一起踢球很开心的笑容。   “别站在这儿了莱斯卡,一会儿踢到你你又该哭了。”大哥一边说,一边将球踢得老高,在某瞬遮蔽了太阳又下落。   “嗙”的一声,球砸在院子里的喷泉雕像翅膀上。   那是父亲花重金请人雕刻的赫法娜像,女神背生双翼,双手合十,垂眼祈祷。球把左边的翅膀砸断了,碎裂的石块砸进水池中,荡起一圈水花。大哥汗流浃背跑过去查看情况,接着无措地擦掉脸上的汗。片刻后,他看向站在旁边的莱斯卡:“你想跟我们玩吗?”   莱斯卡忙不迭地点头。   “那这个是你弄坏的,”大哥说,“你跟父亲母亲承认是你弄坏的,以后父母亲不在的时候,你就可以和我们玩球。”   “好。”   当晚父亲疾言厉色,质问是谁弄坏了喷泉雕像。莱斯卡积极地站出来:“是我弄坏的。”   他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但对于他来说训斥也是种奖励——可父亲一瞬便没了火气,那张脸上写满小孩也能读懂的厌烦。没有训斥,也没有惩罚,父亲转身上楼不了了之。   莱斯卡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我就知道,父亲绝对不会训斥他的。”大哥耸肩笑笑,“真好啊,我老挨训。”   小哥好奇地问:“为什么啊?这不公平。”   ——是啊,这不公平。   大哥搂着他的两个弟弟往他们的卧室走:“因为不想跟莱斯卡说话呗。……”

  那之后父亲叫人来修好了雕像。   他偶尔能趁父母都不在时,加入哥哥们的游戏。如果哥哥们踢球,他就负责捡球;如果哥哥们玩秋千,他就负责推秋千。男孩们的玩闹少不了追追跑跑,莱斯卡成了最好的挡箭牌,无论砸坏了什么,莱斯卡都会承认是他做的。   不止是为了得到捡球的权力——他想父亲对他大发雷霆,骂他,或者打他也可以。只要父亲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他什么都可以做。   他小小的愿望却似乎永远不可能实现,无论他揽下了多少坏事,父亲和母亲总是沉默以对。意识到这点,莱斯卡不再执着帮哥哥们捡球或顶罪,他重新回到那个充斥虫鸣的长廊,最常做的事变成读书。满书房的书籍任由他们几个自由阅读,这是这个家中唯一公平的事。   他一天天长大,逐渐在阅读中理解了“妓女”“女仆”“为了钱”的具体含义。他的脸也和哥哥们越来越不相像。同样是黑发蓝眼,只有他嘴唇偏厚,也只有他睫毛纤长、内眼角下勾。   在莱斯卡十二岁那年的神诞日,父亲专程请了摄影师来替他们拍摄全家福。   母亲父亲站在后排,三个哥哥站在前排。他站在角落的树荫下,摄影师调试着机器问道:“那个孩子,快点过来,要拍了……”“他一会儿再拍,”母亲甜甜地笑着,“先拍我们,拍几张,一会儿再让他一起。”   摄影师不太理解,却也不多话:“那就先拍吧。”   两张不同的全家福很快洗出来送到了弗里西家,没有莱斯卡的那张立在客厅的花瓶旁,有莱斯卡站在边缘的那张则塞在放五金工具的抽屉中。连续好几个晚上,他一直梦到拍照时的闪光灯,光猛烈灼烧着他的眼睛。他畏惧这个梦,因而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他趁深夜偷偷到客厅——他独自住在三楼最尽头的小房间,所以无人会察觉到他的动静——摸黑将两张全家福调换。   他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是融入还是像幼时那样渴望“注目”。   但莱斯卡运气不够好,第二天母亲的表姐上门做客,一眼便注意到那张六个人的全家福。   妆容夸张的女人用黑色羽扇遮着嘴笑:“我早听人说你家还有个孩子,原来是真的啊?佣人生的?你可真有福气,不用自己费力,就多得一个孩子。……孩子长得很漂亮啊,就是跟你和妹夫不太像。”   母亲尴尬地笑着,直到送走表姐。   当晚,莱斯卡终于得到了训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向温和的母亲怒号着,眼泪汩汩往外涌,“你一定要这么折磨我吗?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你为什么要和你生母一样来折磨我、羞辱我!”   “你冷静一点。”父亲劝道,“事情已经发生了,闹也没有用。”   “我怎么冷静,”母亲声泪俱下,“你让我的亲戚怎么看我?我丈夫是个跟女仆鬼混还生了孩子的混账,你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怎么没有?他的亲妈就是个只要钱不要脸的贱人,他也一样!从他生下来到现在,他在这个家里闯了多少祸你不知道吗?我已经忍耐得够久了!他根本就和他亲妈一样,就是来羞辱我的!……”“够了!”父亲呵斥了句,转头对他道,“今后除了背书的时候,不要再下楼。”   莱斯卡木然地点了点头。   如果要找出什么,是哥哥们没有而他拥有的,大约就是父亲这一句禁足的命令,这是莱斯卡独有的。   但没有喜悦,也没有愿望达成的快乐。   莱斯卡变得和金鱼没有区别,他只能待在三楼的小房间,这里就是他的鱼缸。可鱼缸的窗户一直合不拢,不分日夜地漏风。除此之外他还能踏足的就是走廊,他能到书房去拿些书来打发时间。   天晴时他会坐在窗边看楼下哥哥们玩闹,雨天他便缩在床上看一整天的书。饭菜会有仆人送到他的房间来,像看管犯人似的看着他吃完,再收走餐盘与碗碟。   这种生活持续到莱斯卡十四岁,有个少年来到弗里西家。   少年叫莱尔,长着和莱斯卡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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