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圣济院①
北原和西原、上原之间隔着狭长的海，跨海铁道尚在建设中，通行只能靠渡轮。又是一番跋涉乘车，折腾到临近中午他们才抵达西原的官港。有了莱尔遭遇抢劫的事例，他们不得更加不谨慎：罗斯洛克用弹珠机赢来的钱买了顶黑色的包头帽和墨镜，将他的白发和眉眼都藏起来；莱尔换了件连帽衫，兜帽能遮住他半张脸,柔软蓬松的头发被压下来，给他平添了几分阴郁。 他们用假名买了船票，登上前往北原的渡轮。 “北原可是很冷的哦。”罗斯洛克倚着甲板的护栏道，“九月中就入冬了，十月开始下雪，一直下一直下，下到第二年的四月，雪才开始融化。” 天空澄澈无云，太阳高悬着十分耀目。乘客大多是来往两地间的商贩，也有几个带小孩的家庭。小孩们在甲板上撒欢地跑着，拍打皮球；远处海鸥在鸣叫，海风徐徐吹拂，闻起来有股淡淡的咸。 在这之前，莱尔没坐过渡轮，没见过广袤的海。他眯起眼面向着海风，惬意极了：“有那么冷吗，能有多冷。” “这么说吧，北原没什么流浪汉。”男人似乎也很享受这难得的闲适时间，“无家可归的人都冻死了。” 小皮球滚过来，莱尔轻巧地往旁边挪了挪，刚刚好躲开。 罗斯洛克却蹲下身，捡起皮球朝小孩们“喔！”地招呼了声，再将球轻轻抛回去。 “你讨厌小孩吗？”罗斯洛克问。 “只是不喜欢。”莱尔回答。 男人重新倚回护栏，转身面朝大海点起烟：“我可讨小孩喜欢了。” “你看起来不像会讨小孩喜欢……” “真的，有些小孩还喜欢挂在我身上。” “……想象不出来。” “那算了。” 莱尔咀嚼着这莫名其妙的对话：“等等，你该不会有孩子吧？” “怎么可能，我一个人怎么生产小孩？” “生产……” “产生？” “……” 然后莱尔意识到根本没必要咀嚼，这是在温和海风中的无意义的对话。这个瞬间他竟察知到了“亲近”——人只有和亲近的人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说没有意义的话。 “你知道吗，”罗斯洛克掸掸烟灰，“我有时候觉得人是有开关的。” “什么意思？” “比如说，如果有人要杀你，另一伙人要救你；在他们动手的那个瞬间，你突然大喊‘等等！’，所有人都会突然停下，就像被按到了什么开关一样。很神奇吧？” “真的会吗？” “真的。”罗斯洛克笑着说，“我试过，是真的；有机会你也可以试试。” “这种机会还是免了。……” 也许因为还在处在夏天的尾声，北原并没有罗斯洛克说得那样冷，相比西原山里的闷热潮湿，北原的风很是凉爽。他们没怎么闲逛，径直坐上去更北的短途列车，因为圣济院在北原最北的城镇。晌午过后，他们才终于看到传闻中的圣济院——一栋坐落在海岸不远处、庄严又古老的石制建筑。 说来很巧，他们抵达时，圣济院的院门外有不少人。 他们停在距离院门有些距离的灌木林观察情况：院门外的树荫下支着简易的棚子，碰下摆着长桌，上面放着不少食物。修士与修女正在给分发面包和肉糜汤，衣衫褴褛的穷人列着队，接过吃的连连鞠躬表达谢意，再去旁边倚着大树坐下，啃咬干涩的面包。 修道院给穷人分发食物并不是稀罕事，元日、神诞日之类的节庆日，各家修道院都会做。这行为是出于善意还是笼络人心，谁也说不准。但今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莱尔不禁问道：“为什么是今天呢？” 男人没回答他，一言不发就往圣济院迈开腿。 “你干什么？”他下意识拉住罗斯洛克的手臂。 罗斯洛克：“去领饭吃啊。” “可……” “我们不是刚好没吃午饭？”男人兴奋说着，反手拽住莱尔，拉着他一块儿往前走，“免费的午餐！” “那是发给穷人吃的！” “我就是穷人。” “别这样罗斯洛，很丢人的……” 他试图把男人拉回来，可力量的悬殊让他的努力显得徒劳，罗斯洛克反而拽着他步步靠近圣济院的大门。他突然想到上原那些养着大型犬的贵妇人，似乎遛狗时也经常像这样，人会被大狗拖着走。 “罗斯洛——”莱尔还在挣扎，“你不是说过‘联邦没有免费的午餐吗’？” “现在有了！” 他被罗斯洛克硬拽进领救济餐的列队中，那些穷人看他们的眼神中写满了鄙夷。莱尔汗颜地低下头，将帽檐往下拉了又拉，恨不得把脸全部藏起来。反观罗斯洛克，他大喇喇伸着脑袋，不停打量长桌上放了什么好吃的。 很快就轮到他们领餐，修士见罗斯洛克的打扮都怔了怔：“这、这是发放给困难人士的……” “对，我就很困难。”罗斯洛克颔首，让眼睛从墨镜后露出来，“我能要两杯汤吗？” “……”修士僵住了。 “赫法娜女神对她的子民会一视同仁的对吧？”男人继续说道。 一旁的修女先反应过来：“每个人都会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女神会帮助每个人度过难关，愿女神的光辉与你同在。” “太好了，”罗斯洛克道，“女神的光辉与我同在！” 很快，男人嘴叼餐包、手握两杯肉糜汤，心满意足地去和其他穷人一起坐在树荫下用餐了。剩下莱尔实在伸不出手，倒是修女主动将餐包塞进他手里。 “不用不好意思，”修女说，“女神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 “……这个就够了，够了，”莱尔连忙道，“谢谢你，愿女神保佑你。” 拿着餐包离开时，莱尔匆匆瞥了眼圣济院的院门，同样灰白石料砌成的围墙连接着黑色的镂空铸铁门，旁边还挂有金属制的牌子，写着修道院每日各个设施的开放时间、每周救济餐发放时间。而金属牌下，还贴有张纸质告示：诚招义工。 莱尔走回罗斯洛克身边，那颗树旁的穷人都因为嫌弃而去了别处。 “……你不觉得羞耻吗。”他没好气道。 “我有什么好羞耻的，”罗斯洛克喝了口肉糜汤，坦然道，“吃免费饭的人不用羞耻，浪费的人才该羞耻。” 道理是没错，可话从男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要脸。 莱尔在他旁边坐下，啃起餐包来——味道比外表看起来的要好，很蓬松，像是才出炉不久的。他细嚼慢咽着吃，罗斯洛克狼吞虎咽地吃；两三分钟过后男人便开始擦嘴：“味道很不错嘛。” “他们好像每周都发救济餐。”莱尔随意道。 “这才是修道院，其他修道院也该学学。”罗斯洛克问，“那告示上写的是什么？” “你也看到了？” “我当然看到了。” 莱尔侧目看他点起烟：“那你怎么知道我会看到？你都没提醒我看一眼。” “你当然会看到。”男人倚着树，仰头朝枝叶间漏下的阳光吐烟，“这需要什么提醒。”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自信啊……”他忍不住道。 “谁知道呢，就是感觉你会注意的。你不是一直都很敏锐吗。” ——他是吗？他不知道。 莱尔又咬了口面包：“……他们在招信徒当义工。” “义工就是不给钱只管饭，是吧？” “嗯，一般修道院的义工还会管住。” “太好了莱尔，”罗斯洛克说，“你去当义工。” “又是我？” “当然是你了，你觉得我像教徒吗……”男人忽然收声，往四周张望了几眼。 “嗯？”莱尔问道。 “没事。”罗斯洛克轻巧将话题拉回去，“你果然运气很好，我们想进去逛逛，他们想招人进来，完美。” “那我去当义工，你呢？” 见他差不多吃完，男人抽出支烟递给他：“我去办点别的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丢你一个人忙的，每天正午和子夜我会过来一次。”
负责招义工的，正是那个让莱尔和罗斯洛克蹭救济餐的修女。
“你看起来……年龄不大，”在修道院的小杂间里，修女打量着莱尔的面孔，“你父母会同意吗？”
“我二十一岁，”莱尔道，“父母已经过世了。”
“是吗？抱歉。”
话虽如此，修女脸上却没有任何遗憾或歉意。她长着一张完全不慈爱世人的脸，问及莱尔情况时也几乎没有表情。
“和你一起的那位呢？”
“我是南方人，今天才到的北原。找人问路的时候遇到了那个男人，说是可以带我来圣济院。”莱尔眼也不眨地胡诌道，“我家人还在世时都是虔诚的信徒，所以我一直都很想来这里学习。”
修女注视着他的眼睛，片刻后才接着说：“我还是要先和你说明，义工不轻松的。每天打扫、浆洗、整理书目、做早课晚课；早六点起床，夜十点休息。”
其他的莱尔都没仔细听，但“整理书目”他听见了。事情貌似真如罗斯洛克的瞎扯，他的运气好极了。
莱尔兀自想着，点点头道：“我可以的。”
“我叫特蕾莎，今后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修道院里的杂务都是我在负责。”修女起身离桌，“莱尔对吧，你跟我来。”真正走在圣济院里，就能感受到一股浓郁的古老气息。
制成主建筑的石砖都保留了石材本身的粗砺，反倒很有质感。特蕾莎修女领着他走进中庭，那里立着赫法娜女神的怀身石像；再往后接连穿过两扇拱门，是圣济院的后院。后院栽种着许多红的紫的花，整齐的晾衣架占据了中间的平地，几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男孩女孩正抱着装满衣物的盆，吃力地抻平晾晒。
阳光正好，凉爽的风吹得床单轻轻飘动，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平和的气味。
而在后院最深处，是两栋朴素的棚屋。特蕾莎带他进入其中一栋，打开某间房门，有些灰尘落下来。
约莫五平的房间，一张双层床，一扇四格玻璃窗，一张靠窗摆放的书桌。
“其他房间都住满了，你暂时单独住这里吧。”特蕾莎道，“可能需要你自己打扫一下。收拾好了来小礼拜堂，我再教你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