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热心市民
翌日。 冰冷的水顺着盥洗池的边缘往下淌,浴室的小窗投进来一格天光,刚好照亮盥洗池和镜子。 青年把头埋在盛满水的池子里。 水在他耳朵里轰鸣,屏息到极限后他忍不住吐气,肺里排出来的废气搅动了水,引起更多更沉闷的噪声。窒息感如约而至,他扶着池沿的手不自觉扣紧再扣紧,直到关节泛白,指尖充血。肺似乎烧起来了,然后是脑缺氧的晕眩。他抵抗着抬头呼吸的本能,越发向下潜,池子里的水哗哗涌出去更多,打湿他的裤腿。 “该走了,莱尔!” 隔着水,罗斯洛克的叫喊传来。 “……呼,呼……”莱尔抬起头,镜面映出他苍白的脸。他抹去脸上的水渍,镜子里的他也做出同样的举动;他凝视着镜中灰蓝的眼睛,抓起旁边挂着的毛巾擦拭起头发。他偶尔会觉得镜子里映着的这张脸、这双眼属于另一个人。 “莱尔——”同伴的叫喊由远及近,直到人出现在浴室门边,“你有早上洗头的习惯吗?” 莱尔不再看镜子,转而看向罗斯洛克:“我就是洗把脸。” “洗脸需要把头发都打湿么?”男人已经束好了头发,白色马尾垂在肩头,“不过无所谓了,你洗好了我们就出发,我很着急。” “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你在急什么……”莱尔擦着淌水的发尾道。 “先得回镇上买包烟对吧?” “你说得对。” 前一晚他们挤在那间卧室的床上,比在颠簸的列车上好睡多了。莱尔醒来时,罗斯洛克抱着猎枪睡得很沉;他想先起床洗漱,却在下床时不小心扯到了对方的头发。男人散开的发丝有一缕缠在他的衣领纽扣上。 “嘶!……” “抱歉……” 罗斯洛克就是这么醒来的。 那两具尸体不知被埋到了哪里,罗斯洛克没说,莱尔也没问。日光照不进的客厅,沙发与地面残留的痕迹很不起眼,昨天所经历的惊愕似乎只是一场幻觉。他们离开洋房,重新坐上简陋的驴车,如罗斯洛克所说的那样,回到镇上先买了包香烟。 镇上赶集的农户推着摆满新鲜水果的板车,屠户的摊位上挂满新鲜的肉,街道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虽然这是个远离城区的小镇,早市仍很热闹。唯独他们坐在街边矮阶,静止着欣赏天空,享受着时隔一日的烟。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闲聊,也没有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到一支烟燃尽,罗斯洛克没头没尾道:“赫法娜大教堂。” “嗯?” “我觉得那本《女神账册》会在赫法娜大教堂。” 莱尔已经懒得纠正他了:“为什么?依据呢?” 男人东张西望,打量五花八门的小推车摊贩:“没有依据,它是赞美赫法娜的书不是吗?那放在赞美赫法娜的教堂里不是很对吗?” “……也不是没有道理。” 联邦境内大大小小的修道院、教堂数不胜数,即便他们现在所在的偏远小镇,镇上也会有修道院。规模较大的修道院,甚至会有自己的图书馆,存着许许多多神学典籍供神职人员做研究。而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连罗斯洛克也知道的赫法娜大教堂。它建在上原的中心地,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具体的莱尔也不清楚,他也只是听说过:那是达官贵人和知识分子的聚集地,权力的后花园。 但莱尔仍觉这有些愚蠢:“你是想去碰碰运气?” “没有线索的时候,不该碰运气吗?”罗斯洛克用手肘戳戳他的腰,“我想吃那个,你去给我买。” 他顺着男人的目光看过去,卖炒面的小推车正冒着氤氲热气。 “为什么是我去?”莱尔不解,“想吃你自己去买,我不想吃。” “因为你昨天吃了我打的鸽子。”男人笑眯眯说,“我、打、的。” “……” “快点嘛,”大概是憋得太久,罗斯洛克再燃了支烟,“我在这儿等你。” 莱尔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向炒面摊。等待炒面出锅的时间,他干脆思考起罗斯洛克的提议——去修道院碰运气。只是比起赫法娜大教堂,莱尔隐约觉得还有更适合的地方才对。他垂眸思考着,直到他点的炒面出锅,他也没想到什么。接过装好炒面的纸盒,莱尔付了钱,顺势朝先前的矮阶看去。 罗斯洛克不见了。 他心口一紧,倏地慌张起来,左右张望着试图在熙来攘往中找到那头显眼的白发。一瞬间许多可能性闪过他的脑子:遇到什么可疑的人了?或者买炒面是为了支开他?罗斯洛克终于察觉独自上路比带着他要明智多了? 但转念他又冷静下来:以罗斯洛克的本事,真想自己离开,犯不着用这么蹩脚的借口。 端着炒面,莱尔穿行在早市赶集的人群中,一面走一边到处搜寻着罗斯洛克。就在他经过某个巷口时,他终于在长街尽头捕捉到了男人的身影——罗斯洛克叼着烟,坐在某个杂货铺门前,正在摆弄什么机器。暖黄的朝日光照亮那头白发,小方凳让男人不得不缩起腿,风衣的衣摆垂在地面,那模样局促得很幽默。 莱尔无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刚才所有的紧张与慌乱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甚至让他脸发烫。 他长长地舒气,想若无其事地过去;谁知突然一只手伸向他,从他后颈处绕过,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 来人力气很大,动作也粗暴,顺势把他拖进暗巷中。 “唔!唔唔!!” 下一秒,莱尔整个人被摔向暗巷的石墙,纸盒砸在地上,炒面洒了个干净。紧接着闪着刀光的匕首倏然而至,抵在他咽喉处。歹徒凶恶地凑在他眼前,压着声音道:“把钱拿出来!” 那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包头帽,一双三白眼凶神恶煞,看上去是个惯犯。莱尔紧张得舔了舔嘴唇,飞快思考着怎么办——他可以大声喊罗斯洛克的名字,对方只要听见了就一定会来救他;但这么远的距离,那家伙很有可能听不见。他还可以吓唬吓唬这个用匕首的抢劫犯,他腰上还别着他的左轮。 他不自觉将手伸向腰间,对方想也不想地将匕首压得更凶,直接割破了他的皮肉。他绷紧了背,再不敢轻举妄动;抢劫犯的另只手便摸向他左轮。唯一的武器被夺走,对方熟练地甩出弹仓,瞥了眼后便嗤笑道:“没子弹的枪,想拿出来唬人?”语罢,那只左轮被扔到了一边,擦着地面滑出去很远。 莱尔深深吸气,强装镇定道:“我没有多少钱……” “放屁,”歹徒从怀里摸出张什么东西,唰地抖开在他面前,“你有钱!” 那是上周的《联邦时报》,他领奖的版面。 “这是你吧?我可看了你好一会儿了。两万四,不会这么快就花完了吧?”对方恶狠狠地笑,“把钱全部拿出来!不然就宰了你!”随着这威胁,匕首压得更深了,尖锐的疼痛和血液一并涌现。 ——他和罗斯洛克竟然都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他们只觉得高额的赏金会引来更多人参与其中,却忘了领奖者会变成这些恶徒敛财的目标。 “给、给,”莱尔呼吸急促道,“我身上的,都给你,好吧?” 被罗斯洛克知道的话,肯定会气晕过去吧?他如是想着,慢慢伸手进口袋,摸出大把零散的钞票。几块硬币被一并带出来,落在地面叮当的响。 抢劫犯见到钱,笑容越发猖狂。但就在他伸手拿钱时,一把手枪突然出现,直接顶在抢劫犯的太阳穴上。 “!……” 这下轮到抢劫犯凝固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莱尔匆忙看向枪的来源,那并不是罗斯洛克,而是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人。男人留着莫西干发型,右边耳朵上挂着一枚犬牙或狼牙的耳坠。 “大白天的,抢劫不太好吧。”来人道,“现在滚,就当无事发生了,怎么样?” “你……!” 抢劫犯才开口,男人立刻用拇指按开保险:“怎么样?” “算你走运!”抢劫犯冲莱尔撂下这句,立即放下了匕首。 两个人就在莱尔面前对峙着,像跳交际舞似的慢慢调换位置。直到抢劫犯挪出巷口,头也不回地跑进赶集的人群中;男人这才收起手枪,看向莱尔:“你还好么?” “谢谢……”莱尔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一手的血。 他正想用手擦擦,别让血流到衣服上;对方刚刚好递过来几张纸巾,接着说:“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我有同伴,就在那边。”莱尔道,“总之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男人的态度说不上多热情温和,只是淡淡的,这种气质和罗斯洛克安静时有些微妙地相似——那似乎说明,这家伙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他一边擦着喉咙上的血,一边走进巷子深处,捡起他的左轮。 “我请你喝杯酒吧……?”等他再站直,男人已经不见了。 一系列事情发生得突兀,结束得草率,莱尔甚至还没从刚才的局面里缓过神来,巷子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恢复了安宁。他不敢再独自逗留,捂着脖子匆忙往街尾走去。 走近了他才看清楚,罗斯洛克是在玩弹珠机。 弹珠在机器里蹦蹦跳跳落下来,几乎全军覆没。男人“啧”了声,接着再弹下一轮;兴许是余光瞥见了莱尔的身影,罗斯洛克头都没挪一下地问道:“我的炒面呢?” “……洒了。” “啊?” 弹珠们弹到机器顶端,烟花似的四散落下,有个最调皮的在罗斯洛克这声疑问里,落进了头奖的洞中。机器播放起欢乐的音乐,大把的硬币从落进奖池里。 罗斯洛克叼快燃尽的烟扭过头,这才看见莱尔用纸巾捂着脖子,血已经浸出来,红得很显眼。 “发生什么了?” “遇到抢劫的……” “钱被抢了吗?” “你只关心这个?” “啊,”罗斯洛克道,“主要是这将决定我们要不要去帮你报仇。” 莱尔不由地叹气,将事情的原委匆匆说了一遍。罗斯洛克抱起大一堆硬币进店里兑换成纸币,在听完莱尔的陈述后又道:“你是说右耳上有坠子?” “对,狼牙,或者狗牙的坠子。” 他脖子上的伤口并不深,很快血便止住了。 罗斯洛克还惦记着他的炒面,领着莱尔重新去小推车买:“……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狗牙耳坠,是什么来着?” “……不知道。” 提着重新买的炒面,他们最终又回到了那个矮阶上。罗斯洛克没着急吃,反而是从他的包里摸出了盒什么药膏:“擦点药?” “哦,好。”莱尔扬起下巴,露出喉结。 罗斯洛克:“你自己擦啊?” “我又看不到。……” “……” “我都替你缝过伤口。” “你挺会记账的嘛。”罗斯洛克道。 “这话轮不到你说!” 冰凉的药膏擦上他的伤口,那点轻微的疼痛很快便被吞噬掉了。罗斯洛克替他擦着药,话题忽然又拉回他们的正事上:“你觉得我们去不去赫法娜大教堂?” “……不是你想去吗?” “不,你来决定。”男人正经道。 “为什么?” “因为要碰运气,所以我先试了一下。我今天运气不好,你很好。” 莱尔根本不懂他这是哪来的迷信,弹珠机占卜术吗?男人擦完药,拧上药盒继续说:“所以你决定,我听你的好了。” “……那,那,”莱尔犹豫着,先前一直没想起来的那个地名突然间又浮现了,“不去大教堂,我觉得《女神手札》更有可能在另一个地方。” “哪里?” “圣济院。” 与赫法娜大教堂相比,圣济院的名字在普通人中没有那么响亮,但若是虔诚的圣耶教信徒,对它绝对不会陌生——它是现存的所有宗教场所中,历史最悠久的。它建成于四百多年前,坐落在北原,与最北的地标建筑希维塔相距不远。正因为位置如此偏远,它的名气才远不如赫法娜大教堂,只是每周去做礼拜的那类教徒,也许听都不曾听说过。 可若是真要找一本国立图书馆都不曾收纳的宗教书,圣济院才是最该去的地方。 “……北原啊,”罗斯洛克很无奈,“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北原。” 趁着莱尔介绍圣济院,他飞快吃完了热腾腾的炒面。 “因为你的老板?” “没错。”R·K正是北原的黑帮。 “他肯定想不到你会去北原,”莱尔分析道,“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 “谁知道呢。”男人擦擦嘴,懒散道,“他想法很奇怪的,没人猜得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不去了?” 罗斯洛克摇摇头:“去,我相信你的运气。” “这是判断,不是运气。” “我相信你的运气,莱尔。”男人强调了一遍,接着站起身道,“……找个时间,我教你用枪吧?” 虽然这前后之间的联系,莱尔完全不明白;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