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遥远的歌
壁炉中柴火烧得很旺盛,热扭曲了火光,如同隐形的海浪正缓慢地流淌着。偶尔有噼啪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火中断裂炸开,引发莫大的恐惧。他啜泣起来。 即便啜泣声不断,他面前高大得骇人的男人都无动于衷。 男人沉默着站在他与壁炉之间,影子将他完全吞没。他扬起脸却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原本该是脸的位置只有黑色的旋涡。他下意识想要逃跑,一动弹却发现自己正坐在藤椅上。他的肋间有好几圈麻绳,将他死死固定住;他的双手手心朝上地摊开在扶手,手肘、手掌处同样被麻绳绑着。他无法动弹。 莱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四岁或者五岁的孩子……他记不清楚了;而这是弗里西家三楼最深处的书房,是后来孩子们的禁区。外面似乎是无尽的黑夜,世界只有眼前的壁炉在燃着诡异的光。紧接着,另一个人拿着锋利地雕刻刀,进入他的视野中。 那人拉来另一把椅子,端坐他面前,同样沉默着用闪着光的刀尖剜掉他手腕上的一小块肉。 “不——”,他想这么喊出来。 但他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尖叫着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 疼痛在肉被一点点剜去中持续加重。他突然开始道歉,号哭着连声道歉。雕刻者置若罔闻,稳步在他手腕上制造创口;而旋涡,黑色的漩涡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观看。也许看都没有看。 就在这种无可忍受的痛苦里,他忽然听见遥远的歌。 断断续续的,缥缈不定的,几乎听不出旋律的。 可他不知为何被这哼唱所吸引,本能地想要听得更清楚更真切。他不得不在痛苦中全神贯注,直至他从痛苦中脱身。
“……” 莱尔睁开眼,窗外也是黑夜。 梦里的疼痛在一瞬被无力感取代,他一点劲儿也提不上来,手指抽动着无法握紧拳。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前一天喝得烂醉或者麻药弄得太多,就会像这样,仿佛灵魂和肉体割裂后,卡在生与死的裂缝中。意识和思考缓慢地进行,那不成调的歌声终于变得真实。 不远处有小桌,小桌上点着油灯,油灯暖黄的光映着罗斯洛克的脸。 男人正在保养他心爱的双管猎枪,那双能轻易扭断人类颈椎的手,正轻柔地用软布擦拭着金属零件。他眼帘微垂,似乎很享受这种时刻,以至于无意识地哼起低沉的歌。他并未察觉到莱尔醒了;莱尔也不出声,只双眼半睁,在裂缝中静静听着。罗斯洛克唱歌的水平实在糟糕,他很艰难才听出来,这是近几年最受欢迎的联邦女歌手,薇薇丽雅的歌。 可即便如此糟糕,噩梦所带来的不安仍被歌声渐渐抚平了。
——你想一直和他一起,你觉得很安全。
他注视着罗斯洛克的侧脸,破天荒地没有否认它的嘲讽。 许久后他重新合上眼,无声无息梳理起刚才惊骇的梦——那不止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只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以至于他现在才想起来。那是他手腕上鱼骨的由来。 莱尔忍不住看了眼自己摊在枕边的手,手腕上鱼骨疤痕竟开始隐约刺痛。 “罗斯……”他沙哑道。 “嗯?”男人用鼻子黏糊糊地回应他,擦完枪管才道,“醒了啊。” “嗯。” “我还以为你会睡到天亮,醒得很快嘛。” “听见你在唱歌,”莱尔撑着床板慢慢坐起身,靠着床头道,“然后就醒了。” “喔?很好听吧。” “……不,有点难听。” 罗斯洛克的猎枪保养刚好告于段落,他一边熟练且利索地拼装回枪,一边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你的音乐品味太差劲儿了。” “……” “但是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猎枪重新插回风衣之下,罗斯洛克起身挡住了油灯的光,“烧退了吗?” 这一幕的罗斯洛克,和梦里的男人重叠了。 对方伸向他额头的手也显得可怕,但不等他躲闪,那只手便贴上他额头,停留片刻就离开。“好像是退了,”罗斯洛克说,“饿不饿?我下午打了两只鸽子。” “饿。” “等着。” 男人离开,光又重新照亮他的视界。 莱尔沉沉吐了口气,随意打量起这间卧室来。作家、洋房、尸体,他想起这些,才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现实——现实是他们还在找那些谜题,和《女神手札》。卧室桌上罗斯洛克的手账和帆布包随意放着,而桌下本该放腿的空余位置,一摞书占据了空间。 不等他查看,罗斯洛克端着碗回来了。 亲手打的野鸽子,他还以为必定是烤熟来吃的;但结果很出乎意料,那居然是碗肉糜粥。男人将碗放在桌子上:“吃吧。” 莱尔这才意识到什么:“……你不会是用厨房里的锅炖的吧?”里面残存食物发霉的模样他还历历在目。 “我洗过了。” “洗过了也……” “洗了两遍。” 罗斯洛克说。 “……” “吃不吃?” “吃,”莱尔闻着那肉香味,不情不愿道,“我好饿。” 罗斯洛克当然也没什么超级好的厨艺,鸽肉粥只是简单剁碎了鸽肉和米炖在一起,再加了点盐。虽然很简单,但味道很好,至少对呕吐过后昏迷一整天的莱尔来说,味道很好。 他坐在床沿,小口吃着温热的鸽肉粥;男人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这些书是哪里来的?”莱尔在用餐的间隙问道。 实际上不止桌下有,就连床尾的空处也堆着不少。 “在地下室找到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回答,“装在箱子里,我全部拿上来了。” “我做了个梦。” “嗯?” “我梦到鱼骨是怎么来的了。”莱尔说。 罗斯洛克瞬间来了神,扭头看向他:“怎么来的?” 他轻轻用餐勺搅动着鸽肉粥,粘稠的粥面泛着微光:“是我父亲请人雕在我手腕上的,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具体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知道除了母亲之外,大家的手腕上都有。” “……这是什么宗教仪式吗?” “当然不是,”莱尔说,“我家不信奉圣耶教,我和你说过的。” “可是你们都背了很多宗教书?” 莱尔低头喝粥,过了会儿才继续说:“我只记得,我们四个都要背那些书,每天都要背,每天早晚父亲会检查,我们必须一字不差地背诵、默写。如果没有背出来,就会受到一些处罚,不许吃晚饭什么的。”到那场大火将弗里西家完全毁灭的前一晚,他甚至还在薄得根本不保暖的被褥里背《希维塔》。 罗斯洛克没说话,仿佛是在思考他的话。 “但现在没人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了,他们都死了。” “不,应该还有人知道。”男人突然道。 “谁?” “替你雕这个鱼骨的人。” 莱尔怔了怔:“……对,他应该没有死。” “这事之后再说,”罗斯洛克的目光扫过那些书,“你先吃。” 莱尔问:“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有什么好惊讶的,”男人答,“我早就知道了。” “?” “你自己告诉我的喔。就在你上次嗑药之后,哭着喊我别离开你的时候。” 他能记起小时候被绑在椅子上雕刻鱼骨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前嗑药后都做了些什么。但他仍觉得罗斯洛克在瞎扯:“……你又来了,我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总之你先吃,”罗斯洛克随意道,“吃完了好干活。” “哦。……” 莱尔该干的活,自然是把这些男人好不容易搬出来的书籍全翻上一遍,从中找出点什么。可好运似乎随着他们来迟一步而离开了,这些收藏在地下室中的书籍都是与神学、与圣耶教无关的小说、诗歌,是些相当文艺且无聊的内容。即便如此,莱尔还是一本本地粗略翻阅其中的内容,生怕错过蛛丝马迹。 而罗斯洛克躺在了他先前昏睡的位置,两人微妙地交换了。 最后一支烟在下午时已经燃尽,对于他们俩来说,时间过得有些煎熬。罗斯洛克一手枕在自己脑后,一手捏着胸前的骨坠来回搓揉着,不知在想什么。莱尔在眼睛看累了时会瞥他一眼,见他迟迟没有阖眼休息,禁不住问道:“你不困吗?” “还好。”罗斯洛克低声说,“有什么发现吗?” “有一点不算发现的发现。” “说来听听。” “有一封信,要求费克家的后人,必须把谜题公开。”莱尔说,“我想这大概就是作家会把谜题发去报社的原因。……谜题的母本可能之前就和这封信在一块儿,现在没有了。我们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你说。” “我们可以等这一题被别人找到,等新一题公开,我们直接找新的……”“不行,”罗斯洛克一秒回绝,“我要奖金。” “……也是。”莱尔无奈道,“可现在,我们既没拿到剩下的谜题,也不知道《女神手札》在哪里。” “让我再想想,你也再想想。” 罗斯洛克捻动骨坠的动作一直未停,牵扯着莱尔的目光,不自禁投向男人锁骨间。他一直很好奇那截令人悚然的骨头。但不等他抓住这个询问的机会,男人又喃喃道:“失火啊。” “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只有你从火灾里活下来了。”男人的视线忽然投向他,“其他人都死了,那应该不是什么小火吧。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告诉他,因为“我”背叛了所有人,“我”本应该和大家一起死在那场火里。
他耳边嘲弄的话语瞬时盖过了罗斯洛克的声音。 莱尔有一瞬间晃神,再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突兀地起身,话也脱口而出:“不是!……” “莱尔?” “……我去洗把脸。”莱尔扔下这句话,飞快逃离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