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罗斯洛克的一天
莱尔做梦了。 草坪、喷水池,鲜花盛放着阳台;它们的姿态、颜色定格在某个阳光充裕的午后。人影浮动在秋千,在绿地,在灰色砖石小径,莱尔看不清楚他们的脸。随后一阵躁动的风吹来,卷起他脚边的落叶倏然腾飞。 他的目光追着落叶,看它在澄澈天空下打着旋越飞越高。 那些人影变成了蒲公英,被一起吹散。 就在他眨眼的一瞬,天黑了。黑夜中那片落叶……不,那是张正在燃烧着的书页。他察觉到异常,视线再回归水平时,漂亮华丽的洋房被火舌舔舐着吞没。 莱尔梦醒了。 四周围静悄悄的,紧闭的窗帘将日光隔绝在外。他躺在酒店大床上,茫然望着深色吊顶,许久才回过神。这是在西原,他和罗斯洛克拿到报纸谜题的奖金;然后他跑去附近的脱衣舞酒吧痛快地玩了一晚。莱尔最后的记忆,停在跟他搭讪的陌生男人那儿。自己有没有和人一夜情,又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他浑然不知。 顶着隐约的头痛,莱尔爬起来洗澡。 他没有换洗的衣服,洗过澡后脏衣服又套回身上。“该买套新的”,这么想着,莱尔摸摸口袋,却发现身上的钱都不在了。弄丢了?还是在神志不清时被人偷走了?他烦躁来回翻找遍全身,接着发现烟也不在了。 当然,罗斯洛克也不在。 “妈的。……” 莱尔骂了句,挠着头发打算回那家酒吧问问情况;谁知就在他路过玄关时,钱又出现了。 一沓钱按照整零叠着,最上面压着打火机,和一支烟。 肯定是罗斯洛克留下的。因为罗斯洛克不可能给他留钱,所以这钱应该是他的;那家伙也不可能知道他身上没烟而特意留下一支,所以答案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钱从口袋里“掉”了出来,罗斯洛克替他收拾好,再顺走他的烟;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对方有给他留一支。 莱尔拿起来看了眼滤嘴上的标志;果然,不是罗斯洛克会买的便宜牌子。 点燃这支烟,莱尔的心情舒缓了许多。保险起见,他只带上几张整钞和房门钥匙就出了门。 早上十点刚过,阳光灿烂得让莱尔眼发酸。 他找了家家庭餐厅饱餐一顿,随后闲逛到商店街,买下和他身上穿的相差无几的衣服换上,在试衣间里将旧衣服毫无留恋地扔掉。之后他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从热闹处走到七拐八绕的巷落,又从巷落里钻出来,走入不知名的广场。 他买了包很贵的烟,在广场喷泉池旁的长椅上坐着,吸烟晒太阳。 行人来来往往,喷泉池的水流声无休无止;鸽群在日光中慵懒地踱步,他任由思绪随风飘走。 而他脑子里的声音偏要来搅扰。
——为什么跟着他? ——什么谜题,什么鱼骨,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你觉得背后是什么?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会复活吗?都死光了,他们都死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就差你了。 ——哈哈,你只是想跟着他。你喜欢跟着他。
“……我没想跟着他,”他辩解道,“说不出什么好话就闭上嘴好吗?” 声音果真消停下去,不再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莱尔已经记不清这声音是何时开始出现的,也许是他首次尝试上吊时,也许不是。它出现得毫无规律,总是很突然,自顾自开始,又自顾自结束。独处时他偶尔会这样,和它聊几句。它比他要尖锐一些,它喜欢嘲笑他。 可一旦它真的安静了,他又会觉得孤独。 莱尔眯着眼望天,惊飞的鸽子从他视野中经过。无所事事带来些难以言说的焦躁,他突然瞥见这条街的转角,有抹灰白色一晃而过——是罗斯洛克,罗斯洛克刚刚经过了那个拐角。 说不上为什么,他下意识站起来,快步跟上去。 拐角过去是家邮局,陆续有人进出。莱尔站在门外,偷偷探头往里面看:罗斯洛克坐在供人填写单据的长桌,手里握着笔,嘴里叼着烟。男人眉头微蹙,看上去很苦恼;片刻后有年轻女人坐到他旁边填单子,他连忙搭话:“嘿,你能帮我填一下么?” 女人很热心:“哪里不会写吗?” “是这样的,我不识字,”罗斯洛克,将他那本手账摊开在女人面前,“我有地址,地址是这个,收件人是这个……” 女人点着头开始帮忙填写。耐心在旁等待的罗斯洛克,就像一条灰白的大狗,他和女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又按捺不住歪脑袋看对方写字。他还偷偷把烟熄掉了。 莱尔一边觉得“这种事直接找我不就行了”,一边又觉得罗斯洛克那副乖巧的模样很幽默。 单子填完后罗斯洛克连声道谢,再跑去柜台。 柜台正对着门,又离正门有些距离,莱尔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具体在做什么;几分钟后,柜台人员递回来盖过章的单据,罗斯洛克将它也夹进自己的手账中,很是潇洒地往外走。 见状,莱尔急忙缩回拐角。 他心砰砰直跳,生怕被抓到;估算着罗斯洛克已经走远,他才重新探出头看。男人往街道的另一端走了,高高束起的白发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阳光下那颜色甚至有些晃眼。 莱尔摸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可能是出自纯粹的好奇心,他跟上去,并在不知不觉里跟完了几乎整日。
罗斯洛克的一日行程如下—— 邮局:不知道寄了什么。 福利院:帮忙修屋顶、打扫卫生,陪孩子们玩,和男孩抢坐秋千。弄哭了一个男孩后在工作人员发现前跑了。 快餐店:吃穷鬼套餐。 赌马场:买了一场比赛,很冷静地看完了全程。从最后的表情推测,应该是输了。 广场:给街头卖艺的吉他歌手打赏了一枚硬币,乖乖站着让画家替他画像。没要画,也没付钱,被画家骂。
黄昏来临时,忙碌一天的罗斯洛克走进电影院。莱尔只在兵役期间看过电影,他对这种新兴娱乐不感兴趣;而男人看上去也不像懂得欣赏的人,在看见对方买票进去时,莱尔很震惊。但他还是跟进去了。 电影院没有满座,观众稀稀拉拉;莱尔在罗斯洛克身后,隔着三排的地方落座,那是最后一排。很快电影开始播放,他听见背后机械运作时的轻微噪音;画面伴随经过他头顶的光投向荧幕,荧幕的光又照亮观众的脸。莱尔看着对方观影时的轮廓,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整天都在跟踪罗斯洛克。 他们其实根本没什么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对啊,你们没有关系,你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但你一直跟着他,像一个变态。
“你真该闭嘴了”,他在心里回应它。 莱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屏幕。然而电影放映没过十分钟,他便垂着脑袋睡着了。直至身旁的椅子突然咯吱的响了声,莱尔倏地睁开眼——是罗斯洛克。 “!” 他吓得瞬间坐直,像犯错被长辈抓现行的小鬼:“罗斯洛……” “这电影很无聊吧,”罗斯洛克低声说,“我也觉得很无聊。” “……那你还来看。” “我没看过电影,就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的脑袋凑过来,“但是根本不好看嘛。男主角根本配不上女主角,他长得还没有你好看。” “……”莱尔只能诚实应答,“我睡着了,我都不知道男主角是哪一个。” “就那个,那个下垂眼的家伙。” “喔……” 黑暗中,罗斯洛克看向他:“所以你一直跟着我干嘛?” “我……” 他突然意识到距离超乎想象的近。比起跟踪被发现的尴尬,此刻对方若有似无的温热呼吸,更让他无所适从。莱尔避开对方的视线:“……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邮局的时候。” “……那不是一开始吗?” “是啊,跟踪技术很差啊你,”罗斯洛克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阴谋呢。” “……” “走吧。” “嗯?”莱尔不解,“不看了吗?” “不看了,又不好看。”男人率先起身,“走吧,你请我喝橙汁。” “为什么是我请……” “你知道我昨晚受了你多大委屈吗?” “?” “你嗑大了抱着我又哭又闹还要我哄你睡觉,一边说‘你不要丢下我’一边把鼻涕眼泪全擦我身上,还给我塞钱,说都送给我。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忍住没拿走?这还不值得你请我喝杯橙汁?” “……我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真的,句句属实。” “你还拿走了我的烟。” “嗯?我给你留了一支啊,我人超好吧?” 莱尔仍是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穿行过狭窄的阶梯,离开了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