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15 家徽

  莱尔拿着钱在市中心的酒店开了间房,罗斯洛克一边痛斥他挥霍无度,一边提出希望能在莱尔的房间沙发上蹭过这几天。   四天后,新的《联邦时报》才会发售,在那之前,他们可以无所事事各玩各的打发时间。他们脆弱的金钱——或者说同伴——关系立马得到了证实,莱尔睡过一觉,在天见黑的时候独自出了门;他没有邀请罗斯洛克一起,罗斯洛克也没有要跟着他。   男人独自待在酒店房间里,让酒店送了份丰盛的晚餐(记在莱尔的消费上),听着电台搞笑节目里的低俗段子下饭;然后看着楼下的夜景,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之后他再哼着歌,把衣服全部洗干净晾在阳台。   这样闲散的时间实在难得,男人拆了猎枪,将零件一样样护理过一遍,又算起手账里夹着的那些票据:收据、车票、汇单,还有些赌马券,彩券。数量实在太多了,加上一些还未来得及贴在页面上的报纸切页,手账被塞得很臃肿。也许该买个钱包了,罗斯洛克想。   临近午夜,收音机里放起知名女歌手失真的歌声。   室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灯,男人披散着头发,穿着松垮垮的浴袍,站在滴水的衣物旁欣赏楼下逐渐安宁的街道。他点了支烟,放空些许时间;突然房间外响起钥匙声,罗斯洛克扭头回到房间里,在门打开之前就端起了猎枪。   “……这不是已经有人了吗?”陌生人道,“我不玩3P的。……”   已经站不稳的莱尔挂在陌生人身侧,一只手撑着门框,含糊不清地说:“来、来玩……”   “搞什么啊……”扶着他的是个男人,长得过得去,没太多特征。   趁着对方浑然不觉,罗斯洛克将枪背在身后,叹着气道:“他是喝多了呢,还是嗑大了?”   “我怎么知道。”陌生人没好气道,“算我倒霉,你快把他弄进去……浪费我时间。”   罗斯洛克无奈极了,隐蔽地扔开猎枪,迎上去接住莱尔。   青年身上散发着酒味和甘涩的草木香味。那是西南产的麻药,罗斯洛克闻得出来。他伸手过去,陌生人像嫌弃什么脏东西似的赶紧松了手;莱尔失去支撑,很自然地扑向罗斯洛克的双臂。   “莱尔……”   青年就像条昏厥的鳝鱼,拿不出丝毫力气,又滑腻得握不住,贴着罗斯洛克往下滑,眨眼间半个人都流到地面。男人急忙捞住他的胳膊,勉强将人提住。陌生人趁机带上门离开,门板推着莱尔软绵绵的腿收进屋。   室内重归昏暗。   这诡异的姿势实在不好发力,罗斯洛克边后退边放低重心,慢慢将近乎昏迷的莱尔放下。对方脸朝地地瘫在地面,像具新鲜尸体。他这才腾出手把叼在唇间的烟拿出来。他看着这具尸体,吸一口烟,又捋了捋垂在额前还湿润着的长发。   罗斯洛克感到苦恼,他不擅长处理活人。   犹豫过那半截烟的时间,他决定放置,就让莱尔·弗里西在门口躺到苏醒好了。男人转身要去床头柜灭烟,谁知就在这时,一只手蓦地捉住他脚踝。罗斯洛克回过头,青年仍保持着伏地的姿势,唯独手动了。   “你醒着吗?”罗斯洛克问。   莱尔颤了颤,捉着他脚踝的手稍微用上些力气,半晌后说出句模糊不清的话:“……扶、扶我起来。”   “好吧,看在你付房费的份上。”   男人索性用手捏灭烟头,蹲下身先扯开脚踝上的手,再捡起莱尔。莱尔想攀着他靠自立起身,在他身上狼狈地扭动着,模样很滑稽。“快别乱动了,好麻烦啊你。”罗斯洛克抱怨道。最终莱尔又挂在了他身上,勉强实现双足站立。   他带着人往床边走,对方占据着他一半的胸口,致使他每次迈步都很麻烦。他耐着性子一步步腾挪,药鬼却在即将抵达大床时耗光了所有力气。莱尔突然往前栽,罗斯洛克反应迅速,立时挡在他面前,试图阻止他摔倒。   慌乱中,不知道是谁绊到谁的腿,两个人跳舞似的颠倒了位置;莱尔失衡地往后退,膝盖窝撞到床沿,然后便摔进被褥里。   罗斯洛克跟着摔上去,压在他胸口。   “唔……”莱尔痛苦地哼唧了声,终于掀开千斤重的眼皮。   男人的手撑在他颈侧,轻巧地拉开些距离,再望向他的双眼。   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里有雾霭在缓慢地流动,景色迷离,能将人困进去。罗斯洛克欣赏过几秒便想起身离开,青年在这时无意识抬手,软绵绵搂住他的脖子。   “嗨。”他打了声招呼。   莱尔迟缓地眨眼,眼睛像有话要说。   “你不会是想睡我吧?”罗斯洛克接着道,“我很贵的。”   湿润的长发落在莱尔脸颊和侧颈,凉得厉害。他收回手,胡乱抹开那些头发,再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有零有整的纸钞,扔往罗斯洛克。可他们离得太近,莱尔扔不出任何气势;钞票吻了吻罗斯洛克的脸,然后散落在他们之间。   他用力揉揉鼻子,黏糊糊地问:“够不够?”   “够是够,”罗斯洛克笑起来,“但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   “罗斯洛克。”   “那是谁?”   “……好问题。”   男人没再继续玩下去,主动结束了这诡异的暧昧。他直起腰,坐在莱尔旁边道:  “你这么问我,我很难回答。大约就是一个人,你的同伙。或者你的债主。”   莱尔的手砸回床上:“噢,罗斯洛……”   “没错。”   罗斯洛克趁此机会去阳台拿烟盒,屋内安静了会儿。等着他点着新一支烟,莱尔拍打起床铺喊道:“我也要,我也要……”   他只好将刚点着的烟塞进莱尔嘴里,自己重新点了支。   刚才的一切麻烦和闹腾和暧昧,在他们各自吸烟的呼吸里突然间都死掉了。罗斯洛克坐在床沿,收拾起那些散落地上、床上的钞票。莱尔没头没尾地问:“我死了吗?”   “没有吧。”男人把钱放在床头柜,“就那么想死吗?”   他问得很随意,莱尔回得却很较真:“……我不想死的,一点都不想,我怕死。……”   这颓丧却坦率的模样有些可爱,罗斯洛克勾着嘴角,顺着他的话做起实验来:“那你不想死,你想干什么啊?”   青年半睁着眼,吸了两口烟,忽地侧过身像虾米似的蜷起来:“我……”   “!”   男人连忙夺走他的唇缝间的烟。但他毫无察觉,甚至还像含着烟似的深吸了好几口。莱尔长长地叹息——他认为是在吐烟——有些哽咽道:“我想……”   “嗯哼?”   “想吃芝士菠萝海鲜焗饭。”   “…………”   罗斯洛克明白了:现在的莱尔没有智力,坏处是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好处是有问必答非常诚实。他看向莱尔已经阖上的双眼,能看到睫毛细小的颤动;有着鱼骨疤痕的右手搭在漂亮的脸蛋旁,这睡姿完全就是小孩。   利用每个可利用的机会,是罗斯洛克的习性。   他试探着,将烟递到莱尔唇缝间;对方果真本能似的吸一口。他趁机问道:“你这个疤痕是怎么来的?”   ——莱尔之前说过,自己并不清楚。不过他不信。   “我不知道……”莱尔没怎么张嘴,罗斯洛克不得不弯下腰凑近了,侧耳去听,“都有的,每个人都有。”   “每个人?”   “我家,弗里西家的……每个人,”青年紧皱着眉,仿佛正在混沌中追逐缥缈的线索,“每个人都有,哥哥们,都有……就是……就是……”   “就是?”   “他们都死了,”青年捂住脸道,“他们都死掉了。”   这下换罗斯洛克蹙眉思考了。旧时代的贵族们,都会有家徽,以此彰显其家族的身份。报纸上的鱼骨纹章,就和家徽很类似。但那只是弄在衣服、器皿、火漆章上的,从来没听说过谁会让全家把家徽纹身上。甚至不是纹——莱尔的鱼骨绝对是疤痕,他之前摸过,纹路的肉是凸起的,是剜掉肉之后增生的新肉。   家徽,疤痕,谜题的纹章。   这其中似乎缺乏了些更具体的连接,罗斯洛克无法将它们联系上。   这时,莱尔又说:“拜托了,夸夸我吧,就一次好吗?……”   “……”   “说‘你做得很好’……”   男人又领悟了——莱尔在说胡话。   “我们还没说完呢,”罗斯洛克低声道,“那你为什么要背那些书,你父亲有没有说过?”   “……抱抱我吧。”青年回答道。   “看样子是问不出来什么了”,男人感叹着,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打算结束这场照顾。   莱尔双眼紧闭,喃喃说着什么撒娇似的话;罗斯洛克只看着他饱满的嘴唇,没注意听确切的内容。   ——他脏兮兮的,又楚楚可怜的。   “好啦好啦,”罗斯洛克揉揉他细软的黑发,“真棒,嗑完药找人睡觉还记得酒店房间的号码,太厉害啦。”   伴随男人的动作和话语,莱尔蹭了蹭触碰他发丝的掌心。   罗斯洛克无所察觉,再草草摸几下他的脑袋后,转手熄掉两枚烟头。“该睡觉了莱尔小朋友,罗斯洛克老师也要睡觉了,希望你明天还记得你今晚的丑态。”他戏谑地说着,回去他蹭来的小沙发。   一夜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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