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22 来自很久以前

  莱尔在列车狭小的洗手间里,给罗斯洛克拆开纱布重新上了药。   大半日又在列车上睡睡醒醒地度过,莱尔仍没有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在略略的焦躁中,他们重新回到下原。报社的原址很好打听,在中心街附近一栋办公大楼的一楼。   赶在下班时间前,二人到了报社对街的巷子口。   莱尔的脸已经暴露在《联邦时报》上,正面去打听那位编辑的消息显得不明智——一看便能猜到是冲谜题和奖金而来。但罗斯洛克灰白的长发也很扎眼,再三权衡过后,他们花了一包烟钱,找附近推车的老头帮忙,去询问亚恩·厄迪特在不在报社。他们则在对街观察着报社的窗,至少先搞清楚亚恩长什么模样。   但他们失算了:亚恩一天前辞职了。据报社其他人说,亚恩乡下的母亲重病,他需要回去照顾母亲。   “不可能这么简单,”莱尔断言道,“偏偏这个时候辞职。”   他们仍站在巷口,报社里的人正下班,陆续有人出来。罗斯洛克想了想:“他应该没有死,说不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危险,所以赶紧离开了。”   “危险?”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还有别人,在我们之前就来找过他。”   “对。”   这猜测缺乏实证,但听上去很合理。没等他再说话,男人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别人都在收拾东西走了,还有一个人在敲打字机。”   “也许他要加班?”   其他人到点下班、剩下某个倒霉蛋独自加班的事情很常见,通常被留下来的不是笨蛋,就是烂好人。   罗斯洛克摸出支烟含进唇间,但并不打算点着:“那扇窗还是开着呢。”   “嗯。”   “一会儿我把那个锁门的家伙叫出来。”男人叼着烟,低声安排起来,“你爬进去,翻翻那个编辑有没有剩什么,有用的就带出来……”“你说反了吧。”莱尔道,“应该我去把他支走,你翻窗进去。”   “我受伤了,不想活动。”罗斯洛克侧目看着他,很坦然地说,“而且我不识字。”   “……”非常合理,无法反驳。   “就这么定了。”   “没有更具体的计划吗?”莱尔问。   “有。你翻进去,找到有用的东西,拿出来;如果被他发现了的话……”“被发现了的话?”“我就把他打晕。”“……你直接打晕不行吗?”“我受伤了,”罗斯洛克的逻辑完美闭环,“不想活动。”   他认命道:“那你把包给我。”

  主编早早就走了,同事们也陆续下班,办公室里只剩下实习生。他的“师傅”亚恩突然间离职,一大堆事突然压在了他这个实习生身上。而这样主编也没提转正的事,每天干不完的杂货再加上亚恩原本的工作,实习生感觉今晚能不能回去都是问题。   他烦躁地敲着打字机,一下敲得比一下重。突然,大门被人轻轻叩了两下,他扭过头,就看见探进门个脑袋。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年轻男人。   “你是……?”实习生问,“有事吗?我们已经下班了。”   男人讪笑着对实习生道:“有火吗?我想借个火。”   实习生没想太多,起身拿过杂物箱里的火柴盒,送到门口。男人一边道谢,一边接过火柴擦燃,点着烟后并没立即将火柴还回去,倒是问:“你来一根吗?”   “谢谢,我不抽烟。”   男人又说:“怎么一个人加班啊,天都黑了。”   这话倏地便戳中了实习生的心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提了,今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   “这么多事就你一个人做?”   “同事突然离职了,”亚恩才走,他就改口称“同事”,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剩一大堆事要做。他们都是正式员工,都不愿意帮忙,就全压给我实习生做了。”   “那你可真倒霉,”男人说,“离职之前都没先招人吗?”   “要不怎么说突然呢?……”实习生耐不住开始抱怨办公室里这些该死的弯弯绕绕。男人捏着火柴盒,也不着急走似的听他说,时不时递上两句话,好让他更能畅快地倒苦水。   而另一边,莱尔爬进了报社敞着的窗。   他没有罗斯洛克的本事,无法动作利落还悄无声息;他只能慢慢地,笨拙地爬进去,落地时还得注意别发出声响。做贼的感觉实在不好,莱尔心跳得很快,声音甚至让他怀疑会不会被人听见;他先瞥了眼门边,办公室里的家伙几乎站在了门外,正说着话,丝毫没发现有人摸进来了。   很好,罗斯洛克很会闲聊,他之前见识过很多次。   莱尔这才赶紧赶忙地看向四周围的办公桌——桌上有很多资料的,八成就是今天仍有人使用的;桌上要是东西横七竖八或者收拾干净了的,就可能是亚恩的办公桌。然而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这里有九张办公桌,除了一看就是主编位置的之外,其余八张都乱得差不多,各色报纸和打印稿一摞摞堆着。   他烦躁又着急,还要控制着别发出任何声响;听见门那边传来罗斯洛克说的一句“突然离职还是挺少见的,你跟他熟吗?没提前跟你透露点什么?”,他来不及想别的,总之先挑了张桌子翻看桌上的东西。桌子是谁的倒不难弄清楚:抽屉或者桌面上几乎都会放名片。可他运气差得要命,一连翻了四张桌子,也没看到亚恩·厄迪特的名字。   “……唉,反正就是一大堆事情全部落我头上了,”加班那位的声音传来,“我不能跟你再聊了,再聊我估计今晚真回不去了……”   莱尔:“!”   他正在翻第六张办公桌,听见这话汗毛立时都竖起来,抽屉都来不及关上,回身就往窗边走。   “等等,等等小哥,我还想跟你打听点事儿!”罗斯洛克急匆匆喊,把对方又叫住了。   莱尔脚步一顿,加快了翻找的动作。   然而除了先前加班那人的桌子外,其余桌子都不是亚恩的。难道他的东西全都清走了?办公桌已经分给别人了?莱尔快速思考着,一边张望门口,一边飞快翻起最后一张办公桌的抽屉。   第一层只有些报纸样刊。   第二层全是印章、订书机之类的杂物。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得去忙了……”   听着罗斯洛克仿佛也再拖不住对方,莱尔心一横,愣是打开了最后一层抽屉——满满当当全是信件!   外面罗斯洛克又说:“哦对了,火柴还给你,拿手上我都差点忘了。……”   拖得漂亮!   莱尔看也不看,打开罗斯洛克的帆布包,将信件一股脑儿往包里塞。几乎就在对方走回办公室的那一秒,莱尔踩上窗框。他再来不及控制自己别发出声响,就那么往外一跳。他太着急,落地时崴了脚踝;但他不敢停,抱着包忍着痛小跑着往前走出去十几米后拐进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窄道。   他扶着墙气喘吁吁好一阵,罗斯洛克才闲庭信步走过来。   “怎么样,有发现吗?”男人接过鼓囊的包,打开看了眼,“这么多?”   “来不及看,”莱尔说,“我怕被发现,就干脆全部拿出来了。”   “这些都是寄给亚恩的?”   莱尔摇摇头:“那要一封封看了才知道。”   “你是说……”   “全部都要看。走吧,找个地方慢慢看。”莱尔心跳终于平缓下来,说着就往外走。但崴到脚的痛现在才狠起来,他刚迈出一步便疼得抽气。罗斯洛克眼疾手快扶住他:“受伤了?”   “翻窗的时候崴到脚了……”   “真柔弱啊。”   “你……”   “但很棒,”罗斯洛克挑眉道,“一支烟的时间你就全搞定了,天才嘛。”   ——他当然知道这话不真,如果是罗斯洛克,只会做得更完美。   他任由男人扶着,别过脸小声道:“……你夸得也太假了。”   “一般,没有很假。”


  附近有家厢式酒馆,没有大厅,只有几乎封闭的箱座,是安静谈心的好去处;而且比旅馆便宜很多,两杯生啤就能坐一晚。他们去得时候生意正热闹,只剩二楼尽头的一个超小箱座——一条双人沙发、一张小餐桌,连面对面坐着都做不到。因为桌子有一面顶墙,反倒是方便了他们。   大把的信件全倒在桌面,莱尔开始给那些信分类,罗斯洛克则坐在旁边吸烟,撩着隔帘等服务员上酒。很快两杯气泡梅子酒送上来,摆在桌面一隅,但没人碰。   依照信笺上的收件人名,信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收件人是“《联邦时报》编辑部”,一类是“某某编辑收”。想找到关于亚恩·厄迪特的蛛丝马迹,前者大概是不会有多大用的。莱尔动作很快,不消多时,信笺就分开成三摞,编辑部收的、亚恩本人收的、其他人收的。   这事罗斯洛克完全帮不上忙:“我出去买点吃的,很快回来。”   莱尔“嗯”地应了声,继续心无旁骛地对付那些信笺。即便分好了类,寄给亚恩·厄迪特的信也并不少;莱尔草草看过邮戳的日期,这些信都是近两个月内,最早一封是七月一日。他将一封封信都拆出来,逐字逐句读里面的内容;箱座内挂着的油灯昏暗,使得他要很费劲儿才能看清楚信上的字迹。   读几封信的工夫,罗斯洛克回来了。   男人将几个三明治扔在桌上,重新坐回沙发上,合上门帘。见莱尔看得认真,他什么也没说,拆开三明治独自吃起来。   纸张翻动的声响、咀嚼声、塑料纸的动静,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反复吵着。莱尔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专注,他很快便有些嫌吵,在读完第六封信时看向罗斯洛克:“你很爱吃这个啊?在车上也吃的这个。”   那是很淳朴的,肉松加鸡蛋,配上点番茄酱的三明治。   “这个便宜。”罗斯洛克说,“你吃吗?我多买了一个。”   “好吃吗?”   约莫是食物的气味作祟,他也有些饿了,拿过三明治拆起包装来。   男人很坦率:“不好吃。”   “……”   “但也不难吃。……你今天一整天看上去都心事重重的,吃点放松一下好了。”   “我有吗?”   “有啊。”罗斯洛克说,“在车上的时候,感觉你一直在想什么事?”   这话提醒了莱尔,他看着手里刚拆开外包装的三明治,眉头微微拧起来:“我好像是忘了什么事,我一直在想我忘了什么。”   “忘了那大概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不不,很重要。”   “噢,我明白了。”男人点点头,“和钱有关的事是吧?”   ——不愧是罗斯洛克,除了钱再没什么是“重要”的事。   莱尔咬了一口三明治,果然不怎么好吃,但也不到难以下咽的程度。他吃了几口便感觉饱了,伸手去够桌上的梅子酒:“你不喝这个吗?”   罗斯洛克刚吃完,将塑料纸一揉:“我不喝酒。”   “你不喝酒?!”   “嗯,对,我不喝酒。”男人拆起下一个三明治,“我不喝酒,从没有喝过,神奇吧?”   “神奇……但为什么?”   “因为要保持清醒。”罗斯洛克目光淡淡的,落在他脸上,“如果你不清醒,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情是不是你想做的?”   莱尔并不认同:“你说反了吧。应该是清醒的时候有很多限制,所以真正想做的事做不了。”   男人也不认同他:   “只有保持清醒,深思熟虑过后依然想做的事,那才是你真正要做的事。”   这话有些哲理,和罗斯洛克的长相一点也不搭。他试图找点话来反驳这理论,但思绪一直被塑料纸的噪音拉扯着。等等,塑料纸?   莱尔突然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   “噢?”   “是塑料!”他压着声音,难掩喜悦地迎上罗斯洛克的视线,“为什么不用塑料呢?我是说那张画,你还记得吗,那盒子里有很多草木灰和碳屑,那肯定是为了防潮。”   那双眼炯炯有神,甚至显得清澈透;两个人只隔着几公分的距离在对视,罗斯洛克能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浅影。   莱尔确实知道自己很漂亮,但又经常会忘记这件事。就像现在。   他兴奋地继续说:“可是既然要防潮,为什么不用塑封袋装起来呢?”   罗斯洛克注视着莱尔,表情漠然地咀嚼着新一口的三明治,刻意等过了会儿才道:“也许没有包装的时候找不到塑封袋。” “不,不是找不到,”莱尔肯定道,“这么费尽心思的谜题,怎么可能在防潮的事上那么随便。有没有这种可能,谜题诞生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塑料;所以埋画的人,只能用那种方式防潮。”   “你想说什么?”   莱尔并未察觉到对方的过分冷静:“我是想说,这个谜题,会不会一百年以前……甚至更早以前,就已经存在了?”   罗斯洛克吃完了第二个三明治,擦过嘴后才似笑非笑道:“很聪明嘛莱尔。”   “?”   “它就是存在很久了,比你想得还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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