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愚人②
埃蒙德·特莱茵从来不看书,他的书架上摆着的都是些古董书。据他自己炫耀时所说,那里面有很多珍贵的作家手稿、宗教文献,每一本拿都价值不菲。儿童绘本《愚人莱斯卡》插在其中格格不入,它色彩鲜艳的书脊和其他褪色发黄的书太不一样,让罗斯洛克第一眼就注意到它。 “怎么,你喜欢看书吗?”当时老板这么问过。 罗斯洛克摇头:“我不识字。” “那是绘本,没几个字。”老板研究着新出土的高脚银杯,随意道,“你想看就看,反正也不值钱。不过手脚轻点,别翻坏了,这一版现在很难买到。” 以此为契机,罗斯洛克读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本书,一本儿童绘本。
“那绘本讲的是什么?”莱尔问。 大约是有些困倦,罗斯洛克口齿不清道:“说有一个叫莱斯卡的人,被住在鸟笼中的魔女蛊惑,魔女许诺他只要每天送一样东西给她,就让他得到永生。应该该是永生的意思。” “永生怎么画出来?” “我记得,那一页画的是魔女手上有一个金苹果,愚人跪在魔女面前,然后头上有一个老者模样的愚人被画上叉……这是‘不老不死’的意思吧?” “大概是吧。然后呢?” “愚人就开始每天去鸟笼送东西。第一天是食物,第二天是饮水,第三天是钱财,第四天他想不出可以送什么了,就送了自己的血。第五天是肉,第六天是骨,第七天是灵魂。魔女说‘我将兑现我的许诺’——哦,这句是写出来的,我问老板,他给我念的。” “……不存在了所以也就等于不老不死了是吗?”莱尔道,“这哪里是愚人的故事,应该叫骗子的故事。” “等等,还没完呢。” 莱尔喝光了粥,倚着床头的墙,半躺在罗斯洛克旁边。他已经不觉得两个人很挤了,罗斯洛克的长发有几缕挨着他的手臂,凉凉的,有些痒。他很想点支烟,可又想起罗斯洛克说的“节约”,只好暂且忍耐:“你接着说。” “魔女用从他那里得到的血肉骨做了一座石像,声称他的灵魂就在里面。” “没了?” “对,没了。”罗斯洛克半阖着眼回忆,吐字不清到难以听清,“最后一张画好像是,愚人的子孙敲碎了石像,愚人的灵魂飞升天国了,大概是……” 终于莱尔还是忍不住了:“还有烟吗?” 男人微微蹙着眉:“风衣口袋,自己拿。” “哦。” 他伸长了腰去桌上摸风衣,麻烦了一阵才终于拿出烟盒。点上烟,他倚回去想着刚才的绘本故事,总觉得看似愚蠢的内容里夹杂许多暗示。罗斯洛克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彻底睡着,歪着脑袋像昏迷一样。 来圣济院之后,罗斯洛克似乎变得嗜睡了。他想起之前在国立图书馆、在摇晃的列车上,罗斯洛克总是随时都能睡着,但随时又会清醒。那种状态像猫科动物的假寐,睡着,但仍然警惕。就连在酒店遇到前来刺杀的D那天也是,负伤的罗斯洛克仍没有睡很久。可最近他很容易睡着,还都睡得很熟。 吸着烟,他垂眸注视对方的脸,不小心晃了神。 直至突然的念头闪过:
魔女,圣女。 鸟笼,圣庙。 每天送一样东西,每天送饭。
莱尔匆匆下床,端起桌上的油灯,连鞋也顾不上穿好就往外走。 一定不会是巧合——弗里西家一直和圣济院有联系,因此他想到来圣济院碰碰运气;而两百年前他的先祖和圣女曼莎之间有过交集,正好有一本《愚人莱斯卡》的绘本内容,几乎和他们的交集完全一致。他猜想罗斯洛克也不是意外知道了报纸上的谜题,冲着奖金参与进这件事;显然那位他未曾见过的、罗斯洛克的老板,对这些事了解不少。 他想起弗里西家的阁楼,那片废墟在他脑子里张牙舞爪。 也许要搞清楚所有的事情,就一定要回到那里,他有这种直觉。手腕上的鱼骨纹隐隐发痒,他端着灯走过寂静走廊,直到尽头。这是特蕾莎的房间,因为男女有别,和他们、孩子们是隔开的。 莱尔轻轻扣响房门,里面许久才应声:“谁。” “莱尔,”他说,“我找你有急事。” 片刻后特蕾莎裹着毛毯打开门:“你没事了吗?” “我没事。” “找我什么事。” “我想问,关于圣女像的事。” 特蕾莎皱眉,大约因为被吵醒而不怎么高兴,但还是说:“进来说吧。” 修女的房间和他们的没有什么差别,没有多余的装饰,甚至被褥也是素色。只有书桌上摆着许多典籍,还有摊开的笔记本与钢笔。 “你想问什么。”特蕾莎问。 “我想问遗体塑像的事。”莱尔开门见山,“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罗斯洛克和你谈过了对吧。你们具体谈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我大概能猜到。我圣耶教其实根本没什么了解,我想知道遗体塑像是不是圣耶教的传统?” “是。”特蕾莎肯定道,“教会中的神职者,如果在生前有杰出的贡献,按照习俗,就会用他们的遗体塑像。” “也就是说,她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可能被塑成石像。” 特蕾莎想了想:“应该是。” “但这个习俗是为什么?” “为什么?”特蕾莎不解,“你是想问这个习俗是怎么来的?” “对。” 修女没有着急回答,反而从桌上抽出一本书,盖在她的笔记本上。书名是《神女之书》,神女应该是指赫法娜。她翻到其中一页:“女神的故事你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大部分人知道的部分。” “割肉治愈瘟疫的部分呢?” “知道。” “那我就从那之后说起。”特蕾莎指着树上某一段,淡淡道,“圣耶教的主流教义认为,女神割肉治愈瘟疫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女神的血与肉被染病的子民吞食后,瘟疫则会痊愈。但赫法娜女神不老不死,永生不灭,即便肉体消弭,她也会以某种形式复活。普利王感念女神为人类做出的伟大牺牲,将她的骸骨塑成石像,立于王城最高处,等待她复生归来。”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对于圣耶教的教徒来说这就是真的。有很多历史记录能佐证这件事。” “你说她割肉的事?” 特蕾莎摇了摇头:“是女神永生不灭的事。” “……” “在当时遗留下来的碑文、石刻书上,很多人见过女神。每年神诞日她都会跟随普利王在黄金马车上出巡,接受子民的叩拜。能够交叉印证的是,起码有六十年的时间,赫法娜女神都是少女的模样,除了永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解释。《人类英雄史诗》也有提到过,普利王为赫法娜寻回永恒,一部分人认为女神得以永生不灭,是因为吃下了世界尽头的永生果……不过这就是神话范畴了。” 永生,罗斯洛克的老板所说的寓言故事里也提到过。 即便对这背后一切的好奇已经到达顶峰,莱尔还是没忘记他来这趟的目的:“所以遗体塑像就是仿造当时赫法娜的事。” “是的,圣耶教认为,具有高洁灵魂之人,保留肉身塑像,其灵魂便会寄宿其中,终有一天会复生于世。” “那你呢?你怎么想?”莱尔急切道。 “我?” “你是曼莎的后代,你看那具圣女像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你觉得遗体砌进石料中比长眠地下更好吗?” “我……”特蕾莎语塞了,半是犹豫半是不解地看着他。 莱尔接着道:“我想听你的真心话,你觉得她愿意永远被放在石头里吗?” 进来圣济院这些天,特蕾莎总是一副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面孔。但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修女脸上露出罕见的茫然。这问题太重了,她无法轻易开口。她望着莱尔的双眼,那双眼睛在油灯映照下很是深邃,似乎能洞察一切,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吐露真话。 片刻后她终于说:“我觉得她不会想待在那里。” 闻言,莱尔突然喜上眉梢:“对,我也觉得她不想。……我先走了,你休息。” 他端起油灯又匆忙离开,谁知刚关上特蕾莎的房门,他便看见了罗斯洛克的脸。男人的长发乱糟糟的,只穿着黑色的贴身里衣,满脸不痛快地望着他:“你偷偷跑来修女房间干什么,害我醒了。” “太好了,你醒得正是时候。”莱尔压着声音道。 罗斯洛克瞬时反应过来:“你知道书在哪里了?” 莱尔重重地点头。 “哪里?” “你跟我来……先把你的东西都带上。对了,猎枪能打碎石头吗?……”
深宵的风吹得莱尔无比清醒,站在圣女殿紧闭的门前,他问:“这锁能开吗?”
“是只要开,还是开了又要关上?”罗斯洛克打着呵欠问。
“只要开就行。”
男人睡眼惺忪地从后腰抽出钢刀,对着门锁狠狠一劈。锁应声断裂,木门往里晃开。
“你觉得《女神日记》藏在这间圣女殿里?”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门,罗斯洛克环视四周,圣女殿除了座椅与圣女像什么都没有,不像能藏东西。他接着问:“天花板里吗?还是地板里?”
“那个绘本里说,血肉骨做成了石像,”莱尔的眼睛里潜藏着些亢奋,“愚人的子孙打碎石像,愚人的灵魂得以飞升。”
“嗯,是这样。”罗斯洛克看着他的侧脸。
“愚人莱斯卡,而我是莱斯卡的子孙。”莱尔慢慢转过头,和他对视,“我觉得在石像里,那本书就在石像里……在圣女曼莎的尸骸里。”
男人眼睛都跟着亮了,对钱的渴望一目了然。
转瞬罗斯洛克表情沉下来,认真中透着几分杀气:“我没有办法不发出声音地打烂这座石像。”
“我知道,我们有大概三分钟。”莱尔同样认真,“从后院住处赶过来差不多三分钟,如果书在里面,三分钟之内我们拿到坐标,立刻离开。”
“三分钟啊,我是可以。”罗斯洛克嘴角上勾,“你可以吗?”
“我尽力。”
“那好。”男人从风衣之下,像抽刀似的抽出猎枪,“我开始了哦?”
“嗯!”
罗斯洛克走近石像。
莱尔紧张得吞了吞唾液——他一切缺乏严密逻辑的推断,都将在石像破碎的瞬间揭晓出答案。如果书确实藏在里面,那就证明《愚人莱斯卡》正是两百年前,救过圣女曼莎、为她塑像修殿的人。而这个人是弗里西家的先祖,是和他同名的先祖。
男人没有选择开枪,而是握着枪管,像拿着曲棍球棒似的高高扬起枪托。下一秒,猛烈的撞击声响彻圣女殿,他看见枪托击打在石像侧面,碎裂的石块往另一侧迸开。一瞬间似乎时间都变慢了,他能清晰看见碎块划出的抛物线,圣女曼莎那张与特蕾莎酷似的脸倾倒而下,撞击在地面,崩裂消散。
甚至罗斯洛克都无须再挥第二下枪,曼莎像胸口以下的位置仍保留在石台上。从断裂的石料中,一本被油纸包裹的书支出三分之一。
“果然在里面……”莱尔愣愣道。
罗斯洛克立即将书拔出来,粗暴地扯掉油纸:“快看,是不是。”
——《女神手札》,曼莎·塔利尔。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饭了,应该。”
隔着神庙的栅窗,莱斯卡·弗里西将油纸包好的面包塞进去。月色银白,透过狭窄的窗格照亮里面的半张脸。那是女人的脸,半个月前的连日暴雨中,莱斯卡还记得这张脸是如何神采奕奕,眼睛是多么炯炯有神。但现在,栅窗内的眼睛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脸颊也凹陷了下去。
“我在来的路上,好像被一个修士看见了,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告发我。”他说着,又从怀里拿出装着水的金属酒瓶,也递进去,“如果被告发了我就来不了了。”
女人低声道:“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感谢你,愿女神保佑你。”
莱斯卡席地而坐,背靠栅窗,只留个侧脸给她:“要是女神真的存在,你也不会在里面了。”
女人静默了片刻,尔后拆开油纸,咀嚼着干涩的面包。
即便她很饿,这些天她几乎每天都只能吃到莱斯卡送来的这两口面包;但她还是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许久后她才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你能告诉我吗?”
“我也不知道,”莱斯卡回答,“可能是觉得你很可怜吧。”
“哪里可怜呢?他们很尊敬我。”
“他们也很可怜。大家都很愚蠢,被不存在的女神骗得团团转。宗教就是低劣的谎言,我觉得很没意思。”
“那只是因为你没有信仰。”
“也许吧。”
夜风吹进栅窗内,也吹走了半片拦在月亮前的云,夜变得更亮。
“你能再帮我个忙吗?”女人问。
“要是让我放你出来的话,我确实做不到,门口一直有人守着。”
“不是这个,”女人低声说,“我死之后,他们应该会把我的尸体砌成雕像。”
“那你要变成圣女了嘛,对宗教徒来说很荣耀吧。”
“可我不想。”
莱斯卡侧过脸,瞥见她悲伤的眼睛。
“我不想永远困在石像中,我希望我的灵魂能离开这片土地。”
莱斯卡叹了口气:“那可真是很难呢,不过我会想办法的。……也许我有办法。”
“我感谢你,”她郑重地再说了一遍,“愿女神保佑你今后得偿所愿。”
“哈哈,”莱斯卡轻笑两声,“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