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 Writee

41 愚人①

  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有大火不断焚烧的声响。   不安侵蚀着他的骨肉、他的脑,他惊恐地向四周摸索,渴望摸到什么能当做倚仗的东西。然而伸出手,他只碰到冰冷的壁。他的两侧、背后,他的头顶,他落脚点,墙壁近在咫尺。这不但不能安抚他,反而加剧了他的恐慌。焚烧声越来越近,仿佛坚硬的爪和锐利的牙在抠抓啃咬他的头皮。他终于摸向前方,同样在咫尺处,冰冷光滑的什么拦在他的面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关在盒子里,根本就无处可逃。   这时有了光,一瞬纯黑的世界变为纯白。而关住他的并非墙壁,而是镜子,他看见镜中自己恐慌的脸。他连忙避开,看向一旁;侧面的镜子也毫不留情,映出他心虚狼狈的丑态;他避无可避地埋下头,却在两脚之间看到自己不完整的脸倏然笑起来。

  你能躲到哪里?

  “不,不,”他不敢看,可无论他看向哪里,哪里都是他的脸,“我没有躲,我没有在躲……”

  莱斯卡,你这个骗子。

  “我不是莱斯卡,我是莱尔……”

  我才是莱尔!!

  “我不是莱斯卡,我不是……”

  你是莱尔那我是谁?你想说我才是莱斯卡吗?看着我,你看看我。

  那声音在他颅内响彻,带着怒火也带着乞求。他心惊肉跳,重新看向正面,镜中人跟他做着同样悲哀又怯懦的神情。细看那张脸的每一处细节,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敢确认——这是他的脸,这不是另一个人的脸。

  你看,这是你,这是哥哥。

  声音继续说着,他感到一阵寒冷。似乎有什么从他的脊柱中挣脱而出,紧接着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顺着他的肩胛爬行而上。镜中他的肩膀后逐渐生长出另一颗他的头,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搂住他另一侧的肩膀,沿锁骨的形状抚摸到他的下巴,再紧紧掐住他的脸。

  这是我,我才是莱尔。   你看到了吗?我眼角旁有疤痕,你没有。

  另一颗头颅嘴唇翕张,正对他说话。两张如出一辙的脸共用着同一具身体,他急切想逃避这场对视,可他的脸被箍得死死的,完全动弹不得。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是莱斯卡?因为愧疚吗?你为什么要变成我?在为我的死自责吗?明明是你没有救我,明明是你站在那里看着我死,明明是你失约了……你说过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你答应过我的。我爱你,莱斯卡,这世上只有我真正爱你;你害死了我,没有人会再爱你了。你只能哄骗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你讨好每一个看起来会爱你的人,然后发现他们都不爱你。

  “不……”   五十七岁的寡妇,开面包店的桑迪,还有……许多人的脸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已记不清从那片焚毁的废墟前离开后他还遇到了哪些人。可正如这声音所说的,每个人在他身上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后就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些话语锯着他的心口,疼痛层层递进。他看见血汩汩往外涌,浸湿他的胸口的衣服,点点滴在脚下的镜面。

  你为什么不想罗斯洛克?   你不敢想。   多可笑啊,你觉得跟他待在一起很安心,可你又很清楚他只是想要钱、想要有人替他收尸,如果他真会死的话。他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他以为你是莱尔,因为你骗了他。   罗斯洛克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你。   你迟早也会背叛他的期待,背叛和他的约定。到时候会怎么样,看着他暴尸荒野然后假惺惺地自责一番,再扭头离开吗?到一个新的地方找一个新的人,继续自我介绍“我是莱尔”,然后像条狗一样答应对方所有的请求,只为了让人别离开你。   终于有一天某个人对你说“我爱你”,但你知道吗,那是对我!对莱尔说的!不是你!你害死我,然后还要夺走我存在的痕迹,我明明那么爱你,哥哥!   莱斯卡,莱斯卡。   你这一生,没有人会爱你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关住他的镜面都消失了。   焚烧声越发猛烈,他重新站回了燃烧着的弗里西家门前。烈火中哀嚎声不绝于耳,他面前的门洞里,另一个他在火舌包裹中静静地看着他。   他终于无可忍耐:“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是我,是我想救他们,我是莱尔,你才是莱斯卡。”

  那为什么死的会是我?

  “因为,因为……”   他失控地哭起来,视界被眼泪模糊了片刻,再清晰时他已站在火中。   而门槛外,那双冷漠的眼静静注视着他。   “我恨他们……可我没有想害死任何人,”他崩溃道,“我只是不想死,我不想死……”   门外的人嘴唇并未张开,可声音那样清晰,比焚烧声还要清晰——

  如果你盖上壁炉,就不会失火。   如果你愿意帮忙,至少我和那个守夜的仆人可以活下来。   是你害死了我们,莱斯卡,你比谁都清楚。   你应该和我们一起死。

  燃烧着的建筑终于朝着他砸下来。


  莱尔睁开眼,梦中燃烧的场面却烙印在他眼睛里,久久没有消散。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要去往哪里,只是感觉它始终在耳边不断重复“你应该和我们一起死”。   他不确信自己此刻是否还活着,就像不确信自己是否醒着。   也许镜面制成的盒子才是他的现实,睁开眼的现在是他的梦。他仿佛长期以来都生活在虚幻的梦中,这样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许多事他都想不起细节,他明明记忆力很好。   在它的催促中,莱尔目视上层的床板,手在枕下摸索。许久后他在枕边靠近床缝的位置摸到了小手枪。看着眼前缥缈的大火,莱尔目不转睛地上膛,再缓缓用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你应该把枪塞进嘴里,塞到底再开枪,就像给枪口交一样。”   他突然想起这句话,虽然他想不起这是谁说的,但却觉得这很有道理。于是他张开嘴,神情呆滞着将枪口伸进嘴里。冰冷的枪管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怪味抵住他舌根,他想吐,却坚持着没有把枪吐出来。   死对他而言是解脱,他一直都这么想。   他的指腹碰着扳机,稍稍用力一切就会结束。   莱尔忽地合上眼,像是在祷告。   “……我来得不是时候啊。”一句很不耐烦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倏然盖过了它的咒语,“打扰你自杀了?”   他眨眼,男人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是罗斯洛克。   他迟疑着不知该扣下扳机还是该把枪从嘴里拿出来,男人无奈地叹气,将手里的餐盒放到一旁,不由分说将小手枪夺走:“吃点东西再死,我特意去做的,你不吃我就白做了。”   “罗斯……”   “嗯?”   “我好像……”他想起它伏在他背上说的那些话,眼泪突然跳过所有过程,失禁似的往外涌,“我可能骗了你,不是,我就是骗了你……”   男人潇洒地扯过椅子坐下,用自己的嘴点上一支烟,然后塞进莱尔嘴里:“骗了我什么?”   他含着烟,擦了把眼泪:“我好像不是莱尔,我是……”“停,停,”罗斯洛克轻巧地把他的话堵回去,“我已经叫惯了莱尔,你别现在来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我不想改口,也不在乎。”   “……”   “我也不爱听‘背后的故事’。噢,但是八卦可以,我喜欢听八卦。”   倾泄悲伤的管道被罗斯洛克无情的话塞住,莱尔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他一边流泪一边吸烟,片刻后虚弱地坐起来。理性在几口烟的工夫里回来了,他意识到那只是场该死的梦,混乱的思绪像飘雪一般轻轻落地,彻底复归平静。   “为什么不爱听?”莱尔沙哑着问。   “因为我没有背后的故事可以讲啊,”罗斯洛克又从他嘴里将烟拿走,自己吸了一口,“这样显得我的人生很无趣,我不喜欢。”   “……你就不能再点一支吗?”   “钱快花光了,要节约一点。”   “……”   “别急,最后两口给你好了,看在你生病的份上。”   “我没生病。”   “那看在你犯病的份上。”罗斯洛克淡淡道。   二人沉默了会儿,莱尔停止了流泪。他皱着眉垂眼再问:“你是完全不在乎我吗?”   “我是不在乎你以前发生过什么。”男人说,“有什么好在乎的,你在乎我杀过多少人吗?”   莱尔侧过脸,像在躲避对方的视线:“我可以抱你吗?”   “我可以收费吗?”   “最好不要收费。”   “好吧,那真遗憾。”说完,罗斯洛克摊开双手。   他想也没想,凑上去紧紧抱住对方。他的头抵在对方结实健壮的胸口,能听见强而有力的心跳。片刻后罗斯洛克的手落在他的后脑,顺了顺他的头发。他尚且不知道在罗斯洛克身边的安心感究竟是源自什么,他只是知道他现在需要这个拥抱,像人需要呼吸那样迫切地需要。   罗斯洛克像麻药,能缓慢他的灵魂崩塌的速度。   他不想失去罗斯洛克。   男人轻佻地说:“你可不要爱上我了。”   他沉闷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很快就会死掉,”男人的话像他吐露的烟雾一样轻,“你要是爱上我了,我死了之后你岂不是很惨。”   “大不了我可以跟你一起死。”他回答。   “不不,不行。”罗斯洛克道,“你要帮我收尸的,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为什么会这么迷信。”   “这是迷信吗?”   罗斯洛克问着,突然将下巴压在他头顶。拥抱带来的亲密在此刻变得具体,但谁也没有做出更多反应,也不谈论这点具体,就让它保持在某种悬而未决中。男人自言自语地感叹“迷信啊”,隔了会儿才认真回答:“反正,我希望有人帮我收尸,至少,至少要埋到土里吧?”   “……好吧。”   “所以你自杀的事情能不能缓缓,等我死了你再死好了。……最后两口还要吗?”   “要。”   拥抱就此结束,莱尔脸上挂着泪痕,接过罗斯洛克嘴里那截可怜的烟。   罗斯洛克歪着脑袋,打量着莱尔。那点反光的泪痕,衬得莱尔湿漉漉的眼睛有些委屈,蓝宝石又流光溢彩了,他很喜欢。   吸完最后两口,莱尔问:“煮的什么吃的。”   “鸽子粥,”男人如实回答,“我打的。”   “你是很爱喝这个吗?”   “不啊,”罗斯洛克坦然道,“我只会做这个。”   起码鸽子粥味道还是很好的,鲜咸甜香,米粒都已煮得开花,看得出来花了不少时间。莱尔小口小口喝着,趁他喝粥的时间,罗斯洛克拿出他的手账在上面写写画画着什么。他们各自思忖着各自的事,直到莱尔开口:“……我想了想,我还是得告诉你。”   “嗯?”   “我的名字应该是莱……莱斯卡。”   “我不会改口的。”罗斯洛克漫不经心道。   “我不是希望你改口的意思,这件事很重要,莱斯卡这个名字很重要。”莱尔说,“圣女殿……”   “我知道,是莱斯卡·弗里西出资修建的,我去问过特蕾莎了。”   “你去问她了?!”   “对啊。”罗斯洛克啪地合上手账,侧目看向他,“你昏迷不醒,我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怎么想她都应该是知情者。所以你和你的先祖是同样的名字?”   “应该是巧合,”莱尔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先祖的事。”   罗斯洛克解开他的发圈,银白的长发像瀑布似的垂下来。他随意捋了捋头发,顺便再脱去风衣,将他身上的武器全卸下来:“但我听说过。”   “什么?”   “我听说过莱斯卡,”罗斯洛克勾着嘴角道,“我老板的书架上,有一个儿童绘本,名字叫《愚人莱斯卡》。”   “儿童绘本?”莱尔更不解了,“你看得懂吗,绘本上也应该有字的吧。”   “我可以只看图嘛。”   男人一边说,一边爬上他的床,很自然地在他背后、床靠里那边躺下,还盖上了被子。   “……你又要在我这里蹭睡啊。”   “我现在可是合情合理地睡,”他得意道,“我和修女谈好了,我可以在这里当义工,到我们找到《女神日记》为止。”   “连书的事你都说了?”   “她可比我们更早知道。”罗斯洛克说,“不过得先说绘本的事,免得我一会儿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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