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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灯塔之上

  一声巨响吵醒圣济院里所有人。   大孩子安抚着被惊醒的小孩,其余人急匆匆赶往声源处。特蕾莎也在其中,她裹紧了仓促批上的外衣,心中已有不祥的预感。   动静源自圣女殿,一个在圣济院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地方。   第一个赶到的人愣在敞开的木门前,紧随其后的是特蕾莎。她急切想进去,却在看见情况时也不禁怔在了原地: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圣女曼莎的肉身塑像被人打碎了。石台上只剩半截跪坐的腿,塑像的上半身碎落满地。她有些恍惚,犹豫着拨开了面前的人独自入内。   残片中还余留下了曼莎的一只眼。此刻那只眼像在注视着她,又像在注视更远的某个地方。   毫无疑问,这是那两个人做的——莱尔·弗里西在事发十分钟前来过她的房间,询问肉身塑像的事;她甚至还没再度入睡,便被震天的响动惊起。怒火和某种更复杂的感情在她胸中蔓延,她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好好收拾起那些残片,以便日后能再将这座塑像修复。   就在这时,石台上凭空而现的一本书捉住她的注意力。   她缓步走近,那本书垫在油纸之上,而封页上赫然写着:《女神手札》。   事情几乎用不着调查,新来的义工先前还因病在床上昏迷不醒,突然间圣女塑像被人故意损毁,接着那义工也没了踪迹。据说特蕾莎还招了个新人进来,只是都没几个人见到面就一并消失了。几件事联系起来,答案便一目了然。只是想再找到他们难如登天,到底除了这圣女像,也没有别的珍贵财物损失,神父没有多苛责特蕾莎,只是翌日一早就去安排了泥瓦匠过来尽力修复,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特蕾莎连续好几日闭门不出。她是圣女曼莎最虔诚的侍者,这点大家都知道。   几日后她终于出门,却突然向神父辞行。   那本藏于圣女像中的《女神手札》,在长达近四百行的赫法娜赞美诗之后,书的最后一页留着几行简短的话。

  愿所有仁爱生于自由。   愿敬爱女神发自真心。   愿你的灵魂永属于你。


  《女神手札》中,被谜题摘录的那一页,从诗句的内容、注解、页码,刚刚好能拼凑出某个坐标;且这次坐标所指的地点,和圣济院离得非常近,甚至不用罗斯洛克再做具体的分辨——联邦的“地尽头”,北原的地标建筑希维塔。   罗斯洛克对北原十分熟悉,他们连夜赶往车站,坐短途火车到了希维市,再徒步往最北端走。从深宵宁静的城镇,一路走到黎明时分的郊外,莱尔没有抱怨几句累。因为太累了,他没力气抱怨。   “这个出题的人,不会把东西埋在希维塔下面吧?”罗斯洛克突然问道。   长时间快步行走让莱尔气喘得厉害:“在、在下面怎么了?”   “要我打碎一座雕像我倒没什么,”相比之下罗斯洛克呼吸仍平稳,“但要我拆掉希维塔,还是会有点压力的。”   “……按那个木盒的大小,你最多,最多只需要拆掉几块砖。”   “是嘛,那样最好了。”   黎明时天光朦胧,黑到浓郁时会发蓝,一切充满不实感。就在这种像胶片映象似的色彩中,莱尔累得脑子发昏。罗斯洛克一直走在他侧面靠前些的位置,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像是在关心他有没有跟上。可好几次之后,莱尔察觉到他并没在看自己:“你在看什么吗?”   正巧罗斯洛克又一次回头:“看有没有鬼。”   “……你不信神,但是怕鬼吗?”   “怎么可能,”男人嬉皮笑脸,“我是在关心你能不能跟上,还有一段距离呢。”   这一听就是假话,但莱尔还是很配合地问:“所以等我走不动了你会背我?”   “当然不会。”   “也是。”   言谈间他们穿过了无人的密林,视野陡然开阔。他们站在地势高处,海岸边耸立的希维塔给景色带来些古旧的韵味,而相对的另一边,莱尔看见许多排列整齐的墓碑。   罗斯洛克稍微停脚:“那是墓园。”   “希维塔附近竟然会建墓园……”   “毕竟这里是陆地最北的地方,是地尽头,死在这里比较浪漫吧可能。”罗斯洛克解释着,随手折下旁边约莫两指粗的树枝,“我前几天才来过,结果又绕回来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   去掉斜出的细枝,留下主干,男人把树枝递给莱尔:“来墓园当然是扫墓。跟我来。”   从此处到希维塔高低差不小,如果找平缓的路走,还要绕上很大一圈。罗斯洛克带他走的是泥土小道,几乎就是顺着土坡直接下行,但路程要短得多。在昏暗天光里,莱尔拄着树枝,低头看路,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男人步伐轻快,眨眼就到了下面,站在原地点了支烟等他。   他一面走一面问:“你的亲人埋在这里吗?或者朋友。”   “我没有亲人,”罗斯洛克说,“只是有个熟人埋在这里。”   “特意来扫墓,应该是你很爱的人吧。或者很爱你的。”   “完全相反,”男人说,“她恨我。”   “……”莱尔不知怎的立时想到男人脖子的骨坠,“那你脖子上的……”   “对,那是她的一节手指。”   “……”   罗斯洛克说得那样轻巧,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谈论一会儿要去吃什么早点。他不由地看了眼等待他的人影,海风吹得男人风衣鼓胀,束着的长发和烟雾一并跟随风的方向逃窜。莱尔有时会搞不清楚罗斯洛克在想什么,但越搞不清楚他就越是心头作痒地想搞清楚。   好不容易他才踩到踏实的地面:“那是什么习俗吗。”   “不是什么习俗,”罗斯洛克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当时突然觉得我应该带上她。但总不能背着尸体到处走吧,带着头颅又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割下了她左手的小指。”   “……你明明也有很多过去可以说。”   罗斯洛克痞笑着凑近他:“你想听吗?收费的哦?”   “那不听了,”莱尔说,“我没钱。”   “真遗憾。要不要歇会儿?”   “你竟然不着急?”莱尔惊讶道,“我以为你恨不得马上挖到东西、马上去兑奖。”   “没有油灯,希维塔里什么都看不见,得等天亮。”   走得近了,古老的希维塔显得更宏伟了。这黑砖砌成的灯塔不知在这里孤独守望了多少年岁,最后灯无人再点亮,变成纯粹的某种象征。罗斯洛克领着他,经过灯塔,坐在砖石砌出的岸边休息。男人递给他一支烟,他点着后吸了一口,突兀察觉到自己身上少了东西:“罗斯,我的枪好像忘在圣济院了!”   “那把左轮吗?”   “对!”   “我扔了。”罗斯洛克说着,忽然脑袋一歪,靠上他肩膀,“反正也没用。”   “……你怎么能随便扔掉我的东西。”他一时间忽略了肩头的重量。   “因为没用。子弹早就受潮了,对应的子弹现在也很难买到,那东西早该淘汰了。”   “可你怎么能扔掉呢……”   “你是说我应该找个废品店卖掉吗?”   莱尔语塞,想发火可又确实没有那么气恼。   男人将自身的重量完全交予他,呓语般含糊不清道:“一把开不了的枪,就应该扔掉。我睡会儿。”   “?”   “天亮了叫我,晚安了莱尔。或者早安?管他的。”   “你睡觉的时间我总很难理解。”   不多时罗斯洛克的呼吸便沉了,甚至莱尔指间的烟还剩一半。男人的呼吸声和一波波的海浪声混在一起,黎明变得安宁。他任由人高马大的罗斯洛克靠着,望向了远方海平面。他想着那把左轮——似乎从一开始,这把左轮就是无用的。他又摸了摸自己后腰别着的小手枪,小手枪取代了左轮的位置。意识到这点,莱尔松懈下来,缓缓偏过头,靠向罗斯洛克的脑袋。   就在这时,他感到肩头一阵湿润。   他连忙又立起脑袋,斜眼看自己的肩膀——罗斯洛克睡得流口水了。   “……”莱尔翻了个白眼。

  最后他们是被一个浪打醒的。   莱尔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就被海浪差点推翻过去。罗斯洛克也同样,被海浪拍得倏然坐直,一脸茫然地抹掉脸上的水:“……不是说天亮了叫我吗?”   莱尔也抹了把脸,睡眼惺忪:“反正现在是天亮了。”   何止是天亮,太阳已经快到他们头顶,离正午已然不远。罗斯洛克满脸不痛快地脱掉风衣,在旁边找了棵树挂上,再像拧毛巾似的拧了拧头发:“好吧,我不跟你计较,该干活了。”   湿漉漉的两人走进古老灯塔,希维塔内部的结构很简陋,中间是砖砌的支撑柱,旁边倚着墙面建有螺旋阶梯。塔身上有依着螺旋阶梯上升的等距镂空,光借此照进来,一束束的,将浮尘映得很清楚。   就像最初无意间挖出木盒的农场小鬼、还有他们在郊外找到的地点一样,那串坐标只能指明谜底所在地是希维塔,具体在希维塔的哪块砖石里藏着他们毫无头绪。于是他们从一层的地面起,一块砖一块砖的敲击,看看有没有中空。   “按道理应该藏在地下,”莱尔边找边说,“既然这个谜题很久之前已经存在,那出题的人也无法保证希维塔不会被拆掉,地下是最稳妥的。”   罗斯洛克没回答这句:“你觉得出题的人,是你的先祖吗?”   “不知道。”莱尔说,“看起来像是他做的,但又有些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   莱尔借机直起腰,靠着中间的石柱休息:“目的,目的说不通。假设谜题的最后指向某个珍宝,也许是大量的财宝……”也可能是所谓的“永生果”,但不知为何,莱尔没有说出来。   “嗯嗯,”罗斯洛克听得还算认真,“比如堆满一整间房的钞票。”   “几百年前……两百年前的钞票早就淘汰了吧。”   “那我订正一下,是金块,堆满一整间房的金块。”   “好吧,那就金块。我接着说。”莱尔懒得讨论,干脆接受对方的预设,“如果我手腕上的鱼骨是每一代人都有的,那说明他希望他的后人找到。既然他有后人,那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他的儿子女儿呢?绕这么一大圈,还很可能没人会发现——至少我还在弗里西家的时候,什么也没听说过。他的目的,说不通。”   “你说得有道理,”罗斯洛克道,“但太有道理了就不是人生了。”   “什么玩意儿……”   “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就喜欢干很荒谬的事,就像我的前老板,你也想象不出会有人三十岁出头,热衷于给自己开葬礼吧。”   莱尔竟然无法反驳:“我只是说,也许不是他。你记得你和我说的吗,你老板跟你说的寓言故事,那个……”   “骗子。”   “对。不是他死前的遗言吗,赫法娜的财宝,什么什么之类的。”   “谁知道呢,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我也不懂历史,我唯一知道的历史是BASA二十年前才卖四块。”   “那算历史?”   “怎么不算呢,”男人说,“价格史。”   “等等,你四五岁就开始吸烟了?”   “只是帮老太婆跑腿而已,她总使唤我去买烟。”   事实证明,莱尔的逻辑推断不总是对的。地面以及约莫到他们胸口高的外墙、支撑柱,都是实心的,没有任何藏东西的痕迹。虽然罗斯洛克没有出言嘲讽,莱尔仍觉得有些不爽,因而更加卖力地搜查。检查完最下层,他们顺着螺旋阶梯继续一块块砖石地找。海边没什么遮挡,正午的阳光直射着灯塔,他们身上的湿衣服没干多久,又被汗浸湿。然而莱尔的运气好像花得差不多了,从下到上,近千块砖石他们都敲了遍,仍一无所获。   再往上就是希维塔的塔顶。   踏入最上层,灰尘被强风吹得扑面而来,呛得莱尔止不住咳嗽。和下面不同,顶层的四面墙上都有巨大的镂空,这是为了让光能往任意角度投射出去。中间的镜子已经被灰糊得只能勉强映出人影,上面的大型油灯设施也早已腐朽。   “我都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找错了。”莱尔揉着眼道。   “不会错的,”罗斯洛克说,“我有这种直觉。”   仍是朴素的敲砖搜查,他们一人负责两面,分着工继续找。最坏的结果很快出现——塔顶也没有任何奇怪之处。罗斯洛克甚至把油灯的油袋都拆掉了,里面除了和灰尘凝成块的油之外什么也没有。   强风吹得莱尔头发乱飞,他烦躁道:“你的直觉不太准。”   “别这么急,再想想。”罗斯洛克递了支烟给他,“我发现你只要累了,就会很急躁。”   “因为我真的很累。”莱尔接下烟,在阶梯上席地而坐,“还很饿。”   罗斯洛克像哄小孩似的柔声说:“好了好了,拿了奖金请你吃海鲜,北原的海鲜可是很美味的。但是限额一百。”   莱尔低下头,费劲儿地在风中点烟。   往常罗斯洛克会和他一块儿享受闲散的一支烟时间,但今天没有,罗斯洛克站在镂空窗边往下张望,看完左边又看看右边。片刻后,男人在镜子的后面有所发现:“莱尔,这里能出去。”   “啊?”   莱尔扭过头往后看,刚好看见罗斯洛克踏出塔顶,人影在瞬时消失。希维塔至少有三十米高,从这里摔下去绝对能死。他连忙踉跄着起身,朝着那扇窗冲过去:“罗!”   他紧扣窗沿,腰伸出去大半地往下看,指尖的烟不小心落下去。   “我在这里。”男人的声音从他右侧传来,他急切看过去,罗斯洛克像游隼似的悬停在空中——塔壁之外,竟然有一格格砖石突出,就和螺旋阶梯一样绕着塔身向上。旁边还有锈迹斑驳的铁索,贴着外壁垂悬。男人拽着铁索,站在砖石上。   “……应该是,给工人留下的,修缮塔顶用的?”莱尔这才松了口气,“你要上去看吗?”   “哇,站在外面很爽诶。”罗斯洛克远眺着惊呼,“你要不要来?”   “我?我不要……”   “来嘛。”男人朝他伸出手。   其实罗斯洛克从来没勉强过他做什么,他们之间的交际很多时候都像这只自然伸向他的手似的,只是一种保持距离的邀请。莱尔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如它所说,哪怕能嗅到一丝爱的气味,他就会像条狗似的摇尾巴。又或者罗斯洛克常年持枪持刀的这只手,在他眼里代表了方向。   总之莱尔鬼迷心窍般握住对方,向外迈出了腿。   “怎么样,很爽吧。”   “…………”   紧接着他便后悔了,即便他紧紧捉着铁索,他依然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罗斯洛克踩着一格格砖石,稳步往上;他畏畏缩缩紧随其后,一眼也不敢往下看。   “站在高的地方人就是会觉得很痛快。”罗斯洛克感叹道。   “是,是吗……”他哆嗦道。   令人完全想不到的,希维塔真正意义上的塔顶是平的,铺着约两平方大小的方砖。最后几步罗斯洛克索性把他拽过来,踩到方砖后莱尔才终于有余力看向四周。   ——世界突然变得广阔。   男人拉着他坐下,双腿垂在方砖外,有些微妙的下坠感。   这时罗斯洛克才点起烟:“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好了。”   “嗯……”   “活着的感觉真不错啊。”   “说得好像你死过一样……”   “死倒是没有死过,濒死倒是很多次。”罗斯洛克说,“有时候伤太痛了也会想干脆死了算了,但止痛药生效后来支烟,又会觉得活着还是很爽的。”   风吹乱他们的头发,莱尔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些话,但他确实在对方的嗓音中松缓了神经。他情不自禁往后靠了些,双手向后撑在石砖上。就这一撑,身后的石砖晃了晃:“!”   “怎么?”   “这砖是松的!”莱尔甚至有点来气,“所以东西藏在最不该在的位置吗,就这么摆在外面风吹雨淋,那家伙到底怎么想的?”   罗斯洛克咧嘴笑起来,起身拔出钢刀,撬开那块松动的砖:“也许他就是想让找答案的人来这儿吹吹风,晒晒太阳。”   锈蚀的铁盒静静躺在砖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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