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オーカイ | 喜帖街(上)

1

Cain咬着包子,飞奔过杂乱的街巷。

他今年十岁,身高不超过同龄人多少。唯有筋骨结实,是自幼在武馆打熬的结果。

跑过拐角,Cain迎面撞上人,口中的包子掉在地上。油渍蹭上对方的长呢子大衣。

初春天气薄寒,但谁会在荣光街穿长大衣?Cain默默捡起包子,谨慎地后退半步,仰望眼前的男人。

男人相当高,身材修长,面无表情。惹眼的是束在脑后的乌黑长发。有个银发男孩被他抱在臂弯中,男孩比Cain小,穿一件蓑虫一般怪模怪样的毛衣,睁大蓝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请别吃地上的东西!地上脏。会吃坏肚子。”

“对不起。”Cain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道歉,“但是,Nero蒸的包子很好吃。”

银发男孩来了兴趣,朝Cain伸出小手。

“给我尝尝。”

虽然自信捡起来得快,但Cain还是拿不准该不该把脏包子递过去。

正在此时,敲钟声从街对面的武馆传来,令Cain背毛倒竖。武馆只有宣布重大事项、要召集所有人时才会敲钟……Cain慌忙将包子塞进嘴里,向一大一小两人草草鞠躬。随后,穿过大街向武馆奔去,差点被驰来的马车撞倒。

Arthur在Oz怀中,饶有兴趣地看着Cain脑后跳动的发辫。似足一头火红小马驹的尾巴。

“Oz大人,”他问,“包子真的那么好吃吗?”

“不清楚。”

“Oz大人也没吃过?”

“没吃过。”

Oz说,低头看看身上的油渍,仿佛要用目光令其消失。他迈开长腿,也走向那间武馆。

他走得并不快,但有黑色轿车在他身边急刹。

整个荣光街——甚至整个国家的里社会,没有人不知道Oz大人。

/

穿着粗布单衣的Cain气喘吁吁地站在后排。武馆的精壮中坚都站在前面,后面是Cain这样青黄不接的少年。他们多半也是孤儿,或家中不管的多余孩子,和Cain一样。

被钟声召集起来的学徒们议论纷纷,只在长老步入中堂后安静下来。

长老身后跟着客人——Cain瞠目结舌。穿长大衣,面容秀丽凛冽的高挑男人,怀中抱着银发蓝眼,骨碌骨碌四下张望的幼童。是他们来武馆挑人?

“今天的事,出去后请诸位别多嘴多舌。”长老的声音竟带着微微的颤抖,“能为Oz大人所用是我们的荣幸。这间小小武馆,若还真有让您看得上眼的家伙……”

Oz环视众人,神情不动。犹如寒冰雕刻成的薄唇中吐出片语:

“包子。”

“?”

长老汗出如浆。这是什么暗语吗?人人皆知Oz以个人的武力与势力,支撑着双子的帮会,难不成是上面的人在谋算什么——

在他胡思乱想时,Arthur挣脱了Oz的怀抱。雪团子般的幼童穿过林立的武人们的腿,朝后排的Cain走去。他停在Cain面前,扬起的小脸上带着暖意融融的微笑。

“撞掉了你的包子,Oz大人很不好意思。作为赔礼,我劝他放过这里。”

“……”

Cain正不知该说什么时,前排传来长老虚脱倒地的声音。犹如分开红海,惊骇的人群让出一线,长老颤抖的手指指向Arthur:

“……您是……Granville家的少主?您还活着?”

“Oz大人救了我。”幼童望向保护者,微笑着说,“今后,他不能时刻陪在我身边,我需要人来保护。你们可以选择继续向叔父大人通风报信,但Oz大人和我都更喜欢和平。”

谁都不相信Oz真的喜欢和平。以长老为首,武馆中众人犹如割麦般跪下。

“荣光街不会背叛您!”

唯有Cain还在愣神。一时间,整个厅堂中站着的人只剩他、Arthur和Oz。Oz看着Cain,不苟言笑,慢慢举起手杖。Cain脚下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Cain Knightley向阁下效忠。如有背叛……呃……三刀六洞!”

他模仿着洋画中看来的形象,吻上Arthur娇嫩的手背。

Arthur愣了下,痒得发笑。像挑中了称心如意的小狗一般,他抚上Cain毛茸茸的红发。

“Oz大人,就是他了!”他转向走来的Oz,另一只手抓住对方长大衣的下摆。“今天好开心啊!”

/

那开心的一天已过去十年。

十年足够许多事发生改变——比如Nero的餐馆已不卖早点,专营午市和晚市,包子成了隐藏菜单,只给熟客提供;比如Arthur在Oz支持下,重新入主Granville家族,以武馆为根据地,诸多琐碎事务都交给Cain打理。

十年来,Cain从未离开Arthur半步。

这说法并非夸张,即使现在,Cain成为家族内最年轻的实权干部也是如此。

他是Arthur的贴身护卫,最信任的心腹,Arthur从未有一次受伤或中毒Cain不知情,也从未有一次不曾因此内疚。

如果不是Arthur向他伸出手,Cain的人生可以一眼望尽。限于出身、潦倒灰暗,绝不会有任何施展才能的机会。也正因此,Cain对Arthur的忠心无人能及。只要跟随着Arthur,哪怕目的地是月亮的背面,Cain也欣然愿往。

Cain撩起袍角,跨过门槛时,一眼望见屏风后Arthur的身影。横斜的日影将那纤细高贵的身形勾勒在细密的花卉吉祥纹样格栅上,只是看到就让Cain微笑起来。

“Arthur大人。”绕过屏风,Cain将几封信递了过去。“给您的。”

“辛苦了,Cain。”

银发的少主接过信。去拿拆信刀时,手被Cain握住。Arthur失笑。

“这就无需代劳了吧?”

“上次您拆Oz大人的信时太兴奋,让纸页划破手指的事我可还记得。”

Cain还是帮他拆开了信。私人账单和申明无足轻重的事项的来信已被Cain代为处理,Arthur手中的是几份必须出席的请柬、北方双子的问候信函、还有Oz的信。

Oz的信来自北国。近年来,他被双子拜托,回去处理本国事宜。信用北国的文字写就,不过Arthur读来并不吃力。他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红晕涌上面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Oz大人要回来了!”

“回来?那真不错。能抽出空回来看您吗?”

Cain爽朗地笑着,却发现Arthur眼中涌出泪光。这可把他吓了一跳。茫然间,他的手被Arthur抓住。如果放在数年前,还是小孩子的Arthur,恐怕要抓着他的手用力摇晃起来了。

“Oz大人说,他这次回来后,长期内没有再去北国的计划。那边的事告一段落,他也会向双子说明……他会来帮我。”

Arthur清秀的脸上描绘着幸福。被主君的幸福传染,Cain的情绪也高昂起来。

“是真的吗?那太好了,Arthur大人!他哪天抵埠?我开车去接。”

“信是一周前发出的。Oz大人应该已经到了。”

/

Oz下了飞机,抬手叫车。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眼前。

车并非计程车,司机是熟面孔。Oz的眉头细不可察地皱起。

“双子知道我今天到?”

“老头们不知道确切日子,这才派我们来堵你。昨天Owen来过了,明天轮到Mithra。你今天运气不错。”

Bradley口吻不客气,不过到底乖乖下车,为Oz打开车门。

Oz默然坐进去,在膝盖上交叉手指。总觉得车内有股包子味。

车子发动了。Oz闭目养神,没多久,前座又传来声音。

“老头们备了晚宴等你。”

2

晚宴在本地相当华贵的酒楼。餐桌上,萝卜雕刻的一头红龙浇满糖浆,凝固后闪闪发亮。

双子说这顿是家宴,席间没有外人。Oz走进包厢,一眼看到Mithra在天鹅绒贵妃榻上假寐,鞋底对着包厢门。Owen坐在Mithra身边,剥桌上的酥糖吃。

Oz脱下外套,递给跟他进来的Bradley。Bradley骂骂咧咧接了,又离开包厢催菜。

“Oz!乖孩子。”双子之一眉开眼笑地说,“多亏你在本国,我们才放心把他们三个抽出来,处理这边的事。就算是家里人,也得好好道谢才行。”

Oz无言地坐在双子为他让出的一把椅子上。

“没事。”

“你安顿下来后,就要去Arthur那边了吧?”随着菜摆上来,双子之一单刀直入。“我们这边有些情况,恐怕你见到那孩子后不小心忘了。Owen来这趟有事要办。”

Oz继续探究地看了双子一会儿,才把目光投向Owen。Owen身材纤弱,即使在修身的白西装中也看不出肉体轮廓。Oz的注视让他脸色不好,不快地停顿片刻,才挤出笑容。

“也不是只有我的事吧,Mithra。你在港口的新朋友怎么说?”

“没有什么新朋友。”

Mithra翻身起来,走到Oz身边坐下,一口喝掉面前飘着花瓣的柠檬水(那是吃蟹后洗手指用的)。他手肘撑在桌上,脸猛地凑近,差点碰上Oz的鼻尖。

“老家伙们觉得这里不适合干架,想请您直接把Granville家的地盘变成咱们的。”

“Mithra!坏孩子!”双子之一呵斥,“那不是我们的原话。”

“但,”Oz扫视房间里诸人,“意思是这个意思。”

“小Oz,太见外了。你永远属于北国,是我们的一份子。”双子之一解释,“从今往后,你那个Granville家,我们也会多加照拂。毕竟大家现在都在这里讨生活,何必分什么你我?”

“不是。”

“什么?”

“Granville家不是我的。”Oz缓缓说。“是Arthur的。”

“哈!”Bradley大笑出声。他仍在门边,没有走过来——或许是不敢过来,“堂堂Oz也会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Oz奇异地发现自己并不感到多么光火。他伸手入怀,瞬间,房内所有人立即如临大敌,作出相似动作,不免让家宴少了几分温馨。

Oz并没掏出枪。他抽出折叠手杖,起身向门外走去。

“Oz!”Mithra喊他,“过分了吧。”

“过分的不是我。”Oz在门边驻步,转过身,看样子颇费思量地组织语言。“如果我想吞掉Granville家,十年前就做了。我没那么做,所以,你们也不要。”

“小Oz!”双子连忙跳下椅子,朝Oz走来,“一切都是误会。你也知道Mithra这孩子一直惦念你,初来乍到,自然急着大打出手……我们会狠狠教训他的。”

他们留Oz喝了杯茶。一杯茶后,Oz道乏,还是告辞了。

包厢中只剩Mithra咀嚼的可怕声音。双子光洁的小脸上毫无笑意,两颗头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下麻烦了。”

“这下麻烦了呢。”

“所以?”Owen说,口吻带着嘲笑,“我那批货要怎么办?再往南边去?”

“别忙,小Owen。我们没打算让你蒙受损失。”

“没错,小Owen。我们讨论过,不是还有最后那个办法吗?”

Owen的笑脸突然僵住,像封进琥珀中的小动物。

“——你们不会是说真的吧?”

/

次日出门前,Oz收到一张便条。

便条是双子写的,口吻亲切,态度客气,表示今后会尊重以Arthur为首的Granville家族。为体现尊重与友好,双子特别提出一个提案,请Oz此去跟Arthur商讨。

提案内容是:双方帮内各出一名青年干部,实行联姻。

/

住了半个多月,Owen总算开始适应这里燠热的气候与地方特色的甜点。约定的夜晚,他被Mithra和Bradley拖出门享受夜生活。

这是本地最低调的上流夜总会,Owen是如此听说的。金碧辉煌的门外闪着意味不明的灯牌。

Owen皱眉,踏在走廊的地毯上,被燕尾服的侍者礼貌地拦住了。

“您的女伴到了吗?”

“……?”

今晚,这里似乎要携伴进入。Owen恼火地看向身后的Mithra和Bradley。

Mithra上前一步,将指节掰出声响。Bradley踩在他脚上,敏捷地闪在两人身前。

“他们是老头子的手下,来传口信的。保证不会惹什么麻烦。”

“您是?”

“我是新来的钢琴师。”

他们居然就这么进来了。Owen感到不可思议,侧头问Bradley,“你会弹钢琴?”

“不像吗?”Bradley不知从哪顺来一杯香槟,对着水晶灯伸展手指。“看这茧子。”

“那是枪茧。我也有。”

“都一样,兄弟。都一样。”

Mithra朝两人挤过来,手里竟也多了一盘吃的。他用沾着食物残渣的手拍拍Owen肩膀,朝一个方向努嘴,“他们在那里。”

“谁?”

“Granville……还是什么?就是Oz保护的那个家伙,还有Owen你要嫁的人。”

Owen唇角抽搐,朝那方向望去。

他记熟了Arthur Granville的照片,因此就算对方隐瞒身份潜入,还戴了用于伪装的帽子与眼镜,Owen还是立刻认出了他。Arthur身边还站了个穿红旗袍的女伴,一头红发,小麦色皮肤,用羽毛披肩遮着手臂。

Owen瞠目结舌。

“喂。”他问身边的人,“那东西是什么?”

Bradley眯眼看过去,“那个红旗袍的小姑娘吗?”

“……你把那个叫做小姑娘?”

/

Cain也不想穿红旗袍的。

他们接到线报,有Granville家族敌意人士正在接触帮内的骨干。Arthur并不想在Oz回归的节骨眼上仅凭情报处置多年的下属,执意要亲自调查,再下判断。

出发前半个时辰,两人才得知要去的夜总会有携伴的规矩。

起初Arthur十分好奇,提出自己扮成女性。Cain立刻劝住,理由是女裙行动不便,如有万一,他希望Arthur处在能敏捷应对的状态。

Cain叫了相熟的歌女,借了她发福时穿的旗袍。又钻入发廊,将自己修理一番。

即使如此,见到他的第一眼,Arthur还是爆发出狂笑。

“Cain……你这幅样子……真想让Oz大人也看看!”

“别笑我了!”Cain十分无奈,“真有那么奇怪吗?”

“没什么。在某些人眼中说不定也挺好。”

Cain找不到能穿的鞋,只好穿了双镶着水钻、相当闪亮的羽毛拖鞋。步入夜总会时,他朝燕尾服的侍者挤眉弄眼一番,对方脸色苍白,吞下意见,放Cain和Arthur进去了。

Arthur帮Cain拿着点缀亮片的坤包,里面是一把Oz给他的手枪。

两人坐在丝绒长沙发里,随便聊了些有的没的。Cain忽然吸一口气,俯在Arthur耳边:

“门口。”

Arthur也看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他们进棋牌室了,Cain。有办法跟上去吗?”

“我来想办法。”

/

Cain含一口酒在口中漱漱,让呼吸染上酒气。

他推开棋牌室的门,走进去。侍者本想拦着,但见Cain身材高大,满身酒意,步伐踉跄,又是女流,动作不由迟疑了下。

迟疑的瞬间,有人跟在Cain身后进入。那是个穿白西装,身材纤细,五官染着异国色调的妖艳的男子。侍者连忙拦住他,“您不能进去。”

“我知道,真抱歉。”Owen脸上满是真诚的歉意,“您看,我的女伴醉了,我得把她带出来,免得产生麻烦。”

他指了指Cain的背影。

侍者放行了。Owen笑容消失,朝Cain走过去。

他从后方观察着对方的举动,片刻就明白过来,Cain是想装醉接近某几个特定的赌客。漏洞百出的作战让Owen冷笑,他的手伸进怀里,握住了枪。

此时,棋牌室门口又传来嘈杂。Owen余光瞥过去,来者竟是Arthur。

“……可我并未说谎,”Arthur解释,“那位红裙女士是我的女伴……”

侍者神情复杂,“对不起,先生。那位的男伴已经进去过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Owen琢磨。站在房间中央,他猛地眯起眼睛,意识到什么不对。

在他动念顷刻,一颗子弹射向门边。稍稍打偏,没有击中Arthur,却让侍者发出尖叫。

Cain一声怒喝,扑倒了袭击者,去夺他手里的枪。袭击者牙齿被打落,口中冒血,使尽力气扣下扳机,流弹折断穹顶水晶灯的挂柱。

水晶灯落地、破碎。一粒碎片飞进Cain眼中。

半边视野变得血红,又一颗子弹射入侧腹。比起疼痛,顷刻间身体感到的是内脏被绞碎般的冲击,但Cain还是死死压制住了袭击者。

力气在流失,意识也渐渐模糊。

绝对不能放手——

这样想着的Cain,察觉了有人走到身边。一颗、两颗,那人对袭击者射出子弹。

子弹击中头和咽喉,身下的人止住了挣扎。

Cain困难地转头试图确认Arthur的安危,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难以理解的色块。

在浑浊血色之上,是个雪一般纯白的身影……

喉头甜腥,下一刻,Cain的意识陷入黑暗。

3

万幸,那天Arthur没有受伤。Cain伤的也并不重。

左眼眼球被碎片刺伤,虽会不便,却也没有彻底失明。腹部的伤口愈合情况良好,Cain一个星期就吵着要出院,Arthur强迫他住下来。

“家族里的事你不必担心。”来探望时Arthur笑眯眯地说,“有Oz大人帮忙,我忙得过来。”

Cain意外,“Oz大人已经来了吗?”

“是啊。似乎是因为这件事觉得我的安全受到威胁,这才提前搬过来了。Oz大人真是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Arthur语带抱怨。那态度并没有最初的兴奋激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仿佛十年间从未与他分开的人不是Cain,而是Oz。Cain有些呼吸不畅。不想被Arthur看出异样,他扯开让肋骨的伤都隐隐疼痛的巨大笑容。

“还是得快点回去才行!我可不好意思让Oz大人代为处理琐事。”

“都说了别担心。对了,还有一件事……还是等你出院再说吧。”

“……是吗?也好。”

若在往常,Cain一定会吵闹起来,以半是撒娇的态度恳求Arthur不要话说一半。但现在,也不知原因为何,Cain意识到自己的立场悄然发生了改变。

自己是Arthur的护卫、下属,本就不该与主人亲密无间。而提醒了Cain这件事的是……

Arthur离开了。Cain苦笑着躺下,将脸埋在散发着干净药皂香的被子里。

/

Cain养好伤,为庆祝他荣归,Arthur在酒楼摆了好几桌宴席。

仅这件事,便能看出主君对自己的另眼相看。Cain虽没有争功的意思,心中也不免暖洋洋的。

Cain的直接下属在门口迎客。开席前,其中一个悄然溜上来,对Cain说:

“不少拿请柬的人很面生,地面上从没见过。”

“是Oz带来的人吗?”

“不都是。”手下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有人说是北国双子的手下。”

一刻钟后,Cain发现自己的疑虑纯属多余,因为双子居然亲自到场。这天大的面子让Cain如芒在背,好在Arthur和Oz很快也来了,并不需要他招呼什么。

主桌坐着Arthur、Oz、Cain,还有双子,以及双子带来的三个干部。其中白西装的那个盯着Cain猛瞧。Cain冲他展露灿烂的笑容,对方愣了一下,冷着脸把目光转开了。

有Oz和双子这样的大人物在座,就算双方再怎么推让,Cain也不可能坐首席。首席让给作客的双子,旁边是Arthur。Cain本打算坐在Arthur身边,但Arthur拉开身边椅子,把Oz按了下来。

一轮菜一轮酒过后,大厅热闹起来。Cain看着因环境嘈杂而靠着头交谈的Oz和Arthur,心中一阵茫然,几乎忘了这是自己的荣归宴。酒楼菜色很精美,吃到Cain嘴里却犹如泥沙。忽然,一只手搭在Cain肩上。

“是Cain先生吗?Granville家的干部大人。我是北国来的Owen。”

说话的是双子带来的白西装干部。他有张相当漂亮的脸,轻言细语,态度温柔。那双鲜红的眼睛,与无意中掠过冰凉柔软的雪白肌肤,不知为何让Cain联想到蛇。Cain连忙强打精神还礼。

“原来是北国的Owen先生?来了多久?生活还适应吗?有没有去山上兜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是我自己能做主的,一定尽力。”

Cain说了一席胜似什么都没说的话。Owen抿嘴看着他笑,缓缓问道:

“Cain先生心情不好?”

“怎么会!”Cain异常响亮地回答,“今天,这么多朋友聚在一起。”

“我还担心您来着。都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容易醉不是吗?我想跟Cain先生喝一杯。”

说着,Owen给Cain倒了满满一杯。

Cain今天实在没有喝酒的心情。但也很明白,要是在这种时候拒绝对方干部亲手给你倒的酒,梁子就算结下了。Owen身量纤纤,不像是特别能喝酒的样子,但据说在北国,连刚走路的小女孩都能喝酒。Cain不敢掉以轻心。

“真对不起。我的伤还没好,医生不让我多喝,但为了交您这个朋友……”Cain说着仰头,把一杯酒都干了。“就这一杯!”

Owen浅浅陪了一杯底,笑着走开了。Cain跌坐回座位,猛然间,斜刺里又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Cain倒了一杯。

Cain心胆俱裂,抬头去看。是和Owen一起来的神情恹恹的红发干部,挂着黑眼圈的双眼毫无波澜地瞧着Cain。

“那您就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吗?”

“这……”

/

为了养伤,Cain许久没沾酒,这次醉得也就特别快。他喝了红发干部的酒,随后又来了个脸上有疤的,那之后又是那个红发。Owen第二次坐在他身边时,Cain已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Owen掐了他手臂几下,确认Cain无法再战。Arthur过来探看Cain的情况,Owen对他解释,Cain喝多了,自己会送他回去休息。

Cain被搬上一架马车。Owen拍着马头说了几句话,马儿仿佛通人性似的,引着车来到一座独栋洋房前。这里是Owen住处,室内陈设倒意外地温馨。

Owen把Cain拖到沙发上,帮他解开胸口盘扣散酒气。

这具身体热得让Owen惊异。他自己是体温偏低的类型,总疑心Cain是发烧了,用冰凉的手试他的额头。Cain闭着眼,抓到凉凉的东西,干脆胡乱向胸口塞去,迷糊中听到头顶传来吸气声。

燥热从指尖染上,Owen眉头抽动,却并未把手收回。

跟Granville家族联姻的计划,他自己是最早的知情人。事实上,联姻人选是抓阄抓出来的,Owen偷偷在自己的纸条上写了Mithra,没想到Mithra和Bradley都写了他。

自始至终,Owen对此事满怀怨气,觉得摊上天大的麻烦。

Bradley和Mithra大开玩笑,鼓动Owen在结婚前对Cain有所了解,最好能试吃一次。他本来嗤之以鼻,但事到临头,盯着沙发上红发青年愚蠢又毫无防备的睡颜,Owen突然就说服了自己,试吃一下很有必要。

Cain……又弱又愚蠢。那天在夜总会,竟然蠢到用身体成为Arthur的盾。

如果不是Owen开枪救他,今天该吃的就是Cain的白事席了。

但是。

一次也好,倘若被Cain奋不顾身保护的那个人是自己——

Owen咬着嘴唇,驱逐了软弱的念头。怀着这种念头会死在北国的,他比谁都清楚。

他剥开Cain的衣领,以指尖刻画对方结实蜜色胸肉上衣衫压出的红痕。

试吃的第一口……该从哪里开始呢?

4

Cain醒来时,感到下半身好像被浇筑进了水泥。从腰部开始,过度使用的酸痛让他只是动一下都觉得吃力。

但Cain还是努力下了床,疑惑地环顾四周温馨干净的陈设。

陌生的地方。没有活物的气息,除了——

Cain迟缓地转过头,跟客厅背阴处一个玻璃箱子四目相对。

“嘎啊——!蛇……!是蛇……!!”

Cain跌坐在地,虽然地毯柔软,但牵扯到体内的伤口,还是把他痛出眼泪。

少年时不愉快的经历让Cain至今不擅长应付这种滑溜溜的冷血动物。他赶快转开目光,但能感到那条牛奶白色、红眼睛的蛇还在看着他,咝咝吐着信子。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脚步声传来,Cain如蒙大赦地看过去。他认出了来人,是Owen。

昨夜的记忆碎片涌入脑中,Cain倒吸一口冷气。

“喂!是你这家伙,对我……”

Owen冷笑着。初见的温柔有礼全成了错觉。“我做什么了?”

“你——”Cain语塞,脸红得要滴血。但他旋即想到自己并没什么理亏之处,理亏的明明是面前的人。“你欺负我!”

“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

“我是北国人。”Owen突然宕开一笔,在沙发上闲闲坐下,抱起肩膀,“不太了解这里的习俗。听说本地有句俗话,还是前几天双子告诉我的。”

“什么?”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Owen理所当然地说,阳光下滋润的容颜鲜艳如洋画。Cain困惑不解。

“你什么时候救我了?”

“哎呀,Granville的家臣大人忘性真大。就是那一天啊。”

Owen吐出舌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Cain皱眉,下意识也去摸自己的左眼,而后陡然睁大。

“居然是你——!”

发生在夜总会的动乱。自己在失去意识前,确实看到一个纯白的影子。

此前,Cain一直以为是Arthur。但事后忆起,Arthur好像没穿白衣服。

Cain闭上嘴,口中五味陈杂。看着他扭曲的表情,Owen笑得更开心了。

“你要揍我吗?”

“……。那天的事,谢谢。”

Cain咬牙站起来,去找自己的衣物。脱下的袍子被整齐折起,刚好摆放在蛇箱上面。Cain快哭了,他颤抖着伸手,把衣服拽了过来。

身后又传来Owen的笑声。他回头,见Owen往面前的茉莉花茶里加了几大勺生奶油。

“那个,Owen。我们算是两清了?”

“不好说啊。把贞操视为和生命等价,也是本地的风俗吗?”

“就、就当是那样吧!”Cain脸又红了,忍耐着体内残留的黏腻触感。“从今往后,除了公务,我们就没必要再见面了吧?”

Owen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

“误会大了。莫非觉得我会对你纠缠不清?你对自己的魅力有什么误解吗?”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如有冒犯,还请不要把账记在我的家族上……”

/

荣光街阳光灿烂。Cain重新理事,发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没出什么岔子。

不,这并不是说Cain盼着出些岔子来证明自己的不可或缺——他忧愁地推开账本,叹了口气。

股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Cain感觉自己这段时间的气运出了些问题,难道是某个富户园子里新挖的池塘破坏了荣光街的风水……

“Cain哥!”手下进来通报,“Arthur大人捎来口信,晚上双子回请,希望您陪他出席。”

Cain无精打采。“Oz大人也会去吗?”

“Oz大人不去。”

Cain不知自己为何来了精神。

他与Arthur同去。轿车开到城寨外围,雨之街的一家酒楼。

酒楼空间不大,包厢只有一个,今晚理所当然被双子占据。

此处老板Nero是Cain的熟人,似乎也相当苦恼自家酒楼每天的黑帮生意。酒楼正堂高高挂起一块被菜刀砍烂的莫谈国事牌。Cain曾经好事,问过这是什么意思。结果Nero神情恐怖地表示,若有不长眼的敢在酒楼开战火并,这就是下场。

“如果Oz非要在你的酒楼打架呢?”

Cain心中想着,识相地没有问出口。

他陪Arthur走进酒楼,绕过样式普通、被擦洗得一尘不染的花木屏风,上了二楼包厢。

推开包厢门的刹那,Cain如遭雷击,甚至忘了让Arthur进去。

“Cain?”

Arthur惊讶发问,注意到Cain目光的流向。Owen正坐在桌边,吃放在桌上的糖,迎上Cain的脸,雪肤红瞳的北国人绽放出虚假的浅笑。

“又见面了。”Owen发出小鸟唱歌般的声音,“对了,今早你有东西忘在我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Cain僵硬地发问:

“……是什么?”

“发带。扎头发的。”

Owen把Cain的发带扔过来。软绵绵的布料在半空飘落,蛇似的委顿在地。

耳边响起Arthur欣喜的声音:

“原来如此。你们昨夜在一起?我之前的担心看来多余了。”

木雕泥塑一般,Cain眼看着Arthur与双子站在一起,转向他和Owen。

“为敦睦两个帮派间的友好,我们打算促成一次干部联姻。Cain,Owen,你们都见过彼此了吧?”

5

事后想起来,Cain才注意到此前联姻一事的种种伏笔。

这不仅指Owen莫名其妙地救了他又上了他。连Arthur也曾状若无意地发问:

“Cain有喜欢的人吗?”

“我如果有,您难道会不知道?”Cain飒爽地摇头,“现在不是想那种事的时候。”

“我倒觉得那种事也是很重要的。Cain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Cain挠了挠头。他是真的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Cain心中,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可以成为朋友,极少数合不来的人,只要没有利益冲突,多半也能和平地相处。他受到Arthur的器重,兄弟们的敬爱,荣光街全年龄女性的另眼相看,但这些都与情爱不同。Cain感觉自己没那东西也能生活得很好。

婚礼的筹备期很短,短到Cain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再说,这是他的主君想要实现的结果,就算对方是蛇,Cain也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Owen那边会怎么想自己呢?Cain思考过这个问题。Owen必定也认识到,自己与Cain合不来,不过好像Cain也没特别惹他讨厌。

Cain决心好好对待Owen,免得亲事反而成为帮派间关系恶化的引线。

/

简单的婚宴在Nero的酒楼举行。

桌上菜色多半有吉祥寓意,饱含着对新婚夫妇感情和睦、子嗣昌盛的祝福。甜品是撒了花生碎的莲子羹,Owen抱着碗吃了不少。Cain额角落下一滴冷汗,搞不清楚对方对自己怀有怎样的期望。

他和Owen饮了双杯。刚刚放下酒盏,就又被注满了。Mithra撑着脸,单手执壶给Cain倒酒。

“我家Owen以后就拜托您照顾了。您可以揍他,在北国,夫妻间这样很正常。”

“不,别这么说。我会好好对待Owen的。”

“真的?”

“真的。”

Mithra点了点头,把酒壶塞进Cain手里。

“那为表诚意,您干了这一壶。”

Cain唯有苦笑。他带来的只有下属,插不进干部之间的局面,如有言语龃龉,被Mithra揍了都算白揍。为难时,桌上听到清脆的响声,Owen把勺子放进甜品空碗里,一脸不快地看过来。

“今天的酒不好喝。”Owen说。

“你的喜酒也不好喝?”Bradley在一边不嫌事大地问。

“不好喝。我想回家了。”Owen起身,抓住Cain的手臂,“回家。”

Owen竟然会为自己出头,跟自己帮派的干部作对。Cain大为意外,也感动不已。他紧跟着Owen,跟双方上级告辞后离开包厢,远远听到Mithra把酒壶摔在包厢门上的声音。

坐上马车时Cain没话找话,“他还真关心你。”

“谁?”

“你跟Mithra。他还特别把你托付给我。”

“哦。”

Owen神情冷冷,嘴角不情愿地撇下。动荡的马车中,Cain发现自己这是第一次好好打量Owen,此前不是匆匆,就是带着醉意。与自己缔结婚姻之约的男子身材消瘦,心情低落时神情毫无生气,来了兴致时却异常明媚生动,像点睛的工笔画图。

被Cain探究地盯久了,Owen歪了歪唇角,吐出一句:

“Mithra算是我的兄长。”

“血亲?”

“不,毫无血缘关系。最初……在我还很弱的时候,为寻求他的庇护才做的。结果那个笨蛋,到最后也没帮到我多少。多数时候反要我替他处理烂摊子。”

Cain笑起来,“怪不得。你们关系很好啊。”

“这算关系好?你们这里的人还真奇怪。”

马车到目的地,Cain下车替Owen打起帘子。Owen住的小楼本就意图作为干部联姻的新房使用,推门进去后,Cain发现多了些家具。他满怀期待地看向客厅角落,但是失望了。那条蛇还在。

“这个,”Cain苦着脸,远远地指着那条蛇。“非在这里不可?”

“是我喜欢的宠物。”Owen说,“要是你想,也可以养你喜欢的宠物。比如小鼠什么的。”

“怎么我养就是小鼠啊?!”

Cain懊恼的神情似乎极大取悦了Owen。他侧过头,绽放出冰花般美丽的微笑。

“那么,Granville的家臣大人喜欢什么?狗吗?”

“狗还算不错。Owen你肯定是喜欢猫吧。”

“我喜欢蛇啊。这你不是清楚了吗?”

“哎呀……”

Cain转过身,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微放大。今日的婚礼上,Owen穿了黑西装,此刻西装与衬衫都换下,身上只有一件柔软的白色睡袍。Cain的心跳剧烈起来,他非常清楚新婚夫妇该做什么。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双手扶住Owen的肩膀,用嘴唇去碰Owen的嘴唇。

他被推开了。

“我要睡了。”Owen说,“你不一起吗?”

当然要一起。Cain也换上睡袍,他穿这种东西颇不习惯。

他和Owen并排躺在床上,身边人的体温淡淡地传过来。Cain许久没在清醒的状态下与人同眠,差点连呼吸都忘了。踌躇几秒,他还是翻过身,盯着Owen那一面看。Owen仰躺着,眼珠犹如水银中的宝珠,缓缓流向Cain这一边。

“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不做吗?之前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Owen默然不语,有几分像生气了。

“有必须做的理由吗?”

“啊?明天大家都会关心的吧。至少Arthur肯定会问我。”

“你有婚假。没听说?明天谁都不用见。”

Cain这才想起Arthur的确提过这事。

他朦朦胧胧地觉得,给他休伤假连着婚假,是Arthur要让刚刚回归的Oz迅速融入帮中事务做的考量。Cain有些低落,他不想这样揣度自己的主君,但处在Arthur的立场设想,如此谋划并不过分,甚至可以理解为对Cain的优容。Arthur仍然需要用他,不然,完全可以做得更冷血。

Cain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Owen也转过身,幽暗中闪亮的红瞳注视自己。

那面具般精美的小脸上带着嘲弄的神色。一瞬间,Cain有种被读心的错觉。

“喂,Granville忠心的家臣大人。”Owen轻声细语,幽暗中传来如兰似麝的甜香。“荣光街是你的地盘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们是夫妇,我不关心你的工作才不正常。我也会对你说我的。什么都会说的。”

Cain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能说是地盘吗?荣光街是我的家乡。因为地头熟悉,现在各种事我管得多些。”

“家乡?你还是小家伙的时候就在荣光街生活了?”

“是啊!我在一家武馆学把式。当时,Nero还没开酒楼,我总去买他蒸的包子。”

“好吃吗?”

“Arthur大人当时也这么问。——明天也带你去吃吧。”

Cain笑起来。不知为何,与Owen的絮语令他神经松弛。黑暗中,Owen安静地听着。

那夜他们什么都没做,聊到累了便沉沉睡去。连窗帘都忘了拉,次日清晨被阳光唤醒。

6

Cain好好利用了这段婚假。他带Owen去Nero店里,要吃包子。

酒楼午市清走最后一拨客人,Nero拉上门。回头见这对新人坐在阳光最好的小桌边,Owen捧着菜单皱起眉细看,Cain在旁边向他解释,不禁微笑着走过去。

“结婚,挺开心吗?”

“我们也是第一次。”Cain的口吻莫名老练,让人有点想笑。“Nero,你没结过婚?”

Nero维持着淡淡的笑容。

“包子里要包什么?”

“糖……”

刚刚掩起的门传来响亮的拍门声。谁都知道Nero的酒楼三教九流都会往来,连警察都不敢这么拍门。Cain和Owen对视一眼,Owen伸手进衣襟内侧,保持着随时能拔枪的姿势。

门开了。进来的并非生面孔。Bradley绕过屏风走进来,见Cain和Owen在座,瞪大眼睛。

“你们在这儿干嘛?”

Owen问:

“你在这儿干嘛,Bradley?”

Bradley刚要说话,Nero走过去,朝他手中塞了本菜单。动作太大,Bradley一个趔趄,不过没有动怒,反倒露出笑容。他走过去,在Owen身边的座位坐下,轮番打量了两人。

“新婚快乐。感情这么好,出来约会?我还以为Owen更想去荣光街呢。”

“Cain说过几天带我去。他也很想把我介绍给荣光街的父老认识。”

Owen甜笑着说。听着听着,Cain突然面酣耳热,很不习惯。——与Owen的结合是个政治决定,Cain本打算视为合作、或联盟一类形式泰然处之,但现在看来,是自己想简单了。在Owen说些亲密的话,看着他微笑的时候,Cain发现自己无法不对面前之人产生温情。

Bradley把Cain的局促看在眼里,不禁哈哈大笑。

“小子,当心点。”他指着Owen,“这可是个坏东西,雪地里的白蛇。”

Owen在桌下踩了Bradley的脚。

Nero来收菜单,顺便通知三人灶上已蒸了包子。Bradley点了几种颇费时间的大菜,Nero不理他,最后讪讪地点了炒面。Nero要离开时,手被Bradley抓住了。

“这位北国的客人,”Nero冷着脸问他,“炒面也不想要了?”

Bradley骂骂咧咧松开了手。他转回头对Cain和Owen说:

“都是你们在这里碍事。Nero平时对我很好,还会坐下来跟我一起吃饭。”

“Bradley,”Owen问,“你结过婚吗?”

Bradley的回答令人意外,“没看到我戴着婚戒?”

他戴了满手的戒指,实在分不清哪个是婚戒。Owen也不是真的关心这个,只是哦了一声,垂下眼若有所思。

Cain来了兴趣,“对方在北国?还是跟你过来了?你们感情如何,有小孩吗?”

Nero在这时端来了包子。包子洁白可爱,散发着荧荧的蒸汽,咬开是香甜的糖馅。Bradley在Owen出手阻止前抢了一个塞进嘴里,含糊道:

“感情特别好。最近还经常见面。”

Cain在心中惊叹。

那天,Bradley的炒面是最后一个端上来的。里面只有酱油和青菜,连条肉丝都没有。

/

夜晚,Cain借了辆轿车,带Owen去山上看海湾夜景。

山上风冷,Cain脱下外套,给Owen披在肩上。Owen惊异地看他一眼。

“我也有外套。”

“可是,你……”Cain摸到Owen的手。“手都这么凉了。”

“每天都这么凉。你不知道?”

Cain有些讪讪地,想着把外套从Owen肩上摘下。Owen却闪开了,注视Cain的鲜红双瞳反射着海面的渔火。

“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Cain笑,“我懂了。”

“懂了什么?”

“你也喜欢别人对你好。我还以为你们北国人都有点,那种……”

“?”

“难搞。”

Owen的神情备受冒犯。“生长在荣光街的家伙不要随便懂。”

车停在路旁,偶尔有车灯从身后掠过。夜幕笼罩下,山脚下是华灯浮动的城市,另一侧是凹进城市中的海港。虽然生长于斯,但连Cain也鲜少从高处俯瞰这片土地。他眯着眼,想辨认出荣光街的位置,忽然感到冰凉的东西落入火热的掌心。那是Owen的手指。

“这里好冷,”Owen抱怨,“而且很黑。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那么,回家?”

“不。我想走的时候再走。”

握着那只纤瘦冰冷如死去小鸟的手,Cain心潮震荡,涌上难以自禁的怜惜之情。他的手伸进外套下,揽住Owen的腰。Owen侧过脸,苍白的薄唇就像因低温而紧闭的花瓣。Cain吻了上去,被他的温度濡染后,渐渐吐出灵巧妖艳的花蕊。

Owen的手扶在Cain胸前,攫取蜜糖一般加剧了攻势。

带着海水咸味的风裹住两人。

至少在亲吻上很合得来——在思绪迷乱前,Cain如此想着。

/

大约从那天之后,身体也变得契合了。出门约会的日程被一再推迟。

尽管都不是迁就他人的类型,但在多次肌肤相亲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确实有了根本的转变。对Owen经常提出的无理要求与倒错的情感表达方式,起初Cain只觉得无奈,现在却认为不乏可爱之处。

难道自己的意志真的遭到腐蚀,中了北国的软红圈套?Cain这样提醒过自己。但随着对Owen了解的加深,Cain越发觉得,只在自己面前展露的Owen不是演技。

Owen的爱并非虚假,甚至比Cain还要真实几分。Cain不想辜负这份感情。

他努力了解Owen的一切。Owen给他几条活的小鱼,让他喂蛇。唯独这件事,Cain还是惊慌地躲开了。

某天中午,Cain隔水加热外送的茶点时,感到Owen贴在身后探头。有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Cain的屁股。

又要来?Cain吃惊,伸手过去摸,发现自己想多了。

凉滑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是Owen不离身的手枪。

Cain觉得有趣,干脆去夺那支枪。Owen吸一口气,果断抽回被Cain擒住绕了半圈的手腕,给枪下了保险。Cain抬手架住Owen另一侧手臂,还是扭着Owen的手按在台面上。那只手握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Cain。

“我赢了。”Cain露齿而笑。

“你是笨蛋吗?”Owen嗤之以鼻。“是我赢了。倘若开枪,你能比子弹还快?”

Cain放开Owen,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不止一次吃过火器的亏。

灶上的水微微滚开,Cain赶紧用筷子拨开黏连在一起的烧麦,余光瞥见Owen将那把枪在手中转着,打开弹仓发出清脆的机械声。

“会用枪吗?Granville忠心的家臣大人。现在可不是倚仗拳脚的年代,再蠢也该知道什么更有用。”

“怎么说?Arthur大人不是让随身护卫带枪防身那种形象。”Cain摊开手,“何况我总在荣光街活动,身上插着这种危险的东西,会被年轻人有样学样的。”

Owen讽刺,“你是哪里来的老家伙吗?”

“我是荣光街的保护者。我要为大家负责。”

Owen脸上的讥诮之色越来越浓。

“多伟大的说辞啊。你凭借的只不过是Granville家族的积威。血与火的考验,你们经历过吗?那可不是几场儿戏的刺杀能与之相比。在那样的混乱中,只能听到绝对的实力说话。如果没有实力……连自保都做不到。”

Cain扭头看着Owen的脸。蒸笼上的点心散出香气,他却已没了食欲,甚至有些生气。Owen这话只能理解为试探,Cain真搞不懂对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煞风景。

“你们北国人,打算把这里变成那样的局面吗?”

“你啊。就非要用‘你们北国人’称呼我吗?”

Owen冷冷地绽放出虚伪的微笑。他动作粗暴地把枪塞到Cain手里。

“留着这个。防身用。”

“啊?”

“烦死了。”Owen从厨房消失,卧室门重重关上。“我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

7

Cain连续几天,脸上带着沙发套花边形状的红痕出现。时间一长,谁都知道晚上Cain睡沙发,新婚夫妇的感情出了状况。

Arthur特地把Cain叫过去,相当明显地顾左右而言他。还是Cain先熬不住,叹了口气。

“我和Owen吵架了。”

“为什么?”

Cain从腰间把手枪抽出来。Arthur好奇地挑眉,拿过枪翻来倒去地看了一遍。

“Owen把这个送给我。”Cain解释。

“这不是很好吗?”

“是吗?也许吧。”Cain勉强牵动唇角,“看来是我让他伤心了。明知那家伙是正话也要反着说的个性,我干嘛要对他生气……”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Arthur笑眯眯地,“首先,Cain和Owen都是关爱和重视着彼此的吧?其次,Cain是因为认真对待Owen的话才会生气的。这说明你们真正在交流啊。作为新婚夫妇,绝对是很不错的迹象哦。”

“呃。还能这么解释?”

“真难过啊。从前Cain很少怀疑我的话的。”

“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开玩笑的。”

Arthur爽朗地说,起身将手放在Cain肩上。

“下个月,就是荣光街一年中最大的庙会了吧。在那之前修复跟Owen的关系,邀请他一起去如何?我觉得他会很开心的。”

/

Cain可不敢说Owen会不会开心。但他发现自己很想看到Owen开心的脸。

当晚,他来到Nero的酒楼,打算包几种菜回家。

走进厅堂,发现Bradley坐在靠后厨桌子边喝酒,桌上放着一盘卤鹅肝。

Bradley抬手跟Cain打招呼,Cain于是坐过去。

“Bradley,”Cain问,“你真的结婚了吗?这么晚不回家,太太不会发火?”

“哈?这叫什么话。你不也没回家。”

“Owen在跟我闹别扭。”

Cain的无精打采好像让Bradley颇为高兴,他给Cain倒了杯酒。Cain继续问:

“Bradley,跟Owen吵架之后,该怎么哄他?”

“我知道才有鬼了。我脑子有病才会去哄Owen,只要他不报复我,离他远点是好事。”Bradley手指敲着桌子,幸灾乐祸地露齿而笑。“但你小子不一样。真倒霉。”

Cain拎着食盒回家,卧室门仍紧紧关着。听到他的响动,唯有客厅箱子里的白蛇蠕动着探头。

Cain想了想,去敲卧室门。良久,里面传来声音:

“谁在外面?”

“还能是谁?Owen,拜托,我进去拿个换洗衣服。”

“我要睡觉了。明天等我走了你再进来。”

“我买了糖包子。Nero说在馅里新加了桂花,请你务必尝尝看,给点意见。”

门开了。穿白色宽松睡裙的Owen走出卧室,环顾四周。Cain打开食盒,Owen取出一个包子,掰开瞧了瞧,放了一块进嘴里。谨慎的神态仿佛对人类怀有戒心的野猫。

“呜呜噜噜。”Owen说。

“什么?”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糖都硬了。”

Cain微笑,“要热一下再吃?还是,明天带你去店里……”

Owen转过脸。那张精致美丽的脸,此刻既像天真的孩子,又像残忍的北国恶徒,同时又仿佛两者都只是薄纸一重的假面, 真正的Owen还藏在Cain看不到的地方。

“你啊。”Owen舔掉唇角的糖屑,慢慢地说,“在讨好我吗?”

“是啊。”

他的理直气壮让Owen皱眉,瞪着Cain的神情十分艳丽。Owen雪白的牙尖咬上嘴唇,无可奈何似的,靠在桌边抱起肩膀。

“要是这么容易被你讨好,我成什么了。”

“不至于。Owen可能不知道,但我深刻地反省过了。”Cain掏出那把枪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看着Owen的眼睛。“教我用吧。我……也想变得像你一样。”

Owen看了他一眼。久久默然后,他的手覆上Cain的手背,让Cain双手握着枪。Cain无措地低头,Owen绕到他身后,呼吸拂进Cain的红发。Owen扶起他的手,仔细摆放手指的位置。

“拇指不要压住,不然弹壳飞出时枪口会跳。手臂再向前伸一点……差不多了。看这里瞄准。”

Cain吃惊,手臂被Owen带着,枪口对准客厅一角的蛇箱。

“真要开枪?在室内?”

“挨不了几枪的房子我不想住。”

“可是,打那个……没问题吗?”

“放心。你打不中的。”

Cain用完好的右眼瞄准,开了枪。尽管早有准备,还是被后坐力震动了身体,有撞入Owen怀中的错觉。Owen对他解释,北国制式的枪多少都会沉一些。枪口跳了起来,子弹嵌入蛇箱上方约半臂远的墙面。

Owen的手又缠上他的臂膀,转动Cain的身体。

“现在,打那幅画。”

/

那天Cain打光了子弹,Owen又给了他一些新的。

坐在满目疮痍的大厅里,Cain感到肉疼。真不知倘若客人来访,自己该怎么解释这状况。

不过也有好事。Owen终于同意他睡卧室了。

并排躺在一张床上,感到身边人的体温,Cain莫名地想微笑。他伸过手臂,环住Owen的腰,Owen脸向外侧,没什么反应。

“喂。”Cain小声问他,“睡了吗?抱着睡吧?”

“……”

没人回答。Cain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次日早上,发现Owen蜷缩在他怀中,用他的手臂当枕头。

这让Cain神清气爽,笑着走在荣光街,跟所有人打招呼。

/

荣光街正在筹措庙会,宽敞地方高高搭起戏台。灯会、集市与其他事项也在推进中。

这段时间,人员货物周转频繁,冲突也比平常多。诸如小偷小摸、动手动脚、两家人抢一个戏班子这种琐事,Cain无法一一过问,基本都放给手下处理。

就算如此,他也忙不过来。

Owen第一次见庙会,觉得事事新奇,总在荣光街拎着箱子探头探脑。Cain虽然想陪他逛逛,却实在走不开,只能吩咐手下照顾Owen,在不触及家族机密的前提下,尽量满足他任何要求。好在Owen很乖,只要了几次本地的奶茶和甜点。

转眼到庙会正日。薄暮时分,街上灯火辉煌,戏台周遭更是亮如白昼。

Cain在武馆小睡一下午,此时精神饱满。手下报称,Owen进来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没醒,无聊地又出门了。Cain确认了几句防火之类事宜,离开武馆去找Owen。

路上熟人颇多,因不想停下来寒暄,Cain从集市一个小摊上摘了个卖给小孩玩的面具。

他在鼎沸的人流中,见到Owen的身影。

Owen穿白西装,提手提箱,站在一处戏台下,抬头望着高高挑起的花灯。

Cain潜到他身后,拍了下Owen的肩膀。Owen霍然转身,见到是他,唇角一撇,手从腰间离开。

“是你。”

Cain在面具后闷笑。“不是不想看到我这张脸吗?”

“哼……你还记得啊。Granville的家臣大人,这么记仇没关系吗?”

“怎么算记仇。你的话我都记得。”

灯火晶莹的光辉在Owen眼中闪烁。Cain将面具推到额上看着他笑。Owen神情莫测,伸出一只手,撩开Cain遮在左眼上的红发,指尖触过眼帘的伤疤。

这伤还是Owen与Cain第一次见面那天留下的,如今几乎融入肤色。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两人有些恍惚。

喧闹的乐声从街尾传来。忽然,Cain抓住Owen的手,让后者差点脚下失稳。

“?”

“别慌。听到这音乐的时候,大家都要跳舞才行。”

果然。Owen环顾四周,行人都如荷叶上的雨珠般,两两聚成一对,还有外来女客被荣光街本地的小伙子牵住衣袖,害羞地嗤笑不停。

身体被Cain带着,微醺似的轻轻摇摆。Cain的手很热,好像要将他的身体融化。喉头涌上陌生的情感,Owen将眼神转到一边。

“像笨蛋似的……不是笨蛋,就没法在这条街生活吗?”

“今夜而已。今夜就陪我当个笨蛋吧,Owen。”

整条街都被欢快的旋律搅动。宛如冒出蒸汽的沸水,将热度送入夜空。

拘谨地提着箱子的Owen,一脸不情愿地被Cain带着转圈。起初姿态僵硬,像八音盒里的人偶。但随舞曲渐进高潮,看着Cain毫无阴霾的笑脸,Owen唇角也浮起不知是真心还是嘲弄的笑意,开始迎合Cain的动作。

一曲最终,Owen反握住Cain的手腕,将对方拉入怀中。

富有弹性的胸肌,隔着衣衫撞上Owen胸口。Cain愣了片刻,旋即认为自己明白了Owen的意思。他闭上眼睛,让Owen含住他染着汗水微咸的嘴唇。

周遭喧嚣远去。Owen温凉的薄舌进入他分开的双唇,交换着甘甜的滋味。

Cain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下意识紧紧抓住Owen的手臂。嘴唇分开时,脸上兴奋的红晕还未褪去,湿润的蜂蜜色瞳孔满满映着Owen的影子。

“——”

这一刻,如果没有枪声响起该多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