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偿交换丨年轮


非CP向。相关角色:安东尼奥&韩渊离

安东尼奥挥手不小心打翻了一盒饼干。饼干盒摔在地上,里面的饼干四分五裂。碎片散落在地上,勤勉的扫地机器人发出一声柔和的智能呼声,闪烁着柔和的暖光创作出一种刷地的声音。就算是世界末日,它也会像没偷听过他家里曾经有过的那些秘密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打碎饼干让安东尼奥感到很沮丧,但主要不是为打翻饼干,主要是因为送饼干的是安图。中午安图给他邮寄来了一盒饼干,附有一张贺卡,上面写着一些寻常的问候;饼干每块直径三英寸左右,整整齐齐地码在铁盒里,像铜版纸上的符号,一字一句都写着那封信上的内容。

沮丧的安东尼奥低落地将那些碎渣从盒子的角落里挑出来。伤心地塞在嘴里嚼,即使已经碎了,好好品味的时候黄油的味道依旧被温柔地打在口腔里,就像以前吃的每一次。于是他站起来去冰箱拿了一瓶牛奶,往杯子里倒了些。微波炉一打,房间里便充斥着乳制品的香气。以前他们实验室里也摆了一台冰箱,但是韩渊离的三餐仅限于三明治和其他能买到的一切速食产品。韩渊离一开始似乎很震惊安东尼奥居然会吃速食以外的东西,安东尼奥出差一个月回来的那天晚上打开实验室小厨房里的冰箱,他在那里站了足足一分钟之后一言不发地清理冰箱里的食物和实验标本,或者说是冰箱里的垃圾。韩渊离站在他后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帮他一起收拾他们自己的冰箱。后来的好一段时间一切都不一样了,小型的白色机械在嗡嗡声中满足地运行,冷气里放着胡萝卜番茄,和一些绿色叶子的蔬菜,洗好的蓝莓盛在保鲜盒里,下层有摆好的鸡蛋,按购买时间由外向内整整齐齐,冰箱门上有气泡水和牛奶,从来没用过的冷冻箱里现在有牛排和其他肉类,还有一两条处理好的鱼。这些东西就像扫地机器人,对世界是否即将死去漠不关心,依然倔强地生长着。它们成为了新的速食,那时候韩渊离和他之间的关系还没有死掉,他自己也没有,不会穿着长风衣,让刘海遮住他的眼睛和眉毛,露出一副阴郁的表情。安东尼奥只要煎一煎牛排,滋滋的声音和一股闷着的肉香就会吸引来一个黑头发的青年。

左思右想,如果这个学弟和那封信的关系是真的,那些就会变成假的。安东尼奥拿起门钥匙,放在口袋里。有一次他买了一条牛仔裤,他洗了它一次,将它挂在晾衣杆上被风吹干,一直到穿的时候才发现那条牛仔裤是女式的,他的手机没法塞进口袋里,钥匙也不行,最后他连手指都试过了,只能勉强塞进三根成年男性手指的一半,于是他换了条裤子,改变了行程,去到他妹妹的家里坐了一会儿,安图给了他一杯有点儿甜的咖啡,用点缀着星空的杯子装着,上面写着“美好的事情终会发生”,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阳台上晾晒的那些被光画上白边的外套和裤子。其实,他想,这一切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高级,它可以用来拯救人类的未来,也可以用来拯救女孩的口袋,这就是科学。

关上门之后他穿过向下的廊道,走向被夕阳笼罩的街道。走廊上方有一根横贯廊道的不锈钢晒衣杆,但是外面包裹了一层木色的颜料,好像这样就能使它变得原生态起来。它上面挂满了吊兰,长根的绿茎垂下,分割了夕阳。他的邻居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洗衣女工,她原来住的地方好一段时间没下雨,透过皲裂的地能够看到大地破碎的骨骼,所以她被儿子接来孝顺,丢下她好心收留的一个渔夫的寡妇在那个破败的小房间,莉莉恩,他帮老妇人剥毛豆的时候对方和他絮叨,那个女孩的名字叫莉莉恩。

说是孝顺,其实安东尼奥没有见过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只给了她一间空荡荡的房子。有时候她会坐在门口的木马札上,面前放着一个盆,卖力地搓着手上的衣服。安东尼奥从来不告诉她:现在的人都用洗衣机;就像不说过去的事的时候,她也不和安东尼奥说太多话,只在他经过的时候给他一个皱巴巴的微笑,他知道她很高兴能够逃离外面的那片荒漠,有时候电视上会播报一些她的家乡,主持人为此担忧的面庞,连带着木盆和挂着的渔网,都因为隔着一些电子信号显得失真起来。如果这时候去阳台上喝一杯牛奶,就能听见老妇人压抑的啜泣被风吹来,就像每次有这样的新闻,外面走廊的晒衣杆上就会多一盆吊兰。那天他让韩渊离提前回家的时候和他说,绿色植物有助于改善情绪,我在书上查到的。他觉得自己出于完全的善意,因为他的学弟看起来糟透了,但和韩渊离对视之后他开始怀疑这一点:韩渊离站在原地,用一种蕴含着冰冷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在窗台前给两盆风信子浇水,安东尼奥不知道是什么让韩渊离如此地难以忍受。

首都的街道很平整,柏油铺得很平均,骑自行车也不会感觉到颠簸,沿着它一路走下去更是一种难得的平静。因为不在枢纽,所以即使是下班时间,路上也没有太多行色匆匆的路人。楼下的咖啡店在外面放了钢和木头锻造的欧式桌椅,被人为刻意地喷上了做旧的漆。桌椅背后的墙上用喷漆复刻了一幅有名的画,是一副夜景图,安东尼奥很喜欢。早些年,它们在这幅画前面建造了一个花窗纹样的玻璃遮雨棚,颜色用得很浅,这样在底下坐着喝茶的人才不会感觉自己像个蓝精灵。看着旁边一个教女儿学自行车的父亲让安东尼奥堵塞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扎着粉色蓬蓬皮筋的女孩摇摇晃晃地向路口的喷泉骑了一段路,就继续往前走去。

咖啡店的旁边是一个面包店,傍晚的时候会出炉一批新的面包,如果有人推开挂着风铃的门,就会裹挟一些面包的香气。再往深处走,是一道没有桥的运河,后面是一些森严的钢铁方块巨人。一般没什么人经过那,只有一些醉生梦死的酒鬼,因为那儿有一家烧烤店。如果要过河,得绕路到往前很长一段路的商业区,那儿的水还很清,桥底的河边有些人在钓鱼。政府做城市环境监测的时候只包含了中间那一块区域,因此到这儿的时候,运河已经变得浑浊起来了,因此烧烤店门口的斑马线和红绿灯也成为了摆设。安东尼奥想运河变成这样多半是因为一些科研设施建在旁边的原因,不怪有人举着牌子,希望人类能够“回归自然”。

然而喧嚷声却惊动了他的思考,往往只是坐在如同大排档塑料桌椅的户外用餐地的酒精瘾君子此刻正吵吵嚷嚷地堆在斑马线中间,像马路上长出的一颗瘤。这群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疯子有时候确实会制造出一些声响,讽刺的是,这也给大多数的人生活增加了一份生气,安东尼奥神色如常,他可以假装没看见,在前面一点的地方过掉这失去他应有功能的马路,到对面的绿化带前的小径上,然后继续他的散心之旅。但那抹一闪而过的白色在他经过的时候跳进了他的眼睛,灼痛了他的视野。隔着烟酒的味道他无故折返,透过人与人的间隙看见了韩渊离。

大白天就把自己灌醉的狂欢群众似乎只是想找个乐子。他们像一群玩弄猎物的狮子,将被捕食者在他们中间推来推去,大声叫嚷着一些谴责的话,抱怨着这么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撞到了他们,就好像他们结实的身体其实是充气而成,被韩渊离尖锐的骨骼一戳便泄了气。韩渊离依旧像是一个哑巴,抿起那显薄的嘴唇。他因为消瘦略微显形的颧骨将皮肤顶出苍白的颜色,如同竹节虫一般的细长手指平淡地捡起那散落一地的书和文件,忽视自己被推搡着晃动的身体。

他和他好一段时间没见,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咆哮着让韩渊离滚出去,像一头真正被惹怒的野兽。那时候,韩渊离就是这幅表情。但发狂并非他真正想做的事,回去他花了两天时间冷静下来,第三天的时候恐惧和担忧随着过去的阴影啃噬了他,以至于他梦见站在一片黑暗中,冷白色的光照亮了很多扇门,他打开一扇,就从另一扇出来,进进出出了得有一辈子的长度,他才真正打开一扇通往别处的门扉,打开后是一间灰暗的仓库,韩渊离躺在货架上,像一个待售的商品,一根尖刺刺穿了一只夜莺钉在他的胸膛,没有了呼吸:他已经死了。惊醒后床头疲倦的机械翻页时钟提醒他现在才凌晨三点,可他却已经失去了睡意。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去阳台上醒神,这段路他走得分外艰难,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类柔软的骨骼上,以至于踩到傍晚给风信子浇水的时候洒在地上的水,他都以为是韩渊离身体里因为死亡已然凝结的粘稠冰冷血液。他吹了大概二十分钟的夜风,远处起重机的光来回闪烁。冷静下来后他想这是那次自杀未遂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学弟死去冰冷如同石膏一般的脸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烁。他总是搞不懂韩渊离在想些什么,就像他不知道韩渊离从死亡里看到了什么,是什么光芒让他如此渴望,如此欢欣,如此毅然决然地焚烧自己,踏入那条摸不着底的黑河。

挤入人群的时候他想:我真是疯了。

看到韩渊离挤开如同逃跑一般的背影后他想:一次又一次,他总是这样。

那一天,墙上的分针跨过了数字六。韩渊离穿着一件看着就热的长风衣来了实验室。他用有点大的力气抓住了韩渊离的手腕,咄咄逼人地指着他脸上的胶布。韩渊离第一次大声叫喊,近乎疯狂地划清他们之间的界限,掩盖那之后无人知晓的疮疤。最后二人都精疲力尽,寂静在喧嚣里低头不语,沉默在黑夜里与目光结交。那一天他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背影,影子拽着长长的衣摆,脚步踩着仓皇的影子。

现在那个影子又被他自己的脚步声吓跑了。而安东尼奥摇身一变,成了人群中被团团围住的那一个,仿佛人与人的牢笼里只能关一个罪人。他一边低头粗暴地捡着地上的文件和书本,一边向那些人恭谦地道着歉,因为动作太急,他磕坏了自己的指甲。无名指尖的部分埋怨似的翻了指甲,像指责他一般指向了他自己。但安东尼奥无暇顾及,在那群酒鬼反应过来之前推开他们往那颗黑色的星星逃跑的地方追去,仿佛如果他不迈开他的双腿,那只夜莺将会飞得比他更快,展开双翼衔着尖刺刺入那个人的胸膛。

韩渊离形销骨立,脏器像是陈年未修的工具室。速食泡面、面包和能量棒终究无法战胜胡萝卜、番茄、蔬菜、蓝莓、牛排,还有死去的鱼。如同演绎过无数次的一样,安东尼奥一把拽住了韩渊离的手腕,近乎逼迫地将他扯入小巷。他已然抽条长高的学弟此刻却像一个被迫拉长的孩子,剧烈地喘息着,肺部替他对世界卑躬屈膝,乞求着它的空气来让自己的主人好好活下去;他的脸色却毫不领情地蔑视着它的努力,暴露出一种死去一般的苍白。这场发生在韩渊离身体内部的战争让安东尼奥格外忧心,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向韩渊离的额头。

“……拿开你的手,安东尼奥。离我远点。”破碎的风箱声向他发出警告。韩渊离仿佛看到什么他所憎恨的东西一般的眼神刺痛了安东尼奥的手,让它缩了回去,尴尬地停留在他们的中间。那条黑河浸染了他学弟的眼睛,刮去了那原本的光芒,填起了全部的孔洞。现在他的眼里除了死亡空无一物。

在那片死亡的面前,安东尼奥退却了。他改为拍了拍韩渊离的肩膀,收回自己的手。韩渊离的肩膀仿佛被马蜂叮了一口一样缩了一下,等那只多管闲事的手收了回去,那种浓烈的敌意才淡了下去。韩渊离直起身子,从安东尼奥的手上近乎粗暴地夺过那些遗留的书册。

“你生病了,对吗?”安东尼奥缓和了声音,不想再次激怒这位男人。他的心里一边帮韩渊离开脱,一边又忍不住开始了一些细小的谴责,“这么大了,你还没有照顾好你自己。”他的话像温柔的利刃,想要将韩渊离解剖,“你待在这不要动,我去帮你买一些药回来。然后我送你回去,为你煮一些热水。”帮你,送你,为你。他这么说,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你。

他被冤枉了,他对我生气也是应当的。开脱这么说。

可他拒绝沟通,拒绝解决。谴责这么说。

他也有他的苦衷,他被迫来给我送信,这是别人的事,他为什么要解决?开脱这么说。

可是有些事他必须有责任感,比如撞到人,他是成年人了。谴责这么说。

韩渊离张了张口,用被风吹走的一句话割断了思维的线。

“你说什么?”安东尼奥压低声音,问道。

韩渊离缄默不语。

安东尼奥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之间,他无法捋出头绪。他焦虑地打着讣告,和那只不知身在何处的夜莺争抢着时间。他想说,我可能误会了你。但他又想说,我很担心你。就在他准备开口时,他又想说,你可以回来。但他也不记得有哪里可以让韩渊离回来了,他的身边也已支离破碎,不再有家。所以他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而他们的背后,夜的沉默如一个深深的灯盏,银河便是它燃着的光,黑夜被点亮。

“不用你管我。”他仿佛听见了一声自嘲的轻笑,又仿佛听见了一声求救的哽咽,黑夜吃掉了韩渊离一半的身体,而剩下的一半对他说道,“收起你的同情心,你妹妹的事你都忘了吗?”

这像一句威胁,也像一句警告。说完这句话,韩渊离便转过身去,像一颗义无反顾的小行星,向太阳的遗骸走去。

这一次,他不再像是在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