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玛沃的美丽传说(上)

原作:《英雄联盟》 配对:弗拉基米尔中心 分级:PG-13 摘要:“坐好了,孩子——我会奖你一顶王冠。” 警告:详细血腥暴力描写;大量私设,对卡马维亚历史不负责任的捏造,随时可能被打脸;OOC;第一人称叙事,“我”并非破败之王佛耶戈,只是历史上的重名;可能含有极微量underage内容。 备注:本文的时间线在破败之王佛耶戈出生的500年前,弗拉基米尔还是人的年代。   

        卡玛沃的美丽传说   

  上

     我将在此处写下的,是某段永远不会对任何人提及的往事。它本该就这样随我葬入卡玛沃王室那堂皇的陵寝,沉眠于浸透鲜血的红土之下、雪白大理石切就的棺椁当中,与我这具风烛残年的身躯一同静静遭受虫豸噬咬,化为尘土中的尘土。但有些话语生来带着翅膀;有些故事会在梦醒时分自灵魂深处投来殷切而严厉的目光,无声地呐喊着、要求着一次讲述,就连死亡的黑翼都会被它们投下的庄重阴影吓退,无法将永恒的安宁带到我的身边——而这是我经此一世希望得到的最后一样救赎。因而我必须记录,趁这金铸的三道爪痕依然在我的额头上闪耀,将笔下的墨迹生生映出血色,当一弯狭长新月悬在窗外,恰似他暗含微笑的嘴唇……   他依然活着;这是从前谁都不曾料到的事。他比我年长六岁,却会比我活得长久千万倍,或许直至时间的终结——人们就是如此描述他的奇迹般的擢升的。   要讲清他的故事,我必须尽力驱散眼前笼罩的恐惧的迷雾,回到我与他那现在想来平和得不可思议的共同起点:首都御林的一座广场边缘,在五十……四十……四十七年前。   他的名字是弗拉基米尔。我随父母姊妹一同逃离被战火吞噬的领地,来到卡玛沃之王——也就是我的亲生祖父——的城堡中避难,当年正好是十三岁。我们的队伍历经长途跋涉,当时人困马乏,摇摇欲坠,在护城河前的吊桥旁无缘无故地停驻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获准入内,我的大伯、同时也是当时王位的继承人亲自前来迎接,而弗拉基米尔和其他几个更小些的王子骑在他的身边。我们此前应该在家族聚会上打过几次照面,只是那些时刻根本没有在我幼小散漫的心灵中留下任何印象;而逃难到首都的当日,我在漫长的等待过后对抱怨本身都产生了厌倦,百无聊赖地趴在马车窗边观望前来迎接的卫队,在那时才算是第一次看见了弗拉基米尔。   他驾一匹白马,留着被红缎带束起的褐色长发,一张王室血统赋予的英俊面孔正巧露在阳光下,大概是他脸上那副慵懒、烦闷、毫无兴致的神情首先吸引了我的注意。在父亲与大伯紧张交流的一刻钟里,我就这么在车里静静地注视着他,丝毫不理解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为何会让自己突然移不开视线。祖父的孩子们全都生就一副端正的容貌,这事在卡玛沃周边早已传为佳话,但弗拉基米尔的身上似乎另有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一股古怪的虚幻感,一种诱人的危险,几年之后我终于意识到那也许源自他身上天然的奥法力量,但在那个明媚的下午我只是默不作声地看他,一个与我一样无所事事、愤世嫉俗的王子,低声嘱咐马儿站定之后,他从漂亮的绿纹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就这么在太阳底下读了起来。父亲与大伯渐渐起了争执,声音越拔越高,但弗拉基米尔对二人的吵闹充耳不闻,只是眯着眼低头翻过书页,直到大伯愤而调转马头,骑过他的身边,一把将他手中的小册子拍落在地。   我能看见弗拉基米尔猛地耸起肩膀,似乎吓了一跳,嘴里念了两句无法辨明的句子,接着愠怒而阴郁地转过脸去。那本皮面小书在地上被风吹翻几页,紧接着在无数涌入城堡的铁蹄之下被踩扁、撕裂、污染,很快便与尘土飞扬的路面浑然一体。   我自小顽劣好动,素来喜爱在树木屋檐上爬高走低,穿梭于成年人不屑于知晓的仆从密道,只为了出其不意地惊吓我的姊妹,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教师的看管,溜进某些不许孩童涉足的去处。从前我也多次与其他小辈一同在首都避冬和参加节庆盛典,对祖父这座传承数百年的古堡早已摸索通透,至今大概依然可以隐秘而迅速地穿梭其中。终于被接纳入宫的那天夜里,我不知疲倦地偷偷翻出窗外溜上城墙,在明亮的月光下往返了几趟,最后在城门入口的草丛里找到了被清理到路边的那本书。抖去灰尘蹄印、以湿布揩净之后,这堆缺页不少的废纸终于看上去稍微像本书的形状,扉页上以优雅潇洒的花体签着弗拉基米尔的名字。   若是有人问及当时的我,为何想要寻回并藏匿起那本十三岁孩童根本无法理解的秘术书籍,我一定会给出好些不得要领的回答。但此时我必须将自己坦诚剖解在这个故事当中,少年夸张可笑的自尊心早已离我远去,因而现在我能要求自己作此书写: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我迷上了那位绑红发带的小叔叔。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比起女性,往往更受男子的吸引,不过这种偏好并没有影响我履行作为国王和丈夫的责任——不,不,打住!   这不该是一个关于我的故事。恐惧与难以言表的激情依然牢牢攥紧我的手腕,让我难以将叙述简单地凝聚在他身上,正如人无法以肉眼直视正午的太阳。但我必须讲述;讲述这一则无人问津的真相,那场晚宴、那次重逢,讲述弗拉基米尔……或说曾经是弗拉基米尔的某个东西。      他是我祖父的第五个儿子,由国王的第三任妻子所生。在他之下尚有几个幼弟和其余姐妹,祖父骁勇善战,老当益壮,当年已经娶下第六任王后,整个家族枝繁叶茂,子孙成群,随着战事日紧都渐渐聚集到首都城堡中来。我的父亲在王子当中排行第二,而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并不夸张地说,我自己与卡玛沃王座的距离甚至比弗拉基米尔还要更近一些;不过归根结底,继承大统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本就是机会渺茫的幻梦。和其余每位嫡长以外的国王之子一样,他出生后不久便被封为公爵,在西境预定下一座小小的堡垒和几顷薄田,用以维持最低限度的体面。然而没等弗拉基米尔成年后第一次踏上属于自己的土地,大半个西境便因两位天神战士的角力在一夜之间沉入海底——此事大概发生在他十二岁时。   这一切族谱般的赘述只为表明,弗拉基米尔从来不是一个位高权重、耀眼夺目的王子。而在那场战争之后……我曾亲自敦促学士们确保他的名字已经从现存的旧藉上全部抹除。   然而即使历经了如此漫长岁月,有关于他的种种细节依然牢牢镌在我的脑海深处,连遗忘那最无情的寒掌都不敢染指。十三岁时那次相遇过后,毛头小子独有的执念与精力驱使我四处打探任何有关弗拉基米尔的琐碎消息,却给不了我哪怕多与他搭话几句的勇气。他身材高挑,秉性文静,待人接物永远彬彬有礼;祖父在大殿中召见朝臣时,我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的侧后方站定,偷偷打量小叔叔心不在焉地听取现场理政时那副微微出神的模样,一双优美的薄唇上常常带着点难以捉摸的弧度,为他平添一份引人入胜的神秘感。他似乎缺乏亲密的伙伴,总是独来独往,许多次我躺在南边城墙下的椴树枝杈上打发时间,只为了看他独自从校场离开,途经树下回到宫中,暴晒后的皮肤微微泛红,被汗水涂得闪闪发亮,一条殷红的发带在他身后的阳光中飘舞。   六年的差距亘在我们中间,让我甚至找不到什么理由与他产生交集;更何况父亲在抵达首都后特地把孩子们召集在一起,忧心忡忡地告诫我们在城堡内千万谨言慎行,祖父的血脉广播,盘根错节,一锅贫瘠的肉汤几乎要养不活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嘴巴,这里并不如父亲预想中那样欢迎我们的到来。尽管由于封地过早地遭到毁灭,弗拉基米尔自出生起便始终留在祖父的宫廷中,他似乎也与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避难者一样孤立无援。缺乏领地的支持,我的这位小叔叔收入微薄,亦无法从继承权中获得任何可以期盼的未来;那抹令我着迷的隐约笑意在许多人看来只是傲慢的标志,而他天生拥有的驾驭魔法的能力也并未为他换来多少额外的尊重。   四十七年前的卡玛沃尚未归顺任何一位曾经的飞升者,在天神们互相倾轧的夹缝间艰难地试图取得平衡,凡人对祂们从宏伟身躯中释放出的惊人力量并不陌生。数百年前,魔法自恕瑞玛的太阳流入祂们的灵魂深处,赋予每位圣人超凡脱俗的天资,同时也全然扭曲了祂们的心智。王国需要强大忠诚的法师不假,但即使是祖父的肯定也无法阻止战争的幸存者们对这些易遭诅咒的能力心存忌惮,不幸的是,弗拉基米尔的天赋在我们这个素来与奥法无缘的家族中还是独一个。   我在姐姐和同伴的茶话会上听见她们谈论过他的“觉醒”。几个女孩先是比较了弗拉基米尔和六叔叔谁更英俊,接着便有人提到围绕前者存在的可怕传言,“梅丽昨天告诉我,他十一岁的时候就杀过人!”听见这话,小姐们顿时一齐发出兴奋而惊恐的笑声,“……有个表哥跟他关系不好,两个人经常吵架……有天下午他们一起在御林里游玩,至少弗拉基米尔说他们是去比赛打猎的。出发时是两个男孩,回来时只剩一个,卫兵跟随弗拉基米尔的指引在护林人的小屋边找到了那位表兄的尸体——手臂那么长的一根冰柱扎进他的后脑勺,人早就没气了。”   “哎呀!”我姐姐惊叫道,“难道这会是他干的吗?他看起来那么温柔体贴……虽然有点不爱跟人打交道。不过现在想想是有点奇怪……”   “……弗拉基米尔说,他们两个在小屋旁推搡打闹,表哥后背撞上墙壁,震落了房檐上的冰柱,就这么不幸身亡。但是——但是——小点声!……梅丽发誓说那时候才刚到十月,地上只下了很薄很薄的一点点雪,全城的房屋没有一家门前挂着冰柱,除了那栋森林里的小屋。”   女孩们顿时炸开了锅。“他有魔法!”“他才十一岁吗?”“他在撒谎!”“我父亲说他能控制水……”   到这里我便再也听不下去了,差点怒气冲冲地径直闯进淑女们的聚会;阻止我的倒不是什么微薄的荣誉感,而是姐姐如果发现我在门外偷窥,一定会想办法把我整个半死。我随后一头扎进仆从闲聊和堂表兄弟的交流之间,拼命打探这桩奇事的原委,坚信弗拉基米尔肯定是无辜的——否则国王怎会不治他的罪?   调查的结果被我零零碎碎写在日记当中,然而所有那些宫闱秘辛和少年心事在我登基后不久便匆匆付之一炬。我知道那位死去的表兄实际上比弗拉基米尔至少年长五岁,身材高大,结实粗鲁;我知道二人曾经频繁地发生冲突,的确,有一次他揪住表弟的发辫将弗拉基米尔从马上直接拖到地面,因为后者大声哭喊,引来教头的注意,他才勉强放过了这个头破血流的男孩。表兄死后的三个月,弗拉基米尔被宫廷法师逮到他试图抽干庭院中的一座小喷泉,这才被发现拥有操纵液体的魔法天赋。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能使水或其他东西冻结,至少在当时,我真心相信他并没有在童年便犯下弑亲的恶行。这番小小的调查让我一时间忘乎所以,找到姐姐理论,而她只以狐疑的目光对我上下打量,最后悠悠问道:“你干嘛对他的事情那么上心?”   对这个问题我自然无从回答,一下子涨红了脸,从她面前落荒而逃。我把这无人在意的清白真相发掘出来、记录在册,仿佛这样便算是为弗拉基米尔澄清了谣言,当我将城门外捡回的小书捧在胸前,想象他翻动书页的手指转而轻轻扯开我的衣领,我几乎能听见他在说谢谢。四十七年前的那个男孩将所有青春萌动的情愫都系在弗拉基米尔海蓝的双眼当中,但如今的我不能——我不敢再忆起这些。祖父到死都最厌恶男人之间过度的亲密,而弗拉基米尔还是我父亲的兄弟,即使年幼如我也没有蠢到在国王的宫廷里把这份可笑的迷恋公之于众。   抛开那些围绕他礼貌、聪敏而疏远的性格所构建出的流言蜚语,我还能继续讲述关于弗拉基米尔的什么事呢?人人都知道他偏爱红色。红发带,红皮靴,绯红色的半指手套,小叔叔还在剑柄顶端镶了一颗成色不算太好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挥舞起来刻面闪烁,熠熠生辉。无论是否正接受着法师训练,卡玛沃的王子们都绝不能在刀剑作战上落了下风;弗拉基米尔曾做过我一位舅公的侍从,打小便对校场上金铁交接的凡人之争并不陌生。但或许只有我注意到他爱喝香料煮过的葡萄酒,在宴会上总要多添几杯,陈酿的红一点点自嘴唇攀升至他稍显苍白的颧骨,但弗拉基米尔至少总能保持节制,从未因醉酒闹出过什么笑话。我知道他的艺术品味精细而忧郁,因囊中羞涩而不好赌博,十八岁时,他曾为了给某位表姐留下深刻印象,在舞会上把一碟海鲜蛤蜊汤塑造成一座流动的微型尖塔,直到被大伯厉声呵斥才作罢。   即使如此,我相信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从未注意过我。三位天神战士远渡重洋而来,在这片被祂们呼作远东的土地上争执角力,甚至抽不出功夫来确实地征服任何卡玛沃的城市。然而祖父的城堡依然因此挤满了王子公主和他们的孩子,他们拖家带口、阴沉无望,领地横遭沉没、烧毁、洗劫,或被突然降落的流星夷为平地,而这所有的惨剧往往只是飞升者战斗中一点微不足道副作用。混在十来个喧闹恼人的男孩之间,没有任何特征可供弗拉基米尔将我从他们当中辨别出来;而我也始终胆怯懦弱,本不打算为这段长达两年的苦恋向除了日记本之外的任何人倾诉。每当我想要借某些琐事与他聊上两句,平素调皮捣蛋的劲头便会突然派不上一点用场,在心上人面前总是还没开口便脉搏加速、面红耳赤,我曾以为这一生都无法真正和弗拉基米尔共处或交流,直到、直到……直到他即将永远离开的那天。   至少那时我们都觉得他会永远离开。      一切都始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胜利:我们伟大的主人、卡玛沃的真神终于战胜了祂的两个兄弟。传说祂将其中一个掷入汪洋,太阳的黑血令海水不间断地沸腾三日;而另一个遭祂折断脊梁,扯去双角,带着耻辱被永远逐出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距离海岸线最近的几个人类国家顷刻易主,其中甚至也有与卡玛沃鼎足而立的强盛之邦,灰鸽子带着愈发诡异可怖、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密集地飞入首都高塔,教祖父和他的儿子们皱紧了眉头,彻夜在议事厅中争论不休。国王早在战争开始前便意识到要避其锋芒,把主力军团和皇室血脉全都集中在远离前线的首都,我想他们本以为暗裔之间疯狂的争斗最终会落到三败俱伤的地步——卡玛沃能否继续保持尊严和独立差不多全系于此。然而事与愿违,主人凭借祂无边的智谋和实力成为了当之无愧的赢家,而卡玛沃也有幸……不、不,我受够了!   弗拉基米尔亲手将奴性刻入我的梦中、我的血脉,但至少在这个永远难见天日的故事里,我必须讲出实情。没人会看见。没人会在意。祭司们告诉我飞升者的名字当中也含着力量,对每一次呼唤都会做出响应,因此绝不能被轻易书写传诵;但这并不意味着真相就该被永远埋没,即便其中流淌的唯有苦涩的耻辱、背叛、对亲情与爱的践踏和嘲弄,但我早已行将就木,而如今卡玛沃阴森冷寂的城堡中再无半点荣誉留存,仅余百般清洗却依然无法去除的血腥气味。我曾无数次像今日这般坐在如钩的弯月下诅咒恕瑞玛的太阳,只因它不辨忠奸,竟将自己的力量赐予那样的、那样的怪物……   那位不可直呼其名的天神,那个暗裔;那位“主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祂如何带着两个载命人踱入祖父的厅堂,传说这些超凡脱俗的将军们习惯留几个人类在身边作伴,却并非为了使用他们的力量。祂比国王最健壮的侍卫还要高出一头,浑身被沉重暗哑的黑甲包裹,瘦长犹如一道阴影,每走一步都伴着低沉威严的钢铁撞击声。然而祂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是盘踞在背后的一对微张的膜翼;纵然行走时已经收叠在一处,那双异样的翅膀依旧大得令人胆战心惊,被薄薄一层皮肤包裹的骨节锋利如刃,上面长满细密的绒毛。它们本身同样比午夜还要漆黑,只在根部泛出一点不自然的血色微光,末端以苍白优雅的弯爪作结,几乎垂地。我站在父亲的座位之后听见他克制不住地抽气,起初以为他同样是在为天神那非人的形体而惊叹,直到注意到为暗裔拉开高背椅的是一位小麦色皮肤、戴着单侧眼罩的独臂男子,他身材高大,形容憔悴,失去了右手和左眼,满头稀疏干枯的金发尽力打理齐整,却依然难掩衰老之势。   长桌周围渐渐流转起不详的低语。是他,是他,不可能!是“枫叶骑士”,王储的宿敌……而我也差点在惊诧当中傻乎乎地张大嘴巴。这位传奇般的国王曾三次领兵在西境边疆的峡谷里击退了大伯率领的入侵,那时候他还有两条胳膊和两只据说不知退缩为何物的眼睛。而现在他却成了祂的载命人:暗裔们收集被征服的领袖就像猎人收集雄鹿和狮子的头颅,“主人”特地带他来到卡玛沃最高贵的一群人中间,遍体鳞伤、面目全非,当他伺候祂安稳就坐,恭敬地弯腰接过暗裔那形状可怖的尖角头盔,大厅中的每个人都能看见那只曾属于一个国王的左手是如何地颤抖不已。   汗水沿着大伯斑白齐整的鬓角滑落,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未来的处境也许并不比枫叶骑士好上多少。那次会面与其说是一场宴席,倒不如说是一次检阅、一场宣告屈服的仪式,祖父最终决定咽下自尊,宁愿成为附庸也要与飞升者的军队达成和解,以最大限度地保全卡玛沃的土地和人民。国王、他不满三十的年轻王后——第六任还是第七任?——和他的八个儿子们在长桌前落座,迎接“主人”的到来,而我和其他的家眷一样沉默地在大厅周围的看台上站成一圈,正如平日里倾听祖父对各类申诉的裁决——只不过这一次接受裁决的是我们自己。   暗裔的视线平平地扫过整座大殿,像一把刚刚磨利的镰刀刈过一片熟透的麦田。首席法师此前对我们百般警告,凡人万万不可直视飞升者的双眼,事到临头我才明白他实在多虑;祖父枝繁叶茂的家族齐聚一堂,从最狂妄的骑士到最顽皮的幼童,素来自视甚高的王室成员们在那一刻无不因天神的凝视而屏息,被本能的恐惧牢牢摄住,活像矮草丛中一窝被猎犬盯住的野兔。而我自然也列在兔群当中,颈后汗毛直竖,手指揪紧外套下摆,目光不敢有稍稍转动,只能始终投在长桌旁的弗拉基米尔身上。   只要我们共处一室,我便会无法克制地看他,即使在暗裔造访的关头也不例外。如今只要我稍稍合上眼睛,面前依然能清晰地浮现出当天他的身影:暗红绸缎衬衫外罩黑绒镶金的长礼服,袖口缀着如今看来稍显繁复的雪白荷叶边,一条装饰性的小披风被三道爪痕的皇室徽记斜斜扣在右侧肩头——这般华丽张扬的装束在四十多年前正当流行。其余王子们同样盛装出席,以示对天神来访的尊重,但我的眼中似乎只能看见弗拉基米尔;三天前他刚过了二十一岁生日,此刻同样局促不安地交握双手,披散的卷发在一千只蜡烛的照耀下几乎显出某种蜂蜜似的暗金色泽,一双海洋般湛蓝的眼睛只肯垂向桌面铺设的暗纹餐巾。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那样残酷的命运为何独独降临在他的身上。也许是弗拉基米尔在那一夜的俊美令诸神嫉妒,又或者、又或者……他只是不小心吸引了某一位特定的天神。   “——你。”   “主人”在国王对侧坐定,短暂的审视之后,忽然抬手指向他的第五个儿子。   “为我侍酒。”   暗裔灰白的长指甲在空中轻轻一点,以重叠晦暗、辨不清情绪的声音宣告了自己的要求。这个命令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也几乎令我的心脏顷刻间停止跳动。也许只是出于焦急的幻觉,看台上的我似乎能真切地听见弗拉基米尔猛地抽了口气,略显迟疑地抬起头来,一双薄而优雅、总是含着点笑意的嘴唇从未像此刻这般苍白。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长桌上首的国王,却只得到了一个同样迷惑而愤怒的眼神;男孩们在做侍从时常常要为自己服务的骑士和客人倒酒,但席间的弗拉基米尔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只消看一看祂身边两位噤若寒蝉的载命人便不难猜到,“主人”的提议不过是一次粗鲁的挑衅。   但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弗拉基米尔不可?我想他在此后的岁月中大概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危险的沉默在大厅中蔓延,我看见大伯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父亲以微颤的手反复整理衣领,而弗拉基米尔脸色惨白,目光不断在就坐的兄长和父亲之间游移。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国王的回绝或首肯——这件事早已不仅仅关乎一位卡玛沃王子自身的荣誉。   “……你听见大人的话了,弗拉基米尔。”   祖父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快去为祂侍酒。”   他的声音低沉而庄严,对弗拉基米尔和我来说却有如地动山摇,一道巨大的裂缝从脚下不断扩张延展,直至将整座城堡吞吃入腹。那天以后,十五岁的我曾无数次地梦见这场可怖的宴席:有些时候,梦中的自己终于不复回忆里那般愚笨懦弱,国王话音刚落,我便会捏紧拳头高声反对,跳起来翻越被丝绒包裹的看台围栏,张开双臂挡在弗拉基米尔面前;让我去吧,陛下,有时我会在梦中哭诉,让我去为祂倒酒,不是弗拉基米尔,不要、不要,我替他去……   然而更多时候,最可怕的噩梦恰恰只是残酷现实的重演。我会遥远地、僵硬地站在看台边缘,死死咬住嘴唇,注视着我心爱的小叔叔从桌边站起,缓缓朝那位堕落的天神走去,从男仆手中接过一只沉重的珐琅瓷酒壶。他洁白精美的荷叶边长袖显然不是为了担任侍酒而准备的,倒酒时只能用另一只手勉强推开,小心翼翼地弯腰以看清高脚杯的情况;他的动作因而显得颇为恭敬,端壶的那侧胳膊始终露着一截略显苍白的手腕。我不确定“主人”是否真的看见了他的努力……我甚至不知道祂是否记住了弗拉基米尔的名字。除去突然地指名要他侍酒以外,飞升者整晚都没有再多看这位王子一眼,宴席终于开始之后,祂竟然慢慢隔着长桌与祖父谈起历史、音乐、卡玛沃宜人的阳光与气候,从祂重叠的、非人的话语当中听不出任何真正的欣赏或趣味,暗裔时不时会打断国王的陈词,从盔甲深处发出某种类似风箱鼓动的柔和声响,也许祂是在笑——就好像对祂来说刚刚听见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而弗拉基米尔只得继续站在“主人”身后,在枫叶骑士与另一位始终沉默不语的女战士中间,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得知,她早在向天神投降时便被割去了舌头。即使此刻直面自己冰冷的坟茔,我依然可以肯定地说,其他任何一个王子都不会比那天的弗拉基米尔表现得更好。小叔叔很快冷静下来,笔直优雅地立在扶手椅的侧后方,在天神放下水晶杯时适时地为祂添酒,只有鬓角那一小片被冷汗浸湿的棕发出卖了他。尽管似乎在苦苦忍耐着什么,随着宴会进行、觥筹交错,那位曾经是枫叶骑士的载命人却显得越来越虚弱,到最后几乎站立不稳,膝盖打弯摔倒在弗拉基米尔身上,紧接着迅速慌乱地重新站直身体。年轻的我自始至终都只关注着这么一位王子的举动,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倾听“主人”与国王的交涉,直到这场折磨人的筵席终于走到了尾声,暗裔抬手示意载命人为祂宣读准备好的和约——   任何一个受过些许教育的人在听了几行之后便可断定,枫叶骑士手中握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和约,而是一份天花乱坠的卖身契。那张可笑的纸片要求整个卡玛沃都必须将眼前这位天神战士奉为唯一的真神,按时进贡高昂的税赋、人口与珍奇之物,祖父还要从自己的继承人中选出一个送往“主人”的宫廷,在那里充当象征和平意愿的人质。讽刺的是,堕落的飞升者并未明确指定祂最心仪的人选……但在场的每个人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即使在四十五年后的此时此刻,那场晚宴给我带来的困惑依然比愤怒或悲伤更多。为什么祂选中了弗拉基米尔、为什么不是顺位更高的王位继承人、为什么不是更以英俊著称的六叔叔戴伦、为什么暗裔总要以羞辱和玩弄人心为乐、为什么、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多年漫长的蹉跎过后,一个苦涩的理论终于降临在我不再年轻的心中。也许无论……无论我们费尽多少心力去探求或分析,事实就只是这么简单。神凭一个闪念便可轻易决定凡人的生死,我们的挣扎、痛苦、胜利、失败、我们所仇恨和珍爱的一切,在“主人”看来不过是微风吹过海面拂起的小小波纹,至多使祂从厚重的铠甲内部发出一点柔和的笑声。      至少在暗裔带着载命人离开大厅之前,绝望还没有彻底地击溃弗拉基米尔。十六个背负黑暗烙印的奴仆托起“主人”的轿舆,我的小叔叔默不作声地一直等到祂的队列绕过庭院高墙,忽然抬手将那只白瓷酒壶狠狠摔在地上。   除我以外,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抗拒成为暗裔的人质。生在养尊处优的王室家族,每个男孩和女孩从小就清楚地知道,结婚、继承、作战和充当筹码都是我们为卡玛沃做出贡献的方式——至少大伯坚持这么宣称。许多人亲眼目睹了宴会的全程,打心底相信是“主人”选中了弗拉基米尔:因为他坐在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因为他在长桌边胆敢与暗裔将军直接对视,因为他历来不够检点持重、平日爱在首都污水横流的小巷里闲逛、与赌徒和扒手厮混,不对,不对,因为他是个天生的法师!飞升者们光靠鼻子就能闻得出来。   晚宴过后,“主人”为我们留下了十五天的喘息时间。十五天后,祂的使者将带着护卫前来接走一位王子——公主不能算数,显然暗裔的幕僚们对卡玛沃王室的传统并非一窍不通。在那段动荡不堪的岁月里,一切贵族生活中引以为傲的习俗与社交几乎都被战争撕碎,弗拉基米尔当时虽已成年,但既没有婚约也没有领地,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公爵头衔和一只手数的过来的几个封臣,他们从过去暗裔争斗引发的海啸中勉强幸存,同样失去了赖以维生的土地和城堡,不仅与自己年轻的封君形同陌路,这几年甚至过得比他还要穷困潦倒。种种阴暗的传言比从前更加紧密地缠绕在弗拉基米尔身边,当他一再拒绝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国王签发的诏书上,坚持要求凭抽签选择被送出的人选,我的小叔叔又亲手将他的所有兄弟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   我本不想去听……我从来不想,但那些怀疑和诅咒像一场冷雨浇透了祖父的城堡,令弗拉基米尔在那短短十几天里迅速地消瘦下去。他怎能如此自私、懦弱、疯狂,整个家族正面临着史无前例的危机,他怎能只顾着自己过得轻松快活?他是个法师、坏种、杀人犯,“主人”选中他不会是没有理由的。他们是不是早就认识彼此?弗拉基米尔是不是祂那些崇拜黑暗的信徒之一?他不该拒绝——他不能拒绝,天神已经选择了他,如果我们送一个别的王子过去,无异于主动撕毁这份艰难缔结的和约……   在那地狱般的十来天里,这似乎是我的父母、姐妹、叔伯兄弟们唯一讨论的事情。我在底层的厨房里听见仆人们咒骂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几个马夫的儿子躲在路旁的灌木丛里用弹弓向他的卧室窗户射去小石子,为此我跟他们好好打了一架,鼻血流得满袖子都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全都如此愤怒、如此残酷,如此理所应当地要他为我们所有人做出牺牲,如果他们肯像我一样仔细地看看弗拉基米尔——就会发现他只是太害怕了。   我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躲在椴树的阴影中向下望着他孤独的背影,夏日的午后下着轻薄的太阳雨,弗拉基米尔披一条朴素的暗红斗篷,站在校场旁的东南门边等待着国王的仪仗。当祖父即将由此出城,他冒险上前揪住他的缰绳,急速而低声地说了些什么,却只换来国王不悦的蹙眉。“你是我的儿子,弗拉基米尔,”他的声音沉厚洪亮,仿佛正在主持一场皇家审判,“这是你现在还没被关进地牢的唯一原因。卡玛沃的男人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像个王子一样骑着马去,还是像野兽被捆在马背上,这是你的选择。”   这些义正词严的话语像鞭子般抽打在弗拉基米尔身上,以至于当大伯因他迟迟不肯松手,真的将末端分叉的长鞭甩在兄弟的脚边,发出一记震耳欲聋的破空声响时,小叔叔也只是吃惊地猛然耸起肩膀,沉默地后退几步。绒毛般的雨雾终究打湿了他的斗篷,我看着他重新拉起兜帽,独自在马蹄踏出的泥坑边站了很久,和煦的阳光在校场长屋的顶端照出一道纤薄的彩虹,而我藏在树叶间的脸却只觉酸涩湿冷。   现在想来——他怎么可能不怕呢?弗拉基米尔一向比自己的哥哥们更善于察言观色,也许从国王紧皱的眉头中他便读出了这个所谓的“人质”将会走向何等悲惨的结局。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六岁那年便因难产去世,留下两个在铁之团服务的兄弟,他们都是王国最为骄傲英勇的骑士,其中一个还曾亲自训练弗拉基米尔的武艺。叔叔当然也去找过他们;但国王的武士从来只服从国王的命令。在他最终离开前的一个下午,我和堂兄弟们在教头的带领下练习长矛,看见弗拉基米尔在铁之团的营帐前徘徊许久,反复要求面见自己的两位舅舅,可直到我在欢呼声中将矛尖捅进头戴角盔的稻草人腹部,依然没有一个身穿铮亮盔甲的骑士出来见他。   那时我的心脏咚咚直跳,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扔下长矛便向他跑去。众目睽睽之下,弗拉基米尔揪起面前一个传令兵的衣领恼怒地叫了起来,“荣誉?他让我好好珍惜——我的荣誉?!”   他猛地将那个年轻骑士推开老远,一手捂住眼睛,嘴里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那笑声像一只热辣辣的巴掌扇在我的脸上,将我从冲昏头脑的焦虑和痛苦中生生打醒:即使我在此时接近了叔叔,难道就能让他好过点吗?   我于是刹住脚步,大口喘气,看着弗拉基米尔终于放弃了求助,一手拢过披散的褐色长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铁之团。   那天傍晚,我似乎因为在餐桌上与姑妈顶嘴,被父亲单独拉进了一间偏僻的祈祷室。他竟破天荒地拿戒尺打我的手心,要我发誓再也不去接近弗拉基米尔,更不能在公开场合说些同情他的鬼话;我长到十五岁以来,受那样的罪还是头一遭,但不知怎么地竟然一滴泪也没有掉。夜里我怀抱着弗拉基米尔的法术书在疼痛中入眠,梦见自己走在叔叔身后的影子里,跟着他来到了暗裔在海边烟尘缭绕的城堡。他依然穿着晚宴当天的华丽装束,手中握着一把细剑,及膝的黑色长靴叩在嶙峋的山岩上,优美的唇角挂起一个异常忧伤的微笑。   “我要走了,”   他在梦中说道,“我要走了。”我看见他在狂风肆虐的峭壁上伫立,虚幻、危险而神秘,他最爱的那条绯红发带在某一刻被呼啸的海浪卷走,而他忽然转身执剑向我刺来。   “为什么?”叔叔冷漠地质问,声音温柔、文雅、彬彬有礼。“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做?”   我猝不及防地以左手阻挡,那把剑却径直穿透我的皮肉,狠狠扎进胸膛,轻易地击碎了我那颗为爱疼痛不已的心脏。当我在午夜哭喊着惊醒,攥着那本破旧的小书悄悄溜出卧室,被戒尺打肿的左边掌心只要稍稍抓握便会叫人疼得眼冒金星,我于是在漆黑的走廊上反复地张合左手,靠疼痛令自己保持清醒。我知道在哪能找到弗拉基米尔;透过床头的圆窗,我正好能看见他最喜欢的皇家藏书塔顶端依然亮着灯光,除了法师没人会在深夜的图书室里花掉那么多时间,而弗拉基米尔恰好是王子们当中唯一的法师。   那时距离暗裔降临的晚宴才过去了十三天。      那个夜晚对我来说的确如梦似幻。我曾一度怀疑整件事情都是年幼的我出于过度的思慕而产生的幻觉,但弗拉基米尔却当真因此记住了我的名字。我记得自己赤脚翻过窗台,悄无声息地落在通向藏书塔中段的连廊上,似乎依然没能从那个苦涩的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只要一抬头便能看见顶楼的露台门户大开,夜风将烛台灯火吹得摇曳不定,暖黄的光芒似乎没有映出任何人的身影,只余两条暗色纱制窗帘在黑暗的天空中幽灵般飘舞。   我在梦中滑上旋转楼梯,躲在没关紧的橡木门旁向内望去,我最仰慕的小叔叔果然在那里:他穿着一套华丽齐整的黑色骑装,斗篷脱下来搭在身旁的椅背上,一侧肩头缀着两排闪亮错落的金色流苏,入鞘的佩剑斜倚在脚边,握把顶端的宝石中似乎正有某种力量激荡、微微泛着光亮,在天花板上折射出三道爪痕般的黯淡红影。弗拉基米尔歪坐在桌前,面朝着洞开的露台落地窗,胸前摊着一册厚厚的手抄本旧书,但他的注意力显然并没有放在书上;我能看见一缕危险的火光在他的指缝间闪烁,这个落魄的王子一手托腮,一手在蜡烛的红焰上反复快速地掠过,有时动作之深几乎已经快把烛芯捻灭了。   我的心随着他轻佻漠然的动作揪了起来,仿佛那明亮摇曳的火花也正烧灼着我的指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在驱使着当年那个紧张兮兮的少年最终决定推开大门,是愧疚、愤怒、迷恋、绝望、还是某种最简单、最原始的同情——我只记得眨眼间自己便已经钻进藏书室,直直立在房内暗红的羊绒地毯上,而弗拉基米尔转过头来,卷发没过肩头流苏无声地滑落下去,两三根手指正停在火焰当中。   “——小心!”   来不及等他开口,我便惊慌失措地跑上前去,将他悬在烛焰中的手指抢救出来。“……你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叔叔起先没有说话,任由我抓住他的手掌翻来覆去地查看,他的左手指尖白皙纤细、干燥温热,而且出奇地完好,哪里都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我默默抬起头,因惊愕和紧张说不出话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我看起来一定像个鬼鬼祟祟、莫名其妙的傻瓜。不得不承认,彼时我的第一反应便是猛地松手试图夺门而出,但弗拉基米尔却像梦中一般犀利敏捷,转而握住我的手腕;他的嘴角浮起一抹令我朝思暮想的微笑,疏离、神秘又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只消一瞥就能轻易夺走我的呼吸。   “……你是……佛耶戈?”   他偏头思索,蓝眼睛扫过刚才的拉扯中被我落在地上的那本小书——一本原属于他的魔法著作。“……莱昂诺的儿子。别担心,你看……”   弗拉基米尔翻转手心,向我示意,指尖凭空凝聚起逐渐生长的透明水珠,起先只有针尖大小,眨眼间竟然多到超出指腹的承载,悄然滴入我的衬衫长袖。“……那一点火伤不了我。”他再度以整只手掌穿过火焰,似乎有些犹豫地说道,同时轻飘飘地松开了我的手腕。“只是个没用的小把戏。……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来……我捡到了你的书。”   那很可能是这一生中我自觉最为笨拙的时刻。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地毯上捡起那本被长期翻阅磨得油光水滑的皮面小书,又是如何磕磕绊绊地说出自己临时编造的来意——其中当然不能包括我每晚都把弗拉基米尔的书放在枕头下入睡这样不得体的内容。平日里我虽称不上能言善辩,但也和任何一个普通十来岁男孩一样都长着一张恬不知耻的厚脸皮,可在叔叔那双蕴含魔力的海蓝眼瞳面前,我只觉得无论哪个姊妹在自己的订婚宴上都不会像我这么手忙脚乱。   弗拉基米尔接过那本书,随意浏览了几秒,略带惊奇地笑出声来。“……这是我很久以前弄丢的。”他再次将我从头到脚端详一番,声音和蔼而平缓。“大概有两年了吧。”   “是的,爵士,”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就在我和家人刚到首都的那天。”   话音刚落,我就知道自己这番蠢话与招供无异。一个世纪之长的沉默随之降临,我等待着长辈严厉的斥责、嘲笑或是驱赶,但弗拉基米尔只是把那本失而复得的小书扔在桌上,为我倒了一杯酒。   “……你看起来像是该喝点烈的,可惜我这里只有红酒。”他把镶金边的细长玻璃杯向我递来,摊开的大部头旁边是一只燃烧着小蜡烛的精巧茶炉,圆胖的酒壶里各类零碎的香料在温热酒液里高低沉浮。我才注意到他本来正在夜里独酌,喝他最爱的煮红酒,这解释了弗拉基米尔笑容中隐约的迟滞和脸颊上的红晕。我的心砰砰直跳,受伤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接过酒杯喝了满满一大口,只觉得此生从未尝到过如此甜蜜美味的甘霖;叔叔赠予的液态勇气顺着喉咙流入腹中,确确实实地使我找回了一部分的自己。   “我忘了问了。”弗拉基米尔转身重新面向书桌,有些心不在焉地开口,“你多大了,十四,十三岁?”   看起来他确实从没对我有过任何额外的关注。“——我……我十五岁。”   “嗯哼。”近处的暖光更加彰显了他那份令人心碎的英俊,叔叔的笑容里盛满忧郁,带着某种恶劣的幽默感耸了耸肩。“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但你还不够老、不够坏。不过就算以后你长成了个人渣或者酒鬼,肯定也不关我的事,因为那时候我早就已经……”   他那可怖的俏皮话最终哽在口中,代之以一个短暂的、倾斜的凝视,他一定看得出来我有多受不了他如此谈及自己的命运。“……找个地方坐下吧,小子。或者如果你愿意,就回房去睡觉,我想你父亲应该不乐意见到你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谢谢你,爵士,我……”   “——我不知道现在要回这本书还有什么用。我该拿它怎么办呢?打包到我的行李里?”他以拇指哗哗拨动书页,对我轻轻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听到更多尴尬的告白。“啊,我想起来了。那天莱昂诺拖家带口地来到首都,我在马背上读书,而亲爱的大哥从来不喜欢见我……为这些歪门邪道着迷。才过了两年吗?”他苦涩的笑声像潮湿的木材在火焰中哔剥作响,逐渐微弱下去。“现在想来,这些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的声音里浸透了无可挽回的离别,令我心如刀绞。刚喝下去的半杯红酒仿佛在血管里燃烧,我终于前倾身体撑上桌沿,一只手按在被弗拉基米尔来回摆弄的封底上。叔叔抬头望进我的眼睛,而我尽力开口说道:“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我知道上哪去弄马来,爵士,只要同时摆平两个卫兵,在铁之团营地的侧门出城,你就可以……”   “——成功地逃走?”   对我冲动的建议他只报以淡淡的微笑,声音冷漠而平静。“哈,在我自己的国家,从我自己的家人身边逃离。……那么我该逃到哪里去呢,佛耶戈?”   在此后一些同样忧伤阴凉的夜里,弗拉基米尔这讥讽的提问依然时不时在我的梦中回响;然而更可怕的却是他接下来给出的答案。“……也许确实还有一个方法。”   叔叔一手拨开我及肩的卷发,轻拍脸颊的动作堪称温柔。他随即将我推开两步,起身再斟上一杯红酒,接着缓缓往凉风习习的露台上走去,而我像童话故事里着了魔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踏入户外无星无月的夏夜当中。   “……他故意摔在我身上。”   弗拉基米尔握着酒杯,上半身倚在阳台粗糙的石制护栏上,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噢,我是说,冈萨雷斯三世。‘枫叶骑士’。”   “……在……在那场晚宴上?”   “没错。他故意摔在我身上,趴在我的臂弯中,轻得像一条垂死的老狗……”   他低声叙说,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在听。“……我听见他说‘慈悲’。‘予我慈悲’。……你知道他吗?在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每次打仗游戏里的反派永远都是枫叶骑士,我最喜欢扮上他的角色来和弟弟们比剑,那时候他甚至还不是王位继承人呢。他和伊万……各自都曾无数次俘虏或杀死过对方的血亲,在更久以前、在我们的父辈之间同样如此……你明白吗?他是个伟大的骑士,英勇的国王,一点也不比你的爷爷差。”   我能听见冰冷的恐惧在弗拉基米尔的声音里弥散,令他捏紧杯子的指节血色全无,但叔叔脸上的笑容在此时却愈发鲜明,嘴唇上荡漾着一层酒液湿润的光彩,迷茫的、颤抖的一抹暗红。   “而那天晚上……他抓住唯一一个可能的机会,扑倒在我身上,向我乞求慈悲——他要我杀了他,佛耶戈。……哈哈。他的暗裔主子一定不会喜欢这个。我当然不可能在国王的宴会上杀死天神的载命人,但是我没法不去想……冈萨雷斯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某些痛苦、可怖、比死亡还要糟糕的东西。弗拉基米尔浅叹一声,慢慢倾斜手中的玻璃杯,将芬芳扑鼻的温热红酒拉作一条细细的红线,注视着它往高塔之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坠落。   “……也许这不失为一种方法。”   他轻声说道,“我把这件事情也告诉了国王,但枫叶骑士的话在卡玛沃并没有多少分量。你说得对,孩子,我还有机会。要选一条平静而快捷的路,还是他向我承诺的一匹漂亮牡马,‘像个王子一样担起自己的责任’……”   “不,”我软弱地否认,“不。”   叔叔扭过脸去,不愿看我,转身将倒空的玻璃杯狠狠摔在地上。“如果冈萨雷斯有机会,他一定会选择跳下去的。你不明白,那位天神、祂看我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有如秋风中的枯叶,似乎始终没有找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觉。“……我……我从来、从来没有要求过这一切。无论是法术、领地或是成为的儿子——我很乐意为王国服务,在战场上,在朝堂里,在任何地方,但不是、不是像这样……”   他踉跄着踏过晶莹的碎片,猛地抓住另一侧围栏,而我如梦初醒,飞扑上去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那时的我比弗拉基米尔要矮上半头,身材却比他更健壮,双臂在他消瘦的腰间交叉,被戒尺打肿的左侧手掌疼得钻心,令我牙关紧咬,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不、不、不要、爵士……这不公平!”   “……是啊。”   沉默良久之后,叔叔终于低下头,一只手搭上我的前臂,安抚般地拍了拍。“……从来都是。”   我徒劳地喘息着不肯松手,而他也并不挣扎,重新退回了那副平静、文雅、彬彬有礼的外壳当中,眼睛却始终凝视着脚下阴郁的夜。   “……无论如何,谢谢你的书。”   他破碎的微笑至今残存在我耳边,“我会带走它的。”   

  TBC

  下篇请走(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