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Blue》的精神分析式解读

继上一篇关于《绝叫》的社会学随感之后,又读了叶真中显的另一本小说,不得不承认他在文学上笔法的精妙以及社会洞察方面的深度实在是令我非常着迷。这次就不多说闲话了,让我们直接切入主题 (开始分析) 吧。

芽蕾

你会想要逃离那些感觉,也想逃离孩子,但如果你真的那样做了,就是把过去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也传给孩子。你有很多好的东西可以传承给下一代——例如你获得的关爱——你一定不想把你承袭的恐惧、憎恨、孤独或怨恨继续传给孩子。有时你会觉得很烦,就像你偶尔对伴侣、父母、朋友或自己也会有类似的感受。只要承认你偶尔会这样想,你就不会因为孩子唤起你内在的情绪,而立刻冲动地去惩罚他们。 ——《真希望我父母读过这本书》

有段时间里,我读了很多育儿相关的书,上面引用的这段出自当时读的第一本书,也是在阅读《Blue》的过程中不断联想到的书。

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本书呢,心中回答始终透彻无疑——如果不算语言暴力和非持续性的身体暴力的话,我记忆中第一次被父亲暴打一顿的场景应该是三岁左右,那大概是刚学会走路后不久。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青春期后离开家,有时间隔一段时间,有时则连续每天发生。情节从来都是极其单调的公式化流程——父亲在饭后闲来无聊,就会把我捉住带进卧室然后压在床上。每次都会从用胡茬刮擦和弯折手指开始,等因为疼痛而挣扎或者叫出声后,训斥就会开始逐步升级到拖鞋皮带。直到哭得呼吸困难半死不活,才会放开束缚让我下床离开。

起初母亲还会来管,所以办事的时候需要反锁卧室门。到了小学之后,我甚至还学会了找规律想对策——在挣扎过程中故意从床上摔下来以头抢地,提前把自己搞到半死不活。后来可能是因为父亲开始酗酒,连母亲也会打,所以也就渐渐不管了 (都交给我了) ,她甚至还学会了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用「父之名」来管教我。

在这样的童年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往往会让外人觉得特别乖巧懂事。然而当遭遇不公平时,其他孩子会当即哭闹撒娇以求援助,但我会随后躲进暗处暴打自己一顿以平息 (宣泄) 心中的委屈。或许每个人『处世之道』的不同,或多或少都是在模仿自己幼年时的家长。

有一种教育哲学讲究适度的挫折可以让孩子的心灵更加坚强,这里的适度指的是经历一些能够痊愈的创伤——这些挫折会刺激精神的『免疫系统』使之更加健壮。然而,这种养育法有两点十分重要 (常被忽视) ,其一是挫折不该是家长刻意制造的;其二是创伤的程度必须是能够痊愈的。

大部分人的精神发展会随着一些阶段渐趋成熟、开花结果。而经历过特殊童年的人,心灵会一直病病殃殃,别说开花了,就连枝叶都不得健全。因为创伤之深难以自行痊愈,同时还由于缺乏来自外部的治愈。带着没有愈合的淌血之伤步入成年,甚至结婚生子的人,在面对自己的伴侣和孩子时会做出怎样的事来呢。

Maman

所有生命中后来所遭遇到的痛苦,大部分均是过往经历的重复再现。

——《爱、罪疚与修复》

人的记忆是回溯性建构的。因此,象征性债务就像复利那样——会让爱与幸福渐渐满溢,也会让创伤和痛苦趋向崩溃。

心理创伤和人际关系都是象征性的,童年家暴的创伤也更容易由内而外地积累成校园和职场霸凌。而在一切暴力的背后,母亲那看似不在场的在场,造就并侵吞着一切——如泥沼一般的母性。那正是蜘蛛雕塑所传达的:不断流淌的泥泞,沉不见底的扩张——试图笼罩整个世界的黏腻。

最让女警绫乃厌恶的,是这尊雕塑无比张扬地袒露着作为受害者的自己与作为加害者的母亲是同质的这一事实。

如果童年期的不幸遭遇比较剧烈并且短暂,当事人往往会表现出失忆的状况。这是无意识对记忆所做的屏蔽,作为结果通常可以帮助主体在相对良性的环境中成长为普通人 (神经症) 。相反的是,如果生活环境不太好,遭受的暴力持续贯穿整个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这样的人不仅不可能借助无意识来抹除无法修复的创伤,甚至可能会失去无意识——成长为精神病 (异常) 。

尽管有着凄惨的童年,「普通人」绫乃仍是相对幸运的——无论与前作的阳子相比,还是本作中作为Blue母亲的夏希和被他杀死的亚子,当然也少不了Blue本人。

命运之湖

与《绝叫》主角的阳子不同的是,Blue并非孤身一人对抗世界,而是有着「拟似家庭」的相伴与守护。

与我预期中想要看到的社会实践相似,魔女香织最终建立了以扶助弱者为根本的良性团体。我最喜欢的桥段就是为了救出劳动力和性资源被双重压榨的范启莲,Blue和马科斯的悄然现身与随后的黑吃黑作战。

然而英雄与悲剧从来都是一体两面的,他拯救了阿莲、小渚以及绫乃。但是没人救得了受困于心的Blue,也没人能阻挡秩序铁轮的碾压。

牵动故事展开的美景命运之湖,纯澈犹如优斗的眼眸 (青的心灵) ,是那被Blue杀死的「世界上唯一的花 」。

愧疚,是比爱更加沉重的情感,终将压垮那负罪之人。

经历悲惨的内心,饱受折磨的灵魂——如果解除不了愧疚的重负,便也无法背负爱之承诺。

正如吞光麻黄碱的母亲那般,或许对于Blue来说,唯一的解脱便是最后冲向卡车。

致Blue

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想救你,然后和你一起去看那照片上的美景。

我想向你表白,说出那句压在心底十多年的话。

我想替你赎罪,把你湖中的阴霾染在身上,恢复你原有的澄澈与秀丽。

哪怕我要为此加倍努力工作,供你去做心理治疗。

哪怕我要和香织姐吵架,让你远离这灰色的产业。

哪怕用尽一生也改变不了这一切,那样也没关系。

我只要你活下去。

哪怕从此再也无法相见,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我爱你,Blue……

你是我的命运。

Ambivalence

精神分析中有一个术语叫做「爱恨交织」,形容的是爱与恨相互依存的矛盾情感。这是拉康从「移情」与「侵凌」的探讨发展出「享乐」概念的根基,通俗来讲可以参考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情况。

然而如果站在「镜像阶段」的角度,人的一切情感乃至精神本身原本就是破碎分裂的,同一性与整合反而才是异在与异化的。

不过克莱因对于矛盾情感的阐释更加适合《Blue》,「好客体与坏客体」以及「投射性认同」的例子不断地呈现于本书。除了Blue与妈妈之间的施受虐关系,还有小翼与亚子那附带的色情黑产,当然也不要忘了《绝叫》中阳子与双向 (Bi-polar) 牛郎小白脸的矛盾情感。

忧郁症伴随的自杀行为。自杀源于自我的爱恨交杂。其中爱的部分继承了对“所爱者”曾经投注的“认可”,即自恋倾向的情欲贯注,因此牢牢捆缚着应当逸散的力比多。其中恨的部分,则是由面对而难以接受的失去带来的痛苦所注定的,一方面激发了某人对令其痛苦的“所爱者”的虐待欲,一方面又因为爱的交杂将虐待欲所代表的迂回的敌意重新指回自我,即“透过对象投注的翻转”,终于将自我看作可以被杀戮的对象,因而最终产生了自杀行为。

——《哀悼与忧郁》

Blue对于小优斗的矛盾情感则要更加复杂,先是从行凶前对于优斗的嫉羡转变为了行凶时对于全家人的愤恨。当原本的投射对象消失后,他又把这份情感投向了替代客体 (爱翼和小渚、恨其父母) ,最终又把矛头转向了自己 (爱记忆中的优斗,恨掐碎了鲜花的自己) 。但在这一切反复与颠倒的背后,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已经被毁灭了的可怜可爱的自我之花——隐喻着整个平成日本的篠原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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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 (现实) 虽然很残酷,但也不乏希望之光,宇野常宽的《零零年代的想象力》同样是我在阅读本书期间多次联想到的书。之前我所期待的阳子以后能够做的事情,香织已经在做了。我想她也会继续拓展这项事业吧,逐渐从灰色走向白色甚至还可能是红色。

我自己的情况也是在越来越好的,这些年花了很多功夫驯服了 (并非消除) 自己的暴力倾向,无论对人对己都能够肩负起爱的重任了——对于愈合不了的伤口,就让鲜花从那里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