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42天①
下城区的一家小酒馆,罗斯洛克坐在吧台,正抽着烟翻他的牛皮手账。 年轻酒保榨着橙汁,时不时悄悄观察他。首先这家酒馆生意平平,多半都是熟客定期光顾,而他是生面孔;其次,罗斯洛克的头发是灰色的。说灰色可能不准确,应该说他头发是黑色的,只是其中夹杂大量鱼线般的白发。 男人留着长发,扎成马尾,发尾能搭到锁骨,额角有几绺碎发;他的脸棱角分明,眼窝深邃,鼻梁骨微微凸起很是特别。酒保注意到他脖子上的黑色颈绳,怎么看他都不像超过三十岁。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罗斯洛克眼也没抬,懒懒道,“你手里做的是我的对吧?” “是的。”酒保点头,“我有点好奇你的头发……” 他咬着烟,终于抬起头,但却看向了门口:“白头发很酷吧?你再过四十年就能拥有同款了。……这边!” 有年轻妇人推门进来,罗斯洛克扬声招了招手。 妇人显然不常来这种地方,有些拘谨。她走到罗斯洛克面前,低声问:“是你么,RR·A先生?” “没错,是我。”他拉开高脚凳,顺手熄掉还剩半截的烟,“坐下说。” 酒保倒出杯橙汁,突然领悟这白发男为什么会在酒馆里点纯果汁——大概这是为妇人准备的。他自作聪明将饮品推往妇人面前:“请慢用……?” 罗斯洛克倏地摁住他,将玻璃杯挪回自己面前:“这是我要喝的。” “抱歉,我以为……” “没事。”罗斯洛克看向妇人,“识字吗?” 妇人点头。 他继续问:“大概什么水平,难一点的……文学,对,上个世纪的文学能读吗?” 妇人疑惑着道:“我也不清楚,就是……能读读报纸。” 她一头棕发织成粗实的发辫盘在脑后,腰上还围着边缘洗褪色了的围裙。“一看就不像能读文学的人啊”,酒保暗想。 男人从他的手账里扯出张什么书的切页,双指夹着递到妇人面前:“这个,这个能读吗?”“我试试……”“等等,用标准口音,不要下城口音的。”“……我尽量……” 妇人磕磕巴巴读起来,那是《创世说》第一章的内容,很众所周知的一段。可罗斯洛克没等她读完就叫了停:“……好吧,那最后一个问题。” “请、请问……” “你接受和我连续四个月待在一起吗?喔,视情况也可能会要睡在一张床;当然如果你想和我上床的话,这个得视情况详谈。”“开什么玩笑!”妇人倏地站起来,抬手就要扇过去,“流氓!” 这场面在酒馆里很常见,只看她大臂抬起的高度、小臂向后的角度,酒保就能估算出这一巴掌的力量——能让脸肿二十分钟。 然而想象中“啪”并没奏响。罗斯洛克轻轻往后仰头,角度刚好让妇人的指尖贴着他的下巴而过。巴掌落空,男人的脑袋复归原位。他若无其事端起橙汁,啜饮着道:“很遗憾,你的面试没有通过。” “神经病!”妇人骂了句,垮着脸走了。 酒保忍不住夸赞:“你躲得好快!” “一般,没有很快。”罗斯洛克道,“你手艺不错,很好喝。” “太客气了。你这是在‘面试’?在酒馆面试?” “我又没有办公室,在这儿不是很好么?”男人将刚才的纸片重新夹回手账中,垂着眼继续翻着内容,“反正座位有多,还不用花钱。” “老哥你真有意思,”酒保道,“你要雇人做什么?” “嗯——贴身……秘书吧。” “那是什么意思?” “我得找一个有文化的、听得懂人话的、体力还不错的、几个月都得跟我共同行动的人,负责给我读睡前故事。还要完成一些我完成不了的事。” “你完成不了的事?”酒保正问着,进门铃再次响起。 “……伏特加,威廉,伏特加……”来人高声喊着,吐字不清。 罗斯洛克朝门看了眼,转手磕出支新的烟,但中途又反悔地塞回烟盒。他将烟灰缸里他先前摁灭的那半支烟捡回来,草草擦干净滤嘴,重新含进嘴里。就在他打算再点燃时,身后的大圆桌突然闹出动静:“哪来的狗崽子!要喝酒自己去买!” 热闹来了,不少人看向那张桌子,罗斯洛克也不例外。 那桌原本坐着四个壮汉,刚来不久,还在低声闲聊的阶段;现在其中一个壮汉站了起来,揪着刚进来那人的半边衣领。那人穿着某种柔软材质的米白色衬衫,被人拽住衣领,他却仍像恶狗扑食般抓起桌上的酒,往自己嘴里灌。大量的酒从他嘴角漫出来,撒得到处都是。 罗斯洛克边看边点烟,顺带问道:“那个,你不用管吗?” 酒保威廉有他自己的上班哲学:“实在不行了我就再去管。……他总这样,我很有经验。” “他是常客?” “对,最近半年基本上天天都来,天天都不清醒,药鬼一个。” 那边壮汉骂着“你他妈找死”,暴躁挥拳砸在药鬼脸上。药鬼很脆弱,来不及发出什么声响,就直勾勾倒地,足足一分钟过去也没有任何动静。壮汉也怕惹上大事,不由紧张起来,打算蹲下看情况。这时药鬼动了。 他慢慢起身,攀着桌沿往上爬,直到站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左轮,“啪”的砸在桌面上,喘着气道:“来,有种打死我。” 脾气坏的小混混不可怕,不要命的疯子却很可怕。 壮汉后退半步,扬声道:“酒保!酒保!……” “来了!” 酒保这才走出吧台,将佝偻着想继续抢酒喝的家伙半哄半拽地拉走。他还记得收回自己的左轮。 药鬼被扶到吧台,顺势在罗斯洛克旁边落座,左轮这次拍在了罗斯洛克手边。那一拳力道十足,打在他鼻梁,鼻血正往下滴,有几滴落在衬衫上。他茫然地抬手去擦口鼻处的血,手背擦过一遍,血又流出来;他再用拇指擦,用手侧边擦。重复好几次后,回到吧台里的酒保扯出许多纸巾递出来:“用这个。” 他沉默着接下纸,再胡乱擦了遍,唇上的血顺着嘴角抹得像一道晕开的口红。酒保又递出一杯伏特加,他立马扔掉纸巾,迫不及待仰头喝掉半杯。 “……给我烟,给我支烟。”他冲酒保小声嚷嚷道。 “今天真没有,出门忘带了。”酒保道。 “我有我有。”罗斯洛克笑着拿了支递过去,还贴心附上打火机。青年不客气地接下就要点,打火机擦燃的瞬间,他再补上一句:“五块一支。” 对方疑惑着看向他的烟盒:“什么垃圾烟还要钱……” ——他的烟确实便宜,是最便宜那一档,一整包才五块。 “反正我这里五块一支,自由贸易哦。”他道。 青年失焦的双眼里露出嫌恶,倏地将烟和火都烦躁地推回给罗斯洛克:“那我不要你的。” 罗斯洛克顺势打量他的脸:抛开青紫的鼻梁,抛开那些血,这是个小白脸。黑发蓝眸,很典型的联邦血统;但除此之外,他长得有些……秀气,鼻尖微翘,嘴唇饱满,那双杏仁眼大得很风情。 不等罗斯洛克再说什么,小白脸忽然往前一栽,额头“嗙”的砸在台面上。 剩下的半杯伏特加被震得荡出涟漪,酒保解释道:“他经常会来我们店里喝两杯睡半宿。……不用管,他总这样,我很有经验。” 罗斯洛克收回目光,继续喝橙汁看手账。 趁着生意平平,酒保来回擦着本就干净的杯子,装作自己很忙,却耐不住想闲聊:“……你刚才说的,你完成不了的事,你还没说完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男人明显地敷衍,“有最近的报纸吗,《联邦时报》。” “没有,这儿可是酒馆。”酒保道,“来酒馆不喝酒喝橙汁,不去和那边的美女搭讪反倒要看报纸……你可真是个怪人。” “也还好吧,万一我酒精过敏且喜欢男人呢?” “你酒精过敏?还喜欢男人?” “没有,我不过敏,也不喜欢男人,”罗斯洛克牙签插起台面上的小食黄瓜尝了尝,“我喜欢死人。” “……更怪了老哥。” “一般,没有很怪。” 说完这句,酒馆新进来几位客人,聊着天在角落里落座。酒保不得不先去忙,罗斯洛克则摸过夹在自己耳朵上只剩五厘米的铅笔,悠闲地在他手账上记录着什么。约莫到了酒馆热闹起来的时候,之后陆陆续续来了几拨客人。酒保忙碌着招待,小白脸死人似的酣睡,时间在旁人的闲话中慢慢流逝。 半小时后,年轻酒保才站回吧台后,点了支烟。 罗斯洛克道:“你刚还骗他说你没带。” “他要是知道我有烟,会一支接一支问我要个没完的。”酒保笑嘻嘻地抖出一支递向他,“来,老哥。” “免费的吗?” “当然!” “谢了。”他接过烟含住,伸着脖子去接酒保二次打着的火。 谁知道在打火机被按下的一刹那,磕在桌上的小白脸突然坐直了:“……我知道,我听见打火机响了,不用你告诉我。” 罗斯洛克:“他在跟谁说话?” 酒保:“反正不是我。” 酒馆里灯光昏暗,小白脸神情恍惚。大约他喝得那些酒是做不到这地步的,所以他只是单纯地磕大了。罗斯洛克一向对瘾君子没什么兴趣,既不歧视,也不另眼相看。可他没想到,小白脸晃了晃脑袋后,突然抓起桌上他的那把左轮。 罗斯洛克瞥了眼——纳甘M1895,小口径左轮,二十年前流行过,现在基本淘汰。 小白脸手肘抵在台面,压着手腕用枪口对准了酒保:“给我烟,快点。” 酒保不慌不忙,再抽支出来递过去:“好了好了,给你就是了。” 这回轮到小白脸伸长脖子去接火。 “他掏枪了诶?”罗斯洛克不解道。 “呼……”没等酒保回答,小白脸呼出一大口烟。他仰着头看自己嘴里飘出去的烟雾,忽然很是熟练地转动弹仓,扣下保险,接着枪口从对准酒保变成对准他自己的太阳穴。 罗斯洛克不由自主地挪着高脚凳往旁边躲开些距离,求助向酒保:“他这是干什么,自杀?” “不用管,他总这样,”酒保道,“每次都差不多是这套流程。” “……” “今天是幸运日,很适合自杀,对吧?”小白脸自顾自说,“嗯,对的。” “不不不,不对,”罗斯洛克搭腔道,“不太对。” 小白脸微微侧过脸,眉心皱着,双眼的风情染上忧郁:“你不让我自杀吗?” “怎么可能?我是说自杀的方法不对,打太阳穴很容易失误,你应该把枪塞进嘴里,塞到底再开枪,就像……就像……”男人看着他唇边晕开得像口红般的血迹思忖起来,在脑内拣选最恰当的比喻。 酒保:“……就像?” “我知道了,”罗斯洛克叼着烟冲小白脸咧嘴笑,“就像给枪口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