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Lindbergh丨银英同人

银英丨先杨丨Ordinary Love ——《柏林,1961。》外篇

※成人级。未满十八周岁请勿阅读全文。 ※一个挥之不去的脑内妄想。两个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By:LilyLindbergh

1.

无论在哪一种时空,酒吧都是先寇布三十六年生命里最不陌生的场所之一。酒精饮料——这样一种专为成年人而生的液体,在地球上每一座规模不同风情各异的城市中,都被公认为点染夜色不可或缺的颜料。在写字楼和办公桌上疲于奔命的都市人,白天在胸中堆积起如山的愤懑、忧郁和伤怀,要是不及时把它们淹没在酒里,第二天又怎么打得起精神来面对这个混沌而疯狂的世界? 此时站在酒吧里的先寇布,既没有摄入一克酒精,也没有需要掩藏在酒精里的情绪,他十二分清醒地从身后的酒柜里拿出一瓶Smirnoff,倒进吧台上的酒杯中,少顷,先寇布将装满鲜红色液体的高球杯放在吧台另一侧的一个女人面前。 “Bloody Mary。”先寇布用优雅的微笑向眼前的女性报出酒名,对方端起酒杯小小地吸了一口,朝先寇布夸奖道:“这是今年我在这里喝过最好喝的Bloody Mary,能有机会听你讲讲调酒的经验吗?” 无论是在吧台的哪一侧,先寇布对这类对话背后的意涵都早已习以为常,然而他却继续保持优雅的微笑说:“抱歉,我是工读生,一会儿下了晚班还得回家写论文。” “哎呀,真是辛苦。”女人带着遗憾的表情盯着先寇布的脸说,后者只是朝她礼貌地笑,便转身去接待另一位刚坐上吧台凳的客人,这段短暂的对话彷佛一朵小小浪花,没入了周围鼎沸的人声海洋之中。 吧台水池边的小钟时针指向晚上十点,先寇布离开了吧台。他走进员工储物间,再走出来时,身上的酒保服装已经换成了白天的黑底暗红格西装和毛呢大衣。“走了啊。”先寇布对自己的对班——一个土耳其裔男青年说,对方开朗地朝他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说:“圣诞节后见,帅哥大学生!” 先寇布朝他笑笑,夹起公文包,走进西柏林的夜色中。

先寇布走在渐渐沉睡的西柏林街头,距离他进入西德的领土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这四个月里,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昏迷,用了两周的时间来恢复下地走动,用了两小时的时间从医院走进柏林自由大学的门,最后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走到杨威利面前。当八月十七日凌晨的他油门到底冲过C检查哨的铁丝网时,他并没有想到未来的自己真能有机会在晚上十点半走在海德曼街的人行道上,走进杨威利的公寓——也是他现在的临时住所中。那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次豪赌,他押上了所有的人生,奖励是右边裤兜里一把带点铁锈的旧钥匙。 在一扇深棕色的木门前,先寇布掏出裤兜里的钥匙打开门,走进房间中。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位于西面的房间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先寇布顺着灯光的方向走过去推开房门,杨威利果然还伏在书桌前。先寇布走近他,却发现杨威利单手托腮地睡了,一支只剩半截的铅笔还握在他的右手中。正当先寇布小心翼翼地从杨威利的手中抽出铅笔时,他感到身旁的人身体一颤,失去左手支撑的脑袋在空中猛地一晃。 “你回来了?”杨威利揉了揉眼睛,从先寇布的斜下方看着他。 “回来有一会儿了。”先寇布把铅笔放回桌面上,将身体倚在书桌边上,说:“困了就睡吧,第二天早上起来再看也来得及。” “多看一行是一行。”杨威利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在自己脑袋上翘起几个角的黑头发,“再说了,这样你回来也比较容易摸着光。” 先寇布的心中升上一股热流,他混杂着感激和惭愧对杨威利说:“抱歉让你这么辛苦,明明我才是借住在这里的人。” “别这么说。”杨威利停顿了一下,又说:“家里多一个说话的人其实挺好的。” 两个月前,杨威利租了一辆车,托尤里安开车把先寇布从医院接到这里来。杨威利领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说:“要是你不嫌挤,可以和我睡这张床——或者我去睡沙发。”先寇布不愿意反客为主独占一张主卧室里的大床,提出自己才应该睡沙发,却被杨威利以避免腿部的二次伤害为由拒绝了。先寇布只好答应,并向杨威利保证,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自己就去找新住处。而当时正背对着他趴在衣柜里找备用被褥的杨威利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好”。 “对了,今天下午去看房子了,怎么样?”杨威利把一张写着标注的纸片夹进书页里,合上面前的书,重新拿起先寇布放在桌面上的铅笔,在手中转起来。 “比之前看的两家好一些,房子在西郊,离学校比较近,平时去上课比较方便。”先寇布照实回答,“对方是个大学生,学建筑的。” “那是挺好的。”杨威利将手中的铅笔又转了一圈,“你答复他了吗?” “还没有,我自己也还没有想好,所以我答应圣诞节后再给他答复。而且——”先寇布停顿了一下,左手掌住杨威利身后的座椅靠背,“离学校近就离市中心远了。” “也是,市中心离你上班的酒吧近一些。”杨威利又转了一圈铅笔,这一回稍稍用力了一些,铅笔离开他的手指飞到了桌上,弹起“啪”的一声。 “离你家也近一些。”先寇布不愿让杨威利误解,连忙解释道。杨威利没有伸手捡弹出去的铅笔,而是扭头对先寇布微笑,说:“慢慢来,安家是一件大事。” 洗漱完毕后,先寇布回到卧室,床的一侧,杨威利已经钻进被窝里。先寇布望向玻璃窗外,雪又簌簌飒飒地下了起来。他走到窗边,把尚有一条缝的窗帘合上,又走到杨威利跟前,替他把脚边看上去有些漏风的被子掖得更严实一些,再走回床的另一侧,掀起自己的被子躺进去。 “谢谢。”杨威利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我以为你睡着了。”先寇布裹着被子朝杨威利的方向稍稍靠近了一些,接着说:“不用谢我,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现在有的一切都有你帮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别这么说,我只是在安全的地方做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杨威利平躺在床上,淡淡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先寇布听见杨威利转身朝向自己,换上轻松的语气说:“真要谢的话,就请我吃好吃的吧。” 先寇布也将身体转向杨威利,爽快地说:“小事一桩!明天我给你做西伯利亚饺子!” “真的吗?”杨威利的眼睛在夜里发光,“我现在就开始期待了。” “期待吧,我可是有家传秘方的。”先寇布笑着应道,“现在你闭上眼睛睡觉,十小时以后就能尝到让你欲罢不能的西伯利亚饺子了。” “我马上就睡。”杨威利迅速将头埋进被子里,用愉快的朦胧声音说:“为了饺子。” “睡吧,晚安。”先寇布说。 “晚安。”杨威利说。

2.

没有闹钟声响起的日子,杨威利总是要赖很久的床。“我要是选上议员,就一定要提交禁止周末十二点前叫人起床的议案”,杨威利曾用开玩笑的语气这样对先寇布说。“那你可能会因为睡过头而错过选举”,先寇布则用调侃的语气这样回应他。杨威利听完捧腹大笑,并表示这才是历史的真相。 先寇布进入西柏林后便彻底告别了军人身份,成为西柏林普通市民中的一员。然而二十年的军队作息却让他的睡眠很难超过早上8点。好在杨威利睡得足够沉,先寇布起床时的动作又足够轻,才让他从杨威利的周末睡眠法案中幸存下来。当杨威利从无梦的充分睡眠中醒来时,上午的阳光已经在窗帘上打出薄薄一层光雾。他侧身瞥向床的另一边,掀起一角的被子定格了先寇布下床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杨威利凑过去,吸了吸从干燥温暖的蓝白方格棉被中隐隐透出的气味,像盛开的鲜花,也像茂盛的树木。五分钟后,他终于找回了大部分意识,离开了床。 杨威利叼着牙刷循着香气走进厨房,先寇布正掌着一个敞口大玻璃碗揉肉馅,一旁的置物台上,放着已经制好的面团和土豆泥。杨威利走过去,包着满嘴的泡沫朝先寇布挤眉弄眼,先寇布似乎听懂了他无声的表达,用轻松的语气说:“就差最后包馅了,你洗完澡出来就可以下锅了。” 杨威利连忙兴奋地点头,伸手拍拍先寇布的背,三两步跳进浴室里。先寇布扭头朝正在关上的浴室门快乐地笑,接着继续手上的动作。他揉好馅,将面团擀成一张张圆形的面皮,再细心地将饺子馅团成小球分别填进面皮中。二十分钟过去,杨威利穿着浅灰色棉睡衣从浴室中走出来,先寇布面前排了好几行饺子。 “哇!”杨威利走近先寇布,一边嗅着厨房里面粉、鲜肉与胡椒的香味,一边快乐地拍手道:“看来我今天有口福了!” 先寇布笑笑,说:“还有最后五个就全包好了,你去客厅等一下。” “不用,我在这儿看你做就很有意思。” 听杨威利这么说,先寇布尝试着问:“你要不要来试试?” “可以吗?”杨威利的黑眼睛亮起来,“我不会包俄国饺子。” “很简单,像这样——”先寇布将一颗肉馅放在面皮中心,将面皮对折捏实,最后拈起面皮的两个尖角压在一起,一个鼓囊囊的饺子就成形了。接着,先寇布拿起一张面皮摊在杨威利的手掌中,说:“你来。” 杨威利接过面皮,很快便按照先寇布的办法包好了一个饺子。他将饺子举到先寇布面前,问:“怎么样?”先寇布凑近了看,向杨威利竖起大拇指说:“非常棒!”杨威利像一个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一样笑了起来,说:“以前过年,我也会和我爸爸一起做饺子,他拌馅,我包饺皮。”杨威利盯着案板上一个个团成圆球的饺子,垂下眼角轻声说:“没想到,一转眼都十六年了。” 杨威利的表情让先寇布有些不知所措,他把面皮在手中对折,却迟迟没有办法捏出一个饺子的成品来。他的双手沾满了面粉,只好用手肘轻轻碰上杨威利的手臂。杨威利朝先寇布努力地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只要走下去,不就能再吃到饺子吗?” “是,人总是要走下去的。”先寇布点点头,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开口说:“说一件你现在特别想做的事吧。” “什么?”杨威利有些疑惑地看着先寇布。 “特别想做又一直没做成的,或者一直很好奇想体验的事——就像愿望清单一类的。” “让我想想……”杨威利用拇指和食指撑起下巴思索起来,“一直都没有做过又很好奇的……过圣诞节?” “什么?”这回轮到先寇布惊讶地看着杨威利了,“我之前听你说和尤里安去过圣诞集市,以为你是过这里的圣诞节的。” “没有,那次就真的只是去逛了逛。圣诞节是属于家人的节日,即使是尤里安也要回加州,所以——”杨威利抬起眉毛耸了耸肩。 先寇布的眼珠转了转,然后说:“正巧我也没有过过新教的圣诞节,我们可以一起过。” 杨威利看着先寇布的瞳孔放大了,一些光点从他的眼睛里流过,他撑着厨房水池边缘的手微微晃动,然后,他说:“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把剩下的三个饺子包完,我来煮饺子。等我们吃饱了,就去搞一棵圣诞树回来。”先寇迎上杨威利的视线兴奋地说。

先寇布和杨威利吃掉了一半的饺子,杨威利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对先寇布的自制酸奶酱连发三次赞叹。两人吃饱后,把剩下的一半饺子放进了冰箱冷冻室。“冻过的西伯利亚饺子更好吃”,先寇布向杨威利解释道。然后,他和杨威利拿起衣帽架上各自的大衣走出房间,十五分钟后,他们站在离家最近的一家超市里,双双叉腰望着卖场里大大小小的圣诞树。 “你觉得哪一种好?”先寇布拐了拐杨威利的手臂。 “我没什么意见,这些冷杉看上去都差不多。”杨威利的视线在这些树木之间游荡,一时间难以决定,“不要太大吧,家里地方不大,而且公寓的楼梯也不宽敞——我们一会儿还得自己搬上楼呢。” 先寇布在一堆树木中挑了一会儿,指着一棵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冷杉,问:“这棵怎么样?” 杨威利努努嘴,说:“再小一点?” “这棵?”先寇布又将食指指向稍矮一些的另一棵。 “挺好。”杨威利点点头,说,“就这棵吧。” 选好圣诞树,杨威利和先寇布又在附近的货架上挑了几袋装饰品。走出超市后,杨威利提议自己拿圣诞树先寇布提装饰品,却被先寇布坚决拒绝了。“我只是跑不快了,扛一棵树的力气总还是有的。”杨威利只好接受先寇布的安排,和他一起回到家中。 先寇布将圣诞树摆在客厅的西北角,杨威利拆开装饰品的包装,准备往圣诞树上挂饰品。“挂件的布局,你喜欢螺旋型的还是星空型的?”杨威利举起一颗金色的星星问先寇布。 “螺旋的,有固定上升的轨道挺好。”先寇布回答。 “我猜也是。”杨威利笑了,把一颗颗星星系在一条细绳上,再将这条金色星星的链条一圈一圈环绕在圣诞树上。先寇布拿起一袋红色小圆球,将它们挨个插进金色的星星之间。杨威利家的客厅并不大,以先寇布和杨威利的身材,沙发与墙的空间显得有些狭小,先寇布总是能感受到杨威利的手臂在不经意间擦过自己的手臂,或是他开口说话时从嘴里吐出的阵阵暖热,以及他摇头晃脑开玩笑时不小心撞上自己侧脸的脑袋。被杨威利碰过的每一处地方像被点燃了一样,这让先寇布感到一丝紧张。 “完成了!”杨威利得意地欣赏眼前装饰完毕的圣诞树,说:“看上去我俩的构图能力还不错!” “那是当然。”先寇布自信地看向杨威利,忽然,他的视线移到了杨威利的头发上,说:“你的头发上沾了金粉。” “是吗,在哪里?”杨威利伸手去挠,却将手上更多的金粉擦在了头发上。先寇布见状说:“别动,我来。” 杨威利安静地站在先寇布面前,听任他的左手掌着自己的右肩,用右手手指仔细地将一粒粒金粉从发丝中挑出,再轻轻地拈掉。来自先寇布掌心的热辐射让杨威利的血液温度陡然升高,他挺拔的鼻尖与自己的额头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空气,彷佛只要再轻轻向前倾一个角度,先寇布的嘴唇就能碰上他的鼻梁。杨威利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一点干燥,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先寇布站着挑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累了,他掌住杨威利的左手力度变得大起来。 “一粒一粒地挑太费眼了,干脆我去洗个头好了。” “好。”先寇布松开杨威利,想了想,干脆又加上一句:“我帮你——这样冲水比较方便。” “好。”杨威利竟然答应了,先寇布心跳的频率显然又上升了一个量级,他随杨威利走进浴室,看杨威利脱下身上的麻花纹羊毛衫挂在一旁的衣服挂钩上,只留下一件白色的棉衬衫。他快速思考一番,拿起浴室角落里一张小矮凳放在杨威利面前,说:“你坐这个。” 杨威利把矮凳挪到靠近花洒的位置坐下来,将下巴枕在浴缸边缘。先寇布扯下水池旁的毛巾叠成长条形,掖进杨威利后颈的衣领中。然后,他将自己的衣袖和裤腿挽起来,光着的一只脚跨进浴缸里,坐在浴缸和墙壁连接的平台上,打开了水龙头,冒着热气的水流从花洒头部喷出来。先寇布用自己的手背试了试水温,再小心地润湿杨威利的头发。水流一经过,那些平时在空气中显得蓬乱的黑发便柔顺地贴在先寇布的手指上,任他在自己的表面揉起白色泡沫。乌黑的发丝在他白皙瘦长的指间如水一般缠绕,先寇布用拇指轻轻摩挲杨威利的头皮,感到一种着陆的安稳。忽然,他听见杨威利发出了极其短暂的一声轻哼。 “怎么了?”先寇布担心自己用力过度,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 “没事,你继续。”说完杨威利又补充了一句,“是我觉得太舒服了,像小时候听摇篮曲一样。” 先寇布笑了,说:“你过奖了。来,把眼睛闭上,我要冲水了。” 杨威利闭上了眼睛,先寇布手上的动作在他的意识世界里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他似乎能在脑海里清楚地看见先寇布的指尖从自己的侧耳抚向后颈时的路径,看见他的动作中携带的温柔。他不得不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以防自己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声音——那危险的、载满心事的、充满渴望又生怕一触即破的声音。 “好了,抬头吧。”先寇布拍拍杨威利的背,后者直起身来。先寇布从洗漱镜旁的小柜子里拿出电吹风,示意杨威利到自己跟前来,从脖颈处往上,耐心又细致地将杨威利的头发一点点吹干。他小心地将杨威利额前的刘海分向两边,用细齿梳挑起一缕,将吹风抵在梳齿的另一侧,从里往外、从上往下移动着电吹风。他的眼睛一边盯着杨威利的前额,一边说:“像这样吹,你看书的时候刘海就不会老挡着眼睛了。” 杨威利的双手撑在水池边缘,他的双眼注视着镜子里先寇布专注地为他摆弄电吹风的模样。电吹风嘴里吐出的风是热的,却远远热不过先寇布轻轻扑在他脸颊上的呼吸。还有那此刻正悬在自己的耳旁,不时抚过自己耳廓的无名指和小指——如电流一般刺痛,却又比刚才的水流还温暖。杨威利的心揪了起来,这一切令他眷恋,又令他惶遽。

3.

三十几岁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三十几岁的假期更是如此。先寇布并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却发现杨威利书桌上的台式日历已经翻到了24号,今晚就是新教的平安夜了。先寇布洗漱完毕后便出门去了超市,两小时后,先寇布双手提着两个大布袋走进家中,听到开门的声音,杨威利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朝他笑。 “你回来了。” “回来了。超市人真多。”先寇布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怎么不多睡会儿?” “今天有大事要做嘛。”杨威利用手指了指厨房的灶台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先干什么,但是我想,先烧一壶水总是有用的。” 先寇布用宽容的语气说:“没关系,我来就好。” “那就没有意义了。”杨威利叉着腰,撅嘴坚持道:“我也一个人养活了自己这么多年,不能说一点生活技能也没有呀。让我帮你吧,做点什么都可以。” 在杨威利的坚持面前,先寇布只好让步,他想了想,从一个布袋中选出几个鸡蛋说:“那就从打蛋开始吧。” 杨威利和先寇布在厨房中一直忙到下午五点,一顿最基本的圣诞节大餐终于准备停当。两人一起将一道道菜在餐桌上摆好——烤火鸡、姜饼、热红酒、布丁和小面包,面对面坐在正方形的小餐桌前。 “圣诞快乐。”先寇布将红酒杯向杨威利的方向倾斜。 “圣诞快乐。”杨威利将自己酒杯的边缘碰上先寇布的,鲜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荡起一圈小小的波澜。

晚餐结束后,杨威利没有像平时那样回房间看书,而是坐在沙发前和先寇布一同看起了电视里的平安夜节目。胃里的红酒和伏特加开始发挥效力,杨威利慵懒地将整个身子陷进沙发里,略显随意地歪着头,枕在先寇布近旁的沙发靠枕上,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有些不着边际。 “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完整地看完过平安夜的电视节目。”杨威利的身体又向先寇布的方向倾斜了几个角度,他翘起的黑头发已经碰到了先寇布的三角肌,“我其实一直很想看完所有的节目,想看看狂欢的人们到零点是怎么庆祝新年的,但每次都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先寇布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和每次party结尾一样,所有人都抢着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人——或者渴望已久的单恋对象接吻,然后找个房间,或者别的什么私密空间,就像你平时常见到的那些一样。” “我……没见过。”杨威利离开沙发靠背,眨着眼睛看向先寇布,“我没有完整地参加过任何一次party,也没有跟谁去过任何一个私密空间——连接吻也没有过。” “你……没有跟人接过吻?”先寇布有些惊讶,又有些紧张,他直起身,想在杨威利的神情里寻找答案的蛛丝马迹。 “没有。接吻、恋爱和性关系,都没有。”杨威利耸耸肩,伸手挠了挠略显凌乱的黑头发,“说起来——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但八月和你在楼下的那一次,是第一次有人吻我。” 他知道!被揭穿心事的先寇布按住猛烈跳动的心脏,故作镇定地说:“不过,那个吻并不完整。” “对。”杨威利笑了笑,把身体往沙发里埋得更深,“所以严格来说那也不算。” 杨威利歪了歪头,将脸侧向先寇布的左肩,合上的眼皮微微跳动,好像是结束了刚才的对话准备休息,又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开始。这一局轮盘的奖励太诱人,先寇布无法抑制地想要伸手去够那颗星星。那么不可能的事都已经被自己押中过一次,再赌一把又会如何呢?于是,他转头直视杨威利的眼睛,问:“那么,你想要有一次完整的接吻体验吗?” 杨威利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先寇布说:“说不想也未免太假正经了。是的,我是想要的。”说罢,他正过身子,将头枕在交叉的两只手臂下,盯着斜上方的天花板。 “那——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做你的接吻对象。” 电视机里,上一个节目刚结束,下一个节目还没来得及开始,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安静下来。杨威利扭过头,睁大眼睛看着先寇布,他的两张嘴皮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又迟迟开不了口。先寇布见状连忙补充道:“你不用有什么心理压力,只是一个吻,一个试验——就像单身的高中生私下偷摸着练习那样,不用非看成什么亲密关系的契约——” “好。”杨威利打断了先寇布连珠炮似的解释,“好的。不会嫌弃。我——很愿意。” “我吻你?”先寇布恨不得把自己正因狂喜而狂跳的心脏一掌拍扁在地,“我是说——这样你会容易一点。” “不,不用。对你的话——我想我可以做到。”杨威利的黑眼睛里盈满了光,像浮在角膜上的微型银河,“不过,你得让我准备一下,我……有一点紧张。” “好。”先寇布极力不要让自己的表情道破心事,“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闭上眼睛。” “好的。” 先寇布闭着眼,静静地等着。他感到杨威利的手指在沙发坐垫上攥紧又松开,然后又攥紧。终于,杨威利慢慢地凑了过来,轻轻地、迅速地在他的左唇角上点了一点,他感到心里的平原上掀起一阵飓风,强劲的风力将他送向那颗梦寐以求的星星。他睁开眼睛,刚刚完成了半个吻的杨威利正在自己面前羞涩地低着头,额前卷曲的刘海也没能挡住他脸颊上泛起的红晕。 “抱歉,还是有一点紧张。”杨威利的声线在抖动,“紧张得我睁不开眼睛。” 先寇布将修长的手指滑进杨威利的五指缝中,身体前倾,望进杨威利的棕色瞳孔里,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杨威利点点头,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非常愿意。” 杨威利感到先寇布的嘴唇谨慎地、温柔地降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嘴角上,最后覆盖到嘴唇上,像一个手执画笔的画家,小心翼翼又满怀热忱地创作一幅稀世珍品。先寇布吻得那样细密,彷佛要把自己每一缕气息都渗入杨威利的细胞中和血液里。红糖的甜、伏特加的烈和柑橘的浓同他的呼吸一道滑进杨威利的胸腔,打乱了他规律的呼吸,情急之下,他用空闲的一只手紧抓住先寇布的后背。 先寇布扣住杨威利的指尖微微颤抖,他从未感到如此剧烈的紧张和热忱。他细细地吮吸杨威利干燥而柔软的嘴唇,一丝一缕,像一个朝圣的旅人,也像品尝圣水的信徒。他的舌尖轻轻流过杨威利双唇的缝隙,进入他的口腔,他终于尝到了他的味道,是参天的松柏、深邃的海洋,和广袤的星空。他紧紧扣住杨威利细瘦的手指,像一只插进河床中的锚。从杨威利嵌入自己后背皮肤的指尖传来一股灼热的充盈,先寇布难以自持地将停留在杨威利腰间的左手掌滑向更深处。 正当先寇布的两根手指即将扯开杨威利的裤带时,杨威利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掌。 先寇布连忙停了下来,说:“抱歉,我太着急了。” “不,该道歉的人是我。”杨威利换了一个姿势,转而握住先寇布的手,“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 “噢,不。你不用勉强自己,这是你的自由。”先寇布想了想,又用手掌轻柔地抚摸杨威利的脸颊,吻了吻他的额头,说:“我已经很满足了。” 杨威利把头轻轻枕在先寇布的肩膀上,说:“我可以靠一会儿吗?” “多久都可以。”先寇布伸手绕过杨威利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揽得更近些。杨威利双手轻轻环住先寇布的腰,说:“一会儿睡觉时也可以这样吗?” “当然。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反对。”先寇布温柔地对着杨威利的耳朵说道。

4.

先寇布原本以为,1961年下半年的他不会再有比与杨威利重逢更幸福快乐的经历,然而这一年最后六天发生的事告诉他——自己的判断失误了,先寇布甚至需要在每晚睡前杨威利吻过他以后掐自己的大腿,才能相信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自己单恋过头产生的幻觉。第一天晚上,杨威利还显得有一些笨拙,但到了第三天,学习能力超群的杨威利就已经会在吮咬他下唇的同时抚摸他的侧颈了。还好厚实的棉被很好地遮掩了先寇布身体的变化,否则他实在不知道当时当刻应如何收场。 两人的相处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令人心生期待的变化——杨威利开始在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握住自己的手,在帮自己看法条时抵上自己的侧面额头,即使在无法表现亲密的公共场合,他也会在走路时不动声色地用手臂贴上自己的臂膀。先寇布感到莫大的快乐,又不敢喜形于色——他生怕得意忘形会惊动赐福于他的神明,又残忍地将这些快乐收回。 今天是1961年的最后一晚,杨威利和自己在商场完成新年大采购后,提着大包小包的物品走在街头。一些兴致勃勃准备参加新年庆祝活动的市民们开始在西柏林街头聚集,而杨威利和先寇布一致认为,用香甜的朗姆酒和优质的睡眠迎接新年是更舒适的一种跨年方式。 马路对面就是海德曼街,人行道的红灯让杨威利和先寇布停了下来。一阵风吹来,将杨威利左边的刘海吹向另一边,先寇布腾出一只手来,努力将这缕刘海恢复原位。杨威利朝先寇布弯起眼睛笑,随后继续看向街对面发出橘黄色暖光的一扇扇窗户。 “我以前实习时,每天晚上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等红灯,等的时间长了便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对面楼看,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那些居民楼上的灯光。我总是有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每一盏在夜里亮起的灯都是在等待一个人归来。能有一个可以等待的人,不管等不等得到,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风还在吹,杨威利额前的发丝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先寇布抚上杨威利的背,轻声说:“能够被你这样真诚正直的人等待,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是吗?”杨威利盯着先寇布的眼睛,然后,他腼腆地笑了,说:“谢谢你。”

晚饭是从平安夜吃到新年前夕的烤火鸡和饺子,杨威利贡献了尤里安的独家蛋奶酒做法,并被先寇布再次调侃为“只要是有酒精的菜谱都记得很清楚”。杨威利听了,笑着用手指着先寇布见底的酒杯反击道:“你不也是,只要有酒精的饮料都喝得很干净?” 结束晚饭后,两人将餐具转移到厨房。先寇布在厨房洗碗,杨威利则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前的一本推理小说开始看。不一会儿,厨房的水声停止了,先寇布走进客厅,坐到杨威利身边。 “看到结局了吗?”先寇布问。 “还没,不过这一本的凶手很好猜,又是一次障眼法。”杨威利将书合上,放在自己手旁,又朝先寇布的方向挪了挪,将自己的半个身体靠在他的手臂上。 “还有三个小时1961年就结束了。”杨威利说。 “是,时间过得真快。”先寇布附和道。 “也有很漫长的时候。”杨威利的黑眼睛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谢天谢地,你活着,我们还能再见面。” “我们以后会一直见面,直到我走不动了。”先寇布的右手越过杨威利的肩,用手指轻轻卷起他的一缕头发,“那我就派我的狗来见你。” 杨威利把头抵在先寇布的右胸膛上咯咯直笑,说:“你真傻,不用一直是你来见我,我也可以去见你。” “噢……噢,好,那很好。不瞒你说,我现在打心底里觉得活着真好。”先寇布吸进肺里的空气有一些灼热,“只有活着才能听到你说这些。” “是的,只有活着才有期待,或者被人期待。” 杨威利说完便翻起身来吻了先寇布,一反常态地,这是一个极其热烈的吻,似乎嫌侧着的身体姿势别扭,杨威利干脆跨出一条腿,把先寇布围在自己的两个膝盖之间,分别用两只手掌住先寇布的双肩,一口口地尝着他的嘴唇。先寇布没料到杨威利竟然有这样的力气,一时间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幸好沙发靠背撑住了他们二人。他的两个手掌伸进杨威利的衬衣下方,抚摸他光滑而清瘦的后腰。他享受着来自杨威利的热情,任他标记自己的嘴唇、下颌、侧颈。忽然,他感到杨威利一只手的五指从后颈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然后,杨威利含住了自己的耳垂。一阵强电流穿过先寇布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那里……不行。”先寇布感到自己的脸颊一阵滚烫。 “怎么了?”杨威利眨眨眼,不解地看着先寇布,后者足足深吸三口气,才有些犹豫地开口说:“会有反应。” 出乎他的意料,杨威利似乎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将本就坐在先寇布大腿上的身体贴得更近一些,说:“那么——你想不想到床上去?”

先寇布跟在杨威利身后走进了卧室。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揣着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被一个人勾着手指领进卧室,坐上松软的床。之前那些在人声鼎沸的酒吧、萍水相逢的床上的经历对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帮助——他不能、也绝不愿用对待一叶浮萍的态度去对待一座神殿中的神祇。 “我是不是应该先把衣服脱下来?”杨威利盘腿坐在被子上,认真地向先寇布发问。先寇布这才清醒过来,帮助杨威利将上身的毛衣和衬衫脱下来,接着也脱掉了自己的。他伸出手抚上杨威利的侧脸,开始吻他。杨威利的双手轻轻摩挲上他的两个肩胛骨的边缘,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进他的身体内。他的右手抚上杨威利的左胸口,触到了他紧张而剧烈的心跳。 忽然,先寇布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停下来,盯着身下的杨威利说:“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杨威利问。 “尤里安——有没有可能在他的房间里放安全套?” “不知道。我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聊过。” “那楼下的商店现在还有没有可能开着让我去买一盒安全套?” “应该没开了——”杨威利还没有说完就被先寇布摇着头抢过话头,他彷佛一只耷拉着耳朵的金毛犬,皱着眉头说:“那我们今天不能做——” 和先寇布认识九个月来,杨威利第一次用手势打断了先寇布的话,说:“我有。” “什么?”先寇布又惊讶又欣喜地看着杨威利,如果他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现在一定摇得像一台开到最大转速的电风扇。 “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杨威利用眼神指向自己的斜后方,“前几天楼下便利店开门后我去买的,我想,也许总会有能和你用上的那一天。” 杨威利还想说什么,他的声音却立刻被先寇布的嘴唇堵住了。他感到先寇布的吻如一汩清泉,流经自己的唇齿、鼻尖、睫毛、侧颈、喉结和锁骨,最终在自己的胸前回旋流淌,这是一个他从未涉足的世界,他感到细雨的缠绵和烈日的激昂,滚烫的血液从左胸口泵向全身,就连最细的那根毛细血管也在熊熊燃烧。他的右手摸索着握住抚在自己右胸口的先寇布的手掌,任他领着自己数过自己的肋骨,沿着腹外斜肌滑向更深处。 当先寇布的手指即将插进杨威利的裤子和小腹皮肤之间的缝隙时,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抬头看着杨威利,说:“你确定要继续吗?” 杨威利点点头,双手环住先寇布的后颈将他拉近一些,吻上他的额头,说:“做你想做的吧。” 先寇布轻轻扶住杨威利的头,将他重新放回到松软的枕头和床单之中。他抽出床头上一个空闲的枕头垫在杨威利的腰下,说:“这样你会轻松一点。”在他身下,杨威利半弯着眼睛看他,说:“你总是那么温柔。” “是你让我温柔。”先寇布俯下身,让自己的胸膛贴上杨威利的胸膛,在他耳边轻声说:“痛就告诉我。” “我相信你。”杨威利握住先寇布的手。 杨威利终于明白,接受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生命和身体是同样的感觉,一样的热烈、一样的兴奋、一样的羞怯又欣喜、一样的疼痛又充实。他扣住先寇布肌理紧实的后背,他的眼前是先寇布,他的身体里、心里、脑海里也都是他——他在餐桌前说笑时爽朗的笑,他在红绿灯交换时关切地揽住自己的手,他坐在教室角落笃定地看向自己的眼,还有,还有他朝南边飞驰而来时抛在身后的两声枪响。杨威利抬眼看着先寇布,他的力量如此熟悉又如此新鲜,他接受了这股力量,任其在自己的体内冲撞,他感到十分幸运,同时又对命运的馈赠感到惭愧。 先寇布觉得眼前的杨威利彷佛一轮太阳,他细腻的皮肤上泛起的光芒是日冕,他起伏的胸膛中吐出的气息是太阳风,他红润的嘴角里溢出的声音是闪焰。自己这一颗漂泊已久的行星终于被电磁场的引力拉上了一条最完美的轨道,他甘愿绕着这样一颗恒星运动、向前,一同在绚丽的银河中穿梭,再奔向不可预知无法避免的终结。整个宇宙的感情涌进先寇布的心房,他的心脏因迅速膨胀而疼痛不已,他弯下身,深切地拥抱属于自己的太阳,一滴泪从他的眼角坠落,滑过杨威利的侧脸,渗进他乌黑的发丝之中。先寇布微颤的双手捧起杨威利的脸,说:“你美得耀眼。” 杨威利双手使力,揽着先寇布的后背坐起来。他轻轻地擦去先寇布残留在眼睑上的泪水,说:“好好的一团焰火,怎么倒流泪了呢?”然后,他将下巴枕在先寇布的肩上,清晰又迷离的声音抚摸过先寇布的耳膜,说:“点燃我,可以吗?” 先寇布无需用语言回答,他紧紧抱住杨威利,不让一丝空气阻隔他和他的身体。他一寸一寸地攀升,一寸一寸地扩张,一切的一切都化成了玫瑰色的星云,他在这玫瑰色的浩瀚银河中与他交换所有的热烈和力量。他愿意交付,他愿意容纳,这是最完美的圆环,这是最完整的宇宙。

先寇布从不做梦,在那些无事发生的夜晚,他总是拥有沉浸而高效的睡眠。然而昨夜的先寇布,却在无数个绮丽的梦境中迎来了1962年的第一天,当他被逐渐清醒的意识拉开眼皮时,他还能感到自己脸上挂起的笑。 “你醒了?”一旁的杨威利半撑着身子,深邃的黑眼睛弯成两个浅浅的月牙,温和地注视着他。 先寇布起身看了一眼床头闹钟上的时间,有些意外地问:“才7点半,你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 “因为我有问题想问你。”杨威利的笑容越发神秘而腼腆起来,先寇布轻柔地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帮他把头发捋到耳后,问:“什么问题?” “你在东柏林的公寓有多大?” “77平方。” “卧室呢?” “不清楚……大概二十多平方吧。”先寇布有些不解,“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我有一个自私的想法——我想,”杨威利侧过身子,看着先寇布,说:“你要是不嫌弃两个人住二十平方的卧室挤的话,也可以省下租房的钱。再过几年,加上我的那一部分,也许我们可以去伊谢尔伦路看看房子?” 先寇布看着杨威利满足地笑了,他相信即使自己不说,对方也一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End-

2020.4.28

银英丨先杨丨柏林,1961。 1-4

By:LilyLindbergh

起笔于2020年2月26日,春寒料峭中。

1.

清晨的亮光勉强挤过深灰色窗帘的缝隙,在黄褐色的木地板上抛出一条浅金色的线段。线段从地板和墙裙的交界处出发,在一把搭着一些衣物的椅子上折出几个角度后,最终停在一张脸上。这张脸的其他部分仍浸没在黑暗中,让人很难看清它的全貌,但显露在光线下高挺而棱角分明的鼻梁依然暗示着它的主人在过往的人生中没少收到对自己相貌的赞誉——这显然是一只漂亮男人才有资格拥有的鼻子。 男人身旁的被子和床单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那是另一个人,从其起身时带出的一头深褐色卷发和展现的身形来看,应该是一个女人。女人抬起一只脚无声地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轻巧地下了床,在床边的另一把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内衣和连衣裙。五分钟后,女人将压进连衣裙与后背缝隙中的头发向后捋好,走出卧室,用同样轻巧的动作扭开了房间门。 听见房间门被关上后,华尔特·冯·先寇布睁开了眼睛。他熟练地穿上背心和短裤,叠好被子,将床单理得平整,然后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尚不刺眼的阳光透进房间。他转身走进卫生间,在水池前刷牙、洗脸、用一把直齿小梳子将明亮的褐色卷发梳成典雅的形状。衬衣、羊毛背心、长裤被一件一件地套在他匀称的身体上,先寇布走到穿衣镜前,把衬衣的领口理得更加端正。接着,他取下衣帽架上的手套和深灰色毛呢大衣,蹬上黑色皮靴走出了家门。他走过几扇标着号码的房门,转进楼梯间,经过了三个楼层标志牌后,先寇布下到了一楼。一阵风从常年开着的单元楼门中穿过,先寇布刚梳得服帖的刘海发梢在气流的带动下微微颤动。 “今天天气还不错。” 先寇布一边看着灰蓝色的天空自言自语,一边走出了单元楼。

先寇布神色悠闲地在柏林的街上走着——这并不是他的常态,他的工作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假期,而在他这些为数不多的假期中,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都给了他的女伴——不是女朋友,更不是未婚妻,先寇布对建立恋爱和婚姻关系的态度和他对白水煮青菜的态度一样——这甚至无法构成一种选择。也许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自觉地把恋爱和婚姻当作温暖的港湾,先寇布却始终不大能理解二者的意义。在过去的人生中,他只任由数不清的女人在他身边来了又走,并不会刻意拒绝也不会有意留念。他明白,当下一份人事调令送到自己面前,他就会再一次告别当前的生活,开赴下一个驻地——这就是军人生活,是对单调和规律的一万次服从。 在像今天这样既没有工作也没有女伴,连同事酒局都没有半个的日子里,先寇布会到附近的街区走一走。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也没有具体要做的事,只是想做一些预定行程以外的事,如果能遇到一些计划外的惊喜,那可就更好了。先寇布从二十岁开始就这么想着,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迈着同样的步伐,在看上去没什么不同的街道中和同样没什么不同的人们擦肩而过。他盯着人行道上石砖拼接的缝隙,大小相同的正方形石砖井然有序地在自己的脚下铺成一张望不见尽头的网,受这张网的建造者之命,无数块曾经的天然巨石在采石场被开采、打磨,然后运送到这里,安静而顺从地被水泥封进地里,维持着这套小小人行道系统的秩序。先寇布感到胃里一阵搅动,他对这张秩序井然的网感到一种审美上的厌倦。 先寇布抬头看了看周围的建筑,街道两侧的商店正准备开门,早起工作的人们快步穿过腓特烈大街,从东边到西边,或从西边到东边,没有人留意先寇布在人行道上的短暂停留,也没有人在乎他视线所注视的方向,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他用和周围人一样的步频走进了城市的西边。 先寇布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这是他到柏林的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进入西柏林。他并不是一个兴致勃勃的城市旅游探险者,对自由世界也没有特别的向往,只是昨天在午饭时间,他的新东德同事卡斯帕·林兹中校随口对他说:“你还没去过西柏林吧?可以去看看,那边也有很多好看的好玩的。”先寇布点头表示接受他的建议。反正都来了,去看看也无妨。既然人生已经没有办法向上帝要求什么,还是不要再拒绝祂递到眼前的机缘为好。 先寇布在西柏林的街区中一连逛了好几个小时,他在一家路边的商店里买了几瓶酒,中午过后,又走进一家咖啡馆,在里面呆了两小时。见时间已经不早,先寇布打算回去。正当他走在回东柏林的路上时,却被一丝香甜的气味攫住了注意力。他循着香味的方向望向右前方的商店橱窗,两排形状精致的蛋糕陈列在玻璃橱窗内。先寇布忽然想起,当自己的年龄只有个位数时,偶尔父亲的酒卖得好的那个月月末,母亲就会一头扎进厨房,在里面呆上大半天。那一天晚上的餐桌上一定会出现一盘和眼前橱窗里一样精美的甜点,这时父亲便会兴味盎然地从自己房间的酒柜里拿出珍藏的红酒,给母亲、自己和他分别倒上半杯。在先寇布短暂的童年里,这几乎成了他最为珍藏的一截记忆片段。先寇布盯着蛋糕出神,连一个行人差点撞上自己也丝毫没有察觉。蛋糕店的门被打开了,更加浓郁的奶油香味传了出来。先寇布醒过神来,三两步跨到店门前,一把掌住正缓缓关上的玻璃门,走进了店里。 十五分钟后,先寇布终于排到收银台前,他向店主——一位身材微胖,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用手势和简单的英语指向两款三角蛋糕,将一张大额面值的西德马克放到柜台上。店主动作利索地将两块蛋糕装好,礼貌地递到他手上,再拉开收银机的抽屉,从表面摸出几张纸钞和硬币找给他。先寇布一手拿着蛋糕盒子,一手接过钱,正当他准备把钱装进大衣外层的口袋里时,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一脸疑惑地看着店主说道: “您找给了我——一张东德马克?” 先寇布将手上的几张纸钞摊在柜台上,用手指着其中一张说道。店主凑上前来,在几张西德马克中,确实有一张砖红色的纸钞混杂其中,纸钞的发行处赫然印刷着“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的字样。店主的圆脸立刻堆上了尴尬的笑,他连忙向先寇布道歉,说:“真是抱歉,一定是上一位客人拿错了钱,这就给您换。”先寇布制止了他,说:“没关系,反正我也能用上,您把汇率差补给我就行。” 店主再一次向先寇布道歉,低头在计算器上按下一串数字,拉开收银机的抽屉里找出几张零钱交给先寇布。先寇布扬起眉毛,倾身向店主做出一个优雅的道谢姿势,转身离开了蛋糕店。 走在回腓特烈大街的路上,先寇布对今天的一切感到十分满意,他决定在明天上班时把今天买到的酒分一瓶给林兹,再和他聊聊今天的见闻,咖啡馆的女服务生、商店老板的藏酒、样式精美却价格亲民的蛋糕店——还有那个排在自己前面错用东德马克付账的幸运糊涂虫。搬到西边来也不去换新马克,不是钱多得不稀罕去兑的富豪,就是个神经粗大的笨蛋。 先寇布哼着一首轻快的斯拉夫民歌,黑色皮靴有节奏地踏在正方形石砖平铺成的人行道上。

当先寇布正在咖啡馆里品尝咖啡豆的香醇时,一位青年从城市的西方挤上了驶往东方的地铁。 在充满人高马大的日耳曼人的车厢中,这位体格偏瘦,身高不足一米八的青年并不引人注目,只有一头蓬乱的黑发和线条柔和的鼻梁暗示着他的基因来自于欧亚大陆的另一端。他安静地坐在座椅上,专注地读着手中的书,额头前显得略长的刘海不时被车厢的晃动抖落到眼前,他便伸出手将那一缕柔顺的头发拨到额头的侧边。相邻的人起身或坐下,他也只是略微挪动身体,并不愿把眼睛从一排排铅字上移开。在地铁行驶了五十三分钟后,黑发青年将右手伸进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票样的纸条夹进书页中刚完成阅读的位置,把书装进手提袋中,待地铁进站后便起身走出了车厢。 走出地铁站,黑发青年没有像往常一样转向南边,而是向北走去。去年夏天,他的上一个室友与女友订婚后便搬了出去,为了减少一点在柏林市中心生活的成本,他只好寻找下一个合租的室友。而命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当他因为连续拒绝了好几个前来看房的寻租人而无比困扰之际,一位浅色头发、面容精致而姣好,举止十分得当的大学生联系上了他。这位十八岁的少年极其有礼貌,甚至一开口就叫他“Professor Yang”——这让当时还在准备教授资格论文考试的他极其难为情。“等我真正当上教授以后再叫也不迟呀,尤里安。”这位三个月后终于迈上通往教授的第一级台阶的青年挠了挠自己的一头黑发,带着羞涩的笑容对尤里安说。 就这样,尤里安·敏兹——这位来自美国加州的留学生就成了自己的室友。噢对了,后来,当杨成为初级教授后,他也成为了杨威利的第一批学生。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尤里安高兴得跳起来拉住杨手舞足蹈,他兴奋地说:“我觉得你未来一定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教授!” “尤里安,不立足事实证据就得出结论,是历史专业的大忌噢。”杨一半严肃一半戏谑地说。 “我已经和这个事实在一起生活半年了。”尤里安朝杨露出轻松的表情,“说不定以后我会作为‘柏林自由大学著名终身教授杨威利的室友兼学生’被写进你的回忆录里呢?” “你这是捧杀啊,尤里安。”杨威利摇摇头苦笑着回答。 此时的杨威利正在脑海里愉快地翻阅这一段记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环境,直到差一点撞上一个站立在商铺橱窗前的高大男人,他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到了蛋糕店前。今天是尤里安的十九岁生日,作为在过去的大半年里把杨威利陷入收纳危机的公寓整理得焕然一新,还准时提供早晚餐的回报,尤里安绝对值得一个全柏林乃至全德国最好的蛋糕店里的所有蛋糕——当然,鉴于杨威利的收入和二人的胃口有限,他只能在这些精美的蛋糕里挑选一个带走。杨威利熟悉尤里安的喜好,很快他便选中了一款巧克力蛋糕。他从手提袋中抽出一张大额纸币,确认价格后,见还少了个零头,又从西装的口袋中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收银台上,转身走出了店门。 回到家中,杨威利一打开门便见尤里安正端着土豆炖牛肉走出厨房。见杨威利回来,他将今晚的主菜放在餐桌上,快乐地和他打招呼:“老师今天穿这一身西装相当帅气呀!” “我平时穿的夹克衫也挺不错的吧!”杨威利微微挺直腰板,撅嘴试图反驳。他顺手将蛋糕盒子放在餐桌上,说:“不过,上一次穿这一身还是在洪堡的博士授位仪式上,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尤里安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转身跑进厨房,拿出一瓶还有三分之二液体的白兰地和两个酒杯,往里面倒上酒,将一只酒杯递给杨威利,说:“谢谢你对我的照顾,老师。” 杨威利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将手中的酒杯在尤里安的酒杯上碰出轻响,说,“也谢谢你对我的照顾,生日快乐,尤里安。”

2.

作为苏联派出的军事顾问,华尔特·冯·先寇布的工作并不复杂——参加会议、指导部队训练,以及准备未来的岗哨布防,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完成规定的工作,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三十五岁的他甚至不能感到无聊——除了这条路,他还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吗?只是当他盯着办公室的天花板时,脑子里偶尔会溜出一个细弱的声音,问他自己的人生是不是真的就将顺着军人这条直线永远延续下去。 一阵敲门声把正在旋转两头铅笔发呆的先寇布拉回了现实,卡斯帕·林兹中校走进办公室,和他对接工作。两个月后将会有一支华约部队进入东柏林,林兹需要向先寇布确认部队的兵员情况。这部分工作没什么新意——接收一支从莫斯科来的部队的办法,罗曼诺夫时代和赫鲁晓夫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同。先寇布按部就班地和林兹对接每一个步骤,再次确定没有纰漏后,交待林兹按计划执行。 林兹向先寇布行军礼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迟疑了几秒钟后开口说道:“先寇布上校同志,你对戏剧有兴趣吗?” “一般吧,之前看过一些。”先寇布有些疑惑地看着林兹,“怎么了?” “啊,是这样。我上个月前在国立剧院预定了一张今天的戏票,可昨晚我才在朋友那里得知画廊有一个我很感兴趣的新人画家的画展,他暂时还没什么名气,所以展期很短,到今天就结束了——”林兹朝先寇布眨眨眼,说:“正好这是一出苏联戏剧,于是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先寇布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光,他回答道:“好啊,谢谢你的好意,我把票钱给你。” “那倒不用,你上个月不还给了我一瓶Badisch Rotgold吗?就当是我的回礼吧。”林兹爽快地摆摆手说,从左胸口处的口袋里抽出一张戏票递给先寇布,“伊万·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林兹将戏票交到先寇布手中便离开了办公室,先寇布神情愉快地将戏票翻到正面,阅读票面上的信息——下午三点,国立剧院,至少提前一刻钟进场。先寇布翻开日程本确认今天的工作:如果动作够快的话,他早上就能完成今天的全部工作,中午还能回家换上正装——毕竟,带着苏军红黄相间的三星肩章走进剧院,很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先寇布暂时还没有在三十五岁的这一年里搞出点什么大事的打算。

座位在一楼13排7号,先寇布身着黑色西装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抬腕看表,14:30,远处舞台上的布景正安静地等待观众陆续进场。不一会儿,先寇布右边的座椅坐下了一对青年情侣,两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本场演出的导演和演员。先寇布用他仅有的德语水平,勉强听懂这是一个东德剧团,至于演职人员,他实在不甚了解。 周围的人声渐渐变得嘈杂起来,先寇布四下张望,大部分座位已经被观众填满,人行通道上的人们也在试图尽快找到自己的座位,先寇布所在的这一排只剩下自己左边的一个空位。已经14:43了,也许这个座位原本的主人也有和林兹类似的情况,又不像林兹那样幸运地转让了戏票。 忽然,几声听上去有些清癯的“Entschuldigung” 由远及近传进先寇布耳中,紧接着,他感到左侧座位一阵晃动——一个青年坐到了自己身边。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黑色的头发,略显细瘦的手指,上身套着一件看上去有一些年月的深褐色夹克衫。亚洲人?先寇布心底生出一些好奇,尽量不动声色地把头向左又转动了几个角度。黑头发的青年显然是跑着过来的,他脱下夹克衫后,便在座椅上压抑不住地喘气。先寇布看着身旁青年的白色帆布鞋,觉得有些好笑,穿帆布鞋和夹克衫来剧院,现在的小孩相当自由奔放啊。不过他并不想做礼仪卫道士,在华沙时就有人批评自己的言行是“故作姿态的贵族做派”,结果被他在餐厅里狠狠奚落了一番。先寇布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妄下评论,也不愿意对别人评头论足。于是,他正了正身体,将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中央的巴扎罗夫身上。 先寇布想起来,自己曾经看过这一部戏,是母亲带自己去看的。那天傍晚,母亲拉着自己小小的手,提着肉和菜准备回家。在路过城中唯一一家剧院时,她停了下来,盯着剧院外张贴的海报看了很久。接着,母亲松开拉着先寇布的那只手,开始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又一张零钱。母亲将手中的钱反复数了三遍后,她再一次拉起先寇布的小手,说:“我们今天去看屠格涅夫小说改编的戏剧好不好?”年幼的先寇布不知道什么是屠格涅夫的小说,也不知道什么是戏剧,他只知道那一天母亲望向他的宝蓝色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光亮。一小时后,这些光亮又都化作母亲眼眶里的眼泪,汩汩流下她鹅蛋形的脸颊。先寇布自诩在三十五年的人生中见过叶尼塞河以西所有类型的美人,但她们谁也美不过那个时候的母亲——那是宛如稀世水晶摔碎在地上时所散发出的忧伤而耀眼的光芒,先寇布在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美。 九岁的先寇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流泪,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求他向父亲隐瞒。“不要说我们去了剧院,你爸爸会伤心。”母亲这样对他说道。先寇布点点头,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对自己提出奇怪的要求。当她一个人在卧室里,打开衣柜深处的一个棕色皮箱,从里面捧起一张黑白照片,抚摸那双浅粉色缎面芭蕾舞鞋时,她总是擦掉脸上的眼泪,对静静立在卧室门口的先寇布说,“不要告诉你爸爸,他会伤心。” 二十六年后,离开家乡已二十四年之久的先寇布坐在东柏林国立剧院的座椅上,看着一张张日耳曼面孔出演屠格涅夫小说改编的戏剧,他总算明白了母亲的眼泪里到底装着什么。他的心中涌上一股没来由的乡愁,继而又在心底嘲笑自己,连故乡在哪儿都不确定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谈乡愁? 忽然,他感到身旁的黑发青年将右手抬了起来,他的食指弯曲着擦过自己的右眼角,脸颊上隐约泛着几点光。先寇布微微扭头又瞥了他一眼,这一回,他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些同情。也许自己身旁坐着的,也是一个有着满腹心事的异乡人吧。 演出结束了。观众开始依次离场,先寇布也准备离开。他起身理顺被压出些微褶皱的背心下摆,转身去拿搭在座椅上的西服外套。这时,他发现一件深褐色夹克衫正斜搭在邻座的扶手上,而夹克衫的主人——那个穿白色帆布鞋的青年已经不知去向。先寇布穿上自己的西装外套,将邻座的夹克衫拿起来,试图找到这件夹克衫所有者的个人信息。果不其然,先寇布在夹克衫的左边口袋中找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打开笔记本后,先寇布却傻了眼——这上面全是自己看不懂的方形文字,偶尔有几个数字和箭头,看在先寇布眼里也毫无头绪。哎,真是个倒霉的糊涂虫。先寇布想起两个多小时前青年忙乱的模样,又想起他脸颊上的点点水光。为了让你今天不那么倒霉,我就姑且等你一刻钟吧。先寇布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在座椅上坐了下来。 剧场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先寇布和一个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先寇布左右张望,也没有见到刚才那个黑发青年的身影。先寇布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十七分钟了。先寇布有些遗憾地拿起夹克衫,准备出门后交给剧场的工作人员。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伴随着一阵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一个清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啊,您好!这是……我的夹克衫?”,先寇布抬起视线,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眼睛。这回先寇布看清了他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确实是一张亚洲人的脸。先寇布客气地将夹克衫递给他,对方朝他露出温和而友善的笑容。 “谢谢你。”青年将夹克衫套在身上,忽然他像明白过来什么一样,抬头问已经站起身来的先寇布:“Sein Sie hier geblieben bis ich zurückkomme? ” 先寇布匮乏的德语水平显然无法支撑他继续对话,他只好换上华约国家通用语尝试和青年交流,“Русский?” “Xорошо!”黑发青年开始说起俄语来,和先寇布之前遇见的一些说俄语的日本人不同,他的发音十分准确和流利。结合他爽利的脸型和目测至少175厘米的身高,应该是个来自中国北方的人,先寇布在心里暗想。 “能找到可以交流的语言太好了,我还在懊恼今天怎么就偷懒没有带便携字典出来。”黑发青年轻呼出一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刚才是想说,我的夹克衫里还有一个用了好几年的笔记本,上面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谢谢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回来。” “不客气。”先寇布回答道,少顷又补充道:“毕竟你一个大学生来这里读书生活也不容易。” 黑发青年愣了一秒,随即有些羞涩地笑起来:“我不是大学生,我已经三十二岁了。” “真的吗!”先寇布的瞳孔迅速缩小,他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眼前这个自称已经三十二岁的青年,发出惊叹的声音:“你们亚洲人长得太年轻了,我以为你才二十几岁。” 黑发青年又一次羞涩地笑了。然后,他向先寇布伸出手,说:“我叫杨威利,在柏林自由大学工作。” 哦,西边的人。先寇布一向警觉的眼珠转了转,依然客气地与杨威利握手,“华尔特·冯·先寇布,在苏——体育馆工作。” “你好。”杨威利的眼神在先寇布脸上稍作停留,很快便收了回来。“那么,为了感谢你救了我的夹克衫和笔记本,我可以请你吃晚饭吗?”

下午六点的柏林已是夜色朦胧,橘黄色的路灯和马路上的车水马龙代替银河在人间划出一道道流光。杨威利神情自然地走在先寇布的左侧,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正随着他的步频轻轻晃动,他的步子迈得要慢一些,先寇布需要稍微控制自己的速度才能和他保持一致。他跟着杨威利穿过主干道,绕过两个街区,走进一条静谧的小巷,在一家装修简约的餐馆前停了下来。 先寇布抬头,一块用艺术字体写着“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 的招牌直冲向他的眼睛,从军多年的防备本能让他立刻一手摸上腰间——却反应过来今天并没有穿军装,也没有配枪,他带着惊讶和防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在中国南满长大的,我爸爸有几个常常见面的俄国朋友,小时候我老是被他带到饭局上蹭吃蹭喝。”杨威利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神态自若地领着先寇布走进餐馆,“读大学时,这家店的饭菜数量和价格都拯救了比现在更穷的我,以至于我对这里一直抱有一种朴素的感激。每次到东柏林,我都会过来一趟。” 先寇布为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愧疚和好笑,自己对黑头发的东亚男青年又没有什么特别嗜好,克格勃实在没有必要派一个看上去在身体对抗上完全不是自己对手的人来接近自己。为了缓解也许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尴尬,先寇布轻轻咳了一声,说:“真巧,我母亲也是俄国人。” “那太好了,看来我今天是带你来对了地方。”杨威利愉快地说,在一张落地窗旁的正方形餐桌一头坐下,拿起自己面前的菜单又放下,说:“今天应该让你点菜。” 先寇布按照两人的饭量点了菜单上自己感兴趣的菜,半小时后,服务生将餐盘陆续端了上来。自从盟军占领柏林后,先寇布就一直派驻在东欧各地,正宗的俄式菜已经成为只有在偶尔想起母亲时才会泛起的味道。旧事不可追,先寇布没有过于积极的兴趣去缅怀过去,然而,当他咬下一口奶酪方包时,还是不自觉地从嘴角溢出了一声赞叹。 “是不是很棒?”杨威利半弯着黑眼睛看着对面先寇布脸上掩饰不住的惊喜,有一点兴奋地问道。 先寇布一面认真地点头,一面细致地咀嚼,让奶酪的浓郁和黑麦的清香充满口腔。他甚至不清楚此刻的自己到底是在接受杨威利的感谢,还是在承蒙他的恩惠。他心中的警惕放下了一半,开始仔细而平静地观察眼前的人。他之前见过一些中国人,到莫斯科留学的大学生或是讨生活的劳工们,杨威利长得和他们很相像,却又拥有和他们不一样的气息。到底哪里不一样,先寇布暂时也说不上来。把自己餐盘中的食物解决了一大半后,杨威利终于发现先寇布在观察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问:“怎么了?” “啊,没有。”先寇布有些抱歉地缩回了视线说道,“我只是在想,你和我见过的一些中国人不太像。” 杨威利浅浅地笑起来,说:“那是因为我不完全是中国人——我妈妈是日本人。当时日本政府鼓励向中国东北移民,她就跟着我外公外婆举家从札幌来了长春。不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对她的印象其实很模糊。” 不过可以确认的一点是,你母亲一定是一位美人。先寇布强忍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冲动,回答道:“原来如此。”然而这个疑问的解答却激起了他更多的兴趣,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又是为什么来德国呢?” “因为在美国领事馆总是排不上号,战争又一触即发。”杨威利低下头,用叉子叉起一小块馅饼,却没有送进嘴里。 “哦,中日战争。”先寇布说。 “不,中国内战。”杨威利用叉子将馅饼一分为二。 “啊……”先寇布明白了一些,低头开始咀嚼另一块面包。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有些急切地向杨威利确认:“那你的父亲呢?他跟你来德国了吗?” “没有。”杨威利摇了摇头,餐盘中的馅饼已经被他分成了更小的碎片,“只拿到了一个赴德名额。他留了下来。” “你家在——”先寇布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长春。”杨威利仰头喝了一口伏特加。 “实在抱歉……我没想到……”先寇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埋怨自己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对人的身世好奇,也埋怨自己不动动脑子,一个中国人,在这样的年代,几乎跨越一整个欧亚大陆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谋生,还能是因为什么。 “没关系,我平时也没有什么机会讲,你能懂我已经很感激了。”杨威利抬眼看向先寇布,后者在接收到那一束视线时感觉到一丝灼烧的疼痛。先寇布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惶恐,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杨威利这样的人,这个人如果不是他见过的演技最好的克格勃,大概就是目前地球上最正直的人了。不管前者还是后者,先寇布心中那股渴望未知和刺激的兴味都已经被吊了起来。 “我就住在夏洛滕大街49号,工作也在附近,没有大项目的时候都挺闲的,你要是愿意,下次来这边还可以来找我。”先寇布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钢笔,在餐巾纸架上抽出一张来写下地址和门牌号。“给我写信也行,只是记住不要贴太好看的邮票,否则我会被邮差烦死。” 先寇布写好地址,将纸巾折成一只天鹅的形状,用手指将这只天鹅滑到杨威利面前。看着杨威利将这只静止的白天鹅仔细地夹进口袋中的笔记本里,先寇布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家就在那边,穿过马路就到了。” 当先寇布和杨威利走到腓特烈大街时,杨威利停了下来,指着马路另一头说。先寇布点点头,说:“今天谢谢你的晚餐。” “应该是我谢谢你。下次见。” “下次见。” 先寇布站在路边看杨威利转身向腓特烈大街的对面走去,自己也转身走向腓特烈大街的另一边。柏林的夜晚总是五光十色,喧嚣吵闹,令人眼花缭乱,此刻的先寇布却感到今天吹过自己身体的西风带上了一丝温柔与平和。他将领口处的领带拉松一些,好将身体里的热气放出来。大概是因为春天要来了,所以连晚风也不那么凉了。他一边欣喜地走,一边这样想着。

3.

两周后,先寇布下班回家时,在邮箱里发现了杨威利的来信。白底红框的信封上,是用黑色钢笔写成的几行清隽字体。先寇布首先看向寄信人的地址,海德曼街,离自己的住处很近。他打开公寓门,把其余几封信件随手放到进门处的五斗柜上,然后,用裁纸刀裁开信封口,抽出了里面的雪白色信笺纸。 杨威利在信的开头礼貌地寒暄了一番,然后写道,他在5月5日上午会到东柏林来,问自己是否有时间和他见面。“我大概能在早上12点结束要做的事,其余的时间都很闲。如果你有时间,也想在市区走走,请给我回信。”杨威利在信中写道。 先寇布在脑海里快速翻阅周五的工作——行政会议可以挪到早上九点,卫戍部队常规让林兹负责,布鲁姆哈特是个可靠的小伙,军队训练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离军区阅兵还有一个月,时间还来得及。更何况只是半天时间,就算说自己宿醉了,苏联庞大而漏洞百出的官僚系统也还不至于容不下一个旷工半天的中级干部——不过,要是真容不下,倒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脑海中的先寇布一脸坏笑地说。他坐到书桌前,从抽屉中找到一沓没有单位名称的信笺纸,快速地在纸上写起回信来。

星期五下午一点五十分,先寇布一身便装站在柏林洪堡大学门口的威廉·冯·洪堡雕塑前,用机敏的眼睛在往来的人群中搜寻一张特定的亚洲人面孔,杨威利的模样在他的脑中有些模糊了,但他始终记得那一双眼睛,知性又神秘的黑眼睛。菩提树下大街的一张张脸从先寇布期待的视线中经过,这里面没有一张属于杨威利。先寇布低头看表,已经13:59了,他的心中有一点紧张和失落。 “先寇布先生!”一个干净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先寇布猛地扭头,杨威利身着一套深褐色西装,西装外套下面是一件没有系领带的纯白衬衣,也许是因为午后气温有些升高,衬衫领口的两颗纽扣都打开了。他的胸口略微起伏,脸颊上隐约透着淡淡的红色。先寇布露出柔和的表情问道:“你跑过来的?” “嗯。”杨威利点点头,“我从侧门绕过来的,大老远就看见你在等,怪不好意思的。” “啊,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也没有什么事,也从来没有来过洪堡大学,就当观光了。”先寇布用尽量自然的神情回答道。 “你不是在这附近工作吗?”杨威利随口问道。 先寇布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撒的谎,强作不动神色地解释道:“我——是去年才从波兰过来工作的,平时也不太出去玩,对周边不是很熟悉。” “这样……那我可是有一条绝佳的洪堡大学观光路线,要不要体验一下?”杨威利半弯的眼睛里透出光,“这里曾经是普鲁士亨利亲王的宫殿,我是历史系毕业的,可以做你的免费解说。” 先寇布连忙点头,让杨威利领着自己走过一片经过精心修剪的草坪,走进了柏林洪堡大学内部。 杨威利用细致但并不晦涩的语言向先寇布介绍周围的建筑,语速不快也不慢,这让他感到很舒服。自从他离开圣彼得堡后,他去过许多曾经有历史,或正在发生历史的地方,但他从来不愿多想,只是对那些静静承载着人类世界喜怒哀乐的遗迹们投过漫不经心的一瞥,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军旅生活中。对他而言,历史是一个过于沉重又过于炽热的事物。 “你对这里很熟悉呀。”在听完杨威利对黑格尔广场的介绍后,先寇布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那是因为我——”杨威利带点顽皮的声音突然停止,他迅速地转移到先寇布的右侧,将贝雷帽的帽檐拉低了下来,对先寇布说,“挡住我一点。” 往哪边?先寇布刚想问,随即就看到问题的答案从路的对面朝他俩走来——一位身着黑色礼服,面相严肃、下颌紧收的老人。先寇布将身体微微侧向杨威利,不动声色地将两人往路的另一侧挪动。上帝保佑,当老人和两人交会时,先寇布身后有几个大学生主动上前向老人鞠躬问好,先寇布见势向杨威利使了个眼神,两人迅速逃离了现场。 “哎呀,好险。要是被他看到就惨了。”杨威利惊甫未定地自言自语,见先寇布一脸疑惑的表情,他解释道:“他是这里的历史系主任,也是我曾经的老师之一。” “你说的在柏林读大学,原来是在这里!”先寇布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杨威利对他说的话。 “对,从46年开始,一共读了十一年。” 杨威利顺好气,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语调。 先寇布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杨威利对这里的一切都如数家珍,也大概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对东柏林念念不忘。但还有一件事,他仍不明白,“既然他是你的系主任和老师,你为什么要躲着他?” “他们一直希望能有一个日裔来研究日本史——这样在语言和文化上会少很多障碍。但我担心政治局势收紧会影响这里的学术自由,也不想讲太多‘主义’,所以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后还是接受了柏林自由大学的聘用。知道这件事以后,他就不再允许我来这里参加任何学术会议或者讲座了,即使是旁听也不可以。”杨威利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所以,简单来说就是——我很荣幸地上了柏林洪堡大学历史系的黑名单。” 划清界限,党同伐异,排除异己……这些事先寇布已经快见得麻木了。原本以为国外——尤其是知识界会好一些,看来也没什么差别。然而先寇布还是有些不明白,他盯着杨威利的一身黑西装说:“可是你……你今天不是来洪堡参加学术会议的吗?” “是呀!他只是不允许‘杨威利’来参会而已,我在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认识几个洪堡的大学生,他帮我借到了一张洪堡哲学院的学生证,所以——”杨威利掏出学生证看了一眼,继续说,“我今天是弗里德里希·保罗·哈曼。”杨威利调皮地笑了,像一个对老师做了恶作剧的学生。 先寇布被杨威利挤眉弄眼的德语腔逗乐了,他也笑了起来。之后,杨威利领着他穿过一条街,指着街对面的一座尖塔说:“我们的远处是柏林电视塔,我们的脚下是绍尔兄妹大街。” 先寇布听说过绍尔兄妹和“白玫瑰”这个组织,是有一次午饭时布鲁姆哈特偶尔提到的。汉斯和苏菲,慕尼黑大学学生,参加过纳粹德国的国家劳役营,后来组织了反希特勒的白玫瑰反抗运动。先寇布追问兄妹俩的结局,布鲁姆哈特答道,死刑,斩首,是人民法庭的判决。 “人民为求生存亲手杀死了英雄,之后为求救赎又来缅怀英雄,这就是人性吗?”先寇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要那么激烈,他微微歪头看向杨威利,后者没有要表达意见的意思,只是继续带着他往西走了一段,然后往南边走去,继续完成这条环形路线的另一半。他依然在为先寇布作细致的讲解,先寇布偶尔会提一点问题,杨威利便会回答,或者两人对着街边的一些景致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这样一路往南走到了一处开阔的广场前。 “倍倍尔广场,当年纳粹烧书的地方。”杨威利双眼盯着广场上一块块长方形地砖,市政早就把这里的地面洗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焚烧的痕迹。广场上的灯光落进他深棕色的瞳孔中,彷佛一簇簇燃烧的火。 “一开始烧书,到后来就烧人。”先寇布叹了一口气,彷佛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另一团火,“到处都在消灭异见和异见者。希特勒这样,斯大林这样,全世界都这样——现在的东西德也一样,也只不过稍稍披上了一层文明的外衣。人类的历史总是往复循环,每一个一百年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围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异常安静,先寇布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用什么语气说出以上的话,他忙说道:“抱歉,我失言了。” “不,你没有说错。人类从来没有真正地实现过大同,人性也许有相似,但人与人却很难相通。但我想,人类要走向和平与繁荣,也许并不需要这样绝对完美的互相理解,只要能在彼此尊重的前提下友好共生,就是最理想的社会了。正因为如此,以理性和理解为前提的交流才显得尤为重要。”杨威利转过头来,如水的视线流进先寇布的瞳孔深处,“你看,我和你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民族,我们不也在一起和平共处了好一段时间吗?” 先寇布思索了一秒钟,然后说:“看来我们在一个人类最小规模的社会里实现了你想要的理想社会。”杨威利听完,咯咯笑起来。他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对先寇布说:“是的,谢谢你满足我的愿望。不过,我更想让你看的其实是这里。” 先寇布顺着杨威利眼神示意的方向望去,一栋透着庄严和宏伟的三层建筑矗立于眼前,顶层的雕像、窗户上的彩色玻璃画,和人们穿过广场时安静的脚步声,无一不给先寇布以一种肃穆的神圣感。 “这是洪堡大学的法学院。”杨威利解释道,“我觉得你像是会喜欢这里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先寇布在脑海中仔细搜索自己是否给杨威利说过类似的话,然而一无所获。 “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杨威利的语调不重,语气却很肯定。 “我……正直吗?”先寇布自言自语道。还有什么人用这个词来形容过他吗?他的父母亲还没来得及活着看到他的人格成形就匆匆离世,他的战友们说他英勇,他的女伴们说他绅士,他的男同事们说他风流,他的下属说他有干才,不喜欢他的上级说他不服管教,他活了三十五年,头一次听见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说他正直。 “我是这么觉得的。”杨威利不自觉地点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 先寇布感到自己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了上来,他想开口,却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声轻轻的“谢谢”。 先寇布和杨威利走出倍倍尔广场,往施普雷河的方向走去。太阳渐渐滑下地平线,橘红色的晚霞在蓝紫色的天空中晕开。先寇布觉得有一些热,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搭在手臂上,两个人迎着从河面吹来的风,不疾不徐地走着。 “我很喜欢这条路线,每次走都像是在历史中穿梭。”河风将杨威利额前显得略长的刘海吹向两侧,散发着暖光的晚霞映在他脸上。 “我——不太懂历史。” 先寇布没有完全说实话,他其实是对历史感到厌倦——准确来说,是对自己见到的历史感到厌倦。从他记事以来,他看见的历史是权力的倾轧、人性的沦丧和一个一个被榨取被磨碎的普通人,历史的车轮从时代的身上碾过,引起那么多的哭号、嘶吼和悲愤,可只要再下一场雪,所有的车辙、鲜血和眼泪就会被彻底覆盖,人们又恢复了往常的麻木、冷漠、和自私的快乐。如果这就是历史的话,那公义的位置在哪里?人的位置在哪里?对这样日复一日血流成河的历史,他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但是—— 但是杨威利展现给先寇布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历史。在今天以前,他从不知道历史竟然还可以是理解与和平,像静谧又温柔的海,容纳了所有来自东西南北天上地下的不同水滴,一齐汇入大洋,又从水中孕育出全新的生命。真的会有这样的历史吗?不同社会、不同文化、不同意识形态下的人真的能够互相理解吗?他注视着正对着路边的一只雪纳瑞挤眉弄眼的杨威利,一张与大学生无异的年轻脸庞上却镶了一双深远睿智的明亮眼睛。自己没读过太多书,真的不太懂。先寇布想,也许杨威利才是真正懂历史的人。 “但是我喜欢听你讲的历史。”先寇布对杨威利说,“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你让我好奇。” “是吗?谢谢你这么说。”杨威利用柔和的表情说,“多数情况下非历史专业的人都觉得我有一点无趣。” “不,我觉得你很有趣。”先寇布抢在杨威利说下一句话之前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才是一个无趣的人。” “不,我觉得你也很有趣。”杨威利朝先寇布眨眨眼,“你要是做销售,一定是营业额最高的明星销售员。我就不行,我可能会因为一件商品也卖不出去而被解职。” “你才不会,你有一种隐形的引力。”先寇布笃定地看着杨威利的眼睛说,“我倒觉得,卖不出去商品并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你懒得去敲客户的门。” 这回轮到杨威利愣住了,一秒钟后,他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你好像也没有说错——不过,要我说,你也不太像是会主动敲别人家门的人。” 被再一次说中的先寇布放弃客套哈哈大笑,说:“但是我只要认准了门就会一直敲下去,被敲门的人得有心理准备啊!” 先寇布说完,两人站在路上捧着肚子笑了一会儿。当先寇布终于从笑声中喘顺气,他又说:“不过因为我因为工作原因老是要去不同的地方,自己休假时反而不太喜欢到处跑了。” “噢……”杨威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你去过西柏林吗?” “就去过一次,去那边很麻烦,还得换货币。”先寇布诚实地说。 “啊,那倒是。”杨威利感同身受地说,“我就经常因为在东西柏林用错货币而闹笑话。为此,尤里安——我的学生兼室友还专门分别为我准备了两个钱包,一个标着DDR,一个标着BRD。” “管用吗?” “尤里安在的时候就管用。”杨威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先寇布想起上上个月在西柏林蛋糕店的事,说:“这么说来,我去西柏林的那一次就在蛋糕店里遇到了一个用东德马克的人。” “什么时候的事?”杨威利顿时来了兴趣,他好奇地询问道。 “三月快结束的时候吧,在波茨坦广场附近。”先寇布试图更加努力地回想起当时在蛋糕店的情境,却实在找不到一点关于“那个用错东德马克的糊涂虫”相貌的信息。 “那可能真的是我!”杨威利大笑起来,“看来我们在剧院见面之前,很有可能就已经见过一次面了,真是有缘分!” 先寇布也更愿意相信这样的可能,他甚至开始在心底埋怨自己为什么第二天早上就把那张东德马克交给了书报亭的销售员。 “为了庆祝这样的缘分,下次我们就在西柏林见面吧。” 先寇布提议道,“不过在那里更需要你做向导了。” “我很乐意,不过我也只对历史相关的景点熟悉一些。”杨威利用撑开的食指和拇指抵住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去过西柏林的斯潘道城堡吗?” 见先寇布摇头,杨威利接着说:“我很喜欢那里的意蕴,你有兴趣的话我们五旬节的时候可以去看看。 “五旬节不行。”先寇布还没有忘记六月初的阅兵,他计算了一下日期然后说:“六月十号以后应该可以。”接着,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问杨威利:“你有纸和笔吗?” 杨威利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摸出自己的钢笔递给他。先寇布接过来,用花体字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随时可以打来,只要我在家都会接。” “对了,我们还可以打电话!我也把我家的电话号码给你。”杨威利忽然意识到自己家里也有这样一台通讯设备,准备撕下一张笔记本内页纸写号码,却被先寇布制止了。他摊开自己的左手掌,说:“别撕坏笔记本,写在这里就好。” 杨威利拉过先寇布的左手,将自己的左手掌放在下方作支撑,用拇指轻轻地夹住先寇布的三根手指,停在中指指肚上。先寇布感到铱金笔尖在自己的掌心小心地按压和滑动——大概是执笔人害怕金属笔尖划伤自己的皮肤,这让他的手掌因为痒而微微颤动。最后,杨威利在数字的下方简单地落了一个“Я” 。先寇布将手掌转过来,低头注视着这个停在自己无名指附近的代表杨威利的符号,他感到皮肤下的血管在震动,一股股热烈的血液正被泵进他的心脏。

4.

先寇布有一辆二手黑色大众1型小轿车,是他到柏林后从一位工程师手上买的。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整个交易过程中,工程师都显得很焦虑,连讨价还价也心不在焉,唯一坚持的交易条件只有两个:美元、全款付清。提车时,先寇布终于忍不住向中间人询问原因,中间人不以为意地说:“他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现在有钱有门路的人都在往外走。我上一单是个私人诊所的医师,他们一家人去了瑞士。” 先寇布最终没有向中间人亮明身份,也没有报告这起极有可能发生的逃亡事件。他既不在乎东德社会人才外流,也对这样的举报行为没有半点兴趣,他只是一名苏联派驻东柏林的军事武装人员,接受任务,执行任务——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内容。 先寇布平时把这辆小轿车停在自己的公寓楼下,公寓管理员大概知道他的职务——当然,公寓管理员知道这栋楼里所有住户的工作、职务、感情状态和外遇对象——竭尽全力给他用最快的速度办理了停车票。他只有在不工作且需离开市区时才会偶尔用到这辆车——当他执行任务时,他有自己的军车和勤务兵司机,而日常在市中心附近活动时,他更愿意步行。 先寇布从公寓中提了一桶水走到自己的车边,将毛巾放进水桶中打湿再拧干,仔细地擦拭起车身积灰的部分来。半小时后,黑色甲壳虫已经被擦拭一新。先寇布将毛巾扔进已经见底的水桶里,走到车尾打开汽车后备箱,从一个方形小箱子中拿出蜡油和软毛刷,认真地在汽车漆面上刷起来。 “哟,上校同志,亲自擦车哪?”一个蹬着红色细高跟鞋,身穿红底白花连衣裙的女人停在先寇布的车位前,用亮丽的女声同他打招呼。“你的小勤务兵呢?” “约会去了。”先寇布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身材姣好的女人,又继续低下头给车打蜡。 “这话说得。”女人咧开嘴笑了笑,“勤务兵都去过小周末了,你倒是在这里和铁家伙打得火热。”女人朝先寇布抛出一缕眼波,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花花公子终于开始严肃约会了?最近在酒吧很少见到你。” “啊,最近工作比较忙,不敢玩太疯了。”话是搪塞的话,但先寇布的语调却将内容说得十分正式而圆滑。 “噢,阅兵嘛,懂了。有机会再见咯!” 艾玛是一个非常懂气氛的成年人,她挥挥手便准备离开。临走前,她的蓝眼睛转了转,凑到先寇布眼前扑闪着浓密的长睫毛说:“祝你们俩玩得愉快。” 先寇布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是向艾玛报以礼貌的微笑,又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到汽车漆面上。 “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先寇布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想。

第二天一早,先寇布便起了床,他一头扎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又用吹风机将一头明亮的头发吹得更柔顺和蓬松,接着,他从衣柜中挑出一条淡米黄色长裤和一件浅蓝色竖条纹短袖衬衫,在门口五斗柜上拿起两串钥匙和一个小布袋,走出了门。 先寇布按照杨威利事先给的地址开进了海德曼街的临街车位,他的油门踩得勤了些,到达时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三分钟。先寇布将车熄火,拔出车钥匙下了车,准备先在附近逛逛。在小商店里,他买了一包烟,想了想又从货架上拿起一条口香糖。走出商店后,他开始向杨威利家的方向走去。 先寇布在人行道上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那个令自己印象深刻的身影。他上身着一件纯白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纯黑的棉布长裤,脚上穿着在剧院时的那双白色帆布鞋,脱下春天的外套后,他显得更瘦了。他在书报亭前拿起两份报纸,掏出几枚硬币递给老板后,将报纸放进帆布斜挎包中,俨然一副大学生的模样。先寇布三两步上前,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清来者后,杨威利露出亲切的表情向他问好。 先寇布带杨威利来到自己的车位前,后者看见这辆此刻正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的黑色甲壳虫,忍不住夸道:“你的车比我的书桌桌面还要干净。” 先寇布不能告诉杨威利昨天他是怎样细致地给这辆车打了蜡,只好避重就轻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款小型车——提速快,密封式底盘,唯一的缺点就是驾驶室没有引擎缓冲,如果撞到车头,司机死亡率比其他车型要高。不过我喜欢,这样比较刺激。” “衷心祝愿你一生都不用感受这样的刺激。”杨威利双手合十朝先寇布说。 先寇布朝杨威利做了个鬼脸,走上前为他打开副驾驶室门,用一个优雅的姿势将杨威利请进副驾驶室,再关上车门,绕到车的另一边,坐上了驾驶座。一分钟后,黑色甲壳虫以马路的最高限速行驶在车行道上。

二十五分钟后,先寇布将车驶入斯潘道区,将车停进在斯潘道城堡入口附近。先寇布和杨威利同时推开车门,踩在西柏林西端的土地上,呼吸着市郊的新鲜空气。 “曾经的德意志帝国军火工业中心,现在收押了纽伦堡审判的战犯。我之前和尤里安来过一回,他当时在写纽伦堡审判的学术论文,又正好临近圣诞节,我们就来这里的圣诞集市逛了逛。”杨威利和先寇布并排走在斯潘道城堡的内部,随心所欲地聊着天。 “你和尤里安关系很好嘛。”先寇布试图在脑海里描绘一个叫做尤里安的大学生应该有的形象。 “我生活的一大半都是靠他支撑的。在他没来我家之前,我晚上起夜时甚至在地板上踩到过餐刀。”杨威利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蓬乱的头发。 先寇布哑然失笑道:“我实在是好奇你那天晚上究竟是不是在餐桌上吃的饭。” “我也实在是不记得了。”杨威利挠挠头,“我在生活上一直稀里糊涂的,尤里安都已经快放弃对我说教了。” “你经常和尤里安出去玩吗?”话说出口后,先寇布竟然对杨威利的回答感到有些紧张。 “不,我们平时在家和学校里相处的时间就很多了,基本上很少一起出去玩。他需要他的同龄朋友,我也需要我的。” 先寇布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感觉到一股视线在不经意间扫过自己,他更觉得有些紧张了。杨威利说完这句之后便没有再开口,先寇布也配合他的安静,陪他走完了这一座小小的古镇。 斯潘道城堡并不大,不到两小时的时间就被先寇布和杨威利走了个遍。考虑到两人今天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先寇布建议再往西走走。“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能得到一个空闲的星期四。”先寇布这样说,杨威利点头表示同意。两人沿着主路继续往西走了半个多小时,杨威利停了下来,指着左侧的路说:“看上去那边有一些空地。”先寇布接受了他的建议,两人往左前方走去。在斜穿过雷姆谢德街之后,两人停在一块路牌前,路牌的右前方,是一片没有标示土地权所有人的空地。 “Iserlohner…Straße?”先寇布用十分生涩的德语念出路牌上的单词,正疑惑这个词的重音到底应该怎么发,杨威利已经走到前方的空地上坐下来。先寇布紧随其后,从一直提着的小布袋子里掏出野餐布在他身旁的草地上铺平,把昨晚准备好的食物一样一样摆出来。施普雷腌黄瓜、费林面包、天普豆……杨威利饶有兴味地看着先寇布陈列出来的东德食物,说:“在西柏林的西端吃东柏林的食物,真是一顿富有历史戏剧感的野餐。” 杨威利打开腌黄瓜的罐头盖,用左手手指拈出一根小黄瓜,右手则掏出包里的报纸,一边咀嚼一边阅读今天的新闻。先寇布坐在离杨威利半米远的地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问杨威利:“抽吗?” 杨威利摇摇头:“上学时抽过,不怎么喜欢。” 先寇布把位置换到下风向,点燃了一支烟。当抽到一半时,先寇布听到杨威利的咀嚼声停了下来,他扭头看过去,杨威利正盯着报纸上的一则报道出神。 “什么新闻?”先寇布抖了抖烟灰,凑过去看报纸上的文字,一行粗体字出现在他眼前——“Niemand hat die Absicht, eine Mauer zu errichten!” “没有人打算要建墙……真的吗?”看着乌布利希在国际记者会现场的照片,先寇布的语气变得辛辣起来,“人与人、团体与团体、国家与国家、种族与种族……我看这里到处都是墙。” “而且这些墙还在加高加固,甚至具象化。”杨威利手拿半截腌黄瓜,像在自言自语,“东西德的边界已经关闭了九年,柏林的互通只是一种自由的假象,柏林人用‘生活一切如常’自我麻痹,不愿意承认割裂早就开始了。”杨威利的眼睑垂了下来,他继续说:“这个时代正在催促每一个人选边站,但我却是一个哪一边都选不了的人。日本人因为我有一个中国父亲把我当中国人,中国人又因为我的日本母亲把我当日本人。我在东柏林读了十一年的大学,却因为接受了西柏林的工作被拒绝返校。我感觉我和他们是同类,却从没有属于过他们中的任何一类。札幌、长春、东柏林,哪一个我都回不去,我所有的故乡都拒绝了我。” “故乡啊……就算有也只是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先寇布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然后说了起来:“我的外祖父是罗曼诺夫家族的旁支,在1918年被秘密处决,整个家族只有母亲一个人逃了出来。后来,她在罗蒙诺索夫的港口认识了一个因为失去采邑只好出来做小本生意的落魄贵族,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再后来……再后来就是集体化和大清洗,父亲的酒铺被强征,他站在大街上发了几句牢骚,被邻居举报了。我母亲非常愤怒,去找邻居理论,几天后也被当作反革命分子给带走了。” 杨威利的头微微低垂,刘海盖住了他的眼睛,他问:“审判了吗?” “没有。直接枪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先寇布吸完了最后一口烟,“父母被带走后,我就离开了圣彼得堡,再也没有回去过。15岁那年,我流浪到莫斯科,又去了斯大林格勒,再后来是库尔斯克,然后是波兰,最后来了这里。你被故乡拒绝了,那我想我就是拒绝了故乡。” 杨威利沉默了,然后有些苦涩地笑起来,说:“我跟你,也算是一种怪异的缘分了。” 先寇布在心里忖度片刻,抬头看着杨威利的眼睛说:“其实……我必须向你承认,我说谎了。” “你是说你的工作?”杨威利笑着摇摇头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在体育馆工作,你应该是苏军的人。” “怎么发现的?”先寇布早就知道杨威利是一个十分敏锐的人,但这个完全正确的回答还是使他相当惊讶。 “你的坐姿。”杨威利说,“在剧院的两个半小时,你的身体和腿始终呈90°,我当时就猜想,你应该是一个军人。再加上你说你之前在华沙,母亲又是俄国人。我就稍微地推测了一下。” 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看穿了,先寇布此刻的心情又羞愧又震惊,他继续问道:“那你还愿意相信我?” “我能理解你向我隐瞒的理由。我相信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职业和身份,而是因为你的品格——我认为你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谢谢你,杨。”先寇布的褐色眼睛里有波光闪动,“我以后不会再对你隐瞒什么了。” “那么,让我再确定一下,你还藏了别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杨威利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先寇布想了想,语气顿时轻松起来,说:“我的袋子里还有两罐黑啤酒,你想喝的话都是你的。” “还有天普豆也请再给我一点。”杨威利将摊开的手掌自然地伸到先寇布面前。 两个人坐着又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先寇布坐着的身体变成了半坐半躺,再然后,他便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时,一旁的杨威利正在看一本日本史研究学刊,一旁的施普雷黄瓜罐头里空空如也。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收起食物和野餐布,离开了伊谢尔伦路。 晚餐之后,柏林已是华灯初上。先寇布和杨威利信步走回海德曼街,在一栋公寓楼前,两人停下了脚步。 “下次见。” “下次见。” 抢在杨威利还没有转身上楼前,先寇布上前一步拥抱了他,用自己的脸颊依次轻轻贴上他的右脸和左脸。缺乏社交的杨威利显然仍对这样的西式拥抱礼不太习惯,当先寇布的右脸颊贴上自己的皮肤时,他甚至感到一丝电流刺过的痛感,他的心脏在胸腔中猛地撞击了一下。还好先寇布很快就结束了这个拥抱礼,他尚来不及发现杨威利脸上的温度正在陡然升高。 “记得给我打电话。”说完,先寇布用潇洒的姿势打开那辆黑色大众车的车门,驶离了海德曼街。

先寇布哼着歌,脚步轻快地登上三层楼梯,用手指甩着钥匙圈走到自己的公寓门前。他打开门,刚脱下一只鞋,就听见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这么快的?先寇布忙甩掉另一只鞋,只穿着一只袜子就跑进了客厅。他心怀期待地向电话那头问好,听筒里却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华尔特·冯·先寇布同志,我——卡斯帕·林兹。我知道你今天公休,但是你现在必须来一趟办公室——措森来人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