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Lindbergh丨银英同人

银英丨卡琳/I.高尼夫丨图书馆里的男人

*现代大学AU。超短篇。PG-13。其实和大学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脑内废料。

卡琳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金色微卷的头发,一缕刘海耷在额前,停在他微微下坠的眉尖。比起挺拔的鼻尖上泛起的光,他的眼窝显得有点暗——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太蓝,像北欧雪山之中深邃的湖水,金色的睫毛柔顺地点缀在碧蓝的瞳孔上,像天穹中闪动的两帘极光,比两个眉头贴得还要近的是他的两片嘴唇,从他面前竖着的一本机械原理教材来看,他应该在解决一道技术难题。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图书馆,卡琳注意到,只要自己在星期四下午到图书馆的这个位置,就一定能遇到他——这已经是他坐在自己对面的第八次了。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一点儿,也许已经过完二十二岁的生日,或许是研究生也说不定。毕竟他看上去和围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咋呼呼的同龄男同学不太一样——更内敛一点,也显得更成熟一点。想到这一点,卡琳的脸上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绯红。

卡琳深吸一口气,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金发男子的桌前坐下来,对方礼节性地抬头朝她望了一眼,卡琳敏捷地抓住这缕目光,开口做自我介绍:“卡特罗洁·克罗歇尔,大家都叫我卡琳。” 对面的人显然被这类直截了当的搭讪不太习惯,脸上露出一些惊愕的表情,但很快便恢复了寻常的冷静,回应道:“伊万·高尼夫。” “我知道。”卡琳用食指指着他桌上写着姓名的笔记本封面,“字写得蛮好看。” “谢谢。”高尼夫抬头看她,眼眶里的笑意稍纵即逝。 “知道吗?”卡琳终于失去耐心,她站起来,用手撑着木制桌面,直直盯住高尼夫的蓝眼睛,“如果你的嘴能再巧那么一点点,也许今晚我就会把我的餐桌分一半给你。” “噢,”高尼夫将手中的专业书倒扣在桌面,不甘示弱地回击,“我为我配不上你的餐桌的嘴深深抱歉。” 说话间,卡琳三两下就蹬上了桌子,居高临下地瞪着高尼夫,“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来这里了,枉你长了一张我喜欢的脸。” 高尼夫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皱着眉说:“这位小姐,你不喜欢我的嘴,却喜欢我的脸,可我的嘴就是我的脸的一部分——这在逻辑上说不通。” “可以说得通。”卡琳从书桌上一跃而下,掀翻了高尼夫坐着的椅子,一把将他撂倒在地。她双膝着地跨在高尼夫身上,将试图重新坐起来的高尼夫按回地板上。 “只要你闭嘴。” 卡琳俯下身,将嘴唇贴上了高尼夫的嘴唇。他的嘴唇干燥而柔软,尝起来相当饱满,像一粒被细心刨去果核的车厘子。高尼夫显然仍处在震惊中,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果然,这张脸只要不说话还是很可爱。证实了自己想法的卡琳得意洋洋地吮了一口高尼夫的下嘴唇,用轻巧的吻在高尼夫的脖颈间开拓领地。她像一只金丝雀一般,伶俐地在他肌理紧致的皮肤上留下一连串足迹。他的锁骨反射着点点阳光,如奶油蛋糕上撒的一层薄糖霜,卡琳调皮地舔了一口,身下的男人被她惹得攥紧了五指。 卡琳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扩张,她用纤长的食指指尖挑起高尼夫领口处的纽孔,一个狡猾的笑容后,他露出了更多的皮肤——实际上,并不用把这些因久不见光而显得更加白皙的皮肤放出来,卡琳的右手隔着一层衬衫布料就已经轻而易举地让高尼夫颤抖的手指陷进了自己后腰那富有弹性的肌肤之中。 “我说过,男人要是知道该什么时候闭嘴,就能有意料不到的收获。”卡琳绞着高尼夫衬衫上那颗摇摇欲坠的纽扣,扬起凤眼问被吻得满脸通红的青年:“你可以说话了,有什么要说的吗?” 终于喘顺气来的高尼夫从地板上站起来,牵起卡琳的手往书架的深处走去。 “跟我来,我们去哲学区。” “为什么是那里?” “因为这个学校里没人会看哲学的书。”高尼夫的拇指摩挲着卡琳的掌心,“我会向你坦白,从你坐在我对面那一刻开始,我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卡琳,你在想什么!” 卡琳坐直的身子猛地一晃,她回过神来,同一个讨论组的女同学正叉腰看着她说:“我们准备去吃晚饭了,你走吗?” “抱歉,我走神了,等我一下。”卡琳连忙将桌上的文具和笔记本塞进书包里,用一个潇洒的姿势将书包往背上一甩,头也不回地和同学一起离开了图书馆。 当卡琳的身影从图书馆里彻底消失,金发青年才收回视线,合上了手中的书。

21.01.31

银英丨Jessica Edwards/Frederica Greenhill丨A Crush

By:LilyLindbergh

民运领袖!洁西卡/军人!菲列特利加 原著世界背景,调整了一些人物的细节设定。 虽然是宇宙历795年,但社会文明程度与今日世界平均水平类似。

第一章 玫瑰与剑

菲列特利·格林希尔加遇见洁西卡·爱德华是一次意外。 那是她在自由行星同盟统合作战本部上班的第一天,刚从军校毕业就被派到最高军事部门工作,即使只是一个行政人员的职位也让她分外激动——从少女时代起,她就渴望成为一名军人。菲列特利加从人事部领到了属于自己的ID卡、笔记本和电脑,再加上她从家中带来的一小盆翡翠木,一个属于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的小小工位建成了。为了理想和正义,加油吧。菲列特利加看着电脑壁纸上的同盟国徽,在心里兴奋地对自己说。 菲列特利加的兴奋一直持续到下班,对于第一天工作的新人来说,就连到点下班也显得既新鲜又快乐。她走出统合作战本部大楼,走到路边的停车位,拉开车门,坐进自己那辆白色小汽车中。刚准备启动,却感到车尾猛地一震——在军队的三年装甲车驾驶经验告诉她,她被追尾了。 菲列特利加跳下车,走向后方那辆小半截车头已嵌入自己车尾的红色轿车。透过车窗,她看到一位女驾驶员正双手撑在方向盘上,从手臂到肩膀都在剧烈抖动。 “你受伤了。”菲列特利加看着她正从有些凌乱的金色短发中流出的鲜血说:“你需要去急诊室。” “不,不用。”洁西卡·爱德华——菲列特利加后来在急诊室里得知了她的全名——用有些颤抖的手指点开交通事故理赔系统,准备输入信息,“只是磕到了而已。” 菲列特利加一把抓住洁西卡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的头受伤了,你得和我去急诊室确认没有脑震荡的危险,其他的事以后再说。”说完,她便架起洁西卡,把她扶进自己的车里。当菲列特利加给洁西卡扣上安全带时,她感到她微张的嘴仍想开口拒绝,却终于无力拒绝。 后来,每当菲列特利加想起洁西卡,总是会想起那时她的样子——她头发的金黄,她鲜血的火红,如同一朵加冕的玫瑰。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第二次遇见洁西卡·爱德华是在统合作战本部大楼旁的咖啡店。 那天是午休时间,上班一个月后终于感到疲劳的她正在准备买一杯拿铁外带,洁西卡就在离她2.7米远的一张小圆桌前用笔修改一份文件。那时的菲列特利加已经知道了洁西卡的职业——来自德奴仙的政坛新星,曾是当地一所学校的音乐教师。和洁西卡在急诊室门口分别后,她又通过网络搜索引擎证实她沾泥的脸颊和头部的伤口并非来自一次在海尼森地表上日均发生342次的微型汽车追尾事故,而是来自于1.5公里外的一场政治集会——洁西卡·爱德华是当天参加集会的和平派领袖之一,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女性,在会场发表了一场二十分钟的演讲。当集会进行到一半时,人群中有人掷出了石块,很快引发了斗殴。为了不被警察再次逮捕——这会使她错过本轮议会选举,她必须第一时间离开现场。大概是仍未从混乱中平复情绪,或是太着急去和其他伙伴会合,她把D挡误以为是R挡,又狠踩了一脚油门,便一头撞上了菲列特利加的汽车后备箱。 也许是出于好奇,抑或是那天晚上确实闲来无事,菲列特利加点开了那场集会的演讲视频录像,她拉动进度条,直接跳到洁西卡·爱德华出现的位置。“我将会一直追问当权者这句话——‘你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当你们将士兵逼入死境时,你们又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菲列特利加看着屏幕上洁西卡的眼神,掌声和欢呼声从音响里传来,心想,这是一种自己不曾拥有也从未想象过的激情和反叛。 菲列特利加二十一年的人生,没有一秒不印在正统的轨道上——高中毕业前是老师眼里的模范学生,进入军校后是教官心中的优秀军人,而现在的她也不负众望,在政府最高军事机构任职,维持正义、守护民主、保卫国家——她确信这是她最该在的地方。 洁西卡·爱德华的人生也本该拥有类似的轨道。据菲列特利加从她的竞选网页上了解到的信息,她也出生于和自己类似的体制内家庭——母亲是教师,父亲曾是军队的教官,而她自己也是在大学毕业后再回到学校做教师。在九十年代 的同盟,一个学校女教师公认最好的命运便是嫁给中上层政府公职人员,或军队官员,或产业丰厚的商人,然后辞职成为全职太太,生儿育女,多多益善。或者也可以选择继续工作,只是别太追求职业晋升,把自己的精致、优雅和智慧用在家庭和丈夫身上,自然可以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像洁西卡·爱德华这样撇开丈夫、父亲,和任何一个男人,凭自己力量独自站在公众面前的女性,并不是同盟的大多数。 菲列特利加还在手握咖啡杯向洁西卡所在的方位发呆,后者已经发现了她,友善地对她点头致意,菲列特利加也朝她笑。洁西卡用手指向自己对面的空座椅,菲列特利加走过去坐下,一来一往,就算是认识了。 菲列特利加成了咖啡馆的常客,每天午休时间去买一杯咖啡,既能保证工作效率,还能不时得到一次新鲜的谈话。洁西卡的办公室就在附近,需要写文章或演讲稿时,她会在这里呆上一个下午。每当菲列特利加端着咖啡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她便停下敲打键盘的手指,合上笔记本电脑冲她笑。“今天过得怎么样?”洁西卡通常会这样问。菲列特利加的回答有好有坏,有时聊聊生活,大部分时候聊工作。有了新进步,她便兴奋地滔滔不绝;出了差错,她就会在不违反保密协议的前提下向洁西卡复述出错的环节。“我很羡慕你,你总是沉着冷静,好像从不会出错,也不会有我的这些烦恼。”这时,洁西卡会向服务员点一杯热巧克力,将它递到菲列特利加手中。 “你还很年轻,还需要一些经历和时间。” 菲列特利加感激地看着洁西卡,她笑得温柔又充满力量。 “你改变了我对政治家的印象——我总以为政治领袖都是尖锐的人,你却很温柔。”菲列特利加双手握着冒热气的马克杯说。 “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应当只把锋芒对准公共权力。”洁西卡依然答得温柔,菲列特利加想,自从离开艾尔·法西尔,母亲又去世后,自己再没见过这样温柔又强大的人,可是这样一个温柔又强大的人,又怎么总是以咄咄逼人的姿态要求政府休战呢?这不是一场申明正义的战争吗?二十一岁,刚从军校毕业的菲列特利加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于是,在认识洁西卡一个月后,她皱着眉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战争已经持续了一百五十多年,在民主战胜专制前,你想要的和平真有实现的可能吗?” 洁西卡仿佛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她平静地望着手中的酒杯,用一如既往的平静声线回答道。 “同盟和帝国的问题根源不在战争,甚至不在意识形态,而在于两个社会的互相隔绝、对立和仇视。因为彼此不沟通,才会用臆想去揣度对方,将对方妖魔化。政府为了维持有效的战争动员,便会致力于强调己方政体的‘正确’。原本意识形态只是一种社会文化的表现,现在却成为维系政权和驱使人民的武器,这不是政治的本意,政治是为了让社会更好地运转,让其中的人民更好地生活而存在的。如果和平可以让同盟和帝国更少的生命去白白送死,又何必纠结于意识形态的不同?” “可是民主政体更能实现绝大多数人的幸福,不就证明这是一种更好的制度吗?”菲列特利加更加困惑了,洁西卡的回答与她以往的认知相去甚远。 “民主是一个庞大而丰富的体系,它可以在不同社会以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被实践。况且,民主也只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一种理论、一种试验、一个阶段,它既不是独一无二的也不是绝对真理,只是因为在现有社会条件下,民主更能推动社会和个人的发展,因而被现代人认为是‘最合适’的。也许未来的人类会找到更有效也更能实现人的解放的社会机制,到那时,民主也会成为旧制度了。最重要的是,当和平实现以后,同盟和帝国社会都能将更多目光放到自身社会的经济发展和体制调整上,同盟也许可以进一步改进自己的民主机制,帝国也可能通过改革逐渐从专制走向民主——至少走向法制或宪政,这样岂不是一种两全的局面?政治博弈的原则不在于消灭,而在于双赢。” “这太理想主义了。如果这样的和平无法实现,你现在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 ‘去做’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种选择。” “你会失望的。”菲列特利加看着洁西卡说。 “但我不会对自己失望。”被斜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笼罩着,洁西卡平静地回答。

洁西卡的回答令菲列特利加更加迷惑,她不再去咖啡馆找她。她依然认真工作,积极生活,努力运行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洁西卡就像一座冰山,在一个偶然机会漂过菲列特利加身边,又继续航向另一个远方。偶尔有几个时刻,当菲列特利加在休息间搅拌速溶咖啡时,会想起洁西卡的只言片语,思索一些只能存在于她脑海里的回答,但这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毕竟她的大部分记忆力要用在统合作战本部繁杂的工作上。 菲列特利加没想到自己会再遇到洁西卡。 那天,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差错的菲列特利加竟然搞混了两个项目的数据,她只好在临近下班前遗憾地打开前一秒才点击关机的电脑,谢绝同事们下班聚餐的邀请,留下来修改数据。当她终于确认所有数据准确无误时,窗外又下起了对流雨——菲列特利加的伞在车里,而昨天她刚把车送去喷漆。就这样,菲列特利加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大雨,从统合作战本部大楼奔向最近的公交车站。 洁西卡从街角转了一个弯,举着伞在菲列特利加身边停下来,将天蓝色的雨伞倾斜到菲列特利加的头顶,礼貌地问道:“一起?”看清来者后,菲列特利加有一些错愕,然而她没有非拒绝不可的必要,也实在没有拒绝的心情。 雨越下越大,水花像一颗颗子弹垂直投向地面,在砖石路上爆开。眼看在雨伞中的两人也即将全身湿透,洁西卡提议:“我家就在前面,先去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走吧。” 后来,菲列特利加向洁西卡说起这一天的种种巧合,洁西卡说:“人与人的际遇就像一条条螺旋,有时看似在远离,重逢却往往发生在绕完一个弯之后。”菲列特利加想,这就是命运——爱、死亡、痛,一切都是命运。命运要菲列特利加浑身湿漉漉地踏进洁西卡的公寓,走进她的命运。 洁西卡走进卧室为菲列特利加找干净衣物,好把她已经湿透了的一身拿到洗衣机里烘干。等待的间隙,菲列特利加走到客厅一侧的书桌前,看着被彩色图钉固定在方形软木板上的照片——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洁西卡、手举小皮球的洁西卡、头戴学士帽的洁西卡、与朋友拥成一团的洁西卡,以及,被一个英俊的少校搂着肩膀咧嘴大笑的洁西卡。 “这是约翰·罗伯特·拉普。”洁西卡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菲列特利加身边,把干燥的T恤和裤子递到她手中。 “男朋友?”菲列特利加问。 “不,未婚夫。”菲列特利加注意到,洁西卡使用了过去式。 “抱歉,我……” “不,你不用抱歉。该道歉的是派他上前线去送死的政府。”洁西卡的语气变得强烈起来,“他才28岁,正直、聪明、有才干,却还是因为舰队司令官的战略失误被激光炮击中,变成宇宙的尘埃。”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参加选举的吗?” “不是,我在大学时就开始参加政治活动了,代表和平主义者在议会发声一直是我的理想。我和拉普就是在一次游行中认识的,他当时已经是在役军人,却和我们站在一起。”洁西卡瞄了一眼菲列特利加领口的襟章,突然抿着嘴捏了捏她的肩,说:“去换衣服吧。” 衬衫和军裤在洗衣机里翻转,菲列特利加穿着白底碎花T恤和藏蓝色家居裤坐在沙发上,用手指摆弄着自己的军衔襟章,洁西卡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整理文件和相片。菲列特利加抬起头,隔着茶几看到电脑屏幕上的几张照片,照片的内容令她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她站起来,走近洁西卡的书桌。 “这是昨天在第五区发生的暴乱?”菲列特利加疑惑地问。 “这不是暴乱,这是人民对不公的愤怒。”洁西卡冷静地答。 “可是,这是对秩序的暴力破坏。” 洁西卡接下来的话带上了刀锋:“一开始,他们只是想和平地表达自己的诉求——想反对歧视、反对剥削,想为自己争取一点点生而为人的尊严。当他们在几个月前只是举着标语静默游行时,政府原本有无数个机会拿出协商的姿态达成妥协,制止事态扩大,可是傲慢的议会和最高评议会从来不肯听人民到底在反对什么,要争取什么,想协商什么。直到每一个发声渠道被堵塞,每一次和解的机会被无视,生存空间被挤压的人们不得不反抗时,政府却又以‘暴乱’来谴责他们的姿态不优雅。这不公平,你不能只谴责一个结果。” 菲列特利加想回话,最终却沉默了。洁西卡用一柄利剑劈开了她的藩篱,原本平静的大地裂开后露出了蜇人的荆棘,她感到一阵刺痛,甚至对自己产生了一些不满。这个世界被折叠的另一面正向她缓缓展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章 诗与冰山

几周后,菲列特利加从洁西卡手上得到了一份小小的礼物——一本诗集。绿色的精装封面上用金线绕出一圈藤蔓的形状,正中印着诗人的名字。菲列特利加对诗歌不甚了解,然而她卓越的记忆力提醒她,她的中学文学课老师曾提起过这个名字,这是一位生在银河联邦末期的诗人。有且仅有那一次,短暂的几秒钟,之后老师的授课内容便转到了其他主题上。 “准确来说,她并不完全是联邦时代的人,她四十岁那年,鲁道夫改银河联邦为帝国,登基成为银河帝国皇帝,她便失去了共和国。然而她始终抵制银河帝国颁布的法令,坚持使用旧文字写诗,在她的诗文中每一处时间都使用了宇宙历纪元——这是她怀念联邦的方式。”洁西卡说话时,菲列特利加的目光正落在一首诗的脚注上,根据注释,这是她的最后一首诗,完成时间是宇宙历319年。 “她只活了四十九岁?”菲列特利加想,即使当时的人类社会疲敝丛生,各项文明指标急剧下降,四十九岁也是一个相当短暂的寿命。 “帝国不允许她怀念联邦时代,更何况是用诗歌这样便于传诵的形式。她因破坏社会秩序罪和非法出版罪被判处二十年徒刑,但一年后就传出她因急病去世的消息。你看到的这一首诗,是她用铅笔芯写在监狱的墙上,被后来出狱的幸存者们口传下来的。” “真是一个勇敢的人。”菲列特利加感叹道,又疑惑地问:“怎么同盟在介绍前同盟时代的民主斗争时不怎么提起她?” “因为一旦提起她,就要提及她的性取向——她是一个公开出柜的同性恋。”洁西卡说。 自由行星同盟宪法赋予自己的公民各种自由——但其中并不包括性少数群体公开自己的性取向和与伴侣缔结婚姻关系的自由。在人类历史上,确实是有那么几个世纪几乎完全实现了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甚至还有一些国家立法认可开放式婚姻,但那都是在宇宙历元年之前很久的事了。进入宇宙空间后的人类臣服于资源争夺和技术开发,数百亿人被高技术的锉刀改造成数字时代的零件,嵌在被安排好的流水线上燃烧生命,释放生产力,将文明扔在历史干涸的河床边。五个世纪,二十个世代, 十八万个无光的夜,历史被焚毁,故事被抹除,只有诗歌闪着微弱的火,给寒冬里的流浪者一丝慰藉。同盟成立后,这些人被一些历史学家称为“盗火者”,现在浮在菲列特利加目光中的一行行诗文的主人,就是其中一个。 菲列特利加对文学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她绝大多数的文学知识都是从高中的课堂上得来,成年以后,她的阅读兴趣便转向了推理小说,并没有太多关于诗的阅读体验。然而她在得到这本二百页的诗集后,只用了一个晚上便读完了。和之前读到的精于文辞的绮丽文字不一样,她感到眼前这些诗句不止是感情,更是一股喷涌而出的力量。诗人在字里行间流露的对苦难的悲悯,对未来的希冀,对人类的深情,样样堪称伟大,只因为不是异性恋,便被文学和历史共同排挤到了边缘地带。 两天后,菲列特利加再见到洁西卡时,主动和她聊起了这本诗集。她说:“这是我看过的最有力量的诗。” 洁西卡说:“我读大学时喜欢和诗社的朋友谈诗歌,她是我当时最常提起的一位诗人。她的诗和她的人一样,既有一种对敏锐细腻的诗意,又有一种向死而生的韧性。” 就像你一样。菲列特利加这样想。她低头盯着自己交握在桌面的手指,说:“我钦佩这样的人,可我没有办法成为这样的人。” “这没什么。我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每个人都需要抓住属于自己的星星’,你有自己的光,要去摘属于自己的星辰。” “我真的可以吗?” “你要相信你自己。” 菲列特利加睁大眼睛,看着洁西卡的眼睛,她的眼里有一片星海。她想,这里面会有自己想要的星星吗?

菲列特利加与洁西卡开始在咖啡馆以外的地方见面。她和她去书店,用手指划过一列列整齐的书脊,在书架前交换对书籍和作者的见解。或者去市中心的公园散步一两个小时,闲聊着经过湖中静立的白鹭。后来,菲列特利加不用加班的周末,也会和洁西卡去电影院,看本月院线新上映的剧情片。洁西卡在电影放映时总是专注地盯着屏幕,随着情节的推进,她会不自觉地将手肘倚上座椅扶手,当菲列特利加将喝了一口的可乐杯放回到座椅的饮料架时,她的手臂就会贴上洁西卡的手臂。她礼貌地挪开一些位置,洁西卡也礼貌地挪开一些,两人隔着一条空气细缝分享同一条扶手的两边,菲列特利瞥加向洁西卡的方向,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表情暧昧不清。 如果电影散场得早,洁西卡会提议去附近吃晚饭,她们背对着车行道上的车水马龙,认真地挑选一张周末晚餐的餐桌。洁西卡喜欢简约的线条,菲列特利加喜欢温馨的音乐,餐馆的风格便在二者之间轮换。 今天的餐馆是菲列特利加挑的,两人之间的餐桌上点了一盏茶蜡,洁西卡正在谈论议会的新提案。 “我们希望这个提案能够通过,这样那些怀着战争遗腹子的女性们就可以获得更多制度性保障,也会有更多的生育自由——生与不生的自由。”洁西卡不紧不慢地说,菲列特利加静静地听着,不时轻轻点头,当她抬头回应洁西卡的视线时,眼神的余光停留在桌上的一小束红色康乃馨上。 洁西卡注意到了菲列特利加的视线,问:“想到了什么事吗?” 菲列特利加从小便被教导克制,一个优秀的人就是一个能够管理好自己情绪的人,因此,她只是轻轻地摇头,又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我和爸爸每一年去给她扫墓,都会带上一束红色康乃馨。” 在菲列特利加心中,最完美无瑕的世界,就是那个父亲和母亲都尚在的世界。母亲去世后,她总是想念那个小而温馨的世界,想念三个人互相给予的爱与珍惜。当然,菲列特利加也不是对现状不满,毕竟她还有父亲——德怀特·格林希尔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家庭中,都是她最好的亲人和榜样。菲列特利加的母亲曾对她说,人要懂得珍惜现在,她一直记得这句话。 “不过好在我还有爸爸。而且——每当我想妈妈,我就闭上眼睛,她就会出现了。” 洁西卡盯着菲列特利加,然后说:“现在就闭上眼睛吧。” “什么?”菲列特利加睁大眼睛,向洁西卡确认她话中的意涵。 “闭上眼睛。”洁西卡又说了一遍,“你现在一定很想念她。” 菲列特利加闭上双眼,眼前是一片海滩。海是昏暗的蓝,天也是昏暗的蓝,潮汐推着海浪漫过她的双脚,在沙滩上留下一层又一层白色的纹理。她将视线离开那些珍珠泡沫,投向更远的远方,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礁石的那头。妈妈。菲列特利加无声地喊起来,向那个身影跑去。妈妈。菲列特利加跑到母亲跟前,是记忆中的面容,和记忆中的笑容。妈妈,你好吗?她拉起母亲的手,冲她直笑。母亲也笑了,伸手为她理顺脸颊边的头发。菲列特利加牵着母亲的手走在沙滩上,突然,一滴水滴在她的胸前。妈妈,下雨了。菲列特利加说。那不是雨水,是你的泪水。母亲依然微笑着回答她。 母亲消失了。 菲列特利加猛地睁开眼,脚下是棕黄色的木地板,耳边是温馨的旋律,眼前是洁西卡熟悉的脸。菲列特利加揉了揉眼睛,剩余的眼泪被顺势挤出眼眶。菲列特利加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洁西卡说:“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洁西卡伸手,轻轻覆上菲列特利加放在桌面的手指,捏了捏她的指关节,“你不用每时每刻都保持坚强。” 后来的某一个时候,菲列特利加再想起那一刻,终于意识到,这便是一切的开始。那撕心裂肺的感觉好比触礁,她这座冰山撞上了另一座冰山,撞掉了一层冰冷的壳,偏离了既有的航向。她透过蜡烛的火苗凝视洁西卡碧蓝的瞳孔,如漫长隧道中的炬火,如夜航中升起的灯塔。

下一次见面是在洁西卡的家中,这是菲列特利加的提议。当时她和洁西卡正走在公园草坪的小径上,几只麻雀在她们脚边的草坪上啄食,在菲列特利加差点一脚踩空跌进小水洼之际,洁西卡一把拽住她的手臂。菲列特利加回过神来后开始大笑,惹得洁西卡也笑起来。 她们带上晚饭进了洁西卡的公寓,洁西卡拿出她珍藏的镶金边红酒杯,打开一瓶还有一大半的红酒。菲列特利加在餐桌前坐下,她的目光正对窗台边一束开得正艳的火红月季。 晚饭后,洁西卡领着她参观自己八十平方的公寓。走进书房后,菲列特利加坐到洁西卡的钢琴前。“会弹吗?”洁西卡问菲列特利加。“小时候学过一点。”菲列特利加把手指放在琴键上,在琴键上按出一段圆舞曲的旋律。洁西卡顺势在琴凳的一端坐下来,用细长的手指牵起菲列特利加的指尖,放到准确的位置。“应该到这里。”洁西卡说。菲列特利加试了试,摇头说:“我的手指不够长。”洁西卡说:“你弹,我帮你。” 就这样,菲列特利加在洁西卡的支援下,弹完了一整首圆舞曲。兴奋之余,菲列特利加忍不住问:“我弹错了多少个音?”洁西卡笑着伸出五指。“五个音?算不上太多吧?”菲列特利加还没说完,洁西卡就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笑了起来,“是五个小节。” 菲列特利加皱起眉头说:“就不能对业余人士宽容一些吗?”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来干点两个人都擅长,或者都不擅长的事吧。”洁西卡说,“你来选。” 菲列特利加怀着好奇选了后者。于是,她们坐在琴凳两端开始想什么是两个人都表现得很业余的——菲列特利加擅长瞄准,飞镖游戏被排除了;洁西卡擅长音律,卡拉OK被排除了;菲列特利加擅长瞬时记忆,速记游戏被排除了;洁西卡擅长文辞,填字游戏也被排除了。正当两人都一筹莫展时,洁西卡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对面大楼的广告屏幕上。“你看黑白电影吗?”洁西卡问。“几乎不看。”菲列特利加回答。 于是,她们在数字电影商店的怀旧区找到了一部翻新重制的黑白影片。“黑白、爱情,十年累积观看人数少得可怜——观众的评分倒是挺高。”洁西卡说着按下播放键。 菲列特利加原以为这只是一部普通的爱情片——意料之中的萍水相逢、顺理成章的相知相许,在影片还剩下四十分钟时突生波澜,最后两个人冲破一切障碍奔向对方——和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爱情一样。然而影片开始十分钟后,她发现自己错了。这150分钟里,有时代,有理想,有对过去的质问和对明天的期许,这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似水柔情,更是对抗无光长夜的光荣梦想。钢琴与大提琴协奏的音乐从音响里传出来,眼泪从菲列特利加的脸颊划过去。她想止住眼泪,嘴角却牵着她的眼角,将还停留在眼眶中的泪水一股脑扯落出来。她伸手想去拿茶几上的抽纸,正撞上洁西卡递纸巾的手。 “抱歉,我总是哭。” “不,眼泪是一个人所拥有的最大的温柔。”菲列特利加透过角膜上的水雾看洁西卡,她的眼角也闪着点点水光。紧接着,菲列特利加清楚地听见洁西卡说:“我喜欢你的眼泪。” 洁西卡用指尖在菲列特利加的眼角边轻轻摩挲,她的眼睛里映着菲列特利加的模样。菲列特利加伸手握住洁西卡的手,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的指缝中还留有刚才剥过的柑橘的香味。真甜。她的眼神有一些涣散,心脏错跳了好几拍,在脑袋里巨大的轰鸣声中,她看见洁西卡的眼睛弯了起来,她伸出另一只手扶住菲列特利加的后颈,凑上了她的鼻尖。菲列特利加有一些紧张,但她的身体没有躲闪。 “你害怕吗?”洁西卡问。 “我很高兴。”菲列特利加答。 于是,她再往前半度,吻上了她的嘴唇。 世界旋转起来,天空、陆地和重力都不复存在,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漫过身体,淹没胸口,涌入心脏。她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又获得了清凉的氧气,她明白了,爱是冷,爱是痛,爱是一座冰山不顾一切驶向另一座冰山。

第三章 月光与日光

宇宙初开之际,一切仍是混沌与静止,当时空弯曲了星体运行的轨迹,就有了交会与远离。轨迹相似的星星们分出恒星、行星,组成星系,开始自转与公转,地面有了昼夜交替,人类便有了时光流动与四季轮转。 菲列特利加感到她和洁西卡的时光被同一种情愫凝结成了一个圆环,组成了一个新的宇宙。洁西卡的爱是源源不绝的泉,是永不干涸的河,她给了她最浓郁的情、最真挚的吻,和最热烈的爱。在四季轮转的环形时空,菲列特利加得到了那朵头戴冠冕的玫瑰。 时间与银河系一起盘旋前行,菲列特利加和洁西卡在螺旋轨道上印下属于她们的刻度——用穿过指缝的发丝,用缠绕交错的手指,用数百次肩披繁星的对谈,用一簇盛开于花瓶之中的蔷薇,用一顿悉心烹饪的晚餐,用无数个心灵相通的笑容。 对于人类稍纵即逝的一生来说,时间是永恒的。在每一个与洁西卡相拥相伴的夜晚,菲列特利加总是想,如果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止,她们就能以相爱的姿势被计入永恒的静止之中——一对彼此相爱到时间终结的恋人,菲列特利加翘起嘴角看着月光下洁西卡熟睡的侧脸,心想,那就让时间停止吧。

白天和黑夜首尾相接,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运行法则。在夜里,她尽可以与洁西卡做互相许诺献出所有热忱的爱人,然而在白天,她却不能和洁西卡以情侣的姿态走在阳光下。同盟的婚姻法中并没有异性恋以外的项目。娱乐明星也许可以以同性情谊为噱头吸引粉丝,然而现实中的普通性少数人群,却没有公开身份和寻求法律认可的权利——更何况她是现役军人,而洁西卡是反战运动的领袖,光这点就可以让她们被记者的闪光灯湮灭。洁西卡并不在意自己的办公室可能会被极端保守派人士包围——这对她来说无非是次数的问题,但菲列特利加还年轻,军队并不是一个只讲法律的系统,“Don't ask, don't tell,军队就是这样的,我理解。”洁西卡耸耸肩说。当时,菲列特利加正枕着洁西卡的肩膀,因此她并没有看到洁西卡脸上的表情。 菲列特利加努力说服自己,Don't ask, don't tell,这就是她不公开与洁西卡关系的最大理由,而不是因为她还在学校和军队时听见看见的那些故事。英格丽·坎贝尔在中学食堂向一位高年级的学姐表白,第二天她的柜子上就被人用喷漆喷上了“Lesbian”的字样。埃文·安德森和小林贤三被教官发现在训练营背后接吻,第二天,两人就突然退学离开了军队。她的同学因为得知室友是同性恋后,便悄悄提交了更换寝室的申请。更不要说她的同事在提起类似话题时的冷漠与戏谑,像在说一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番茄长出了毛——人们只想谈论,并不愿了解。菲列特利加讨厌那些语气和神情,她感到愤懑而又无奈。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抗议,比如向自己的同学、同事解释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种性取向,人的发展应该是多元的,得到的只是对方像看外星人一样不解的眼光,如此三番,菲列特利加终于放弃了解释的念头,个人的力量再强大,在时代面前仍然是渺小的。她疲惫地想。 而洁西卡不一样,她永远有一种革命的激情,历史的倒退让她更加奋起,大众的沉默只会衬得她的声音更加振聋发聩。她如同远古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她身上的巨石彷佛只是为了证明她究竟拥有多少力量的计量工具。菲列特利加想,自己与洁西卡可以拥有同样的夜晚,却无法共享一个白昼。比起洁西卡与生俱来的激情和一往无前的勇气,她思忖得更多,也忧虑得更多。然而即使如此,那些夜晚的月色也实在美丽,不禁让菲列特利加在流连之余竟以为这样的夜也应是一种永恒。

温柔的夜晚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炽热的日光。菲列特利加也许想过终究会有那一天,却想不到竟然会是在那样一个场合。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婚礼,一场在铺满鲜花和颂歌萦绕的神圣教堂中举办的浪漫婚礼,新郎与新娘都是洁西卡的朋友——对,男性与女性,人们提到婚姻时所认为的天经地义的性别,同盟亲密关系里的最高权威。异性恋之外,没有爱情、婚姻、家庭,没有无论富贵贫穷疾病衰老都要休戚与共,没有热泪盈眶的戒指交换,没有从现在起我宣布你们成为夫妻——噢对,就连夫和妻,也写作一男一女。 菲列特利加和洁西卡去过公园、影院、餐厅、游乐场,她们观赏了海尼森·波利斯市风格各异的景观、地形和气象,经过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却只有一个地方,会有人停下来问:“这是你的什么人?”——婚礼现场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后来,菲列特利加偶尔会想,如果那天新娘没有走过来要洁西卡介绍自己,如果她没有在情急之中抢先说出那句“我们是朋友”,故事会不会开启另一个新的剧本,洁西卡不会陷入一言不发的沉默,她们不会有人行道上的争吵——也许,再之后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真的是这样吗?菲列特利加心里的理智小人睁大眼睛问她,她的心像被狠狠锤了一下。她想起那天晚上洁西卡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难道只有在夜里我才能是你的爱人吗?” 她答了什么呢?菲列特利加快记不清楚了,也许是“是”,也许是“难道这样不够吗”,也许只是沉默。只是她明白,任何一个都不是洁西卡想要的答案——她不要似是而非,不要委曲求全,她要一个能和她共享月光,也能承担烈日的爱人。 后来的后来,当菲列特利加在某一个秋日下午偶然想起洁西卡时,她想,如果遇见洁西卡时自己能再大一点就好了,三十岁、二十八岁,哪怕是二十五岁,让她再多了解一点人生和人性,经历过足够多的获得与失落,也许自己就有胆量在日光下握紧洁西卡的手,坦然地承认她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人了。只是对于二十二岁的菲列特利加来说,现实的巨石过于沉重,能选择的路又太少。 对于人类来说,时间是永恒的,但故事总有结束的那一刻。在统合作战本部大楼附近的小小咖啡馆里,菲列特利加和洁西卡的故事结束了。 菲列特利加以为她俩至少有一个会哭,然而在那一刻,洁西卡和自己都异常冷静,没有争吵,没有眼泪,两个人都表现得彬彬有礼,甚至和蔼亲切。洁西卡甚至还邀请她去听她即将在两周后举办的个人音乐会。 “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能来。”洁西卡这样说,菲列特利加没有理由拒绝。 地点在海尼森市中心的音乐厅,菲列特利加坐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这是四个月前某一次见面时,洁西卡笑盈盈地给她的。“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次,有三层楼的座位呢!”末了,洁西卡神秘地补充道:“专门加练了曲目。”菲列特利加问是哪一首,得到的回答是“你去了就知道了”。 菲列特利加看着五米外的舞台上,洁西卡抬起了手腕,紧接着,一颗颗琴键被按了下来。迟延的慢板,二二拍——不是事先公布的那一首,这是洁西卡从未公开演奏过的钢琴奏鸣曲。菲列特利加记起来,洁西卡曾经对自己说起过这位古地球时代的作曲家,古典主义的出身,浪漫主义的先锋,一生命运多舛,却始终对世界饱含深情。菲列特利加说,听起来像是你。洁西卡笑着答,我哪有他那么坚强和伟大。 不,你有的。菲列特利加想,而自己不一样。她没有办法心怀全人类,也做不到放下自己所有的过往,神清气爽地迎接一个新世界。人都是由自己的历史构成的,放弃了自己的历史,那自己又能是谁? 她想,与站在台上熠熠生辉的洁西卡不同,她终究还是要走向婚姻。穿着裙摆曳地的白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走进教堂,从一个男人走向另一个男人,从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家庭,噢对,也许还会有一两个孩子——这是她过去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深信不疑的事。 可是现在,在那个充满浪漫和梦幻的教堂里,在漫天飞舞的粉色纸片中,却多了一双清冽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会注视着她与未来的丈夫互相说,无论富贵贫贱、健康疾病、成功失败,都要互相支持,同甘共苦。听她说完我愿意,看她和丈夫交换戒指,结为合法夫妻,在周围人的盈眶热泪中为她祈祷,再在觥筹交错的酒会上对她和新郎说,祝你幸福。想到这里,菲列特利加有些苦涩地笑了,她知道她只会祝她幸福。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洁西卡的手离开了琴键。音乐会结束,宇宙会死亡,那么爱也有终止的那一刻吗?菲列特利加没有爱过太多人,她不知道这份业已被两人确认结束的爱是否真的会完结。人真的可以彻彻底底放下曾经的感情,干干净净地迎接下一个爱人吗?如果当真如此,又该如何面对曾经奋不顾身的自己呢? 会场的人潮散去,舞台上也空无一人。洁西卡离开了,没有多说一句怀念的话,没有多一个不舍的眼神。她曾经那么温柔,那么热情,此刻却像一座冰山,安安静静地来,又冷冷静静地走。可是,也不对,菲列特利加想,自己还希望她来自己的婚礼,甚至要她呆到酒会结束才离开——自己才是那座冷酷的冰山,一座冷酷的冰山没有资格要求被另一座冰山久久惦念。 洁西卡不会回来了,菲列特利加想。她起身向外走去,音乐厅里环绕着黑色细鞋跟敲击地板的声响,如告别的钟声。就这样吧,她想。 菲列特利加终于明白,自己错了。大部分的爱情电影并不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爱情——世界上大部分人的爱情不会凝固在两个人冲破一切障碍奔向对方的瞬间,现实中的大多数爱情会停在影片还剩下四十分钟时的波澜处,停在对方说出“我们不要再见面”的那一刻,停在“我是真的爱过你”的自白时,停在桥墩或码头分别的最后一瞥。在现实世界,再见就是再不相见,永别就是永远告别,没有跨越船缘的惊天一跳,也没有超越时空的全力奔跑,没有千千万万次为你——对一个人的爱意大概只有且仅有一次。 只是—— 只是,那一次见证了一座冰山真心实意地爱过另一座冰山。

菲列特利加再没去过统合作战本部旁的咖啡馆,也不再在路边的车位停车。她依旧按时上下班,在工作的间隙和同事闲聊,每个月与部门同事聚餐一次。她一如既往地表现优异,没有人注意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空洞,也没有人注意到她车头右侧的一道划痕。 那天她从音乐厅开车回家,有一小时的车程,于是她按下了车载收音机的开关。深夜电台放着一首老情歌,一些单词飘进菲列特利加的耳朵里——dreams,love,undone,pass you by,真是一首俗套的情歌,她想,自己肯定也只是一个俗套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听这样一首俗套的歌也要止不住地流泪呢? 菲列特利加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她的眼睛起了雾,两侧的行路灯,高楼的霓虹灯,世界被折射的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一个转角处,她打晚了方向盘,和路边的垃圾箱摩擦的车头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干脆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为什么这人间总是这样,爱不能呵护,美不能停留? 没有人回答,眼泪不会回答。 菲列特利加是一个克制的人,她的悲伤只持续了一小时。一小时后,她若无其事地重新发动汽车,准确地将车停进车库,躺进单人床,再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窗外的月光静静注视着这扇位于海尼森市郊的小小玻璃窗,沉睡的城市听不到破碎的声音,也看不见眼角的泪水。

后来的菲列特利加不再做梦。 有心理学者说,梦是一种心理补偿,所有念念不忘的人和事都会出现在梦中,用另一种方式补全现实中的遗憾。只是菲列特利加实在想不明白,她所拥有的遗憾,到底要用怎样的梦来填补。她也不知道,如果真有这样的梦,醒来后的自己要如何消解扑面而来的失落。所以,她干脆不再做梦,她说到做到。 在与洁西卡分手后一个月,她接到了军队的调令——赴任地是新组建的第十三舰队,职务是舰队司令官杨威利的副官——之后再没回到地面。直到两个月前,第十三舰队在杨威利的命令下开拔海尼森,执行政府平定政变叛乱的任务。 菲列特利加从床上坐起来,透过舷窗望向宇宙空间,一些星体在遥远的远方发出点点闪光。菲列特利加朝前方望去,在她视线的延长线上是巴拉特星域,洁西卡和海尼森成了舰队航线尽头的小小坐标,静静地等待休伯利安入港。 菲列特利加好像久违地做梦了,可是她卓越的记忆力不能覆盖梦中的世界,她忘记了梦的内容,也忘记了梦中可能出现的人。她揉揉眼睛,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日历——797年6月20日上午6点23分,自由行星同盟第十三舰队行军途中极其普通的一天。 光年之外,海尼森晴空万里,洁西卡·爱德华即将领导有生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反战集会。

-The End-

2020.6.20

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 1-4

By:LilyLindbergh

1.

这座剧场已经上了年纪,两扇斑驳的木门只要被人拉开,便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哀嚎。奈何开门关门的总是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两扇老迈的木门只得任凭自己被强劲有力的手臂拉开,再呼啸着刺耳的声音和门楣拥抱。室内的地板与大门同病相怜,在运动鞋与帆布鞋经过时发出久久不绝的回声。再加上剧场偏僻的位置和外墙布满的藤蔓植物,显而易见,这是这所大学里被遗忘的角落——清净、冷僻、人迹罕至。然而青年们似乎对眼前的窘境毫不在意,依然热情洋溢地在满是胶布痕迹和浅坑的舞台地板上踩着步点,在每月初迎接只能填满剧场一半座位的观众。“艺术不能用金钱和流量来衡量”,剧团唯一的剧作者卡斯帕·林兹将自动铅笔夹在耳朵上,对华尔特·先寇布这样说。 华尔特·先寇布目前是这个剧团的团长兼演员。大学二年级的期末,他的学长兼剧团前团长贺尔曼·冯·留涅布尔克突然宣布退学,跑到地球那头与网恋对象——一位漂亮的财团千金结婚,这个创立于三年前的剧团便交到了当时还一头雾水的先寇布手上。一年后,先寇布吃尽做剧团团长的苦头,终于学会如何在跟上学业和维持剧团运营之余,每周还能留出一顿晚饭的时间和剧作兼导演林兹商量新剧目的剧本。 “你的俄瑞斯忒斯我看了。”先寇布从背包里掏出一沓A4纸放在咖啡桌上。 “是新俄瑞斯忒斯。”林兹认真地纠正道,“一个英雄人格对其现代命运的回应。” 有什么差别吗?先寇布在心里问道,不过他知道,一旦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自己又会得到一次先锋青年林兹的免费艺术讲座。算了,期中考试要到了,别给自己找事做。“兄弟,我没有记错的话,”先寇布用手指着字母O说,“英雄俄瑞斯忒斯是传统父权制的代表吧。” “没错。但俄瑞斯忒斯作为古典时代的先锋,既然能在母权的时代弑母,也应该在2010年反抗父权制。” “而且是个Gay。” “准确来说,是Demisexual。” “Demisexual……是什么?”先寇布对身份政治的知识仅限于每年夏天的骄傲大游行,他现在急需先锋青年林兹给他补课。 “就是那些只会在与同伴建立足够深的感情后,才能对其产生性欲的人。” “你是说,先有感情,再有性冲动?” “我纠正一下,是先有——很深的——感情。” 先寇布看着林兹认真的表情,两只灰褐色眼珠转了转,爆发出一串连珠炮似的笑声: “兄弟,这不科学!” “这就是科学,你真该多读一点社科读物,我们可是一个先锋剧团。” “抱歉,卡斯帕。等排完这一出戏,我会去看你转载给我的邮件的。” 林兹对先寇布露出“我早已不抱希望”的宽容表情。 “我回去练台词了。”先寇布将剧本收进自己的背包里,“这可能是我加入剧团以来最具有挑战性的一个角色。” “但凡通向超越的都值得一试,你说呢?”林兹朝他眨眨眼,越过咖啡桌用力拍拍先寇布的肩,目送后者离开了咖啡馆。

先寇布回到宿舍,打开一罐啤酒,瘫在客厅的半旧布沙发上,肩上残留着好友的期待目光,重新打开《俄瑞斯忒斯》的剧本。“用现代视角解构古典悲剧”——这是剧团成立以来的创作宗旨,迄今为止,林兹写了五个剧本,反响不温不火。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剧团的团员们似乎并没有被台下掺杂着回声的掌声影响热情,依然坚持每周三次的集中排练。如果忽略掉部分女团员在先寇布经过时不自觉发出的激动中带着羞涩的惊叹声,这的确算一个十分有艺术情怀的剧团。 门“咔嗒”一声被打开,先寇布的室友——杨威利——回来了。先寇布向背包鼓成小山的他打了个招呼,后者放下书包,从老冰箱中掏出一瓶矿泉水,坐到半旧布沙发的另一边。 “论文写完了?”先寇布率先关心起室友的学业来。 “还没写,今天只写了半个文献综述。”青年的眼角疲倦地下垂。 “哎,都怪人类历史太长太乱,害得历史系学生个个都忙成了书性恋。那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早了,喏,”杨威利将手腕凑到先寇布眼前,晃了晃手表表盘,“已经十点四十了。” “真的——我竟然对着剧本发了这么久的呆!” “什么剧本?”杨威利好奇地凑近一些。 “《新俄瑞斯忒斯》,一个英雄人格的……Demisexual对其现代命运的回应。”先寇布机械重复林兹的原话,没想到杨威利的黑眼睛竟然亮了起来。 “哇,一个父权制的开创者以逆父权制的身份活在父权制的现代,挺有意思的。” 先寇布的脸部抽搐着和杨威利对视,提醒自己一定不要把心里那句N-Word脱口而出。 “等这个本子排出来,欢迎来看噢!” “如果我的论文写完的话。” 杨威利说完,喝完矿泉水瓶里最后一口水,用手把塑料水瓶捏出毕毕剥剥的声响,顺手扔进茶几前的垃圾桶中,提起书包走进自己的房间。

2.

“停!” 林兹挥舞着手中的剧本,对台上的先寇布和马逊喊道。 “有一个问题——华尔特,再热情一点,好吗?我们再来一遍。” “好的。” 先寇布扭过头,继续和马逊对戏。

皮拉得斯 我先有一件事要责难于你,你以为你死了之后我还想活着么? 俄瑞斯忒斯 为什么你得同我一起去死呢? 皮拉得斯 还用问么?没有你,什么是生活呢? 皮拉得斯凝视俄瑞斯忒斯的眼睛,俄瑞斯忒斯上前与他拥吻。

“停!”林兹再次叫停表演,走到先寇布跟前讲戏,“华尔特,不,俄瑞斯忒斯,你现在濒临死亡,朝不保夕,而你与爱人刚刚做出超越生死的承诺,累积在你心里多年的爱意在此刻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从未出现过的欲望,性冲动,所以,你的吻应该是冲破了克制的激烈和热情,但又不是夜场里轻浮的一夜情,而要饱含俄瑞斯忒斯对皮拉得斯多年的深情。” “卡斯帕,我觉得我已经尽力表演了,是我吻技不够好吗?”先寇布不经意间抬高了语调,待场的几位女演员害羞地低下了头。 “呃……那个,我可以说几句吗?” 先寇布与林兹同时扭头,皮拉得斯的演员马逊谨慎地举起手。 “作为一个gay,我必须得说,你吻得确实比较……怎么说……刻意……啊,我不是怀疑你的吻技,可能是因为……你不太擅长与男性接吻。” 先寇布一时难以反驳,他承认,在与男性接吻这件事上,自己确实是缺少经验——确切来讲是没有经验。林兹深以为然地朝马逊点头说:“路易斯说得有道理,你可能真的缺这个,不然,我给你示范一下?”说罢便伸手捏住先寇布的下巴,后者惊得连退三步。 “不不不,求你了,别。”先寇布的脑海里闪过一百次忘记敲门走进林兹公寓时不慎撞见他与莱纳·布鲁姆哈特的法式热热热热吻,连忙摆手大叫“我自己会想办法!” “行吧,不过你得快点儿——只有一个月的排练时间了。” 林兹卷紧了手中的剧本。

话虽这么说,先寇布却束手无策。他是个体验派,体验派,就是要从自我出发,相信表演中的情景,真实的展现出自己的情绪和感受。这么一来,他就非得是一个深情的Demisexual不可。可是,开玩笑,别说自己和Demisexual根本就处在两条背道而驰的航线上,就算让自己去找个Demisexual来观摩学习,在自己荷尔蒙涌动的交际圈里,上哪儿去找这么个特别的人? 先寇布站在宿舍门前,绝望地将头和半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半旧深绿漆的门板上,然而,他的右手才刚碰上门把手,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他失去支撑的身体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向开门人。所幸天色尚早,一声回荡在学生公寓17楼走廊上空的惨叫并不会引发众人的恐慌。 先寇布是脸着地的,意外发生得过于突然,他甚至没有时间用手护住自己的漂亮脑袋。当他从地毯上扬起的灰尘中恢复视觉后,才尴尬地发现,自己之所以没有摔得那么疼,是因为身下压住的杨威利结结实实地做了一回人肉软垫。而接下来的发现,更是让他的尴尬直冲云霄——维持着伸手开门姿势摔倒的他,此时正将手握在杨威利另一种意义的门把手上。 先寇布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句“抱歉”才停下,其实他并不愿意停下来直面这种社会性死亡瞬间,只是因为换气不畅不得不停下。然而杨威利却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说:“开门没站稳需要说这么多句抱歉吗?” “我不是为那个抱歉,是那个……”先寇布一连发出好几声试图化解尴尬的假笑。 “哪个?” “就是……那个……”先寇布一时想不出跟一个历史系学生提及人体隐私器官该用什么词,只好继续假笑,“就……跟人那啥时一定要用上的那啥……” “噢。我没谈过恋爱,不用跟人那啥。” “不是,我不是说谈恋爱,那啥不用谈恋爱……” “等等,不谈恋爱怎么跟人那啥?” 杨威利认真的眼神宛如一掌空气波,把先寇布在空气中乱晃的手臂一把定住,他看着杨威利认真地向他解释,人得先有爱意再有情欲,情欲是爱意的副产品,blablabla……终于,杨威利的名词解释做完了。先寇布这才试探着问他: “杨,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性向叫做Demisexual?” “我知道啊,我就是。” 杨威利自认为是一个讲科学的人,但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不科学。先是正要出门被室友砸中,之后室友又莫名其妙地和自己纠缠了半天的“那啥”,再然后,先寇布竟然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地爬到自己跟前,一把拉住自己的手,说: “杨,你可以和我接吻吗?” “你说什么?”杨威利的眼睛几乎瞪成两个正圆形,看上去甚至有些生气。 “不,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表白,我也不是gay,呃,至少目前不是,只是我的角色需要练习和男性接吻。”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和我谈恋爱,而只是想和我接吻?” “这么理解也行吧。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太好……我……可以按次数付费?” “你说什么?”杨威利的眉毛竖了起来,他好像真的生气了。因为下一秒他就用力甩开先寇布的手,将他推倒在一旁的地板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用力关上房间门之前,杨威利斩钉截铁地对先寇布说: “我拒绝。”

第二天,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先寇布向林兹复述了昨天发生在宿舍的事。 “真可怜……”林兹单手托腮,空闲的一只手指在咖啡杯缘画圈。 “是吧,我好久没有这么惨过了。” “我不是说你。”林兹对先寇布翻了个白眼,“按次数付费?亏你想得出来!杨没有趁你睡着爆掉你的头,已经是相当克制了。” “这点你倒没说错,他真的相当克制,简直就是内向版的俄瑞斯忒斯。” “说得我都想认识认识他了,听你的描述,感觉挺可爱的。” “你本来可以认识他,他之前已经答应来看剧了,不过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 “怎么就说没希望了?” “他把我推到地上,摔了门,还说了‘我拒绝’,这还能有希望吗?” “不是我说你,幸亏老天给了你一张漂亮脸蛋。”林兹的嘴角发出“啧啧”声,“要是这都能算没希望的话,N市一半的男大学生就只能和自己的左手约会了。即使是门生意,也得拿出诚意来吧,你得用心琢磨,得打动人家,得让人家打心底觉得‘我今天非帮他这个忙不可’。” “知道了,我一会儿去花店给他买花。” “你知道他喜欢什么花吗?” “不知道。玫瑰?百合?矢车菊?” 林兹再次朝先寇布露出“还好你脸生得俊”的眼神,轻轻拍了拍先寇布的手背,说:“跟人家当了三年室友,连他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能不被拒绝吗?你得走近他,了解他,渗透他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他感受到你的真诚。我就不信,到那时候他还能拒绝你。” 先寇布被林兹说得无言以对,只好低头深情凝视陶瓷咖啡杯。经过片刻沉默,先寇布彷佛下定决心一般,他抬头对林兹说:“你说得对,我得打动他。” “这就对了。理想、艺术、爱,都值得反复追求。”林兹从咖啡凳上跳下来准备离开,临走前又拍了拍先寇布的肩叮嘱道: “真诚点,别油腻。”

3.

杨威利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他很少生气。五岁时,波利斯·高尼夫把他的《欧洲史》藏在小马摇椅的肚子里,他没有生气。十四岁,有人在他放着《历史研究》的铁皮柜柜门上喷上了“Dork”,他没有生气。甚至在十八岁,当他来这座城市读大学,N市机场地勤工作人员暴力运输摔碎了传家宝明代彩瓷,他也没有那么生气。但是,今天,当华尔特·先寇布扑到自己身上,表示“我虽然不想和你谈恋爱但是请让我和你接吻”时,杨威利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怒火从胃部直窜上喉咙。即使他当着先寇布的面摔了门,还是躺在房间的床上足足气了一小时,他甚至想操起床边的《经济与社会》往先寇布头上砸,幸亏他卓越的自制力成功阻止了他,也阻止了一场大学生宿舍惨案的发生。 第二天,杨威利反常地起了个大早,趁先寇布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有动静便离开了宿舍。他打算在白天的课结束后便去图书馆,直到闭馆再回宿舍。 下课铃声响了,杨威利收拾好书包,随人群走出教室门。还没走出教室门,却见门口的人群中发生了小小的骚乱——一些女生三两成群地四下张望,同时小声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当然,杨威利并不关心这个,于是他背上书包便往教室外走去。 “杨!”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杨威利,他扭头看去,先寇布摇晃着手里一束冰淇淋造型的花朝他招手。 “怎么是你?”杨威利平淡的目光扫过先寇布手中白色与粉色相间的乒乓菊,问:“看上谁了?” “你……” “什么?”杨威利的黑眼睛顿时圆得像一只受惊的猫。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花是给你的。”先寇布连忙一边解释一边将乒乓菊递给杨威利,见后者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只好解释道:“昨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说。只是因为我最近在排的戏——就是上回给你介绍的那部,戏里的俄瑞斯忒斯有和男人接吻的情节,但我的搭档说我吻得太生硬,让我多练习。”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杨威利的语气变得有些神秘莫测,“我能知道原因吗?” “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Demisexual,我想你可以告诉我一个Demisexual会怎样接吻。” “噢,原来如此……”杨威利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 “那……”先寇布满心欢喜地期待杨威利接下来的回答,果不其然,杨威利低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手中的花,扭头微笑着对先寇布说: “那就祝你早日再找到一个Demisexual。”说罢,把乒乓菊递还给先寇布,后者连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歉意,不是想要你答应什么的。你可以随意处置它,不用有什么负担……”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杨威利说着,顺手将手中的花插进路过的希罗多德雕像怀里,“你第一次来历史学院,我代你向历史之父献花。” 先寇布眼睁睁看着在花店徘徊一小时的结果刹时间成为历史学的祭品,只好尴尬地搓搓手,朝杨威利堆笑说:“还挺搭的。” 于是,大理石的希罗多德手捧鲜花目送两人走出教学楼,在人行道上一言不发地走着。在路过三个消防栓、六只麻雀和两只小松鼠后,两人终于走到青年广场。 “一起去吃饭吗?我请客。”先寇布开口道。 “不了,我和别人约好了。” “哇,有约会?藏得挺深嘛。”先寇布用手肘拐了拐杨威利的臂膀,不料后者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平淡地答道:“没有约会,我要去见尤里安,和他讨论我们的课题。” 杨威利一本正经的回答让先寇布望而却步,只得目送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消失在岔路尽头。

图书馆文献阅读室里,尤里安·敏兹和杨威利一银一黑两个脑袋漂浮在桌上的书海中,随着谈话的进行,手中的铅笔不时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的响声。 “……需要的文献差不多都找全了,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尤里安打开手中的笔记本,翻到其中几页,说:“这几篇论文里所引的文献——三篇德国大战前社会思潮的论文和一封埃里希·冯·鲁登道夫与保罗·冯·兴登堡的私人信件——目前只有德文原文,没有英译。” 杨威利有些失望地沉了沉肩膀,他知道,自己和尤里安之中没有人能阅读德文。他在中学时曾经尝试过学习德语,却在第十三次翻开同一篇课文又在阅读不到三行就陷入昏睡后毅然放弃了这门集诡异词性和神秘变位于一身的语言。然而此时此刻,他和尤里安又是如此需要一项阅读德语的技能。 早知今日,就应该在老师讲动词变位时再坚持五分钟。杨威利在心底惋惜地想。 “那——能拜托会德语的人翻译吗?” “这应该是目前比较可行的办法了。不过一是需要时间,二是……需要钱。” 尤里安的话提醒了杨威利,他们只是普通大学生,自书价上涨后,杨已经开始消费降级,而这个月恐怕又要为翻译费用再将一级。 “也只能这样了,我去学校BBS上发帖,看看有没有人肯帮忙。” “如果找不到人呢?” “那我们的第一个课题可能就做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论证了。”杨威利伸手挠了挠他的黑头发,有些困扰地说。

先寇布在青年广场看了一会儿鸽子,又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游荡了一会儿。当发现自己打扰了一对年轻情侣的亲热后,先寇布只好退出小树林,悻悻回到宿舍。他走进自己和杨威利狭小而杂乱的客厅,一屁股陷进布沙发里,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长出了一对透明翅膀,他扑扇几下便飞上满是七彩泡泡的天空。他飞呀,飞呀,一群同样长着透明翅膀的彼得潘朝他飞来,彼得潘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眼看就要把他围成一个彼得潘之茧,先寇布情急之下伸出手四处乱抓,试图打乱小精灵们的阵型。就在这时,触感率先苏醒,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睁开眼,只见自己的右手正紧紧握着杨威利的左手,他惊诧的脸停在距自己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 “我……只是怕你感冒……”杨威利用没被先寇布抓住的一只手举起毛线毯,向他解释道。 “抱歉!”先寇布忙松开杨威利的手,尝试解释道:“我做了个梦,正在梦里打彼得潘……” “看不出来你还挺童真的。“杨威利笑了起来,“这么早就在宿舍,今天下午没安排?” 今天下午原本的安排是和你出去玩。先寇布在心里有些失落地想,嘴上却说:“没有,偶尔也想在宿舍呆会儿。” “难得。”杨威利说完便准备走向自己的房间。 走近他,了解他,让他感受到你的真诚。林兹的话在耳边响起,先寇布开口叫住了杨威利。 “哎,杨,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 就在这时,先寇布做了一个决定,他试探着对杨威利说:“要不和我一起吃点儿吧?” 杨威利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意外,他回道:“可是我今天已经不打算再出门了。” “不,不用出门。我点个披萨,冰箱里还有一瓶百利甜。怎么样,看在我向历史之父献了花的份上?” 为了让自己不史无前例地在一天之内被拒绝两次,先寇布史无前例地用上了狗狗眼。 不知是先寇布的真诚还是狗狗眼,抑或是百利甜打动了杨威利,他终于点头说:“好吧。” 先寇布当即给两个街区外的披萨店打了电话,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未开封的百利甜酒,分别倒在两个酒杯之中。半小时后,外卖员按响了门铃。 “我来!”先寇布赶在杨威利站起来前,三两步跳到门前接下披萨。 “我应该给你多少钱?”杨威利从背包里掏出自己的钱包问先寇布,后者则摆手说:“我说了,这次我请客。” “我只答应了和你一起吃,没说要你请客。” “算了,都是小钱,不用在意。” “不行,你不和我平摊,我以后就再不和你吃饭了。”杨威利叉腰坚持道。 不愧是商人的儿子,先寇布在心里叹道,只得答应让他分担一半的披萨钱。两人把披萨放在正方形的小餐桌上,面对面坐下。先寇布拿起一块披萨正准备开吃,只见杨威利将一本书摊开在面积不大的木桌上,开始看起来。 “你……一直是这样吃饭的?”先寇布好奇地问。 “对啊。”杨威利用理所当然的语调答道,“一顿饭二十分钟,至少可以看20页呢。” “噢,噢……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吃饭时看看电视或者聊天。” 这样一些正常男大学生的行为,先寇布在心里想。 “可以聊天,偶尔也会看看电视。”杨威利吞下半块披萨后说。 “探索频道的宇宙纪录片吗?” 先寇布随口接了一句,没想到对面的杨威利竟然惊讶地抬起头,说:“你怎么知道?” “我……我有几次路过你房间,看到你在看这个。”先寇布停顿片刻,又问:“好看吗?” “好看。人总是喜欢将目光投向够不到的星星。” “听上去有一种哲学的诗意。” “宇宙本身是一种诗意的哲学。” “挺有意思的。” “你想看吗?我电脑硬盘里有好几部没有看。” 意识到杨威利的言外之意,先寇布认真地点点头,说:“看。”

于是,先寇布在成为杨威利室友的第三年,第一次正式踏入了室友的房间。他看着书架上、地板上堆满的书,忍不住感叹道:“这么爱书,历史系的女孩们还有机会吗?” “历史系的女孩们不喜欢我,她们喜欢尤里安那样的。”杨威利面无表情地堆在床上的书放在地板上,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尾。 “那是她们不懂欣赏你。”先寇布拍了拍杨威利的背,“没关系,丘比特的箭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我不在乎。我对恋爱没有什么需求。” “我知道,用历史研究代替了性生活嘛。” 杨威利对先寇布投过一个“你说得很对”的眼神,示意先寇布也爬到床上,两人背靠床头,将披萨和百利甜放在床头柜上,盘腿坐在杨威利的笔记本电脑前,看起了宇宙空间的纪录片。片头亮起后,杨威利便不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星系在深黑的宇宙幕布上缓慢而安静地旋转,显示屏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从先寇布的方向看去,显得比平时更加立体。真是一个淡泊的人。先寇布看着屏幕里的宇宙结构,在心里暗想。 在影片的间隙,杨威利忽然将盘起的脚伸直,伸手解开了一粒衬衫领口的纽扣。 “我觉得……这里有一点热。” 杨威利扭过头,认真的目光盯得先寇布胸腔一震。不会吧!他仔细注视他的脸——乌黑的卷发,平顺而清晰的眉眼,小而干燥的嘴唇,显得比同龄男生更加纤瘦的腰身,虽然称不上健美,却有着另一番文雅的气质。先寇布的胸腔又一震,他感到杨威利身体的轮廓正散发着玫瑰色的光晕,他的心有些动摇。 “你要是想的话,我们也可以……” 先寇布刚开口,就被杨威利的话打断了。 “我们把空调打开吧。” “噢……噢!你原来在说这个!”恍然大悟的先寇布尴尬地干笑了好几声。 “不然我在说什么?” 先寇布简直不敢面对杨威利纯真而不明就里的眼睛,他思前想后,只好勾起他的肩膀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正直的人。” “我发现,你也是个怪人。”杨威利的上半身被夹在先寇布的手臂中,闷闷地说道。 当两人看完三小时的纪录片后,已经是晚上11点。杨威利打了个呵欠,钻进卫生间里洗漱。先寇布离开杨威利的房间回到客厅,排队等待洗澡。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一个方形物体上——是杨威利的手机。在智能机大行其道的今天,这人还在坚持用功能机。这种不能安装任何社交软件的手机,无疑又为他的恋爱之路树起了一堵带电网的柏林墙。杨威利,真是个怪人。正当先寇布这样想着,眼前的黑色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一条短信。

[尤里安] 你找到德语翻译了吗?

4.

“你找到德语翻译了吗?” 先寇布正盯着杨威利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杨威利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用一如既往的平淡的声线问:“你在看什么?” 先寇布吓得浑身一抖,扭头往后看,杨威利一只手撑在沙发靠枕,从上方俯视着他,几滴水珠从他半干的发尾落入肩头的毛巾。 “啊,不是,我没打算偷看,是你手机响了。”为了不被自己的室友怀疑成偷窥狂,先寇布连忙指着手机解释。杨威利听罢,绕过沙发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坐在先寇布身旁检查自己的手机收件箱,在回复框中打出一行“暂时没有,你呢?”按下了发送键。 本着关心室友的态度,先寇布问:“你们在找德语翻译?” “对,我和尤里安那个关于一战前德国社会的小课题,有三篇论文与一封私人信件只有德语原文版本” “噢,那……你们找到翻译了吗?”先寇布说话的同时,杨威利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他一面点开收件箱,一面回答先寇布。 “呃……好像没有。”杨威利将手机屏幕递到先寇布眼前,尤里安的回复是一个带上“☹”的否定句。 “我来试试,可以吗?”先寇布灰褐色的眼珠转了转,有些殷切地说。 “你不是电机系的吗?”杨威利面带疑惑地睁大了他的黑眼睛。 “我是电机系的。但看看我的姓——Schönkopf——我是半个德国人。Anna Katharina Schönkopf?少年歌德的莱比锡恋人,《Annette》的女主角?” “啊……噢——对!”杨威利的眼神忽然一亮,“我倒真把这个忘了!抱歉,有的人就是比较容易忘记室友的姓里带有一个曲音符。不过……”杨威利仍然显得有些犹豫,“需要翻译的内容比较多,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时间?” “嗐,说这个,我平时也就搞搞电路,一点儿也不忙!真的,我小时候跟爷爷说话都是用德语,别看我是工科生,我文学素养还可以,我还看里尔克呢!要不我现在就立刻背一段给你听听?”说着先寇布就开始自顾自地背诵起来。 “Wer, wenn ich schriee, hörte mich denn aus der Engel Ordnungen——” “没事……不用——行了——好的!”杨威利大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好的”,才终于止住了先寇布的即兴诗朗诵。 “明天我和尤里安会在图书馆见面,你也和我去吧。” 他答应了!先寇布快乐地做出狗狗嘴,向他比出“OK”的手势。

第二天中午,尤里安·敏兹按照和杨威利约定的时间来到图书馆。他刚在书桌前坐下不多时,就看见杨威利朝自己走了过来。唯一令他意外的是——同他一道走近自己的,还有一位拥有颀长的身材、明亮的灰褐色卷发、高挺的鼻梁和深邃蓝眼珠的英俊男青年。 “尤里安,我永远也不可能比你早到一步了。”杨威利愉快地朝尤里安开玩笑,尤里安也面带轻松的表情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 “这是华尔特·冯·先寇布,我们目前找到的唯一一个德语翻译。” 尤里安睁大眼睛盯着先寇布,仿佛有话要说,在他的嘴张到已经快塞得下一只鸡蛋后,他双眼撒满兴奋的星星问道:“你是——Rosen剧团的团长?” 机敏的先寇布立刻切换成剧团团长的标准式微笑,这下尤里安更兴奋了,甚至顾不上自己还在图书馆,连忙上前一步握住先寇布的手,说:“我和我的女朋友都很喜欢你们的戏,自你担任团长以来的每一场戏我们都看了,你们真的很棒!” “非常感谢,剧团的人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 尤里安终于念念不舍地松开紧握先寇布的手,转而继续用激动的语气朝杨威利说:“学长,你是怎么找到先寇布学长——这种明星人物的?” “哪有这么夸张,我是自告奋勇来的。”先寇布抢先答道,“室友的忙,一定要帮的。” “什么?!你们是室友?!”尤里安的声音惹得隔壁桌的男生抬头瞪了他一眼,他抱歉地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杨学长,你怎么从来没说起过?” “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室友是谁啊。”杨威利无辜地说。 “啊……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尤里安,你要是喜欢戏剧,随时欢迎和女朋友来剧场后台玩噢!”先寇布向尤里安眨了眨眼,然后又补充道:“也可以带杨学长一起来。” “谢啦,杨学长这条鱼还是游在图书馆的海洋里比较快乐。”杨威利头也不抬地回答,说罢,他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夹着鱼尾夹的文献放在桌面上,“我们开始吧?” 尤里安和先寇布赶紧将对视的目光收回到史料上来。先寇布从杨威利手中接过的一封信的影印件,后者对他说:“先从这个简单的开始。” 先寇布拿起铅笔,对照着影印件在活页纸上写起来。这是一封写于德国开战前的私人来信,大部分内容是日常问候,只有最后几段谈到了当前的资产阶级在议会的地位和开战的可能性。先寇布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他一边写,一边在心里默读信件的内容。没想到兴登堡私下里说话原来是这样,和在小时候从爷爷口中以及历史教材中看到的不太一样。还挺有趣的。这么想着的先寇布不自觉地从嘴角飘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声。 四十五分钟后,终于结束的先寇布将写满铅笔字的活页纸递到杨威利跟前。 “好了,你们看看?” 尤里安从桌子对面绕过来,和杨威利一起看先寇布的翻译。 “哇,先寇布学长的字写得很好看嘛。”尤里安发出由衷的赞叹,被夸的人向尤里安报以感谢的微笑,却撞上了杨威利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 “确实很不错,你的语言能力和文字功底都很强。”杨威利的声音依然平淡,但结尾几个音节的颤动却暗示了他内心的赞许。“你是一个很好的翻译。” “啊,这没什么。经常帮林兹看剧本,那些修辞都是跟他学来的。”先寇布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伸手捋了捋头发,“那么——我们继续?” “你今天还能接着翻下去?”杨威利有些惊讶地问,“会不会太累了?” “完全不会,你就交给我吧!” 先寇布坚定地拍了拍自己强壮的胸大肌。 杨威利和尤里安见先寇布继续开始翻译了,便双双收起话头,埋首书堆之中一面读文献一面做笔记。身旁的先寇布已经在同一张椅子上安静地坐了至少一个半小时,和自己过去三年认识的那个电机系风流剧团团长判若两人。杨威利做笔记的手停了下来,他有些好奇地朝自己的右边投去一瞥,先寇布咬着铅笔头冥思苦想的模样进入他的视线边缘。没等杨威利开口,先寇布忽然把脑袋凑到他跟前,用手指着一个短语,说:“你看这个词,我没搞懂是什么意思。” 杨威利也凑近了一点,几根黑色的发丝攀上先寇布向外卷曲的刘海。他打开电子词典,输入相应的字母,然后说:“啊……这是个术语。以后再遇到,你就把术语用红铅笔标出来,我和尤里安之后查辞典就好。” 先寇布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随着翻译出的内容越来越多,先寇布惊讶地发现了很多与原来在高中历史教室里听到的不同的历史细节:原来战争狂德皇威廉二世也在战前犹豫不定,原来马克斯·韦伯是个国家主义者,还有,原来针对德国的舆论战在战前就已经开始了。历史好像还蛮有趣的,难怪那家伙那么着迷。先寇布在心里暗想。等这件事做完,找时间让杨给自己推荐一些历史书籍——啊不,还是历史纪录片——吧。 接下来的三天里,先寇布和杨威利、尤里安一头扎进图书馆,专注自己手头的任务,在靠咖啡和三明治维持生命体征的第三天傍晚,先寇布在纸上点上最后一个句点——他终于完成了。 “真是多亏你了!”杨威利感激地向先寇布竖起大拇指,欣喜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 “别客气,我觉得挺好玩的。”比起在咖啡馆听林兹在自己耳边重复他的实验艺术理论,至少这个还有故事可以看。先寇布在心底想。 三人收拾好书包走出图书馆,一辆停在路边不远处的摩托车绕了一个华丽的弯,在杨威利面前停下来。司机是一位穿着黑色紧身衣、一头橘红色长卷发的女孩,摩托车头盔的透明颜面镜片下闪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单凭这点,先寇布就能确定,这是一个美人。 女孩双脚蹬地,摘下头盔,盯着先寇布,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华尔特·冯·先寇布?” 先寇布惊讶地看看女孩,又看看杨威利,在记忆深处疯狂搜寻眼前的这张脸——如果忘记了已经认识的人,那就太糟糕了! 杨威利彷佛读懂了先寇布心里的话,指着一旁的尤里安说:“这是卡琳,尤里安的女朋友。” “你好。卡特萝捷·克罗歇尔。”卡琳伸出手,先寇布赶紧和她握手,后者没等他回应,又继续说道:“你们的剧本写得很不错,如果演员能再多钻研剧本的深意就更好了,我觉得你们的演员还能做得更好。” 从自己接管剧团以来,面对观众如此直接的评价这还是第一次。先寇布倒是一贯机敏,很快便反应过来,感谢卡琳的宝贵意见。正在二人面对面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话之时,尤里安适时地插话道:““学长,我和卡琳还要去看电影,我们先走了。” “她其实很喜欢你和剧团,相信我,那只是她的说话风格。”尤里安趁卡琳戴头盔之际,迅速向先寇布比口型解释道。 “没关系,她挺可爱的。”先寇布看着尤里安拿起头盔,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 “再见。”杨威利朝他俩挥挥手,先寇布也跟着挥手。卡琳朝两人做了个简短的再会的手势,重新戴上头盔,一拧油门,一对般配的青年情侣在甜蜜的机油尾气中离开杨威利和先寇布的视线范围。 经过一天的脑力运动,两人都显得有一些疲惫,他们走在有些闷热的林荫道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当走过一片人工湖时,一阵食物的香气吸引住他们——是开在湖边的流动零食车,油炸脂肪和冰淇淋的奶香混在空气中,朝两人扑面而来。 “吃吗?”杨威利问。 先寇布捧着开始叫唤的肚子点点头,杨威利见状,上前走进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不一会儿便提着两个纸袋走了回来。 “炸鸡和炸薯条,给我俩都买了最大份的。”杨威利将其中一个纸袋递给先寇布。 “你挺懂我!” 两人在湖边找到一张空长凳,坐下来大快朵颐,为了先满足肚子的要求,他们默契地没有交谈,专心对付手中的食物。终于,在消灭完最后一块炸鸡后,先寇布将手中的纸袋揉成团,试图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却不幸击中铁桶的边缘弹了出去,他只好又跳起来捡起地上的纸团,重新扔进垃圾桶里。当他重新坐回到长凳上时,杨威利正咬住下嘴唇,呲呲地看着他笑。 “别说你没干过这事,在食堂里吃饭时默念‘这对方便筷如果不能完美地被掰开我就会死’什么的。”先寇布这么一说,杨威利彻底忍不住了,捧着肚子在长凳上笑了好一会儿。 “我只会在跑向楼梯间缓缓关上的防火门时幻想自己在通过带机关的图坦哈蒙墓。” “还是你有个性,我输了!”先寇布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杨威利还在笑,并且用左手轻锤了先寇布手臂一拳,一对路过的情侣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拿着蛋筒冰淇淋快乐地往前走去。 先寇布盯着那对情侣手中的冰淇淋,口腔里似乎已经尝到了浓郁的奶香。他扭头问杨威利:“冰淇淋想吃吗?” “想” 杨威利干脆地答道。

两人一路吃着巧克力和香草冰淇淋走回宿舍,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先寇布从卫生间里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杨威利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待先寇布走近,杨威利率先开口说: “这是你这几天的报酬,按照职业翻译的平均价格算的——你要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 先寇布见杨威利将信封塞进自己手里,连忙阻止道:“不,不用给我这个,这回就算我义务帮忙的。” “那怎么行,我不能白白占用你三天的时间。” “你不占用我这三天的时间我也不会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先寇布捏住杨威利的肩膀,又轻轻地拍了两拍,“放心,我不是比尔·盖茨,我的时间不值钱。” “不行,一码归一码。”杨威利坚持道,大有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要效仿卡诺莎城堡前的亨利四世站立到底的势头。先寇布看着他真诚得不容拒绝的黑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为了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我收下了。” 杨威利听罢,爽快地将信封交给先寇布,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夜渐渐深了,学生公寓楼渐渐安静下来。隔着一堵墙的杨威利的房间也没有声响——看来他今天没有在看宇宙纪录片,估计是睡了。先寇布靠在床头,视线的终点是那个放在写字台上的信封。 真是个理性派。在先寇布入睡前,他的大脑里最后一根清醒的神经这么说道。

先寇布一觉睡到闹钟第三次响起,才挣扎着从松软的棉被里爬出来。当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卧室门,却被堵在门口的一团黑影给弹了回来。先寇布抚摸着自己未定的惊甫,望着眼前的杨威利至少三次欲言又止,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我……有事想对你说。”

TBC

银英丨先寇布/杨威利丨林兹/布鲁姆哈特丨有求必应 1-3

※成人级,未满十八周岁请勿点击。 ※哈利波特AU。傲罗!先寇布 x 黑魔法防御术教授!杨威利。傲罗!林兹 x 傲罗!布鲁姆哈特。

By:Lilylindbergh

1.

霍格沃茨的夜是寂静的夜。 在连桥墩处巨石怪也呼呼入睡的深夜,整个魔法学校只有安格斯·费尔奇仍在走廊,踮着同洛丽斯夫人一样无声的脚步,查看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寻找每一丝学生违规的踪迹。这位被学生在背地里说成心灵扭曲的巡查者从一楼上到三楼,又从三楼的活动楼梯转到地下室,号称魔法世界除古灵阁外最安全的魔法学校今天也无事发生,费尔奇遗憾地拐了一个直角弯,提着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当他路过一间教室时,一缕微弱的光从门缝中飘出来。 一定是不好好睡觉溜出来的学生!这些青少年,白天就在学校里吵吵嚷嚷,到了晚上也不肯好好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定要让校长给他们应有的惩罚!费尔奇激动地想着,迈着扭曲的步子上前推开教室的木门。 “哈!被我抓了个正着,我这就去告诉校长——”费尔奇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眼前那个黑色身影走去,而当他走近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叫喊声。 “救命!快来人!血!好多的血!”

“咦呕,真的好多血。” “麻瓜没有清洁咒,要洗干净这些血迹肯定很麻烦吧?” “我听我在麻瓜事务部的朋友说,他们有一种魔药叫做清洁剂,只要洒在想要清洗的地方就……” 位于伦敦的魔法部二楼的某个工位旁,两名青年傲罗正凑在一起对着一张照片投入地交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渐渐逼近的高大身影。直到这个拥有漂亮身材的身影插进两人的脑袋之间,两人才触电一样弹起来往侧后方看去。 “我还听说,麻瓜还有一种叫做硝基盐酸的东西,可以把人变成一滩水冲进下水道。”先寇布手拿咖啡杯,气定神闲地站在林兹和布鲁姆哈特之间介绍第一千零一个麻瓜残酷杀人事件。 “大清早怪吓人的,换个话题好吗主任?”林兹惊甫未定地抚摸着未定的惊甫朝先寇布说。 “大清早看麻瓜警察局的尸体照片就不吓人了?”先寇布反问道。 “随时学习麻瓜界探案技术嘛。”林兹朝先寇布狡猾地笑,后者朝他眨眨眼,说:“你就放过布鲁姆哈特吧,成天逼人家研究案件现场,下班了也不放过,搞得我们小莱纳没空约会至今单身,你说,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林兹一听急了眼,连忙开口反驳,不料一口水卡在喉咙,呛得满脸通红。布鲁姆哈特只好暂时放弃对上司的抗议,紧急替林兹拍背。先寇布看着眼前的画面乐不可支,甚至忘记了今天提前上班的原因。 是什么原因来着——先寇布为自己轻而易举的健忘皱起了眉头,才三十岁就这样,未来有点不太乐观啊。 “先寇布?华尔特·冯·先寇布主任!”一个墨绿色头发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先寇布身后朝他喊道。 “亚典波罗,你来就来,为什么声音那么大?”先寇布对亚典波罗的出场方式十分不满意,而后者毫不在意先寇布的抗议,继续大声说:“傲罗办公室主任,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了?” “我知道,但我忘记我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事了。”先寇布冷静地答,成功地制造出今早在傲罗办公室第二个被呛得咳嗽不止的人。 “我服了你。”亚典波罗顺了半天的气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魔法部紧急会议啊,就差你一个人了,我是赶在魔法部部长气得头发冒烟前来叫你的。”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先寇布隐约想起,今天凌晨,确实有一只猫头鹰停在房间的窗边朝自己塞了点什么,但自己似乎在自以为记住信件内容后,为报复魔法部休息时间给员工发信息,对那封信施了一个燃烧咒。啊对,好像就是这样。 “行了,快走吧。这可是继伏地魔之后的大案子,去晚了你会后悔的。”亚典波罗夺过先寇布手中的咖啡杯放在布鲁姆哈特的工位上,催着先寇布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什么案子?不仅紧急还神秘,搞得我都好奇了。”林兹终于顺过气来,盯着先寇布的背影说。 “不清楚……不过,我现在最好奇的是,你什么时候肯回你自己的工位上去?”布鲁姆哈特的视线从斜下方射进林兹的眼睛里。

先寇布走进会议室时,魔法部部长的头发正从紫色转成藏青色,见到他来,部长的头发终于停止变色,虽然先寇布用脚趾也能感受到他想朝自己扔魔咒的冲动,但最终,他也只是深呼吸一口气,宣布会议开始。 “今天紧急召大家来,是因为在霍格沃茨发生了一起袭击学生的案件。”魔法部部长开口说。 “这种事,交给学校调查不就好?霍格沃茨有最好的魔法师。”先寇布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现在变成了他想向部长扔魔咒了。 “现场发现者是霍格沃茨的校园管理员安格斯·费尔奇,袭击者也第一时间被控制住。但麻烦的是——案发现场出现了黑魔王的标志。”部长的红眼睛转向先寇布,“目前学校已经封闭,报社暂时还没有得到消息。因此,我希望你的傲罗们能尽快查明黑魔王标志的来历,这样我们就能尽早给嫌疑人定罪。” “伏地魔都死透了二十三年了,怎么还有人热衷于玩黑魔王复活的把戏,嫌疑人是谁?” “喏,这个人。”一张人像照飞到先寇布眼前,他定睛一看,差点吓得从椅子上掉下去。与此同时,部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霍格沃茨的黑魔法防御术教授,杨威利。”

“这是怎么一回事……” 走在去往审讯室的路上,先寇布的大脑为他找出一些记忆片段。毫无疑问,这位叫做杨威利的嫌疑人,就是自己在霍格沃茨读书时低自己两个年级的学弟。先寇布第一次见他,是在五年级的一次魁地奇课上,他的飞天扫帚被学长卡介伦施了一个小型混淆咒,在飞行时突然变道,直冲向图书馆的玻璃窗。就在先寇布绝望地闭上眼准备头顶玻璃碴过完这一天之际,玻璃窗上的玻璃和栏杆突然消失了。于是,先寇布如一支箭一样,径直冲进图书馆三楼的一池海洋球里。 等等——图书馆里怎么会有海洋球? 先寇布艰难地将自己和飞天扫帚从海洋球池里刨出来,眼前一个黑头发的少年正准备收起他的魔杖。先寇布满怀敬意地向这位来自拉文克劳的少年巫师问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黑发少年点头,先寇布这才注意到,他还有一双明亮的深棕色眼睛。 “谢谢你救了我,刚才的几个魔咒相当出色。”先寇布拍拍袍子上的灰尘,又努力将被弄乱的头发理得整齐一些。 “不用谢,我前几天在六年级的魔咒学教材上看到的,一直想试试看。” 看着眼前少年兴奋的模样、一旁桌上高达三十厘米厚的书,和那本密密麻麻写满字和标注的笔记本,蝉联五年格兰芬多风云人物榜冠军的先寇布明白了,这是一个nerd,一个即使在nard云集的拉文克劳也能被学院其他同学称为nerd的nerd。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这个nerd长得还挺讨自己喜欢。漆黑的头发、深棕色的瞳孔、柔和的下颌、小而薄的嘴唇,偏瘦的身材和细长的手指,看上去读了远超同龄人水平的书,还在五分钟前救了自己一命…… 先寇布有点慌了,以往的交往对象仅限女性的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在自己的同性别同胞里,遇上了自己的理想型。 不过命运并没有给先寇布太多时间做心灵剖白,很快,他就被冲进图书馆的魁地奇队友团团围住,嘘寒问暖,脸色发白的卡介伦使出他十七年未见的诚恳向先寇布道歉。 先寇布任由卡介伦捏着自己的肩摇晃,在心里绝望地想,亚历克斯·卡介伦,你让我遇见了我人生中最大的难题,你就是给我道一百个歉也不够。 青春期总是有无数的遗憾,少年先寇布的遗憾便是——即使他绞尽脑汁用尽全力试图解决自己的情感难题,但他依然没能和杨威利有进一步的发展。两年后,先寇布通过了OWLs 和NEWTs,他毕业了。华尔特·冯·先寇布,从十五岁至今,吻过的人和上过的床不计其数,却在和杨威利相处的两年时间里接连受挫,直到最后连个礼貌的额头吻都没捞着。难怪在毕业舞会上,林兹还特地带着怜悯的眼神和自己喝了一杯。 早知道还能见面,自己真——的——应该在昨天去烫个发型,先寇布扯着忘记换了的衣领往鼻头下嗅,再一次绝望地想。然而,当他走进审讯室时,立刻就把之前的念头抛到了脑后——眼前的杨威利简直就是一团毛球,黑色微卷的头发毫无章法地在他的脑袋上铺开,一脸藏不住的惊慌失措,下眼睑还带着两抹淡黑紫色,估计是昨晚失眠了。也是,这情况,睡得好才不是正常人。先寇布心想。 “你清楚自己是什么状况吗?”先寇布从口袋中掏出笔记本,羽毛笔开始自动记录二人的对话。 “我……”杨威利张开有些干裂的嘴唇,说:“我不记得了。” “什么?”先寇布有些惊讶,“哪一个部分你不记得了?被袭击的学生,还是黑魔王标志?” 杨威利听完持续地摇头,说:“都不记得了。那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却发现我的魔杖不见了,我就到下午上过课的教室里去找。我一进教室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时,安妮·威廉姆斯就躺在我身边,看上去似乎中了神锋无影,还有一个黑魔王标志飘在空中。我刚捡起身边的一根魔杖准备给她止血,然后,费尔奇就来了。” 先寇布冷静地听完,想了想,然后说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你进行日常授课的黑魔法防御术教室袭击了你和一个三年级学生,放出了黑魔王标志——用你声称丢失了,但后来又掉落在你身边的,你的魔杖?你有证据能证明你那天下午丢过魔杖吗?” “……没有。我下午在宿舍看书,直到晚上才发现魔杖不见了。” “你觉得法官和陪审团会相信你的话吗?” 杨威利低下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看着先寇布的眼睛,“我知道这样讲没什么人会信,但是,相信我,我没有说谎。” 先寇布的心脏有些胀痛,他本能地想将与杨威利的视线重叠的双眼移开,但是,一个合格的傲罗绝不回避和嫌疑人的眼神接触,于是,就这样,智勇双全的先寇布和他的青春期单恋对象杨威利足足对视了一分钟,然后,他合上仍在自动记录的笔记本,说:“我决定相信你,希望最终的证据能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就麻烦你了。”杨威利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朝先寇布微笑着点点头。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先寇布握拳重重地砸了自己的心脏两下。

2.

在魔法部二楼的一间临时会议室里,H-111案件调查组成立了。 “111的意思是……我们今年已经办了110个案子了?”布鲁姆哈特掰起手指计算今年以来的所有案件。 “是11月1日的意思,要真办了110个案子,你的巫师棋记录会被我碾压110次吗?”林兹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热咖啡递给布鲁姆哈特,后者满脸通红地争辩道:“我哪有那么差,我赢过派特里契夫!” 林兹从嘴角漏出啧啧的笑声,怜悯地看着布鲁姆哈特:“你可以不可以听一下你刚才说的话有多可怜,说得我都心疼。” “要我说,其他时候你也挺疼他的,那么,疼完我们可以开会了吗?” 林兹回头,先寇布手拿一叠文件夹倚着门框朝两人说话。林兹向先寇布投去一个“兄弟一场不要坑我”的眼神,收到先寇布“兄弟一场我这是帮你”的眼神回复。反倒是布鲁姆哈特率先反应过来,起身上前接过先寇布手中的文件夹,切断了两人的眼神通讯。 “这是H-111案件的全部资料。”先寇布用悬停咒将文件飘到林兹和布鲁姆哈特眼前展开,“11月1日晚十点,霍格沃茨校园管理员安格斯·费尔奇在巡夜时经过黑魔法防御术教室,看到里面有灯光透出后进教室查看,声称目击到本校黑魔法防御术教授杨威利正在用魔杖袭击三年级学生安妮·威廉姆斯,但杨威利坚称自己对袭击学生一事毫无印象。” “用闪回咒呢?看看他的魔杖发出的最后一个魔咒是什么”林兹问。 “魔法部已经没收了他的魔杖——刚才部长秘书把它转交给了我。”先寇布抽出一根笔直的魔杖,14英寸,雪松木,底端环绕着一圈浅浅的月桂叶暗纹。“魔杖管理处的人查了这根魔杖的资料,杖芯是独角兽尾毛,得找一个有相同杖芯的。” 先寇布话音刚落,布鲁姆哈特小心翼翼举起手来:“我的杖芯正好是这个。” “什么?”林兹惊讶地扭头,“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布鲁姆哈特有些失望地回答,抽出自己的魔杖,朝桌上杨威利的魔杖施出闪回咒。顷刻间,几缕半透明状的冷光从杨威利的魔杖中射出,布鲁姆哈特确认后肯定地说:“确实是神锋无影。” “再往前看看。” 布鲁姆哈特点点头,继续用闪回咒调查,一个酒泉咒,一个食物咒,再往前是呼神护卫和博格特驱逐咒。 “好了,可以停了。看来我们已经回溯到他的黑魔法防御术课堂了。”听到先寇布的指示,布鲁姆哈特收起了魔杖。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杨威利的魔杖确实发出过神锋无影。”林兹看着魔杖说。 “但是,黑魔王标志又怎么说呢?”先寇布依然难以完全说服自己,曾经连在学校里看见一群蚂蚁搬家都要绕道的杨威利,会对一个13岁女孩使出一个如此残暴的黑魔法。 “难道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放出黑魔王标志的办法——” 林兹的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门便被一只飞得像一架F4U战斗机的猫头鹰撞开了。先寇布用手接住将桌面当作甲板滑行的金色猫头鹰,取下系在它脚上的信。 “信上写了什么?”林兹好奇地问。 “安妮·威廉姆斯醒了,我们可以知道11月1日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了。”先寇布将信对折,放进自己的口袋。

三人幻影移形的地点是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的走廊,先寇布刚在地板上稳住重心,一个潇洒的声音便从身前传来。 “你怎么来了,先寇布大叔?”奥利比·波布兰身着紧身皮夹克和牛仔裤,一头橘红色的卷发上冒着橘红色的泡泡,睁大眼睛看着先寇布。 “同样的问题我还想问你呢,波布兰小弟。”话虽如此,先寇布却丝毫没有因为波布兰的存在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好好在对角巷做你的生意,来这里干嘛?” “当然是等我的性冷淡工作狂男朋友下班啦。”波布兰撅着嘴用眼神瞥向他身后的病房,“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心甘情愿被考勤制度约束的成年人嘛。” “他这么说,我稍微有一点受伤啊……”布鲁姆哈特在林兹耳边小声说,林兹无奈地朝他耸耸肩。 “你说谁性冷淡,荷尔蒙喷泉?”一个冷峻的声音从波布兰的脑后传来,引得他像触电一样转身往后喊道:“我受伤了,我的绝大部分荷尔蒙明明都喷到了你的身上!” 伊万·高尼夫对波布兰的抗议充耳不闻,走到先寇布跟前对他说:“57号床,刚醒不久,你们可以有15分钟的时间。” “谢谢。”先寇布带着林兹与布鲁姆哈特正准备朝病房方向走去,又被高尼夫叫住继续叮嘱:“安妮·威廉姆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你们的问题尽量温和一点。”先寇布朝他点点头,转身快步走进房间。 “真羡慕。”波布兰看着先寇布一行的背影,“什么时候你对我也能像对病人一样温柔?” “当你的胸口也被神锋无影打出九个洞的时候,我一定对你千依百顺柔情似水。”高尼夫勾起波布兰的肩膀,今天第一次朝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安妮·威廉姆斯半躺在病床上,也许是失血过多,她的脸显得相当苍白,一双眼睛盯着床边的先寇布三人,她的母亲坐在一旁的单人座椅上,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先寇布想选择一种适合十三岁少女的语调向安妮·威廉姆斯介绍自己,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十年的傲罗职业生涯里并没有类似的经历。他只好扭头向布鲁姆哈特求助:“你来,我不太会和青少年交流。” 布鲁姆哈特真诚地“噢”了一声,和先寇布交换位置,坐到安妮·威廉姆斯床边的凳子上对她说:“安妮,我想问你一些问题,你可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吗?” 安妮·威廉姆斯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布鲁姆哈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那么,安妮,你可以告诉我们,那天在黑魔法防御术教室袭击你的人是谁吗?” 安妮·威廉姆斯的眉头皱起来,她的手紧紧攥住被单,嘴角颤抖着,眼睛里闪着不安的光,安妮·威廉姆斯的母亲紧张地站了起来。布鲁姆哈特见状忙说:“没关系,安妮,如果实在说不出来也不要紧,如果你不想回忆,那把这段记忆交给我们,好吗?” 安妮·威廉姆斯迟疑了一阵子,然后小声地回答道:“好。” 布鲁姆哈特用尽量不扰乱安妮·威廉姆斯大脑的办法取出了安妮·威廉姆斯11月1日当晚的记忆,三人便幻影移行回了傲罗办公室。先寇布在会议室中打开冥想盆,倒进安妮·威廉姆斯的记忆,很快,他们便置身于记忆的浓雾之中。当周围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先寇布看见安妮·威廉姆斯正略显紧张地站在黑魔法防御术教室的门口。 “安妮·威廉姆斯小姐,你今天迟到了五分钟,我要扣掉赫奇帕奇五分。”讲台上,杨威利看着她,用平静但严格的语气说。安妮·威廉姆斯的神色紧张起来,她向杨威利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来的路上走错了旋转楼梯,去了别的地方。” “安妮,学生迟到会扣掉所在学院五分,这是学校的规则。”讲台上的杨威利继续说。 “可是……可是要是再扣掉五分,赫奇帕奇就是最后一名了。”安妮·威廉姆斯的脸透出绯红,语气不自觉地抬高了一些。 “我很遗憾,但我想你应该学会为你的行为负责。”听杨威利这么说,安妮·威廉姆斯由沮丧变成了愤怒,气鼓鼓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嘟囔着说:“我恨霍格沃茨。”讲台上的杨威利明显听见了安妮·威廉姆斯的抱怨,向安妮·威廉姆斯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便开始了今天的讲授。 一阵浓雾袭来,教室的布景开始扭曲旋转,下一刻,先寇布发现自己来到了食堂,一封信飘到安妮·威廉姆斯跟前。

安妮·威廉姆斯小姐: 请在今天晚上九点钟到黑魔法防御教室,我们谈一谈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杨威利

又一阵浓雾漫过,安妮·威廉姆斯走进了黑魔法防御术教室,朝已经站在教室中央的背影说:“杨教授,我收到了您的信,我很抱歉今天在教室里说那些话——” 话音未落,杨威利便转过身来,手中的魔杖指向安妮·威廉姆斯,后者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句呼救声,便被连续发出的白光击中了身体。紧接着,时空再次扭曲起来,下一秒,先寇布、林兹与布鲁姆哈特回到了傲罗办公室。 “现在看来,基本是证据确凿了。杨威利在教室袭击了安妮·威廉姆斯。”林兹说。 “但有一点很奇怪,”布鲁姆哈特提出异议,“霍格沃茨那么多隐秘的地方,为什么非要在自己的教室呢,这就好像在说‘凶手就是我,快来抓我’一样吧。” “也许是冲动犯罪呢?”林兹想了想,提出新的假设,“原本杨威利确实是想和安妮·威廉姆斯谈的,但是他越想越气,于是就临时改变了想法。” “那他又一时冲动放出黑魔王标志的可能性有多少呢?”布鲁姆哈特甩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林兹愣住了,他摇摇头坦诚地说:“这个我确实没想到。”说罢,他又扭头向先寇布说:“你怎么想,主任?” 先寇布终于松开他从出冥想盆以来就拧紧的眉头,说:“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林兹,你和布鲁姆哈特再去查查杨威利的履历,去和他的同事们谈一谈,看看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我再去现场看看。”

先寇布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幻影移形到霍格沃茨的黑魔法防御术教室前,杨威利被带走后,教室便作为案发现场被封锁起来。先寇布向值守的小精灵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走进教室内部。 自从先寇布毕业后,他就再没走进霍格沃茨的教室过,阔别了十三年的木制座椅现在安静地环绕在先寇布身边,他走到前排的座位旁,凝视桌面上留下的划痕与磕碰的痕迹——在这门课上,他总是坐在前排,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因为感兴趣,先寇布的黑魔法防御术成绩很好,刚升上六年级,他的老师就邀请他去四年级学生的实践观摩课上做示范者。 那节课,他的任务是和一名四年级学生做对战练习。老师在向同学们介绍完先寇布后,便叫出了他今天的练习对象。 “杨威利,你来。” 先寇布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看着一脸茫然的杨威利挠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头发走上练习台,看清来者后,他礼貌地向先寇布问好:“好久不见。” 先寇布想给杨威利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于是在大脑里仔细挑拣可以回复的句子。“好久不见”——太普通了,不行。“我们也没什么理由见面。”——太冷漠了,不行。“也不是太久,毕竟我在礼堂食堂图书馆大草坪和拉文克劳塔附近散步时曾远远见到你很多次”——太……诡异了,绝对不行。先寇布在大脑里崩溃地蹲地抱头,嘴上只发出几声“呃——”“嗯——”“呜——” “你……难道是紧张?”杨威利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先寇布,“我只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 “我——呃,不是紧张,就是心脏跳得有一点快。”先寇布绝望地说。 “我在麻瓜的书上看到过,紧张时心跳加速是由于交感神经系统的影响。交感神经系统是一组让机体为遇到的有挑战性或威胁性情境做出行动准备的神经,它会在人遇到紧急情况时扩张其瞳孔以接收更多的光,加快你的心跳和呼吸以制造更多的氧气供应给肌肉,输送更多的血液到大脑和肌肉,激活你的汗腺以使身体降温。为了保存能量,交感神经系统会抑制你的唾液分泌和肠蠕动、机体免疫反应及对痛觉和伤害的反应。这些瞬间发生的所有自动反应都是为了提高成功逃跑的概率而做好准备……” 杨威利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正处于荷尔蒙爆增的十六岁青春期的先寇布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当时的脑子里只在想一件事情,就是——杨威利的嘴唇看起来又薄又柔软,如果现在自己吻上他,就能从他的嘴里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味,他身上好像有一点肉桂的味道,尝起来一定很好,比全世界所有的男孩和女孩加起来还要好。要是他能吻他,他就要用一只手掌住他细瘦的腰,另一只手抚摸他的黑头发。吻到他和自己都觉得舒适的时候,他的身体会带着他一起轻轻摇动,就像在跳一支爵士舞。等等,跳舞?他可以邀请他去自己的毕业舞会吗?如果自己拿出十二分的诚意邀请他,他会答应吗?等等,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他有女朋友吗?或者男朋友?总而言之,这么可爱的人在被荷尔蒙浸泡的四年级不可能没有个把恋人…… “先寇布——先寇布!”杨威利打断了先寇布的脑内幻想,“要开始了。”先寇布拍了拍头,把正在疯狂飞舞的花蝴蝶们赶出脑袋,重新握好魔杖,说:“好,一会儿你先来?” “还是你先吧,我不太习惯做先动手的那个人。” 先寇布朝杨威利点头表示同意。老师示意开始后,先寇布率先向杨威利发出一个锁腿咒,被杨威利敏捷地躲开。 “很敏捷嘛。”先寇布对杨威利说,杨威利一边跳一边说:“我是公认的闪避第一名嘛。”先寇布忍住笑,又朝杨威利发出一个昏迷咒,杨威利见状回了一个击退咒,先寇布被迫往后退了好几步。终于站稳后,先寇布咬咬牙,抖了抖魔杖,一群长着尖喙的小鸟朝杨威利飞来,紧接着,魔杖的顶端又发出一道火光——他使出了最近刚学会的火焰咒。 我赢了,杨威利,毕竟我高你两个年级。看着嘴唇紧闭的杨威利,先寇布有些遗憾地在心里想。 然而,没等先寇布弯腰敬礼说“承让”,他的小鸟战队仿佛突然被无数根无形的线提起了脚,齐刷刷地倒挂在教室的天花板上。正当先寇布惊讶地盯着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时,杨威利的缴械咒正正地打在先寇布握魔杖的那只手上——他的魔杖弹到了杨威利的脚边。 “怎么回事?!”先寇布喊出来的同时,老师举手宣布对战结束——杨威利赢了,拉文克劳加10分,他们的周围发出了或惊讶或惊喜的呼声。 下课了,学生们先后涌出教室,留下先寇布站在杨威利的座位旁等他收书包,杨威利把一本厚厚的魔法书用伸缩咒放进书包里,然后提起书包往身后一甩,500页书的重量击中了先寇布的胃。 “嗷——”先寇布捂着肚子在地上蹲下来,他忍着胃部的疼痛努力挤出一句话:“可以……一天……只……打我……一次吗……” 杨威利大惊失色,连忙向先寇布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你还在这里等我。” “我……你……哎,算了,下次我站到超过你背包带半径的地方去。”先寇布总算缓过神来,从地上站起来,和杨威利一起走出教室,“我说,今天最后的那个是什么魔咒,你在哪里看到的?” 杨威利朝先寇布露出神秘的笑,说:“告诉你可以,但是你要保证为我保密。”见先寇布做了一个锁住嘴的手势,杨威利才开口继续说:“在图书馆的禁书区,前霍格沃茨校长留下了一本旧教材,上面有一招叫做‘倒挂金钟’。” “没记错的话,这人在当学生的时候根本是个黑魔法小怪物嘛。”先寇布努力回忆魔法史课上的内容。 “差不多吧,但他后来也是现代魔法世界最勇敢的人之一。”杨威利沉思片刻,然后说,“而且——可怕的其实不是黑魔法,而是将魔法使用成黑魔法的人。” “这个我懂,就像是那句格言:‘决定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我们的能力’——” “而是我们的选择。” 杨威利抬起头,看着先寇布的眼睛笑了。先寇布忽然意识到,这是杨威利因为自己而产生的第一个笑容。 杨威利的笑脸渐渐消失,先寇布的意识终于回到了十四年后的现在。他环顾四周,讲台附近有一摊血——应该就是安妮·威廉姆斯倒下的地方。有什么地方对不上。先寇布盯着地上的血迹,两只剑眉皱得几乎要拧在一起,忽然,他想到了。 不对,在安妮·威廉姆斯自己的记忆里,她不是在讲台——而是在教室入口处遇袭的,第一摊血迹应该在教室门附近,可那里肉眼看不见任何血迹。先寇布在血迹边狐疑地蹲下来,忽然,血迹边上的几缕头发攫住了注意,他小心地用手套将这几根发丝拈起来,虽然发根的位置沾上了凝固的血液,但从其他部分还是能看出它本来的浅褐色。 浅褐色? 杨威利的头发是深黑色,而下午见到的安妮·威廉姆斯,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发丝根部沾上了血,说明是在安妮·威廉姆斯遇袭后才掉落的,而费尔奇只是目击了现场,也并没有走近讲台,这就表明——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先寇布仔细地将这几缕发丝装进证据袋,他清楚,这个证据对于推翻“一定是杨威利袭击了安妮·威廉姆斯”的结论来讲,还远远不够。先寇布有些失落地走出教室,一个人在走廊上踱步,忽然,一个声音止住了他的脚步。 “你走到我的身体里了,漂亮男孩。” 先寇布抬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血人巴罗半透明的身体里,他连忙后退一步,说:“抱歉,我没有注意到。” “没关系,单相思中的年轻人都愿意沉湎自我,不怎么注意得到周围的情况。”血人巴罗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一副洞察的表情说。 “我没单相思……啊,算了,没什么。”先寇布不想自己的人生可悲到向一个幽灵倾诉感情问题,他决定切换话题,“你现在都在这附近活动了?” “是的。我想了一千年,现在终于想通了,我决定放下海莲娜,努力向前看。” “噢,这样……那恭喜你,你有新目标了吗?”和一个幽灵谈论感情话题,先寇布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 “是的,她就像一只精灵,有时候出现,摇一摇我心中的风铃,过一会儿又离开。我每天都来走廊的尽头等她,她不在的时候,我就在这附近转悠转悠,给她带一点花香,或者一滴露水……” 先寇布实在不忍心打断血人巴罗的恋爱散文,但他的傲罗本能让他不得不强行插话:“你是说,你最近都在这条走廊上?” “是的。白天、夜晚、晴朗、暴雨……我都在这里。” “那——昨天晚上你在这里见到过什么人吗?” “有啊。” “能告诉我都有谁吗?”先寇布满怀对《傲罗职业素养手册》的歉意,在心里默默祈祷起来。 “让我想想。”血人巴罗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自己的八字胡,仔细思索起来,“这条走廊只通往黑魔法防御术教室,晚上的时候通常没人,但昨天确实有两个人经过,一个是一位赫奇帕奇的小姐,另一个是霍格沃茨的教授杨威利。” “还有别人吗?或者什么其他奇怪的地方?” “没有别人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晚上她不在画框里,我只好盯着走廊数墙砖,数到第317块时,杨威利走了过去,第559块时,赫奇帕奇小姐走了过去,然后第712块时,杨威利又走了过去。” “等等,你是说,杨威利从你眼前走过走廊两次?”先寇布的傲罗雷达开始响起来,事情变得更奇怪了。 “对,是两次。我猜他可能是觉得顶着这么一身气味去见一位年轻小姐这个行为太不绅士了,于是幻影移行回去洗了个澡又回来吧。” “气味?杨威利身上有什么气味?”先寇布努力回想早上见到杨威利的情形,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气味。 “要我说,我觉得是药草味。一般活着的人很难闻出来,但——你知道,人死了以后很无聊的,只能成天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反而对气味敏感了许多。” 我为什么会知道?我又没有死过。先寇布在心里暗想。无论如何,这个信息值得注意。于是,先寇布继续问:“你还记得杨威利是从哪一个楼梯口走来的吗?” “第一次是从右边来,第二次是从左边来的。” “谢谢你,你可能帮了我一个大忙。”先寇布向血人巴罗道谢,“祝你早日住进她的画框。” “我很荣幸,再见,美男子。”血人巴罗向先寇布鞠躬致意。

先寇布站在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左边是教师宿舍,右边是城堡三楼。先寇布想起来,在他读书的时候,三楼就是教室最少的一层,自从密室事件发生后,这里就不再设日常授课教室,学生们也因为这一层总有一股阴冷悲哀的气氛而不愿意靠近,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产生了霍格沃茨威力最大的怪谈故事的地方。怪谈的主角好像是个女孩,总是女生盥洗室的角落里哭,可能是因为幽灵生涯太寂寞,看到有帅气的男孩子误入就会上前缠住他不放—— 对了,桃金娘! 先寇布走向右边楼梯,走进三楼女生盥洗室。盥洗室里只亮着几盏聊胜于无的油灯,亮度最多能照出先寇布的身形轮廓。有轮廓就足够了,先寇布心想。然后,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朝正在漏水的一排隔间说:“我看见你了,桃金娘,你出来吧。” 一团半透明的气体朝先寇布飞来,蛇形缠绕在他的上半身,桃金娘仔细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番,说:“嘻嘻,真是个美男子。距离我上一次见到这么英俊的男人,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那么,距离你上一次见到人呢?”先寇布机敏地追问。 “那就很近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爱来我这里玩,我只好在下水道里滑来滑去,滑去滑来。但这个人最近一个月总是时不时就来这里,一来就是好几个小时。” “桃金娘,好心的桃金娘,”此时的先寇布有一些急切地问,“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桃金娘又嘻嘻一笑,趁机把半透明的五指贴上先寇布的下颌,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全都看见了。”

3.

“你看见什么了?”要不是眼前的桃金娘只是一团半透明的雾气,先寇布恨不得一把抓住桃金娘的肩膀,将她的秘密摇晃出来。 “嘻嘻,别着急嘛,上一个美男子也像你这样着急忙慌的,都不肯好好和我说话,哼。”桃金娘一边说一边撅着嘴将头靠上先寇布的肩膀,先寇布无可奈何,只好受着,继续耐心和她周旋。 “霍格沃茨有一个女孩被袭击了,我现在正在寻找袭击者的线索,你看到的那个人也许就是重要嫌疑人。” “袭击者?”桃金娘半透明的眉毛蹙起来,疑惑地说:“可是这个人只是想搞搞万圣节恶作剧而已吧。” “恶作剧?”先寇布的傲罗雷达发出无声的警报,他继续追问道:“能告诉我,这个人想做什么恶作剧吗?” “当然是变装舞会了!”桃金娘的脸上浮起兴奋的神情,“过去的一个月,那个男人每天都来,但他总用斗篷的帽子盖着脸,看上去不太友好的样子,又不帅,我才懒得和他说话呢。他每天都花一小时蹲在隔间里煮他的坩埚,直到万圣节那天晚上,他走进隔间,再走出来时,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了。他走的时候还跳起了奇怪的舞步,看上去很兴奋的样子。” 查案经验丰富的先寇布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即使如此,他仍然继续向桃金娘确认:“你看清他变装的样子了吗?” “没有。那个男人就像一团乌云,根本看不清楚相貌,我觉得他比我还适合住在下水道里。”说到这里,桃金娘又发出一阵笑声,“不过他好像变装成了一个亚洲人,当他走出盥洗室时摘掉了帽子,我看见他当时的头发好像是黑色的。” 先寇布有些激动,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握住桃金娘的手。他向桃金娘问道:“可以告诉我这个男人去的是哪一间隔间吗?” 桃金娘努嘴指向盥洗室靠窗的倒数第二个隔间,说:“喏,就是那一间。” 先寇布上前拉开隔间的门,昏暗的灯光下,年代久远的抽水马桶水箱正嘀嘀嗒嗒滴着水,乍看之下和盥洗室其他六个隔间没有任何区别。先寇布掏出魔杖,借照明咒发出的光从隔间天花板检查到地板,从门闩检查到下水管,机敏的灰棕色眼珠不肯放过任何一处异常。忽然,他在扫过马桶与地板连接处的一块地砖时,几点深棕色的污渍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在污渍边上蹲下来,确认这是某种深色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留下的痕迹。先寇布从口袋中摸出一张采样纸,这是林兹的麻瓜警察朋友送给他的,他又分了几袋转送给先寇布——“麻瓜也有麻瓜的魔法”,当时的林兹这么说——而之后的几次办案证明,林兹并没有夸大事实。先寇布用采样纸对深棕色污渍取了样,将采样纸放在鼻头下嗅了嗅——草蛉虫、流液草、两耳草的气味——复方汤剂的标准配方,他在心里笃定地说。然而在这些药草味之外,似乎还有梧桐树叶、羊皮纸和湖水的味道,先寇布思虑起这些味道可能属于的主人,一时竟然有些出神。 然而一个优秀傲罗的职业本能使他很快便恢复了理智,伸出两根手指,从污渍的周边捡起几根头发——这回是乌黑的颜色,长度在5厘米上下。先寇布还注意到,这些头发都没有发根,从整齐的断面上看更像是被利器切断过一样。他沉默了几十秒,随后露出了然的笑容,说:“桃金娘,你说得没错,是有人在玩变装游戏——只不过,这回他玩得有点大了。”

杨威利头枕着双手躺在铁长凳上,睁着失眠的黑眼睛盯着拘留所的天花板。经过24小时的努力,他总算从当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在脑海里反复思索事情的始末。可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却始终找不到足以使自己洗脱嫌疑的线索。自己的魔杖、自己的教室,一个正巧和自己发生了冲突的学生——连他自己都不敢百分之百地确定他没有袭击安妮·威廉姆斯。杨威利想起头一天晚上还没读完的那本书,长叹一口气。到底还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呢?杨威利有些绝望地想。 杨威利正想着,忽然听见开锁的声音,他坐起身来,一位面无表情的看守用一成不变的语调对他说:“杨威利,你可以走了。” 杨威利从另一个和看守相貌相差无几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个纸袋,里面是他的随身物品和他的魔杖。杨威利怀着失而复得的兴奋握起自己的魔杖,几朵零星的冷烟花从魔杖头部串出。“看来你也很想我嘛。”杨威利开心地对魔杖说。 “我……呃……不想打扰你们久别重逢,但可以先出了这里再亲热好吗?”站在拘留所门口的先寇布实在忍不住朝杨威利轻轻咳了一声,后者这才看清先寇布,欣喜地冲他笑道:“是你保释了我?” 先寇布错开杨威利的视线,又咳了一声,说:“准确来说,是证据保释了你。在桃金娘的盥洗室里找到了用你的头发制作的复方汤剂,于是,你袭击安妮·威廉姆斯的嫌疑便小到足够保释了。”先寇布故作轻松地挥挥手,假装一小时前他与魔法部长的激烈争论并没有发生。魔法部长没有被他的莫名坚持气得头发由直变卷又由卷变直,他也没有用傲罗的名誉向魔法部长担保杨威利绝不会在获释后离开霍格沃茨和伦敦。最后,在先寇布异乎寻常的坚持下,魔法部长终于让步了,只要杨威利满足一个条件,就可以保释回家。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做的吗?”杨威利抬头对先寇布说,后者想起魔法部长的话,小心翼翼地说:“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 “什么事?”杨威利好奇地问。 先寇布的脑海中浮现出魔法部长肥大的脸——“杨威利可以被保释,但直到结案前,都必须有人盯着他”——他实在不敢想象,在学生时代几乎每年都要发起一次魔法世界权利运动的杨威利听到这句话后会有什么反应。“世界本就是自由的,如果有选择,没有人喜欢活在他人的控制之中。”五年级的杨威利躺在霍格沃茨的草地上,一边翻着手中的小精灵解放运动论文,一边对着单腿弯曲坐在一旁的先寇布说。 “你知道吗?”先寇布注视着杨威利被风吹起的黑色卷发,“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位宗教领袖。” “真的吗?还是算了吧,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个人崇拜。”杨威利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论文纸卷滚到两人之间的草地上,“要是真有人把我当宗教领袖一样崇拜,那可就难办了。” 太晚了,杨威利。先寇布在心底暗想,崇拜、爱慕,和迷恋,现在你的方圆一米内就已经有人这么干了。 见先寇布犹豫不决,支支吾吾,杨威利试探地说:“该不会是什么神秘的魔鬼交易吧?” 杨威利过于认真的眼神终于逗笑了先寇布,他解释道:“应该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说吧,我刚在拘留所里呆了24小时,已经对‘不好受’有初步的认识了。” 先寇布终于想到一个委婉的说法:“虽然你的嫌疑小了很多,但从另一方面想,指向你的证据过于明显,正说明你极有可能才是凶手真正的犯罪目标,这样的话,你就成了本案最重要的证人之一。所以——在这个案子结束前,我会24小时在你身边。” “噢,那就是还要继续监视我咯?”两人在空无一人的伦敦街道上走着,路灯经过杨威利的眼睛,一股锐利的光从他的角膜划过。 “对魔法部来说是这样——这是你保释的条件——但对我个人来说,不是这样。”先寇布转向杨威利,“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凡事都有缘由。” 救命。看着杨威利那双黑眼睛中闪烁着倔强的求知的光,先寇布在心里无助地呼救。拉文克劳的刨根究底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学院传统?他难以招架,只好搜肠刮肚,挑出一个说得过去又不会引发怀疑的理由:“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一个杖芯是独角兽毛的巫师,不会是热衷于黑魔法的人。” “噢……噢,这样。”杨威利竟然真的接受了这个理由,这让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神秘的温和,“谢谢你。”然后,杨威利向先寇布伸出右手,示意他握住。 “我现在依然有幻影移形的自由吧?”

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先寇布的双脚踩在了杨威利宿舍的木地板上。杨威利先松开手,点起炉灶的火,扭头问先寇布:“红茶喝吗?” “有咖啡吗?”先寇布反问。 “没有那种泥水一样的东西。”杨威利耸耸肩,“不过有前天剩下的三明治,吃吗?” 没有选择的先寇布只好点头同意,眼睁睁看杨威利从空荡荡的冰箱里掏出大半盘三明治,悬在一根蜡烛上缓慢解冻。杨威利,你这些年到底是靠什么维持生命体征的?先寇布忧伤地闭上了眼睛。杨威利却不以为然,拿起一块率先恢复常温的三明治塞进嘴里。 “真令人怀念——一部分自由,和隔夜食物的味道。” 先寇布站在房间中央,眼睁睁看着杨威利吞下一整块三明治,又喝掉半杯红茶,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么,我可以去睡了吗?” “当然,卧室在那边。”杨威利用眼神向先寇布示意卧室的方位,而当向杨威利道过晚安的先寇布走进卧室后,却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惶遽。并不是因为卧室的床和地板上都堆满了厚厚的书,而是—— “呃……那个……如果我没有数错的话,”先寇布扭过身子朝仍在沙发上咽最后一口红茶的杨威利说,“你的卧室只有一张床?” “是啊。”杨威利头也不回地答道,“但是是房间的上一个主人留下的两米宽大床,足够两个人睡了。” 这下先寇布的感觉从前所未有的惶遽升级成了史无前例的惊慌,他甚至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没等他开口,杨威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要先去洗澡吗?” “啊,噢,好。”先寇布的声带机械地震动,顺着杨威利手指的方向走进浴室,踩进浴缸里。他特意将热水管的水龙头关小一些,指望微凉的水让自己冷静下来。杨威利似乎在外面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这让先寇布更加不知所措。怎么办?先寇布甚至开始埋怨母校霍格沃茨为什么不开一门暗恋心理学课程造福青少年,以致于此刻的自己冥思苦想,直到浴缸里的水彻底冷掉,才被几个寒战逼得跳出了浴缸。 当他走进卧室时,散在床上的书已经被杨威利摞了卧室地板上,杨威利见先寇布进来便说:“你先睡,我洗个澡就来。” 先寇布机械地答了一声,在半张床上躺下,却难以合拢眼皮。他一会儿想想尚未有新线索的案件,一会儿又想想浴室里的杨威利,内心宛如一片被羚羊群疾驰而过的草原。忽然,一阵海潮漫过,羚羊消失了,带着海盐味沐浴露味道的杨威利钻进了另一半被窝。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睁眼睡觉的习惯的?”杨威利好奇地问,“你在霍格沃茨的时候不这样。” “我们又没做过室友,你怎么知道我睡觉有哪些怪癖?”先寇布反问。 “可是我们一起露营过,你忘了吗?”杨威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落,先寇布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他当然记得那次,那是他在霍格沃茨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他的父母抽中了尼罗河圣诞游轮双人大奖,果断地抛下独生子赶赴埃及,霍格莫德村和酒吧里莺莺燕燕的男女同学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新鲜,于是他只好捧着蛋奶酒,孤零零地坐在图书馆里看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当杨威利悄无声息地坐今他面前的椅子上时,他正紧蹙眉头看大侦探波洛揭晓凶手。 “你在看什么?”杨威利的声音让先寇布着实吓了一跳,看清来者后,他将书的封面面向杨威利回答道:“《尼罗河上的惨案》。” “噢。‘人生空幻。一点爱情,一点仇恨,还有互道早安。’”杨威利念起小说中的短诗,“我喜欢。” “一点爱情还是一点仇恨?”先寇布问。 “互道早安。”杨威利答。 “务实的爱情观,看来你注定和情杀无缘。” “别开我玩笑,我没有你懂爱情。”杨威利说着抬眼朝先寇布抛去一瞥,先寇布觉得此刻的杨威利有着超越十五岁少年的严肃神情。 “没有人真能搞懂自己的爱情。”先寇布带上十二万分的真诚,看着杨威利的眼睛说。杨威利听完,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便继续看手上的《近代巫术发展研究》。又过了一会儿,先寇布突然想起什么,向杨威利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我在霍格沃茨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杨威利头也不抬地果断答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在圣诞节还留在霍格沃茨?” “你不也留在霍格沃茨?” “我父母丢下我去旅游了,去了埃及。” “我父母去世了。” 说这句话时,杨威利依然低着头,略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不清他真实的表情。先寇布意识到自己开启了一个不该谈及的话题,连忙合上书,绕到杨威利的身旁坐下,轻拍他的背说:“我很抱歉,我不该说这个。” “这不怪你,你事先并不知道。”杨威利摇摇头,“母亲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并没有太多印象,父亲是在半年前遭遇了坩埚意外事故,既然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哪里过圣诞节都差不多。” 先寇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轻抚杨威利的背,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华尔特·冯·先寇布,快做点什么,让他高兴起来——哪怕只有一秒钟,拜托你。一个声音在先寇布心里疯狂呐喊。忽然,他拉起杨威利的手,斩钉截铁地说:“走,我们去霍格莫德!” “可是,我没有监护人许可——”杨威利显得有些犹豫。 “别担心,格兰芬多还有另外一条通往霍格莫德的路。”先寇布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跟我来。” 先寇布牵起杨威利的手一口气从图书馆跑到格兰芬多塔楼前,报上进门口令,“Audaces fortuna iuvat.” “哇,非常格兰芬多!”杨威利竖起大拇指。先寇布朝杨威利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示意他跟上自己。两人穿过公共休息室,走进格兰芬多男生宿舍的一个房间内。 “这是你的房间?”杨威利弓着腰,看着正钻进床底一通乱翻的先寇布。 “对。我的室友回家了,不会有人发现你来过这里。” 杨威利耐心地等先寇布翻了好一会儿,终于,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摇晃着一块旧羊皮纸说:“看,霍格莫德的通行证。” “哇,没想到你竟然有活点地图!”杨威利兴奋地叫起来。 “一位傲罗暂时借给我的——我在一件案子里帮他翻译了一些德语文件。”先寇布解释道,接着,他带着顽皮的笑将活点地图递到杨威利手上,“想试试吗?” “当然,我在书里已经看过它的使用办法很多次了!”杨威利从口袋中掏出魔杖,轻敲羊皮纸说:“我庄严宣誓我不干好事。” 羊皮纸打开了,霍格沃茨变成一个个墨点在杨威利的手掌上铺开,先寇布用手指着一条通道说:“独眼女巫通道,从这里就可以去到霍格莫德。” 两人说走就走,在活点地图的帮助下,成功地避开人群,来到蜂蜜公爵的店中。五彩缤纷的糖果吸引了少年男女巫师,没有人注意到房间里多出两位从秘密通道中爬出来的少年。 “我们去哪儿?”杨威利问先寇布,后者神秘地说:“别问,跟我来。” 杨威利安静地跟在先寇布身后,穿过人声鼎沸的商店街道,又经过安静的巫师小屋,他们绕过一片白雪皑皑的小树林,来到一潭碧蓝的湖水边,洁白的雪映在透明的天空中,又折射到晶莹剔透的湖面上,即使是最伟大的巫师,也无法与自然这位造物主所创造出的魔法相提并论。 “这里真美。”杨威利由衷地赞叹道。 “等等,还有呢。”先寇布用魔杖对着天空划了一道弧线,一簇簇雪花从天而降,落进湖心。当雪花接触到湖面时,一个个光点从湖底升起来,在碧蓝的湖面上闪烁,彷佛跌落地表的银河星海。 “这些荧光鱼平时都在湖底生活,只有在下雪时才会浮到湖面上来,不过它们分不清自然雪花和人工雪花,我偶尔想看它们的时候就会用这招。” “要我说,没有女孩能招架得住你这一招。”杨威利微微抬头,认真地看着先寇布,“浪漫大师。” “别瞎说。除了你,我没给其他人看过这个。”先寇布有些急切地说,杨威利只是低头“噢”了一声,便岔到了别的话题上。 之后,他们搭起了帐篷,先寇布用新学的魔咒布下了边界——这样既能阻挡冬天夜里的寒风,也能让经过这里的其他人无法看到这顶小小帐篷。完成了这一切之后,他们躺进帐篷的睡袋里,通过帐篷的入口处观赏北半球冬天的星星——猎户座、天狼星、毕宿五……先寇布听杨威利一颗一颗地数着,记不清数到哪一个星座时便睡着了。 “你当时睡得非常沉,眼睛也闭得特别严实。”杨威利平躺在床上淡淡地说,“不过,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不记得也很正常。” “不,不,我记得。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事。”先寇布终于闭上了眼睛,他有点不敢看杨威利的表情。 “我当然记得,我的记忆力很好。”杨威利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声音敲击着先寇布的耳膜,忽然,先寇布又睁开眼睛,灰棕色的瞳孔机敏地转着。 “那么,你能不能运用你超群的记忆力,回忆一下最近可能得罪了什么人?” 杨威利苦苦思索了一阵工夫,继而遗憾地说:“真不记得,我每天除了给学生上课就是在宿舍和图书馆看书,基本没有社交活动——我没有得罪别人的条件啊。” “你再想想,这个人可是恨你恨到要让你身败名裂,应该不会是一些生活琐事。”先寇布提醒道,“大部分带有明显恶意的犯罪,不是为名利,就是为仇恨,你会不会是在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却没有意识到?” “嗯……有可能。”杨威利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要真是这样,我就算会摄神取念,也没法左右别人的想法。” “也是。算了,这么干想着也不是办法。先睡吧,明天去傲罗办公室看看林兹他们有没有找到新线索。” “对,有做得到的事,也有做不到的事,想开点。” 要是做不到,你就要进阿兹卡班了,上点心吧杨威利。先寇布看着杨威利清澈的眼睛,他宁愿自己被噬魂怪连吻三遍,也不想让噬魂怪靠近杨威利一丁点儿。 “放心吧,会好的。”先寇布不知道是说给杨威利听,还是说给自己。 “我相信你。”黑暗中,杨威利的手背轻轻碰上先寇布的手背。

TBC

银英丨先杨丨柏林,1992。 1-3

By:LilyLindbergh

起笔于2020年8月2日。 另一种情形的柏林AU。

※本文纯属虚构,与现实中任何历史人物、个人、团体无关。

“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一种爱?”

1.

我们的故事要从一面墙的倒塌讲起。 这是一面聚焦了世界目光二十八年的高墙,墙的两边住着同一个民族,他们曾共享同一种肤色、瞳孔、头发、额头、下颌,饮食、宗教、语言、历史、文化,现在却被一面带有铁丝网的混凝土墙分成形同水火的两群人,西方称东方为“极权的铁幕”,东方称西方为“堕落的资本”,墙的两边都坚持自己才是唯一的正义。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这面167.8公里的全封闭边防系统冷峻地看着围墙两边的对峙、逃离、流血、死亡,为历史做一位最沉默的目击者。 这一面由持枪士兵守卫的坚固围墙的倒塌,起因是一次失误。刚获得马克思勋章不久的君特·沙博夫斯基书记拿着文件看走了眼,向世界宣布开放围墙,人潮涌过检查站,直涌向城市的西边。1989年11月9日,东半球的人们正渐渐进入宁静的睡眠之中,惟有中欧平原上的柏林毫无倦意,彷佛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火热的摇滚音乐会。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以后,边防军终于放弃了对人群的阻拦,东边与西边的边界开放了。 边界不复存在,柏林市民一呼百应,放下手中的茶杯、香肠与报纸,拿起铁锤和凿子走上街,决心替市政府分忧,亲自拆除这面将柏林市和德国人的心脏一分为二的围墙。起先,墙上只是被这些“围墙啄木鸟”凿出一个小坑,但激动的市民们显然不满足于这样微小的成果,接二连三地在小坑附近或凿或锤出更多的小坑,一个个小坑连成一张激愤的网,在深秋的空气中振荡盘旋。又过了一些时候,混凝土被砸开了一个洞,市民们更加用力地挥舞起手中的工具,最后,一道长长的裂缝串联起墙上的坑洞,将墙体劈成两半,紧接着,又是一道长长的裂缝。墙一头的人们往后闪出一些空间,以便让墙体的一部分能更顺利地落下。围墙边的民主德国边防军士兵持枪静静看着历史的发生,他们以静立的姿态参与了历史的书写。 波茨坦广场上,推土机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前进。有人高举双拳呐喊,有人手持鲜花香槟等待,有人欢呼,有人流泪。推土机来来回回,试图抚平这道文明的伤痕。人们满怀欣喜地望着,彷佛一个新世界正在降临。 向往新世界的人抖擞精神走进新世界,但有一部分人——那些生活在历史阴影处的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守着一个政权四十年的黑暗秘密,新世界的阳光一旦从窗口透入,所有污点、阴谋、放出的冷枪和开枪的人都将无处遁形,他们决定用燃烧的火焰对抗旭日的光明,碎纸机和焚烧炉轰轰作响,机器无法完成的干脆就由人来完成,工作人员们夜以继日,用一个多月的时间,销毁了四十年间5%的罪恶。试图抹杀历史的烈火烧过12月,引起了人们的警觉,1990年1月15日晚,忍无可忍的市民们破门而入,踩过领导人的画像,阻止了火焰的蔓延。档案装满了15500个口袋,长达111公里的卷宗和数十万个影音文件被接收,人民先是修复了历史,现在又拯救了历史。 整理工作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东西德携手欢庆联邦德国在意大利捧起大力神杯,东德原辖区遵照西德基本法集体加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民主德国政府退出国际政坛,走进历史博物馆。在莫斯科红场上的俄罗斯联邦旗取代苏联国旗升起后的第四天,德国联邦议会通过法案,将斯塔西的档案文件向市民公开,民众有权申请查看与自己相关的斯塔西档案。 1992年1月,档案局开始接受第一批市民申请。

昨晚下的小雪已经开始融化,把柏林的街道浸得湿漉漉的。人们从刚刚结束的圣诞新年假期中回归工作,行色匆匆地走在方形石块砌成的人行道上。档案局办公楼前,皮鞋的鞋底带着雪化作的水渍踏进办公楼中,在门廊处印出一串由深到浅的脚印。这众多脚印中的一组从门口延伸到一间办公室中,脚印的主人——尤里安·敏兹正半跪在沙发上,试图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以便通风。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青年半年前从大学毕业,进入档案局工作。斯塔西档案联邦管理局成立后,他的工作内容被调整为接收市民查看档案的申请,并帮助其寻找相关档案。这是一份无聊且枯燥的工作,但足以为尤里安提供每个月的基本收入,这样他便可以一边养活自己一边等低自己一个年级的女友卡特萝捷·克罗歇尔也拿到大学学位,再与她一同前往维也纳定居。 办公室的窗户有点旧了,尤里安用力推了好几下才勉强将窗户的保持在“既能透气又不至于让冷风刮到自己脸上”的宽度。当他终于结束与玻璃窗的搏斗,转身重新站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时,一位拥有亚洲面庞的老人手持圆帽站在办公室门口。 尤里安一面迅速回到办公桌前,准备进入工作状态,一面看着眼前这位老人——男性,约莫五六十岁,身穿一件深褐色呢大衣,里面是一套深灰色方格西装,掺杂着几缕银白色的黑色头发被梳成一个典雅的形状,他的身高并不算矮,大概是因为身型偏瘦的原因,整个人便显得有一些小,最吸引尤里安的是这位老人的眼睛,深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恒久的光点,像一扇通往深邃宇宙的门。 “需要申请查看档案吗?”尤里安拿起手中的铅笔和表格,他知道,上这里来的人只有一个目的。 “是,是的。”老人的眼睛闪了一下。 “来的是本人吗?”尤里安按照程序继续问道。 “不……不是本人。”老人开始捏住圆帽的指关节有一些颤抖。 “那——有本人的委托书吗?”尤里安又问,老人还是摇头。尤里安有些疑惑,既不是本人,有没有委托书,这位老人究竟想做什么呢? 老人沉默片刻,又开口说道:“统一以后,我在市政厅和档案馆里找了个遍,都没有他的半点信息。我想,也许斯塔西的档案中会有他的卡片。” “您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老人略显急切的眼神使得尤里安好奇起来。 “华尔特·冯·先寇布。”也许是有冷风穿过,老人在发最后一个音节时,上下两片嘴唇重重地碰了一下。 尤里安抬头,盯着老人的亚洲相貌,大惑不解地问:“他是您的亲戚?” 老人摇头。 尤里安心中的疑惑已经堆到了喉咙,他只好继续追问:“您和他有任何法律关系吗?养父子、监护人、财产继承人——这一类的?” 老人垂下头,盯着双手中圆帽的帽沿,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没有。我跟他……只是朋友。” “很抱歉。”尤里安将身体前倾,两只手的小臂放在桌面上,“按照档案局的规定,非本人到场,没有本人委托书,无法证明当事人已死亡且为当事人直系亲属,我没有权限为您提取档案。” 老人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他紧紧抿住的嘴角有些微颤抖。在一阵沉默之后,老人从鼻腔中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抬头,带着歉意地说:“抱歉,我的要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说完,他从座椅上站起来,朝门的方向走去。热心肠的尤里安轻巧地绕过办公桌,为老人打开门。 “谢谢你的耐心。”老人将圆帽重新戴到头上,朝尤里安微笑。 “抱歉没能帮上忙。”尤里安真诚地说,老人温和地答道:“别这么说。” 尤里安一只手撑着门把手,斜着身子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关上门重新回到办公桌前。他感到这位老人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感觉,而自己又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2.

档案局的工作并不繁忙,除了周末双休外,尤里安还可以在每周三享受一次轮休。这样,尤里安就能在网球场,或者和女友卡琳——这是她的昵称——一同度过这可贵的周中假日。这个星期三,尤里安同往日一样,准备去物理学院等卡琳下课,再和她一同去看电影。 卡琳准时下了课,轻盈地出现在尤里安面前。“我给你带了喝的。”她摇晃着两罐可口可乐朝尤里安眨眼。尤里安快乐地接过其中一个易拉罐,将它放进自己的背包里,拉起卡琳的手向电影院的方向走去。这对年轻情侣愉快地走在校园中,卡琳橘红色的长发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拍打尤里安的手臂,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着最近发生的人和事,朝空气中呼出一团团白气。当他们即将走过图书馆时,一张海报将尤里安拽出了与卡琳的二人世界。 尤里安放缓了脚步,直直地盯着海报上的内容——这是一场学术讲座的预告,下周一上午9点钟,地点在东亚研究所二楼,主题是——这些都不在尤里安的关注范围内,攫住他注意力的是那张主讲人的照片——掺杂着几缕银白色的黑色头发、柔和的眉眼、清瘦的脸庞,以及那双漆黑又深邃的眼睛。尤里安将视线下移,出现了一个东方式姓名——杨威利教授。 “等等。”尤里安拽住卡琳的衣袖,后者停了下来看向尤里安,“这是……你们大学的教授?”尤里安想,难怪自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是啊,这上面写着呢——柏林自由大学历史学C4教授 ,怎么了?”卡琳看看海报,不解地看着尤里安,“敏兹记者什么时候又对历史学开始感兴趣了?” “不,你还记得我上上周给你说过的那件事吗?”尤里安期待卡琳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出一些信息,后者却直接摇头说:“你话太多了,我根本记不起来是哪一件。” “就是那个——”尤里安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我在档案局上班时,有一位老人来查档案,可是他查的既不是自己,也不是亲属,他要查的人名字里带冯——现在除了不来梅和汉诺威的那群人,其他人基本上都快放弃这个无意义的符号了——因为这个的缘故,我记得非常清楚。” “奇了怪了,他为什么要查这个人的档案呢?”卡琳的疑问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加深了许多。 “据他说,他们是朋友。”尤里安认为这个回答并不具有说服力,但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还是不明白。”卡琳摇了摇她的漂亮脑袋,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电影快开始了,我们走吧。”尤里安点点头,搂住卡琳往电影院方向走去。 电影是让-雅克·阿诺的新片,刚在巴黎上映不久。无论是题材还是风格,这都是尤里安最喜欢的那一类,然而,也许是故事的东方题材发散了尤里安的思绪,他的脑海里一直出现杨威利在办公室里紧抿嘴唇的样子,和他当时那双闪烁的黑眼睛。冷战是结束了,可谁知道终于捱过来的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呢?尤里安想起他那做记者的父亲,曾以文笔出众和富有正义感在东德新闻界颇有声望。然而,随着政府的政策越来越收紧,他的夜熬得越来越多,话却越来越少,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接下的采访却越来越少。“我很抱歉。”这是后来的他对来访者说得最多的话。即使这样,他还是消失了。有一天早上,他出门采访,之后就再没回来。两天后,三名自称是“国家公职人员”的中年男子敲开他的家门,向他和母亲展示了一张死亡证明,根据证明的内容,他的父亲于离家当天在城郊池塘边钓鱼时不慎落水溺亡。“请在三日内到殡仪馆认领遗体,我很抱歉,敏兹夫人。”尤里安噙着满眼的泪水看着三位中年男子留下一句冰冷的安慰然后离开。就这样,尤里安那从不钓鱼的父亲,躺在不锈钢床上,肺部充满小池塘的水,未获得一分钟的陈述便进入了永远的沉默之中。 尤里安的心绪不宁一直持续到电影散场,当他站在路口心不在焉地对着卡琳随机点头时,卡琳终于忍不住拐了他一下,说:“哎,绿灯亮了。”尤里安用鼻腔回答了卡琳一声,抬脚就向街对面走去。忽然,他感到自己被一只手猛地拽回人行道,同时,卡琳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位教授的事?”卡琳用手指了指人行道上还亮着的红灯,朝他吐了吐舌头,说:“既然你那么在意,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他?” “可是我下周一要上班……”尤里安有些犹豫地说。 “请假就好了,还是说档案局只有你一个工作人员?去吧,就当是一次采访,你不是一直对东德往事很感兴趣吗?说不定他也有故事要讲。” 在卡琳的鼓励下,尤里安内心的天平又向某个选项倾斜了几分,最终,他点头认同了卡琳的建议。绿灯亮了,两个人向街的对面走去。正走着,尤里安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因为刚才的电影才走神的?” “因为——像你这样话多型电影爱好者,无论影片怎样,总是要和我讨论一番。可今天,无论我谈起剪辑、剧情还是演员,你都不感兴趣。排除这个变量后,会造成你今天心情波动的只可能是那张海报了。” “相当严谨的推理!”尤里安朝卡琳竖起大拇指,后者得意地扬起眉毛,说:“那当然,你女朋友可是个强悍的理性派。”

周一眨眼便到了,尤里安按照海报上提供的讯息来到会场。他选了第一排靠出口的座位,认为这样比较方便他在必要的时候截住这位杨教授。随着会场的人越来越多,尤里安开始好奇地观察起今天的听众们——有一部分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看上去像是在读学生。另一部分人的年龄大概在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不出意外应该是相关领域的学者。尤里安在高中时代对历史一度很有兴趣,在十年级的历史课上还经常拿到1分的好成绩 。只是比起理论研究,尤里安更倾向于实践,因此在升学时,他选择了实践意味更强的新闻学专业。虽然尤里安无法用专业的眼光去评价主讲席上的这位教授,他仍然从杨威利洗练的语言、严谨的实证和深切的关怀中掌握了许多“这是一位优秀的历史学家”的间接证据。尤里安看着台上杨威利双眼中发散出的笃定的光,实在有些难以相信,也是这双眼睛,曾在自己面前闪烁得那样哀愁。 上午十二点,当杨威利回答完最后一个提问者的问题后,主持人宣布本场讲座到此结束。折叠座位弹起时发出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回荡在会场上空,尤里安用目光关注着杨威利的动向,见他提起公文包走向出口,便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尽可能自然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杨威利走出教室后没多远,便被尤里安从身后叫住了。 “杨教授您好,我是——”没等尤里安说完,杨威利便开口说:“我记得你,你是档案局的那个年轻人。” “是的,您记忆力真是好。”尤里安在心里为这样卓越的记忆力发出一声赞叹。 “谢谢。不过,有时候记忆力太好反而会带来一些困扰——想记住的倒是记住了,想忘掉的也没法忘。”杨威利淡淡地说,然后,他向尤里安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前几天走过图书馆,看到了您的海报。”尤里安有些担心,如果照实说出前来的意图,对方会不会要求自己立即离开,于是,他说:“您的讲授十分精彩。” “噢,谢谢。你以前也是这里的学生吗?”杨威利问道。 尤里安如实回答:“不,是我女朋友在这里上学,我是在洪堡读的大学。” 尤里安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回答竟让杨威利的双眸亮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杨威利说:“真是巧了,我也是在洪堡读的大学。那个时候,还没有柏林墙,我住在西柏林,每天穿过腓特烈大街到东柏林上课,下课了就去逛书店,或者顺着菩提树下大街走到施普雷河边散步,脑子里只有书和自己的研究,他人的纷扰、时代的风云彷佛都与我无关。像那样简单又快乐的生活,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忽然,尤里安看见杨威利垂下视线,陷入了沉默。然后,他似乎又笑了一声,用更柔和一些的语气说:“我……和先寇布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尤里安不确定自己倒吸冷气的声音有没有被杨威利听到,他始终没想到这件事最终会由对方主动提起。他按捺住心中的紧张,谨慎地问杨威利:“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想和我聊聊他吗?” “如果你不嫌我年纪大了说话啰嗦,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合适的咖啡馆。”见尤里安果断地表示赞同后,杨威利说:“我想,这些事现在说出来已经不要紧了。”

柏林自由大学附近的咖啡馆里,杨威利和尤里安坐在一张木制小圆桌的两端,杨威利用小勺舀起一块方糖溶进咖啡中,平和的脸庞下藏着一丝羞怯,他低头盯着金边陶瓷杯里被搅起的小小波澜,说:“我本来已经准备让这些事和我的记忆一起消失了,毕竟这对历史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要是想听,我就捡重点讲吧。” “1958年4月,我在柏林洪堡大学亚洲系读博士,在一个东亚研究项目中做助理,每月能拿到一笔不多的薪水贴补生活。那个时候,东德政府文化部的工作人员会和系里合办一些文化活动,我们就是在一次文化活动后的晚宴上认识的。聊了几回以后,我发现我们都对俄罗斯文学很感兴趣,于是便交换了联系地址——他就住在夏洛滕大街,离我家不远。后来,我们在书店和剧院又遇见了好几次,慢慢地就熟了起来。” “我的课业很繁重,研究所的事也很多,他比较闲,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来找我——带着戏票,或者我迟迟找不到的书,节庆时还会带花过来。偶尔我有整天休息的时候,他会邀请我到他家,泡上一壶好红茶,想到什么就聊什么。他家有一架立式钢琴,他心情足够好时,就会弹柴可夫斯基——他弹的肖邦和舒伯特也很好,但是最拿手的还是柴可夫斯基。我记得他家的阳台上种满了白色的玉兰花,花开的时候,就在阳台的栏杆上围成一个弧形,像覆上了一层白雪。” “那几年,我们老是凑在一起,直到1961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个人的、两个德国的。那一年,学校和学院通过了我的博士毕业论文,我的导师也向我表达了希望我能留校继续进行东亚史研究的意愿,但60年代,东德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已经消退,统一社会党的文化政策开始收紧,如果不使用马克思的方法论,恐怕很难在学术界立足,可是我并不认为马克思的方法论就是历史研究的唯一方法论,于是,我私下联系了西边的柏林自由大学,大概等了有一两个月吧,我终于等到了面试通知,面试结束后,我得到了一份教学助理的工作。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1961年8月12日。为了庆祝我终于得到工作,先寇布和我在威廉大街的餐厅里挑了一个临街的座位,开了一瓶香槟,他送给我一束白玫瑰和一只他的旧钢笔。我说,我离功成名就的教授还远得很,送钢笔太过了,即使真要给,也不用给这么贵重的。他坚持要我收下,我只好收下了。晚饭后,他和我走到我家楼下,说今晚需要加班,我就让他回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再醒来,东柏林就封闭了。” 杨威利稳住颤抖的呼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住在夏洛滕大街的北端,那是东柏林的领土。我曾经尝试过去检查哨附近等,可是——你也知道,能等到的几率微乎其微,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日复一日地等,等每一个电话,每一次敲门,每一封来信,等得柏林墙从铁丝网变成了混凝土墙,从装上电网到清出无人区。在我终于快要绝望的时候,柏林墙开放了,东柏林的人像潮水一样涌进西边,检查站的士兵已经懒得检查证件,也不在意是不是有人从反方向走进了东边。我按他在夏洛滕大街上的住址去找他,可是那里早就住进了别人,那一家的女主人说,这是前东德政府分配给他们的住房,他们搬进这里时,房间里空空如也,他们也不知道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是谁,最后去了哪里。过去的两年里,我翻遍了东柏林的黄页和每一份解密的东德政府资料,都没有找到他的名字,在前东德文化部的官员名单里,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任职记录。去年年底,我看到BStU 向市民开放档案的消息,便想来碰碰运气——不过看来,我的运气并没有那么好。” “我一直找不到关于他的半点信息,有时候,我放下一沓一无所获的文件,甚至想问自己,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个叫做华尔特·冯·先寇布的人吗?会不会是我在洪堡读书时太寂寞,于是给自己创造出来一个朋友?” 尤里安刚想接话,杨威利接下来的动作阻止了他——他伸手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只黑金杆弧光绿百利金钢笔,拇指轻轻摩挲金色的笔夹,轻声说:“可是,这支钢笔是存在的。既然如此,把它给我的人也应该是存在的——至少曾经存在过才对。” 杨威利沉默了,尤里安一时半刻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回复。玻璃橱窗外,细碎的雪花轻盈地散开来,晃晃悠悠地扑向两人身侧的落地玻璃,化成水珠挂在上面。尤里安思忖良久,终于开口说:“我想……对您来说,他一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杨威利点点头,说:“你说得对。我来德国纯粹是意料之外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中国内战爆发,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围城在即的消息让我父亲无法再冒险等待美国领事馆的签证,我恐怕不会一个人来这里。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刚到柏林时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已经不能被称为一座城市,这只是一座城市的废墟。和这座城市一起重头来过的还有我的人生——汉语和日语在这里都派不上用场,我得从头学习俄语和德语,我得抛下我的中国父亲和日本母亲,重新建设一个只有我自己的家,我得淡忘我的亚裔身份,努力在一个和东亚截然不同的文化中生存。然而,即使我能做到以上种种,我依然只是一个局外人,当他们需要我为研究所工作时,我就是德国人,当我想用突破西方视域的方法研究历史时,我就是一个亚裔。我的一半日本血统让我在接受SED 政审时困难重重,我在洪堡不多的几个朋友——他们固然非常善良,但由于文化和经历的差异,也很难理解我的处境与心情。先寇布……他是唯一一个能理解我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能感觉到,当我在说一句话时,他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最深处的那个声音。也许正因为我和他相处得过于自然,以致于我渐渐地就把‘他一定会一直在我身边’当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这是不对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道理我明白,只是当真正经历时,才明白个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杨威利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又放下,“冷了。”他这样说。 “其实我以前一点也不喜欢喝咖啡,我还老在他调咖啡时冲他说,‘像泥水一样的饮料有什么好喝的’。东柏林封锁后,我总是做梦,梦到枪声、火焰爆炸声和哭声——就像后来我想象中的长春的样子。不然就是失眠,闭着眼睛就是睡不着,心像搁在铁板上,反反复复地煎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天,我折腾到凌晨三点半还没睡着,我想,索性就别睡了,于是在柜子里翻出他留下来的半罐雀巢咖啡粉,给自己冲了一杯。结果,那一晚我却睡着了,睡得又香又沉,一觉睡到早上十点半。后来,我终于也开始喝咖啡了。”杨威利用小勺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尤里安,尤里安却觉得他在看向自己之外的远方,“如果他知道这件事,一定又会笑我了。”

第二天上班时,尤里安一直心神不定,前一天和杨威利的对话一直在脑海中闪现。一个令人如此念念不忘的人,为什么会不辞而别,又为什么会丝毫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尤里安想起昨天和杨威利告别时他的表情,那个透明的哀伤的眼神令他难以释怀,而他又无能为力。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心碎的便是无能为力的哀伤。 下一位市民进来了,他从尤里安手中接过申请表,填好交回到他手中,尤里安拿起申请表走进档案室为他提取档案卡片。Wolfgang Wilhelm Schneider,尤里安一面在心底默念申请人的名字一面用指尖敏捷地翻过一个个档案袋。忽然,当他的视线瞥过一份档案夹顶端的姓名时,他的指尖如触电般缩了回来。他揉揉眼睛,定睛看着眼前档案袋上用黑色钢笔写成的姓名—— Walter von Schönkopf! 这下,尤里安连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他感到上帝在向自己投下一道两难的选择题——只要他动动手指打开这个档案袋,就可以给这场长达三十年的等待和找寻画上句号;然而一旦他擅自打开非本人申请的档案的行为被发现,他铁定会丢掉档案局的工作。尤里安自忖乐于助人,但有必要助人到这个地步吗?尤里安摇摇头,算了,没有必要。他的手指又动了起来,越过了这一个档案袋,直奔这次进入档案室的目标。 拿到施奈德先生的档案后,尤里安将拉开的档案柜推回原位。当他在推最后一个柜子时,滑轮卡了一下,他猛地一用力,重心不稳的身体猛地一晃,左手上的文件和笔掉了出去。尤里安只好蹲下来,重新捡起文件和那支黑色圆珠笔。在握起圆珠笔笔杆时,尤里安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杨威利的样子,当时的他握着那支旧百利金钢笔,眼神似水波一般温柔,又似冰川一般冷寂。 豁出去了!尤里安在心里大叫一声,重新拉开了文件柜,迅速翻出那个写着先寇布名字的档案袋。 答案很快就要揭晓了。 尤里安按捺住心脏的剧烈跳动,解开了档案袋的线扣。

3.

无论什么时候,宴会总是热气腾腾的。不管款待的对象是敌是友,总不能输了场面,得拿出最精致的器皿,配上最华丽的装饰,请来最著名的乐队,才配得上来宾的盛装出席。置身于礼服长裙拖曳出的珠光宝气中,杨威利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那身不成套西装的衣襟。不过,鉴于自己只是一个文化部晚宴上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今晚宴会厅的灯光没有一缕会为自己照耀——这样的自觉让他少了许多社交方面的顾虑,从而将今晚的重心放在吧台和餐桌上那些平时难得一尝的美酒和美食上。他在吧台端了一杯Moscow Mule,又在餐盘中放上一些形状精美的点心,将一本小开本里尔克诗集夹在腋下,准备在楼梯间忙里偷闲一会儿。杨走到宴会厅门前,用夹着诗集的那只手试图推开门,但显然他低估了东德政府在外交上肯付出的财力——这扇门可不像自己吱吱呀呀的公寓门一样,用小指轻轻一碰就开了,杨威利和这扇红木亮漆门搏斗了好几个回合,非但没有取得任何胜果,反而让夹在腋下的书往下滑了几厘米。正值他节节败退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有力的手往门把手上施了一把力——门终于开了。 杨威利转过身来,站在自己跟前的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青年,量身剪裁的深色小礼服在他的腰身上勾出颀长而健美的轮廓,浅棕色头发整齐地弯曲成一个典雅的发型,一双富有神采和机敏的湖蓝色眼睛看着他。这可能是一位外宾,杨威利为自己的招待不周感到愧疚,不应该是他为自己开门的。他正要开口道歉,对方却露出了然的神情,盯着从他手臂间露出一角的《杜伊诺哀歌》,用纯正的德语问道:“头一回来?” 带着一丝被看穿的尴尬,杨威利坦诚地回答:“是的。我是柏林大学亚洲系东亚部的博士生,被我的教授推荐来这里负责接待工作。非常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您——”杨正说着,对方却笑着摆手打断了他:“噢,没关系。我也只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上个月才刚到人事司报到,你看——这身礼服还是三天前才做好的。”看着对方努力证明自己同样是个晚宴新人的样子,杨威利低下头轻轻笑出了声。笑声让气氛缓和了不少,于是,眼前的男青年向杨眨眨眼,提出了一个提议:“其实,我也不太习惯这种场合,正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刚才我路过厨房,发现厨房后门有一小块空地,我准备去那边抽支烟,一起来吗?” 杨威利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他爽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和他向厨房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杨想起了什么,向身旁的青年伸出手道:“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杨威利,你呢?” “华尔特·冯·先寇布。”先寇布也伸出手,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先寇布! 杨威利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漆黑。附近传来缓慢而规律的滴水声和手掌下的棉布布料提示他——这是在他的家中,自己的床上。他继而失望地意识到——现在是1992年,自己不再是26岁,也不再住在城市的东边。 但是——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杨觉得那都是真的,从先寇布那身黑灰丝光织纹礼服的布料里透出的他的体温、他口中吐出的烟雾、感到快乐时微微上扬的眉峰,还有那双锐利而机敏的眼睛——那双已三十年未见的眼睛——在虚幻的梦境里都显得如此触手可及。 三十年。宇宙的历史有一百四十亿年,智人的历史有十九万年,人类文明的历史有一万年,而一个人的历史呢?三十年,足以让一个人从年轻到衰老,从期望尚存到失落不断——三十年,几乎就是一个成年人的一生。历史可以重写,文明可以重建,但一个人就只能拥有眼前的一生。 杨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声似乎打扰到了身旁的人,菲列特利加翻了个身,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做了个梦。”杨威利为她把肩膀上的被子重新压好,轻声说:“睡吧。”

寒冬的积雪开始融化了,路上行人在阴冷的天气里拖泥带水地来来去去。尤里安仍像一艘永不停息的快艇,在工作和公寓两点之间来回穿梭。毕业临近,卡琳越来越忙,两人见面的次数直线下降。手头没有工作时,在脑海里规划他和卡琳在维也纳的新生活是一个不错的选项,而另一个选项则是翻阅已向市民公开的前斯塔西档案文件——鉴于最重要的一部分文件已经被烧毁,尤里安看到的大多数只是一些常规的行政文件——出生证明、死亡证明、结婚证明、人事调动证明……尤里安想起马克思说过,最理想的人是全面发展的人——人可以决定自己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和谁一同度过,不受任何阶级的压迫,不受任何剥削的限制。“我们有可能随我们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复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评论家。”他在书中这么写道。然而在现实里,人的一生将如何度过却是由这些盖上公章的文件决定的——去哪一所学校,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喝哪一种啤酒……二十年代的美国人不能在酒吧饮酒,三十年代的德国人不能在夜晚唱歌,六十年代的朝鲜人不能去南边见自己的亲人——多么和平友爱的文明世界! 尤里安的手指翻过一页页文件,内容不出所料仍是一些被数据与评鉴高度概括的人生。人的一生要活那么多年、那么多天,在归档时却只有这薄薄几页纸——不对,有的人甚至连这几页纸也不知所终。尤里安暗自在心里说道——他想起那天在档案室里的事。 那天在档案室,尤里安将写着先寇布姓名的档案袋的线扣绕开又缠上,然后又绕开——如此一再反复,才终于用手指撑开了牛皮纸袋口。然而,当他终于将手指塞进牛皮纸袋中,却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物。没有任何说明,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个见底的空洞和尤里安面面相觑。 尤里安本来打算看一眼先寇布的住址,再想个办法转达给杨威利。在看到空档案袋的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让一个历史学家掘地三尺都找不出来,大概是有什么力量刻意要把他在世界上的痕迹抹去。一个预谋被消失的人,他的痕迹是很难被人找到的。尤里安心想,小心而哀伤地叹了一口气。 手中的档案已经翻到了1962年的5月,尤里安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红茶,继续看下去——13日,一位部长调任国防部,全东德小学生歌唱比赛顺利进行,三位文化部官员因东德政府从来不会公开说明的原因处以降职处罚,他们分别是威廉·特林克斯、莱纳·布鲁姆哈特和华尔特·冯·先寇布。 先寇布?! 尤里安如被雷击一般,将文件上的名字又确认了一遍——是那个名字没错。虽然只是一份处分决定,但既然有处分,就不会只有一份处分决定。尤里安·敏兹搬过手边的黄页,抬起办公室电话的听筒。

街角的咖啡馆里,尤里安坐在一扇落地窗前,盯着小圆桌上一杯正在冒热气的咖啡出神。没过一会儿,杨威利也走进这家事先约好的咖啡馆,在他面前的一张椅子前坐下。两人简单而客气地打过招呼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启话题。最后还是尤里安先开了口:“教授,我——”尤里安停顿了一下,接着,他再度鼓起勇气,说:“我得向您承认,我做了一件不好的事。” “怎么了?”杨对突如其来的忏悔显然毫无准备,疑惑地看着尤里安欲言又止的表情。终于,在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尤里安说:“我在档案室看到了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文件。” 尤里安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打在杨的心脏上,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公文包,却没有接话——他在等尤里安继续讲下去。 “我本来没打算看……但是……它正好就在那里……它……”尤里安想解释,可是这解释又说来话长,他努力打住复杂的内心活动,说:“总而言之——我打开了文件袋,心想只看一眼,如果他还活着,我就把他的住址记下来……” 杨的双眼已经涌起了急切的波澜,然而他还是安静地听尤里安说着,右手指尖不经意地轻叩咖啡杯盘的金色边缘,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他还活着吗?” “我……我不知道——”尤里安答道,“档案袋是空的。” “什么?!”见杨不敢相信自己,尤里安又重复了一遍,“档案袋是空的,连一张纸条、一句说明也没有。” 杨威利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时刻——相反,在过去那些数不清的不眠之夜里,他已经在脑海里把这一刻预演了成千上万遍——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无论是哪一个答案,他都已经接受过;无论是哪一种感情,他都已经承受过。现在,尤里安只需要挑选出其中一个版本,在上面盖上确认的戳,就可以为三十年的等待和寻找画上句号——抑或是逗号。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尤里安给自己的答案,竟然是一个语焉不详的问号。 “市民可以查看或影印自己的档案卡,但不能带走原件。我检查了档案局的申请记录,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有市民曾经查看过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档案卡。” 杨低头陷入沉默之中,他的大脑飞快地筛选着各种可能,而每一种可能都不能解释现在的情况——如果这是一个假名,斯塔西的档案里怎么会有他的记录?如果这是一个真名,为什么文件袋里却是空的?看来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杨威利失望地想。杨的眼睑愈发低垂,而尤里安接下来的话却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但是,教授——我在一份文化部的处分文件中看到了一个姓先寇布的人。”尤里安从书包里掏出一份影印文件递到杨眼前,说:“您看,是您要找的那个人吗?” 杨威利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看向文件上的文字,文化部人事司——是他所在的部门;华尔特·冯·先寇布,35岁,男性——一千七百万东德人里,不应该有第二个叫这个名字的三十五岁男人。他的食指指尖不露声色地划过印着先寇布姓名的几个字母,朝尤里安点头道:“很有可能就是他。”尤里安继续问道:“依您看,他的档案失踪会不会和这次处分决定有关?” “有可能。东德文化部并不如外人所想是一个单纯的和平的部门,这可能是斯塔西最在意的一个部门。”杨想起当时在文化部做兼职助理时的见闻——几个一现身就能让谈笑风生的同事们噤若寒蝉的领导,一些在办公室谈话时忽然发出的轻咳,在那栋办公楼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特异功能,能凭借同事的一个眼神就得知站在自己身后的是哪一位领导,以便故作镇定地转换谈话主题。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人事司找先寇布,“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就走到我的办公桌前”,先寇布后来回忆,“把莱纳的脸都吓绿了——他还以为你是督察组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地活着,所有人都假装自己安全且自由,没有人胆敢指出这里的不正常。因为在这里,实践勇敢的代价超出了一般人的承受范围。“在这里,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对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在今天下班前送到部长跟前。”二十六岁的杨威利看着先寇布深潭般的眼眸,将信将疑地问:“包括你?”而后者毫不犹豫地回答:“包括我。”吐出一口烟后,他又补上一句:“我们才见了不到十次面,以这个次数来说,你的坦诚实在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杨威利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钢琴键盘上来回划动,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说:“但我宁可相信你。有一位中国学者说过,‘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 不远处的沙发上,先寇布似乎被烟呛了一下,他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杨威利,说:“但这里是东德——我劝你还是调整下你的处世哲学,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你心中的那些仁义给害死的。”而杨威利却针锋相对道:“我确实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但死对我来说也没有那么可怕。” 先寇布干笑了一声,说:“行了,你不会死的。你会长命百岁,最后成为一位名利双收的智慧老人,在孝顺的子孙、忠实的爱人和争气的学生环绕中安详离世。但我就算了,我不想给自己增添后代这种麻烦事。要是我先死,可别忘了为我在《新德意志报》上登一篇感人至深的悼词。”听到他这么说,杨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是他想要结束一段无法达成共识的对话时的一贯做法。先寇布吸完最后一口烟,起身将燃尽的烟头摁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走到钢琴前,将杨挤到琴凳的另一端,问:“今天弹哪一段?” 后来,杨已经记不清他们之间爆发的绝大多数争论,只记得在那个烟雾弥漫的七十平方房间里回荡着的手指敲击琴键的声音,或轻快,或沉郁,或悲怆,或慷慨激昂,或如泣如诉。杨知道,对于他和他这样的人,语言是非常有限的。他大可以把一个问题分析得鞭辟入里,他也能够用他的如簧巧舌将他逼到哑口无言,但对于触及到心灵的部分却永远无计可施。他只能看着他苍劲有力的手指在键盘上翻转、跳跃,倾诉着另一种欲说还休。 杨威利感到喉咙一阵干涩,他轻轻咳了一声,对尤里安说:“他可能上了斯塔西的名单——这也许就是他的档案袋空了的原因。” 尤里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每个东德市民的头上都悬着一双眼睛,它无孔不入地掌控你的行踪,扫描你的思想。如果一个人始终被认为是“无害的”,再加上一点麻木和对SED的忠诚,他大概可以自欺欺人地将那些缠绕在手腕脚踝上的鲜红镣铐视作一种特殊安全带。然而,对于一些被列入“危险清单”的人来说,事情却远没有这么简单。他们会在斯塔西内部拥有一个代号,他们的住宅和办公室的角落会被装上窃听装置,再由几个工作人员轮流监听——而这一切都不被当事人察觉。直到铁幕粉碎后,他们之中的幸存者才猛然惊觉,那些在家中打开电视机收看DFF的日子,与电视画面上的雪花一起闪烁的很可能还有一双活人的眼睛。 “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你本没有必要为我冒这个险。”杨威利向尤里安报以感激的笑,将几张零钱留在空了的咖啡杯旁边。正当他起身准备离开时,尤里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教授,我想——也许您可以试试申请查看自己的档案卡?”

TBC

银英丨Popnev丨六个梦

摘要:奥利比·波布兰最后的六个梦。 Tag: Open relationship.

传说结束后,费沙成了名符其实的宇宙中心。 在全银河吞吐量最大的费沙宇宙港,起飞或降落的飞船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天空中的航线纵横交错,地上的候机楼人流攒动,惟有当夜幕降临,黎明到来前的两三个小时,费沙港才会进入短暂的安眠,享受一天之中难得的宁静。宇宙港外的街道,一列列拥有五颜六色屋顶的两层楼房排列在马路两边,沉浸在已延续数十年之久的和平、静谧与茫茫夜色之中。 忽然,一棵梧桐树的树叶晃动出飒飒的动静,一只猫头鹰从茂密的树叶中跃起,降落在一片桃红色的屋顶,少顷,又向路的更深处飞去。当它的棕色翅膀扬起的薄薄雪雾撒过屋檐下的玻璃窗时,一扇挂着浅蓝色窗帘的窗户亮起了灯。

窗外的天还没有亮,波布兰却自然醒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曙色未至时就早早醒来,人上了年纪,就自然而然地开始拥有越来越多的皱纹和越来越少的睡眠,以他的年龄,每天还能拥有完整的八小时睡眠,已经是福气的证明——睡眠与食欲,这几乎是人生进入晚年后最珍贵的两样东西。 波布兰睁开眼睛,用手支撑自己坐起来,他的手背上布满了长寿的皱纹,手臂却依然刚劲有力。他很庆幸自己还有一双不颤抖的手,让他得以握稳酒杯,虽然柯林斯医生已经在上上上一次体检时用十二分认真的神情要求他戒酒,但厨房里冰箱中仅存三分之一液体的伏特加酒瓶证明他根本没有把医生的话听进去。酒精和玩笑是他的命,而没有酒精也开不成玩笑,四舍五入,酒就是他的生命之泉。 看着床头柜上的酒杯,波布兰才想起来,昨夜,自己好像在拉开冰箱门时倒了半杯酒,还没喝完就睡着了,所以才带着对酒精的记忆走入了梦中。 他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在梦里,他恢复了年轻时的模样,鲜艳明亮的卷发,匀称健美的身材,紧实的肌肤,锋利的剑眉,和祖母绿一般的眼睛。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一只脚踏在酒吧的小圆桌上,潇洒地喊着干杯。在强劲的音乐声中,风华正茂的伙伴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又摇摆着身体投入到律动的电子乐浪之中,身旁一个明眸似水的女孩朝他抛去一个眼波,示意他走向人群的更深处…… 青春的肉体,不竭的体力,永不干涸的酒杯,永不停止的乐章。年轻时的自己,一度深信——酒精和美人,这就将是他人生的全部。如今,时光的浪潮退去,只留下床头柜上一只装着残酒的玻璃杯。 波布兰的手指滑过柔软的棉布床单,他的指尖感到一丝冰凉,他望向窗外的皑皑白雪,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室内的暖气似乎也没有往年足了。他将目光收回,视线在床的另一侧徘徊,这张床上,也有好几年没有别人来过了。 波布兰的酒杯里有过多少酒,他的床上就来过多少人,在毕业舞会上,在飞船中,在宇宙港,他出入一个个房间,也为一个个女人打开自己的卧室门。各种味道的香水,各种颜色的发丝掺杂着酒气萦绕在他的周围,构成他一生的基调。他曾经听人说起,在人类文明的幼年时代,酒是奉献给神的礼物——因人在酒中获得了愉悦,便期望与神共享。只是波布兰迷上酒精的最初原因并不是因为愉悦,而是因为紧张。 他记得那是自己的第一次实战飞行,在即将爬进驾驶舱前,中队长沃连·休兹大步走来,朝他扔来一个酒瓶,说:“喝了就不怕了。”波布兰仰头灌了一大口,用手背抹了一把嘴,顺手把酒瓶递给身旁的伊凡·高尼夫,高尼夫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给一旁的沙列·谢克利。然后,四个人分别奔向属于自己的飞机,等待母舰将他们这些宇宙战场中的星星发射向未知的命运。每一次顺利返航,他都会带上酒,在餐厅等待自己的战友们,庆祝这一次的生命奇迹。一开始,总是四个人一起干杯,后来变成了他和高尼夫对饮,最后,餐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后来那些只能与影子对酌的日子里,波布兰想,也许生命就像这酒杯里的酒,喝完了就不再有,也不知道自己这杯酒,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被饮尽。 无论如何,趁自己的生命酒杯里还残留着几滴,还是得打起精神来生活。床头的电子时钟跳到了7点,波布兰决定出门去吃早餐。 出门时,他顺手拿起门边的手杖,低头凝视自己的右手,这只手握过战斗机的操纵杆,抚过战友的灵柩,揉过幼儿的脑袋,端过餐厅的瓷盘,如今,它的朋友变成了手心里这根牛角木拐杖。 脚步声和拐杖声缓慢而有节奏地在人行道的石板路面上盘旋,宇宙港尚未完全苏醒,惟有挂在行道树上的圣诞节装饰灯闪着橘黄色的微光,像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 噢,今天晚上就是平安夜了。波布兰看了一眼挂在路边仓库门口的时间牌,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 这是奥利比·波布兰过的第92个平安夜。然而是第几个又有什么关系?潇洒、传奇又古怪的费沙宇宙港餐厅前老板奥利比·波布兰不过圣诞节。

波布兰走进路边一家装潢风格鲜艳明亮的餐厅,服务员见到是他后快步走上前来,将他领到落地窗边一处可以尽览沿街风景的座位前,波布兰今天的选择是意式浓缩咖啡和夹心奶酪千层酥,服务员记下后,收起菜单,向他微微鞠躬然后离开。如果一个人光顾了这家餐厅三次以上又观察得够仔细,他就能发现,这里的服务员在对波布兰鞠躬时,身体前倾的角度会比对别的顾客微妙地大一些。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复杂——因为波布兰是这家餐厅的主要持股人。 这家餐厅是他在四十岁那年开的,在那之前,他辞去了幼儿园教师的工作,在宇宙港旁开了这家意大利餐厅。在坚持过最艰难的前三个月后,他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很快,“港口那家帅气大叔开的意大利餐厅”的名声就在费沙上空传起来。随着盈利的增加,开始有人劝他拓展产业,“至少在其他区开几家分店嘛”,店员偶尔开玩笑时也会这么说,但波布兰依然坚持这一个店面,一做就是四十几年。即使将餐厅交给经理人托管后,他仍会作为顾客走进餐厅,只为再尝一尝菜单上曾属于自己的菜品。他喜欢坐在有落地窗的座位上,端着咖啡杯,看沿街的行人络绎不绝,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设计跌宕起伏的真实故事。 餐厅的空气中漂浮着节奏舒缓的爵士乐,萨克斯发出婉转而沉郁的曲调。波布兰就着饱餐后的充实,背靠软皮沙发椅闭上眼睛,很快就随着音乐走入了梦境。梦里,他站在吧台里,为另一侧的客人的酒杯里斟酒,客人举起酒杯却没有喝,而是将杯口向他倾斜,问,你有故事要讲吗? 波布兰睁开眼,才发现原来自己短暂地打了个盹儿,他喝掉酒杯里已经不热的热红酒,脑海里却一直回响梦中人的话。我难道有什么故事要讲吗?波布兰在心底问自己。 波布兰喜欢听陌生人的故事,整个餐厅里他最喜欢的位置就是吧台,在那里他总能听到各种故事——爱恨情仇、都市传奇、青年困境、中年危机……只需要一杯烈酒,就能让人打开紧锁的心扉,让那些沉闷的心事一见天日。每到这时,波布兰便一改活跃的常态,静静地听对方倾诉,他很少插话,他知道——对于在吧台上述说心事的人,他们想要的惟有聆听。直到有一天,一个远道而来的旅人问他,你有故事要讲吗? 波布兰愣住了,他开了七八年的餐厅,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们只是兀自倾述,又黯然离开——所有人都急切地做好了交心的准备,而无论他们得到怎样的回应,都只会是新的孤独和伤害。波布兰不想这样,因此,他不准备再与任何人交心。于是,他苦笑着叹气,说:“我的故事里只有死亡,恐怕没有人想要听这样的故事。” 此话不假,在波布兰的前半生,他经历了太多死亡。先是父亲,然后是母亲,再然后是战友、挚友、爱人……他向命运愤怒地挥拳,却无力阻止它把那些珍贵的东西一点点从自己身边带走。他灌下越来越多的酒,能够聆听他的人却越来越少。在被酒精麻痹到神志不清的时刻,他闭上眼心想,如果能就此醉死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他想起在很年轻的时候,有人问他理想的死法,他的回答是“被十二个敌军女飞行员驾驶王尔古雷围攻而死”,顺理成章地收到对方“果然如此”的白眼。那时的他,全身心地相信着,在自己心爱的战机中战死,满载战友的哀思踏入地狱之门,一定是属于自己的最终结局。他一面潇洒地安排自己的死亡,一面对高尼夫故作神秘地叮嘱道:“我床底下的抽屉里有很多好东西,等我死了就都归你了”。他没想到的是,最终要用一生来承受失去战友的悲痛的却是自己。那些年,他总爱把下地狱挂在嘴边,却没想到真正的地狱要由活着的人来背负。 波布兰想了各种办法去死,他成了一个积极的寻死者,哪里最容易发生意外他就去哪里——从塔杨汗基地,到地球教地堡,再到伯伦希尔皇帝御前,他一次次为自己写好墓志铭,又一次次被可笑的命运擦去。最后一次,他在伊谢尔伦的医疗舱里醒来,失望地想,自己到底是犯下了怎样的罪孽,连死神都拒他于地狱门外,还不如不良中年华尔特·冯·先寇布,昂首挺胸,在最后一场战役里死于最后一颗子弹,不用怀抱对旧时代的怀念在新世界谋生,不用忍受经年累月的哀思和煎熬。不想死的死了,不想活的却还活着,多么弄人的造化! 终于,波布兰向命运屈服了。他无法拒绝命运一再塞入他怀中的生命,也难以接受物是人非的故国故地,他只能选择离开,去未知的宇宙空间,做一个孤独而自由的人。他透过宇宙港的落地玻璃目送尤里安、卡琳、亚典波罗等旧友乘坐宇宙飞船返回巴拉特星域,飞船在天穹中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像一颗小小的星星。时光无法倒流,他的一部分生命永远地埋葬在天边那颗已遥不可及的星星之上。

走出餐厅,波布兰朝街道的另一边走去,他被马路上的几辆车超过,经过了几个公共通讯亭,穿过一群结伴同行的儿童,小孩们挥舞着小手用稚嫩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他在社区公园绿地前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尚未融化的雪地上,几只黑褐色白斑点的小黑雁轻快地蹦到波布兰脚边,见状,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用玉米和麦麸磨成的粉末,他抓了一把自制的鸟类营养套餐,撒在石板小路上,小黑雁们立即一拥而上,围在他的脚边一顿饱餐。波布兰十分珍惜这人与鸟的平静时刻,他知道,这些黑雁只有在冬天才会来到这里,春天到了,它们便会排列成V字队形,飞回属于自己的故乡。 故乡?那是个只存在于遥远的青年时代的东西了。回到家中的波布兰,坐在沙发上,用右手枕着自己的脑袋,带着一丝倦意懒懒地想。时至中午,气温回升了一些,室内暖气散发的热量又更明显了一些,波布兰的半个身体靠在松软的绒毛布靠枕上,他又睡着了。 他梦见了地球和波布兰家的祖先们,红头发,绿眼睛,梦中的波布兰甚至扳起手指开始算自己和他们的辈分隔了多少代。他想起父母尚在的童年时代,他听大人说,波布兰家是离开地球飞向宇宙的第一批人类,历经进取的开拓时代、残酷的殖民时代、文明的联邦时代、黑暗的帝制时代,最终又跟随亚雷·海尼森的飞船走向民主时代。少不更事的波布兰听完,眨着绿色的大眼睛问:“那哪个时代是最好的?”他的父亲母亲半弯着眉眼,异口同声地说:“自由的时代。” 为了自由,守护自由。后来的波布兰抱着这样的心情穿上了同盟空军的飞行服,“波布兰家的人从不眷恋土地,不怀念故乡,也不害怕死”,他对高尼夫这样说,然后潇洒而用力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说:“但你有家人,你得活着回去。” 高尼夫的家在海尼森郊区,家里父母健在,还有四个弟弟妹妹。每一次军队在海尼森入港,他的行程便只会是回家,美酒、美人、美景,没有任何事物能改变他的决定。波布兰奋力引诱无果,只好朝他钻进计程车的背影瘪嘴道:“没情趣,活该单身。” 没情趣归没情趣,波布兰却在被布兰达放鸽子后鬼使神差游荡到了高尼夫家门口,正当他将食指悬在门铃上犹豫要不要按下去之际,身穿圣诞毛衣,头戴生日寿星王冠的伊万·高尼夫提着一袋垃圾将实木门一把推开,结结实实撞在波布兰挺拔的鼻头。波布兰捂住鼻子蹲在地上一通乱叫,高尼夫只好放弃手中的垃圾袋,将他领进屋里急救。他的父母热情地将他按在餐桌前,邀他品尝高尼夫家的圣诞晚餐,他的弟弟妹妹们怀着好奇又热切的眼神追着他问,你是哥哥的战友?你也开舰载机?你的飞机开得有哥哥好吗?哥哥在军队里有女朋友吗?那你有女朋友吗?……波布兰顶着鼻梁传来的剧痛,一一回答少年们的问题,斜眼看见身旁的伊万·高尼夫正因为努力憋笑,将原本清新柔和的五官弯成奇怪的形状。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太过分了,毫无朋友间的道义,早知道就不该为了伊万·高尼夫在家人中的形象和今天是他的生日就把他说得跟宇宙最厉害的飞行员似的。 伊万·高尼夫真是一个可恨的人,他冷静、理性,没有荷尔蒙还拒绝接受别人的荷尔蒙,既听不懂女孩们的邀约,又看不懂眼下的气氛。他总是在自己或野心勃勃违反校规或怒火中烧难以控制之时,带着一脸正经的温和泼自己冷水,无论自己砸向他的是拳头、扁帽,抑或是威士忌酒瓶,他只会一脸苦笑地接住,再默默地朝自己摇头。 波布兰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也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早已没有了故乡,而想回家的人也成为宇宙的灰尘,永远无法归航入港。 后来,第十三舰队的所有人都陆续失去了故乡,祖国成了故国,友人成了故人,杨舰队成了银河中的流浪儿。当波利斯·高尼夫一从海尼森到达伊谢尔伦,波布兰便向他打听伊万·高尼夫家人的安危,他一边听波利斯·高尼夫说,一边在心里暗骂,伊万·高尼夫,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这个人的钱。可恨,真是太可恨了。 一艘飞船起航,从屋顶上空飞过,留下引擎的轰鸣声,中午一点半,正值港口最忙碌的时段。很多人介意宇宙港飞船起飞的引擎声,不愿住在港口附近,但波布兰却很钟意这里。港口既是启程,也是归航,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没有人了解他去向何方,仿佛只要永远等待,便能拥有期待。

波布兰凝视着窗外飞过的飞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沙发上起身,沿着木楼梯走上二楼,打开位于中间的房间门,房间内的装饰和所有普通书房没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是,在书架上陈列的并不是大部头的书籍,而是一个个文件袋。千万别误会,奥利比·波布兰才没有患上什么无聊的行政工作妄想症——在这一个个外表毫无个性的文件袋中,装有波布兰另一个更酷的身份——单数工作日,他是帅气的意大利餐厅老板;双数工作日,他就是费沙著名的城市猎人。Cœurs是他的代号,委托的案件小到寻找失踪的猫、确认配偶的外遇对象,大到商业集团的恶意竞争、著名政要的竞选舞弊,只要他点头就一查到底,服务周到,童叟无欺。委托费不重要,有危险也不要紧,有没有意思、够不够刺激才是波布兰下决定的最重要原因。 战争结束后,波布兰疯狂地渴望未知和冒险。他怀念自己还是个舰载机飞行员的时候,每一次从母舰中被弹进真空宇宙,那遍布每一根毛细血管的血脉偾张。战火燃过,谁胜谁负,谁生谁死,斯巴达尼恩和王尔古雷在无垠星海间翻腾,阿特罗波斯手执剪刀,无言地挑选着眼前交织成网的一根根金线。当脑神经里一旦被注射进这剂惟有在死亡和炮火面前才能尝到的兴奋剂后,人就永远改变了。在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日子里,波布兰想念那些肾上腺素急剧增加的时刻,那些将生死淹没在酒瓶中的岁月。他的司令官杨威利曾说,唯有能够忍耐和平之无为的人,才能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波布兰输得彻彻底底。他惟有继续出入那些刺激危险的场合,坚持把冒险烙进自己的血液中,才有维持生活的力气。 波布兰在工作台前坐下来,他从城市猎人界退休的时间比从餐厅退休还要早九年,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案件资料却留在了他的房间里,成为一座微型都市传奇博物馆。每当波布兰来了兴致,便走进这座属于他的小小博物馆,随机打开一个文件袋,品尝一段随机的人生旅程。 他现在从工作台左侧抽屉里拿出的文件袋里,是一份复印件,标题处写着“关于伊谢尔伦要塞幽灵的调查报告”,落款处签了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两个是他和高尼夫,另一个是尤里安·敏兹。 那是第十三舰队刚占领伊谢尔伦要塞后不久的事,风传要塞中出现了一个只在夜里游荡的幽灵,华尔特·冯·先寇布提出调查的提案,唯恐天下不乱的波布兰带着高尼夫一起主动请缨,又拉上了当时还是个少年的尤里安·敏兹。三人一番好找,终于在地下一四一层中找到了传说中的“幽灵”——一位因犯错而藏匿起来的同盟下级军官。事后,三人联名向司令部提交了这份简单的调查报告。当天晚上,波布兰在宿舍对正在埋头填字游戏的高尼夫宣布,第一次成立侦探团就旗开得胜,退役以后一定做一个城市猎人。 高尼夫盘腿坐在沙发上,衔着铅笔抬头看他,认真地说:“去吧,我支持你。”当被问及战争结束后的打算,高尼夫思索了一番,说:“去航空公司做飞行员。” 波布兰咂咂嘴,凑近高尼夫,抽走他两片嘴唇之间的铅笔,说:“啧啧,伊万·高尼夫,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没创意的人,谁知道你真能这么没创意。”高尼夫完全不为波布兰的嘲讽所动,从他手里拿回被抢走的铅笔,继续一边填字一边回击道:“怎么了?奥利比·波布兰的人生已经失败到要嫉妒一个没创意的男人了吗?” 波布兰盯着白纸上圆圆的字体,抿嘴笑了起来。这份文件是巴米利恩会战结束后,在高尼夫的房间里发现的,那个房间自从4月29日它的主人匆忙离开后便再没有人进去过——事实上,那天以后,波布兰也再没有回过他们的宿舍,直到自由行星同盟和新银河帝国签订停战协议,自己坚决要求同梅尔卡兹一同前往塔杨汗基地,为了收拾必要的行装,他才从美琳的床上爬下来,回到这个在门上涂有红心和梅花标志的房间。房间内还保持着两人离开时的痕迹,高尼夫在喝水时不慎摔碎了一个玻璃杯,波布兰的右上眼睑因为过度疲劳发生了痉挛,高尼夫弯腰捡起地上的玻璃碴,打了个呵欠,说:“返航后一定好好睡一觉。” 高尼夫的床头还摊着没有完成的填字游戏本和一支自动铅笔,房间里依旧纤尘不染,波布兰总怀疑他会趁自己不在时为宿舍做大扫除,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从不洗衣服,可每一件T恤都会在一定时间后干干净净地挂回自己的衣柜里,当然,高尼夫对此又是另一种解释:“因为我也会穿。”因为高尼夫不愿意赤脚踩有灰的地板,不愿意躺超过一个月不换的床单,所以他的房间也总是被他打扫得纤尘不染。 波布兰从高尼夫的衣柜中拿走了大部分衬衫和T恤,又在他的写字台抽屉里发现了他的日记,和夹在日记里的幽灵调查报告,这些现在都归波布兰了,伊万·高尼夫留在人间的所有痕迹,现在都交由波布兰全权处理。报应,这绝对是报应。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才被命运女神惩罚来收拾最亲密的好友的遗物。波布兰颤抖着翻看高尼夫的日记本,那些文字、那些笔迹,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朴实凝练。这样的本子还有另外五本,都放在同一个抽屉里,像为高尼夫的灵魂搭建的棺椁。他想起来,有一次高尼夫对自己说,以后有机会,就把这些年的经历整理整理,出版一本舰载机飞行笔记。现在,世人永远看不到这本书了。波布兰一边将六本日记塞进背包中,一边恨恨地想。 宇宙历799年,是同盟宇宙空战队遭受致命打击的一年,第一、第二宇宙作战队队长的姓名并排出现在同盟军的阵亡名单上——就像他们在世时那样形影不离。无意中应了高尼夫初见尤里安时的那句话——同盟最厉害的飞行员,已经躺进坟墓里了。休兹、谢克利,还有伊万·高尼夫,都化作碎片葬身真空海洋,而此刻的波布兰,则通过同盟政府的死亡证明抹去了自己的祖国和故乡,获得了一种纯粹的孤独的自由。 波布兰趴在工作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里,他又踏上了伊谢尔伦要塞的金属地板。

波布兰起码有三十年没有流过眼泪,可这一次从梦里醒来,他的眼角竟挂上了水珠。不,他并没有因为刚才的梦而难过,而是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他回到了伊谢尔伦共和政府成立的现场。 宇宙历800年和801年,是充满着血光和失落的年份,无论他和亚典波罗用多少振奋人心的狂傲和豪情去鼓舞自己和战友,但夜里躺在单人宿舍的单人床上,波布兰仍能感到巨大的未知的空虚朝自己袭来。他并不想活,他恨不得巴米利恩会战的阵亡名单真能在事实上宣告自己的死亡,可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的中枢神经仍在操纵自己想这一堆操蛋的事情,他还有一群连操纵杆都握不稳的青少年飞行员要训练,总而言之,他还活着,就不能死。 可是杨威利却死了,奇迹的杨、不败的杨、魔术师杨,死在前往和谈的路上,死于一束无名之辈射出的普通激光。波布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口灌着酒——是什么酒已经不重要,能醉就行。他瘫在冰冷的地板上,心想,太残忍了,命运太残忍了,为什么单单留下自己来见证这个颓败的时局,见证历史对一个自由时代的火刑。他记不起时间,时间已经不重要了,他也不期待未来,未来也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结束了,民主体制、同盟、杨舰队、空战队,他和他的伙伴们付出了所有能尽的努力,牺牲了所有不能承受的牺牲,最终还是结束了。 回想到这里,波布兰靠着座椅的后背,惭愧地想,自己当时虽说已经年近三十,却还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尤里安——事情发生后,他和菲列特利加才是最悲痛的人,然而他还是在亚典波罗的陪同下闯进自己酒气熏天的宿舍,把自己的一颗臭头严严实实地按进装满水的浴缸里。还没有结束——革命、理想、空战队,和自己的人生,都还没有画上休止符。他还得豪情万丈,还要放声高唱,然后喊着“去死吧,皇帝!”将扁帽狠狠甩上会场上空。 如今的尤里安他们在干什么呢?波布兰走出房间,下到一楼的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准备晚餐。肯定也和自己一样,柴米油盐,生活琐事,忍受着和平年代带来的日复一日的平淡和平凡。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尤里安来看过他,和卡琳一起——噢,这时候的他们早已和他们的孩子们共用一个姓氏了。女儿考上了费沙的大学,于是全家借送她去大学报道之机来费沙旅游。波布兰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少年少女,女儿有着浅色的卷发和古希腊人一般优美的脸庞,和尤里安很像;儿子的头发则是灰褐色,松软又优雅地覆盖着他的漂亮脑袋,和他妈妈几乎一模一样——或者说,根本就是那个不良中年先寇布的少年版。哎呀呀,波布兰有些好奇地想,要是先寇布活到现在,看到自己的孙子孙女,该是怎样的反应? 晚饭后,尤里安和卡琳向波布兰告别。我们还会再来见你的,你也多来见见我们。尤里安不舍地说。波布兰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臂,说,只要我们都好好生活,见和不见都是幸福的。波布兰站在门口目送尤里安和卡琳离开,卡琳似乎在抹眼泪,尤里安的眼眶里也水波涌动,他伸出手臂揽住她的左臂,另一只手朝波布兰用力地挥舞。波布兰朝他俩笑,说:“走吧,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一定会再见面的。” 想到这里,波布兰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烫,可能是红酒太热,也可能是人到了晚年总是容易感伤。人生总是这样,相聚很短,分离却很长;盛筵大多意犹未尽,怀念却总绵延不绝。 窗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波布兰看向窗外,雪又下起来了,晶莹洁白。波布兰半躺在壁炉旁的沙发上,梦见了一件陈年小事。 宇宙历798年的平安夜,第十三舰队准备弃守伊谢尔伦,他和挚友伊万·高尼夫在市区的酒吧里喝光了最后一口伊谢尔伦的威士忌,他对高尼夫说,等下次再回来,自己一定要喝干酒柜里的每一瓶酒。 “然后向在场的每一个姑娘告白,又被在场的每一个姑娘拒绝吗?”高尼夫半个身子倚在吧台上,盯着手里摇晃的酒杯,说话时拉长了尾音,号称千杯不倒的他好像也醉了,说完这句话后,就趴在吧台上睡了过去。紧接着,波布兰也枕在他的背上呼呼大睡,他嘴里还嘟囔着一些话,可高尼夫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波布兰没有醉倒,更没有睡着,他清醒地看着趴在吧台上的伊万·高尼夫,肌肉紧实的背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伸手将他摇醒,捧起他因醉酒而泛红的脸,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伊万·高尼夫,我有话要对你说——”

话音未落,波布兰的身体忽然一颤,他醒了。他怀着深深的遗憾注视着眼前的电子钟,遗憾地意识到现在仍是宇宙历863年。 当他还在经营餐厅时,曾听一个心理学爱好者说,梦是潜意识对现实的补偿,所有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得偿所愿的遗憾,总是会以梦境的形式补完。波布兰听完,两个手肘撑在吧台上,用手掌托着自己的脸说,真好啊,我也想得偿所愿。 可怎么单单就这一件事,无论在哪一个宇宙次元,留给自己的永远是阴差阳错与欲说还休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波布兰记得好像是在一次飞球比赛后,那场比赛,波布兰因为前一场吃了红牌领到禁赛一场的惩罚,留在场上的高尼夫拿到了本场MVP,在球员通道被几个隔壁大学的女生团团围住,波布兰在走廊尽头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才见高尼夫走出来。波布兰上前搂着他的手臂,故意扭曲了声调问他,刚才的女生里有中意的吗?还是全都想约约看?都和你做了三年室友了,你连一次夜不归宿也没有,可把我给愁坏了。 高尼夫拖着搂住自己的波布兰,以奇怪的姿势继续往前走。在一阵令波布兰发酸发苦发狂的沉默后,高尼夫终于开口说:“我对她们说,我暂时不想和人约会。” 噢,这样啊。波布兰的绿眼睛勉强地眨了眨,继续问,谁都不想?女人?男人?都不想?你肯定是因为从没约过会比较紧张,看在你我三年军校室友的份上,我陪你来一个梦幻型约会套餐怎么样? 高尼夫又沉默了,这一回的沉默更漫长,更彻底,比上一轮还要让波布兰发酸发苦发狂。波布兰,舞会天王、性事老手,却在自己的性冷淡室友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终于,当他俩回到宿舍,高尼夫关上房间门,对正在鞋柜边蹬掉一只运动鞋的波布兰说:“我是一个无性恋,你能忍受和一个无性恋约会吗?” 波布兰脱鞋的动作停下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用双手掩住脸,发出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呻吟。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奥利比·波布兰,风流浪子、派对巨星,在星海和花丛中穿梭的潇洒飞行员,却连和他二十一年人生中唯一爱的人一起使用传教士式姿势的机会也没有。波布兰的额头抵着地板,他感到高尼夫俯下身来抱住了自己。你真的好冷。波布兰将脸颊贴上他的脸颊,闷声闷气地说。对不起,我没法选择。高尼夫说完,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波布兰想,命运真是一点没放弃折腾自己,性欲亢进波布兰爱上了无性恋高尼夫,这简直比罗密欧爱上朱丽叶还要惨烈。然而,命运如此,波布兰无从改变——他不能,高尼夫也不能。波布兰甚至看起了地球时代的古诗,可是那单腿,跨不过一汪海洋,波布兰只得收拾起被命运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心,继续和高尼夫做全宇宙最亲密的好朋友好同志。高尼夫是个钢铁一般坚韧的男人,他依然在沉迷他的填字游戏,在波布兰出门时对他挥挥手说,玩得开心啊,后者也开朗地朝他点头,嗯,今天是米兰达,她很活泼噢。然而,波布兰却渐渐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偏爱和金头发的人上床,长短曲直都可以,浅金色最好,有蓝色的眼睛更好。浅金色发丝从他的指缝中滑过,透过那些浅蓝色的瞳孔、摇曳的玫瑰碎片,和若有似无的欢情之中,他的心飞快旋转、旋转,最后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洞,他走神了,差点在最关键的时刻叫错对方的名字。 终于,他坚持不住了,在扫荡完毕业舞会上所有能找到的酒精液体后,波布兰不顾高尼夫的终极洁癖,带着一身熏天酒气钻进了早早回宿舍睡觉的他的被窝,将额头抵上他坚实的背,左手抚上他柔韧的腰。也许是感受到了穿过纯棉T恤渗进后背的湿润,高尼夫抬起左手,覆盖在波布兰颤抖的左手掌上,轻轻地问:“哎呀,是哪个姑娘小伙那么有能耐,竟然把身经百战的波布兰给弄哭了?” “闭嘴,高尼夫。”波布兰把头埋在高尼夫的后背里闷闷地说,出人意料地,这回高尼夫真闭嘴了。他静静地握着他的手,指尖连着他的指尖,几分钟后,他旋转身体,改为和波布兰面对面的姿势,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上他的脸颊。 “波布兰,你的脸好烫。”他的唇角一开一合,轻抚过波布兰残留在脸上的泪痕。 波布兰深吸一口气,凑上高尼夫耳边说:“我有话对你说,我——” 波布兰话音未落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他们便随军队开赴前线,而战争改变了一切。他们用睡眠舱保证最基本的睡眠,在基地里百无聊赖地讲着荤段子等待出击命令,在死亡的白光和炮火中极力寻找欺骗死神的办法。在无数次朝不保夕的飞行的间隙,惟有用酒精代替语言,用玩笑代替关怀。爱?战争年代,爱是一种过于奢侈的语言。 高尼夫最后一次跳进舰载机驾驶舱前,和波布兰打了个照面,两人隔着头盔用手臂打了个招呼——就像他们之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然后高尼夫便被弹进了星海之中,最终被一艘巡航舰击中。波布兰将威士忌酒瓶徒劳地掷出,却无法抛开心中挥之不去的虚空,他明白,他的心灵有一部分永远地失去了。 后来的波布兰不敢再轻易回想年轻时代,因为他年轻时的每一个记忆碎片里都有伊万·高尼夫,而他不想主动想起他。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爱与思念。 在壁炉的火光映照下,波布兰的脸颊水斑点点,他不会主动想起他,他却无处不在——就像他俩一同度过的十一年时光一样。他花了六十几年的时间,只证明了古地球时代的一首诗所言不假——爱太短,而遗忘太长。 波布兰又闭上了眼睛,他决定赌一把,看看能不能继续刚才的梦。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真能再见到他,他无论如何都要对他说出那句话。 壁炉里的火苗渐渐熄灭,窗外的雪花回旋纷飞,宇宙港瞬时被一块洁白的巨幕覆盖得严严实实。在鹅毛般的漫天风雪中,一辆救护车闪着急救爆闪灯驶向港口方向。

“我终于来了。”波布兰朝眼前英姿勃发的金发青年兴奋地说,“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在这之前,我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要对你说。”波布兰刚准备开口,却被高尼夫用久违而温柔的声音打断了。 “不用说,我知道。” 白光中,伊万·高尼夫微笑着牵起奥利比·波布兰的手。

-The End-

2020.12.25

银英丨双击坠丨伊谢尔伦杀人事件

By:LilyLindbergh

1.

波布兰睁开了眼睛。 他将手摸索着伸出被窝,想要关掉床头那个用重复的单音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正当他为意识不清的右手迟迟够不到床头闹钟而烦躁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下方传来一阵扭动,紧接着,一双手环上他的后颈,将他像西西弗斯那么努力才抬起来一点的身体又拉回到床上。 “别关。睡过了就赶不上今天的早餐了。”波布兰身下搂住他的金发青年用带着睡意的温柔声音说。 “高尼夫,整个伊谢尔伦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变态会在休战期还把早上的闹钟设到六点。”波布兰咬牙切齿地说,为更加真实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咬了高尼夫的下嘴唇一口,对方则用悠闲的语气回敬道:“这只是为了能比别人多享受一小时的和平时光而做出的小小努力。” “外面天都还没亮,这多出来的一小时能干什么?”波布兰撅着嘴,侧脸枕在高尼夫的锁骨上,一只手指在高尼夫的喉结上轻轻扫着圈。高尼夫接收到来自波布兰指尖的触感,侧过身面向波布兰,一只手掌意味深长地抚过波布兰的后背、腰间、最终滑向他的大腿,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深切地注视着波布兰,“这得看你怎么想了。” 波布兰因高尼夫的动作发出享受的声音,他快乐地吻上高尼夫的喉咙,说:“我和你想的一样。”得到确认的高尼夫轻轻笑了一声,抱住波布兰翻了个身,跨坐在平躺的波布兰上方,一连串的吻欢快地经过波布兰的额头、鼻尖、耳垂、嘴唇、脖颈、锁骨……两人的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当高尼夫的通讯器铃声第三遍响起时,手指正插在高尼夫柔软的金色卷发里快乐地颤动的波布兰发出一声沮丧的低吼,将身体重重砸回到床上喊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会在早上七点不到就给别人打电话!” 高尼夫停下动作,用手背擦了一把嘴,爬向床头柜拿起通讯器,在低头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姓名后,他赶在波布兰抄起手抢过通讯器之前就按下免提键说:“你好,卡介伦少将。” 前一秒还在因为动作没快过高尼夫而闷闷不乐的波布兰听见是卡介伦,立刻腾起来凑到高尼夫的通讯器边上听起来,通讯线路那头的卡介伦用听上去似乎有些紧张的语气说:“高尼夫少校,临时居住区发生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我和杨威利需要你的帮助。” 高尼夫听完,果断地回答:“马上就到。” 正当高尼夫准备切断通讯信号时,卡介伦又补充道:“带上波布兰一起来。” 高尼夫放下通讯器,和波布兰交换了一个好奇的眼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半小时后,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伊谢尔伦要塞的临时居住区。这块区域原本是要塞的一块闲置地,同盟和帝国商定交换战俘后,为给要在伊谢尔伦停留四天三夜的归国战俘们提供临时居所,卡介伦和他的部门连轴转了一个月才终于在这块闲置地上用轻质建材准备好临时宿舍区。因为在四天之后就会拆除,建筑群本身没有什么美感,只是像一个个火柴盒一样竖立在平地上。 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卡介伦给的地点——位于宿舍区西北角最里面的宿舍楼前,一群人围在警戒线外,惶惶不安地讨论着眼前发生的事。波布兰像跨栏运动员一样轻巧地跨过警戒线,三两步跃到背对他并排站立的卡介伦和杨威利面前——卡介伦双手叉腰盯着自己的前方,而杨威利眉头紧蹙,似乎在解一道很难的数学证明题,紧随其后的高尼夫沉稳地用手掀起警戒线,也走了过来。 波布兰正要开口,当他瞄了一眼眼前的地面后,也蹙紧了眉头——水泥地面上有一大块乌红的血泊,血泊上用标记粉笔圈出一个姿势扭曲的人形轮廓。 “这什么情况?”波布兰问。 “今天早上有人起来到阳台抽烟时发现的尸体,应该是从这栋楼的楼顶天台上摔下来的。”卡介伦回答道。 “失足坠楼?”波布兰想起,昨天是伊谢尔伦要塞为交换战俘仪式而举办的酒会,不管是驻守要塞的军官和士兵们,还是终于归国的战俘们,大家都敞开了往肚子里灌酒——当然,他和高尼夫也喝了不少。波布兰想起昨天终于喝多了后的高尼夫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表现,觉得十分可爱,然而当下血腥的气氛将他的思绪从酒会拉了回来。 “宪兵队是这么说的。曾经的战俘获得了自由的身份,也可能会面对更多的问题:财产、家庭、感情……未必就比在矫正区时的心理负担小,这几天宪兵队已经被发生在前战俘之间的纠纷和暴力事件搞得焦头烂额了。”波布兰表示赞同地点点头,高尼夫扭头看向卡介伦,他的黑眼圈比几天前更严重了。 “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波布兰问道。 “宪兵队查问了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昨晚没有人看见有可疑的人进入这栋楼,目前这个事件还是一起意外坠楼事故,”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杨威利终于开口,“但我认为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 波布兰和高尼夫一齐望向杨威利,后者继续说:“他自己的房间在一楼,不存在坠楼的可能。我又去天台看了一圈,天台的栏杆上没有脚印。” “宪兵队怎么说?”波布兰问。 “宪兵队说,他可能是坐在天台的栏杆上,因为醉酒无法控制身体平衡而意外坠楼的。”杨威利说着,拧紧了眉头。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高尼夫思索了一会儿说。 “这就是事情说不通的地方。”杨威利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昨天下午我去便利店时碰到过他,他说他是17号随帝国的船队回来的,回来之后牙疼一直没有缓解,所以他向我打听了附近药店的位置,想去买一点甲硝唑。” “什么?!”波布兰惊讶地嚷起来,“你是说他既服用了头孢类抗生素又喝了酒?” “除非想自杀,否则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不知道这个常识。”高尼夫补充道,“不过一个真打算用头孢加酒精自杀的人,也没有必要再费劲爬天台了。” “更重要的是,他还对我说,等他回到海尼森,他想去看看他的女儿。”杨威利看着不远处的景观山,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期盼见到女儿的父亲,突然在即将归国前选择自杀,实在是很不合情理。” “听上去杨提督认识这个人?”高尼夫问。 杨威利转过头来,抓了抓自己的黑色卷发说:“啊,对。他是我曾经的同事,林奇少将的副官——特里·汤姆森上尉。” 波布兰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高尼夫也带着惊讶的语调说:“真是没想到……说不定这里面真有什么隐情,值得我们仔细查一查。” 一旁的卡介伦开口说:“前战俘们还没有正式归国,也还没有获得完整的同盟公民权,因此这个案件的管辖权现在只能在宪兵队。宪兵队倒是想快速结案,但他们更希望这就是一次意外,就算强行命令他们查,恐怕最后也只会上交和之前一样的结果,我这几天要安排舰队送两百万人去海尼森的事务,而杨威利作为要塞司令官进行调查目标实在过大,所以——”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亮闪闪星的名侦探波布兰和他的助手高尼夫登场了!毕竟之前的伊谢尔伦幽灵事件的解决,也有我们出的一份力!”波布兰咧起嘴打了个响指,技术性无视一旁的高尼夫斜向自己的不满眼神。 “不过你们得抓紧时间,”卡介伦提醒道,“后天早上9点30分你们就要随同杨提督出发去海尼森了,如果这真不是一起意外,那绝对是一个销毁证据的绝佳机会。” “那也就是说我们还剩——”波布兰掏出通讯器查看现在的时间。 “50个小时。”高尼夫说道。

2.

“我们想先看看尸体。”高尼夫对卡介伦说,后者用眼神示意不远处一辆停着的医疗车说:“尸体还没运走,我去给他们说明一下,让你们先查看。” 有了卡介伦的帮忙,两人很快就被医院工作人员领进了医疗车。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平躺在医疗床上,床头的标签上写着“特里·汤姆森,男,50岁”的字样,据工作人员介绍,尸检将安排在一个半小时以后。 “发现了什么?”波布兰收回停留在尸体上的视线,扭头问高尼夫。 “正面全是瘀伤,应该是面朝下摔到地上时造成的。”高尼夫的视线仔细地扫过尸体的每一处,“戴上手套,看一下他的背面。” 波布兰从兜里扯出橡胶手套戴好,和高尼夫合作将汤姆森的尸体翻了面。波布兰看着汤姆森的后背说:“除了一些皮外伤,没有明显的伤痕。” “等等,你看这里。”高尼夫指着汤姆森两块肩胛骨下方的两条长约2到3毫米的伤痕说。 “这是什么?”波布兰凑近一点,认真观察两处细小的伤痕,“两点伤痕形状规则,大小相同,应该是人为造成的。这个形状和位置……有点像是被电击枪打中过。” “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像。如果汤姆森在死前被电击枪击中过,这就不是一次简单的失足坠楼事件。”高尼夫说,“具体的尸检报告要10点才能拿到,这两个小时,我们先去做一点调查。”

高尼夫和波布兰跳下医疗车,现场聚集的人群和宪兵队已经陆续离开,两人进入宿舍楼顶的天台,在仔细检查了一圈后,高尼夫和波布兰确认了杨威利之前的调查——天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天台一无所获后,高尼夫和波布兰下楼来到汤姆森的房间,由于宪兵队并没有把这起事件认定为他杀,自然也没有封闭汤姆森的宿舍。门没有上锁,波布兰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弃辛苦想出来的三种撬门办法,直接扭动了门锁。 汤姆森的宿舍非常干净明亮,炊具和碗筷整齐地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冰箱里只有两个苹果和一盒牛奶,客厅的茶几中央放着一个边角有几处磨损却十分干净的行军水壶,里面装了小半瓶矿泉水,卧室床上的被褥和枕头叠得棱角分明,整个房间没有烟或酒的气味。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在临时居住区,高尼夫还以为自己身处一个现役军人的家中。 “战俘在恢复自由后难免会陷入不同程度的自我放纵之中,但特里·汤姆森却自律得像一个苦行僧。”波布兰站在汤姆森的床前,显得有些惊讶,他拉开汤姆森床头柜的抽屉,一个A6大小的软皮记事本出现在眼前。高尼夫见状,走过来和波布兰一起翻开笔记本,笔记本上并没有文字,只有一些日期和数字。 “这个格式,看上去像是账本。”高尼夫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叔叔的账本。 “如果是账本,那汤姆森做战俘的这几年可真是怪辛苦的。”波布兰望着记事本上的数字说:“你看这些数字,有增无减——数额虽然并不太多,但他确实一直在很努力地攒钱。” “真是奇怪……战俘不像一般的罪犯,能确切知道自己的刑期,很多战俘有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监狱中度过,这么执着地存钱来干什么呢?”高尼夫正疑惑地说着,忽然听到外面的房间门锁扭动的声音。高尼夫走到客厅,一位身材偏矮,皮肤黝黑,脸颊瘦削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你们是来给汤姆森收拾遗物的工作人员吗?”中年男人问道。 “呃,是的!”波布兰将错就错,顺着中年男人的话回答道。“请问你是谁?” “我叫蒂莫·林德曼,住在对面房间,汤姆森是我在矫正区时的朋友。” “那么,林德曼先生,我们可以向你了解一些关于汤姆森先生的事情吗?”高尼夫连忙态度诚恳地提出请求。 “过来吧。”林德曼转身打开自己宿舍的门,让波布兰和高尼夫进了房间。 林德曼的房间内部的保持了和建筑本身一致的风格——简单得几乎只有实用功能,只是比起汤姆森的宿舍多了许多杂物。林德曼示意波布兰和高尼夫坐在长沙发上,自己坐进一旁的单人沙发里。 “我是在第五次伊谢尔伦攻略战时被俘的,到了矫正区后就和汤姆森分在同一个组里。他是一个稳重又正直的人,如果他没有被俘,现在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吧——只可惜他当时身为林奇少将的副官不得不随长官一起逃亡。唉,人生就是这样,就算明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噩运,也未必真的能逃脱命运的玩笑。” “他曾经和你提起过他的亲人和朋友吗?”高尼夫问。 “说过一些,但不多。他很早就离了婚,女儿由他抚养。他平时谈得最多的也就是他的女儿,他很喜欢说他女儿的有趣的事,每次说起时都会笑。” “你知道他女儿现在在哪里吗?” “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13岁,就在他出发去艾尔·法西尔前不久,那个时候他女儿还在海尼森上初中,和她的奶奶住在一起,现在嘛……我也不清楚。” “那他平时有没有什么仇人?” “仇人?说实话,很难想象他那样的人会有仇人。他的性格非常和善,即使在矫正区那样的地方也没有和人发生过什么冲突。”林德曼皱着眉,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补充道:“不过昨天晚上酒会前,我在走廊上遇到他,他确实好像急匆匆地要出去见什么人。我问他是朋友吗?他有些紧张地对我说:‘去见一个老熟人,有一些事情需要解决’。我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再多问。” 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波布兰问:“他之前提过有什么认识的人在伊谢尔伦吗?” “我没听他说过。他人确实很不错,但我还是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很奇怪。”林德曼将十指交叉的双手枕在小腹上,“矫正区的日子非常绝望,劳动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还在国内时的记忆——甚至比当时经历时还要清晰得多,对我们来说,每一段躺在床上却还没有睡着的时间都是一次漫长的精神折磨。为了让日子不那么难熬,几乎所有人多多少少都会用赌博来找点刺激或者自我麻痹,但汤姆森从来没有加入过——一次也没有。和我们不一样,他一直都在攒钱。” “真的?”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两人几乎确定了在汤姆森卧室发现的记事本就是他存钱的账本。 “对,我们生产的产品卖出去以后,监狱多少会给我们一些提成,好让我们更有劲头继续当苦力。大部分人拿到钱以后都会立刻挥霍掉,毕竟没有人觉得自己未来有一天真的能从矫正区里走出去,但他总是很仔细地存起来,问他为什么,他就说‘给我女儿存的’。当时我们都笑他还妄想着有一天能回国,可是现在……我们终于能回家了,他却死了。”林德曼说罢,沮丧地低下了头。 林德曼沉默了许久。高尼夫和波布兰见状,便与他告别,离开了房间。 “如果林德曼说的是实话,那汤姆森是他杀的可能就提高到80%了。” 在临时居住区的街道上,高尼夫一面走一面说。 “一个和善、稳重、自律、节俭的人,会有什么非被杀不可的理由呢?”波布兰双手插兜,困惑地晃着自己的脑袋。 “也许我们可以从昨天下午和他见面的那个人查起。”高尼夫说,“总之,我们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汤姆森在死前去见了什么人。” “而且,很可能是一个他只有在伊谢尔伦才能见到的人,不然完全可以在归国的飞船上就见面。” “无思虑无头脑的波布兰竟然开始思考了,真是生物界的奇迹!”高尼夫说着,轻车熟路地用左手挡住波布兰准备偷袭的手掌,“我们需要仔细筛查特里·汤姆森的履历。”

在人事部的办公电脑前,高尼夫睁大眼睛盯着显示屏,右手有节奏地滚动鼠标。随着身后自动门安静地打开,波布兰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走到办公桌前。 “美式,给你的。”波布兰把其中一个咖啡杯放在高尼夫的左手边,“威士忌,给我的。” “你为什么要在需要清醒的时候喝烈酒?”高尼夫终于将视线离开显示屏,表情严肃地扭头瞪向波布兰,才发现后者正摇晃着手里同样的咖啡杯朝自己坏笑,“放轻松,这只是一个被沉迷查案的爱人忽视的男人在千方百计寻求一点关注而已。”高尼夫无奈地笑了,伸出左手轻轻抚摸波布兰的脸颊以示安慰。波布兰将自己的咖啡也放在桌面上,顺势靠近高尼夫,借办公桌隔间的遮挡,弓下身吻了他的嘴角,问:“找到可疑的人了吗?” “我在人事信息库里检索与汤姆森的履历发生过重合的伊谢尔伦工作人员和军人,一共有六个人符合条件。”高尼夫将电脑桌面上的六个视窗纵向排列,六份人事信息表出现在波布兰眼前。波布兰凑上前仔细看,忽然提高了声音,指着其中一个视窗说:“杨威利——不是吧,你认真的吗?” “杨提督之前和汤姆森有过重合的工作经历,现在又在伊谢尔伦服役,这是事实。况且,在提供可信的不在场证明前,虽然我愿意相信杨提督,但也不能说他百分之百没有嫌疑。” 波布兰转过头看了高尼夫一眼,说:“万万没想到,我的爱人竟然是一个理性又冷静的hardcore。亲爱的,我现在开始怀疑斯巴达尼恩飞行员是不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了。” “开斯巴达尼恩更需要理性和冷静,不是所有飞行员都像你一样光靠肾上腺素和不要命在飞。”高尼夫点击打印键,桌面上的打印机开始往外吐纸。正在这时,高尼夫的通讯器屏幕亮了起来,他用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了一会儿,说:“医院发来了汤姆森的尸检报告。” 波布兰凑到高尼夫身边,和他一起浏览汤姆森的尸检报告。熟知波布兰阅读速度的高尼夫在自己看完一整个屏幕的信息后,特意停下来一段时间等波布兰读完。 “死亡时间是昨天23点到今天1点之间,致死原因是高空坠落。和我们判断的一样,没有重器打击的情况,也没有在体内检测出有毒物质,但是在他的肩胛骨下方的皮肤内层有被灼伤的情况。” “就在那两条伤痕的位置,可以确定是电击枪了。”波布兰说。 “99%的可能。”高尼夫纠正道。 “一定要那么精确吗,高尼夫侦探?”波布兰撅着嘴问。 “当然要。你以为我们是电视里可以靠主角光环‘凑巧’撞见证据和凶手的侦探剧主角吗?”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不管是做飞行员还是做侦探,永远有美丽的天使在守护我。”波布兰得意地甩甩头,橘红色的卷发在空中跳动。 “我收回我原来的话,你奥利比·波布兰不是无头脑,是头脑和心灵都扭曲了。”高尼夫拍拍波布兰的胸口,送给他一个怜悯的表情,将印有六人档案的文件塞进波布兰怀里,说:“干点正事行吗?给卡介伦打电话,我们需要他让我们和这六个人见面。” 波布兰一脸不满地撅起嘴,从兜里掏出通讯器。

“杨威利上将,彼得·韦德上校,阿什丽·克拉克上校,帕特·琼斯中校,安东尼·贝尔少校,唐娜·路易斯少校,感谢大家抽空前来。“四十分钟后,在后勤部的会议室里,伊谢尔伦要塞总司令官、两名安保人员、一名人事部工作人员、一名后勤部工作人员和一名要塞维护技术人员坐在长桌前,除了杨威利,其余五个人都显得有些不明就里。 ”我们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需要询问各位,请放心,这不是提前的年终考核,只是希望各位能向我们提供一些帮助。”高尼夫将一张印有特里·汤姆森证件照的A4纸推到六人面前问:“请问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六个人反应先后不一,最终在仔细辨认过照片后都用语言或动作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波布兰见状,将死亡现场的照片和尸体的照片摆在桌上,说:“特里·汤姆森在今天清晨坠楼身亡了。” 波布兰说完,除杨威利以外的五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韦德眉头紧蹙,克拉克停住一直在地面上方晃荡的双脚,与路易斯带着惊讶的眼神互相对视了一秒,琼斯盯着桌上的三张照片沉默不语,贝尔则将右手搁在桌面上,用食指敲击着桌面。 “请问你们之中有谁最近和汤姆森见过面吗?”高尼夫冷静地问,长桌对面的几个人要么轻轻摇头,要么沉默不语。最后,是杨威利率先打破了沉默,说:“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我在生活区的便利店门口遇到过他。” “杨威利上将,具体的情况我们今早已经交流过,不用再说明了。”高尼夫向杨威利点点头,接着又望向其余五人,“其他几位呢?” 在一阵长得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波布兰用手肘支撑着桌面,单手托腮地扭头对高尼夫说:“看来这里面承认见过特里·汤姆森的人就只有杨威利,啊不,杨提督一个了。” “好吧。那么,昨天23点到今天1点之间你们在哪里,有谁可以证明吗?”高尼夫在认为不会再得到更多的回答后,进入了第二个问题。 “酒会结束我就回宿舍睡觉了,我的室友可以为我作证,你也可以调楼道和附近街道的公共监控。”路易斯说。 “我也在宿舍。昨天晚上我房间的中央空调坏了,家里没有梯子,我的身高踩着板凳也没法够到出风面板,我只好下楼去找了管理员,维修申报表上有时间和我的签名。”克拉克说。 “我和韦德在办公室值班,有楼道监控可以看。”琼斯说。 “我昨晚在酒吧遇到一个女孩,和她去酒店呆了一晚上。我可以把酒店的名字和地址给你们,前台有我的入住记录。”贝尔说。 “我昨晚和尤里安在家里。”杨威利最后说。 高尼夫和波布兰接下来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六个人分别做了回答。11点30分,在高尼夫表示所有问题都已经问完后,六个人相继离开了会议室。 “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真是巧了。”波布兰望着楼道尽头关上的电梯门说。 “但不意味着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是真的。”高尼夫说,“或许我们可以从汤姆森背上的电击枪伤口入手。” 波布兰用拇指和食指撑住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能够合法拥有电击枪的人,必须得是执法人员,这六个人里只有帕特·琼斯和彼得·韦德有配备电击枪的权限。” “这两位是军港的安保人员,我们先去确认他们的监控录像。”高尼夫收起桌面上的资料,和波布兰一起走出会议室。 在监控室里,高尼夫坐在办公椅上,拧紧眉头盯着画面一动不动,站在他身旁的波布兰则正在进行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第二十三次尝试。五分钟后,波布兰的尝试失败了。 “这两人的班值得也太认真了,快进了这么久的画面,连个位置都不挪一下。”波布兰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一边说。 “不过这也证明了他们没有说谎。”高尼夫说话时视线始终停留在屏幕上。 “那就不是他们咯?”第一个关于嫌疑人的推论就被推翻,波布兰的神情十分疑惑。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这条不在场证明来说,确实无懈可击。”高尼夫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来,他有些沮丧地用双手托着脸颊说:“也许是我们的思考方向错了。” “也许是我们都饿得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波布兰把手轻轻搭在高尼夫肩上,朝他笑着说:“先去吃午饭好吗?今天起来到现在,连一口面包都没有吃上,这也太影响我发挥聪明才智了。” 经波布兰提醒,高尼夫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肚子也发出了抗议声,他向波布兰点点头表示同意,拷贝好视频文件,准备和波布兰一起离开监控室。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电子挂钟显示着12:30的字样,距离舰队向海尼森出发还有45个小时。

3.

波布兰和高尼夫端着午饭走进餐厅,抬眼便看见面对面坐在一张四人餐桌两头的卡介伦和先寇布正招呼他们坐过来。“啊不用了,我今天需要思考的空间,就不和你们聊——。”波布兰话还没说话,只见高尼夫已经拉出卡介伦身旁的椅子坐了下去,波布兰眼神抗议未果,只好瘪瘪嘴坐到先寇布右侧的椅子上。 “高尼夫,你挑朋友的品味越来越让我担忧了。那么多空着的餐桌,却偏偏选了张有两个大叔的餐桌。”波布兰在说到“大叔”时,故意把语气加重了一些。 “所有人只要活下去就都会有变成大叔的那一天,为未来的自己积点口德吧。”高尼夫面不改色地说。 “我不会的,一般人的规律对我波布兰不起作用!”波布兰扬起眉头得意地说。 “那我拭目以待。”高尼夫的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高尼夫少校明明是在帮你提升交朋友的品味,请不要忽视他的努力好吗?”先寇布淡定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用优雅的语气朝波布兰说。 “噢?你竟然开始和沉迷填字游戏的人站在一边了,有点糟糕啊。”波布兰故意做出眉头紧皱的样子盯着先寇布,后者毫不示弱地竖起剑眉。 “真不知道杨威利为什么要把这么多有害物质聚在一起,是想炸掉伊谢尔伦吗?”目睹波布兰和先寇布互相投掷唇枪舌剑的卡介伦手握餐刀,无奈地自言自语。 “大概是想嫌枯燥的军旅生活不够刺激吧。”高尼夫在一旁坏笑着接话,卡介伦不得不承认,高尼夫不仅拥有一流的视力,在听力上也是相当优秀。忽然,卡介伦似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扭头问高尼夫:“对了,你们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每一个和汤姆森履历重合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我们的切入点找错了,也许凶手和汤姆森在到达伊谢尔伦之前就认识,只是冲突正巧发生在伊谢尔伦。”高尼夫像解不开字谜时一样有气无力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工作量就要翻倍了。” “看来这个事件有些棘手啊,能赶在出发前查清楚吗?”卡介伦下意识地转动手中的水杯,语气里有一些担忧。 “尽力吧。毕竟还有45个小时。”高尼夫吞下一颗肉丸,脸上依然保持着困惑的表情,“可我就是想不明白——” 高尼夫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先寇布先结束了和波布兰的斗嘴,站起身来说:“我还有训练,先走了。”先寇布正准备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卡介伦说:“下午别忘了提醒军需官准备新弹匣,连队的申请已经交上去两天了。” “最近他们都快被安顿战俘的工作逼疯了,我下午再去催他们一遍。” 突然,高尼夫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激动地朝波布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波布兰困惑地看向高尼夫,后者的两只蓝眼睛正射出明亮的光,提高了音量对波布兰说:“我们真的想错了!能够拥有电击枪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有装备的权限,也可以是有分配的权限——” “比如说军需官?!”波布兰恍然大悟,激动地拍掌说:“这几个人里确实有一位军需官!” “我们走!”波布兰和高尼夫同时站起来,向先寇布和卡介伦简单地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就迅速跑出了餐厅。

“安东尼·贝尔少校,45岁,后勤部的军需官,单身。自称昨晚和一位女性在酒店呆到今天早上。”高尼夫一边朝波布兰说着话,一边向一栋白色墙体红色窗棂的高层建筑走去,建筑正前方的标牌上是酒店的名字——“EROS”。 “哟!挺会挑酒店的嘛,是个会享受的人。”波布兰扬起眉毛,兴奋地朝高尼夫眨眨眼,“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一家,他家的套房里有——” “我也给你说过,我拒绝。”高尼夫冷冷地甩了波布兰一个白眼,快步走进酒店大厅,丝毫不在意身后波布兰受挫的表情。 波布兰跟着高尼夫走到酒店前台,后者向前台工作人员出示了一张安东尼·贝尔的照片,“请问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一个有着浅蓝色短发的女工作人员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啊,我记得这个人,我今天早上上班时他正好走出酒店,大概8点左右。” “他一个人吗?”波布兰问。 “对,一个人。” “昨晚他也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今天早上的早班,昨晚的事我也不知道。”工作人员保持着职业型的微笑对波布兰说。 “能帮我们查一查吗?”波布兰的语气开始急切起来,他用尽可能诚挚的眼神看着工作人员,希望能得到一丝转机。 “抱歉,这涉及到客人的隐私,我不能帮你们。”工作人员并没有被波布兰狗狗眼打动,只是继续保持着例行公事的职业微笑回应着。正在波布兰和高尼夫无计可施地互相对视之时,一位身材修长的褐发女性走到前台,用轻柔又朦胧的声音说:“1920房间退房,会员号72748349。” “请稍等,女士。”另一位前台工作人员用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卡片持有人是——安东尼·贝尔,对吗?” 这也太幸运了吧!波布兰兴奋地凑近高尼夫,伸手从他的皮外套内袋里熟练地掏出一本军官证。紧接着,波布兰一步上前,赶在褐发女子转身离开前截住她,亮出封面上的同盟军徽,用近一个月来最严肃认真的表情对她说:“嗨!你好,我叫奥利比·波布兰,伊谢尔伦要塞宪兵队顾问警探,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褐发女子先是有些错愕地盯着波布兰手上的军徽看了几秒,很快就恢复了柔和的表情,说:“索菲·柯林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们想了解一些你昨天的约会对象的事。” “贝尔?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恐怕与一起杀人事件有关系。” “这不可能!他又风趣又温柔,又很有钱,一点也不像会杀人的样子,你们确定没有认错人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真杀了人。而且,不会杀人和风趣温柔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逻辑。”走到两人身边的高尼夫插话道,“请问你昨天什么时候遇到他的?” “晚上9点左右吧。在Mad Frogs,我们喝了几杯,然后就来了这里。” “能记起来是什么时间到的酒店吗?” “10点12分,我当时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好看到了床头柜上电子钟的时间。” “他一直都在吗?”高尼夫继续问。 “当然了,他一直就睡在我的旁边。”褐发女子的表情显得有些迷惑,“其他的细节就是我的个人隐私了。要是你们问完了,那我就走了。”柯林斯说完便离开二人,向大门走去。没走几步,她的高跟鞋跟就因为站立不稳在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一下,波布兰赶紧伸手扶住她。 “谢谢。都怪我昨天酒喝太多,今天不仅醒得比平常晚,还一直觉得晕乎乎的。”柯林斯依然保持着朦胧含糊的语气,向波布兰道谢后,她走出了大厅。 波布兰盯着酒店的自动门逐渐合拢,突然听见身后高尼夫的声音响起:“对,入住,现在。就要1920号房,不要打扫房间。”

“伊谢尔伦宪兵队顾问警探,真亏你编得出来。”上升的电梯中只有高尼夫和波布兰两人,高尼夫从波布兰的手中拿回自己的军官证放回口袋,说:“要是索菲·柯林斯要求你打开军官证看个人信息,你怎么办?” “放心吧,只要足够出其不意,一般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给出的陌生信息时通常都会出现短时间的反应停顿,只要能在这段时间里把需要的信息套出来就行了。”波布兰自信地说。 高尼夫正准备开口,却被电梯到达的提示声打断了。电梯门打开后,高尼夫快步走进1920号房,紧接着,波布兰也进入了房间。 “我去看卫生间。”波布兰套上橡胶手套钻进卫生间里,十五分钟后,波布兰走出来,对正掀起房间窗帘检查的高尼夫说:“除了垃圾桶里有垃圾,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整个房间除了这张双人床,其他地方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高尼夫放下窗帘,朝波布兰说。 “本来还以为能在房间里发现点什么,看来是不行了——”波布兰话还没说完,高尼夫的注意力忽然被一个床头柜上的物件吸引住,他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两个空玻璃酒杯中的一个,将床头灯光调到最亮,将酒杯举到灯光下观察。 “杯子的底部有一些白色结晶。”高尼夫蹲在调到最亮的床头灯下,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说。波布兰拿起另一个玻璃杯仔细检查后对高尼夫说:“这一个杯子除了一点残留的酒的痕迹,没有其他杂质。” 高尼夫盯着手中玻璃杯杯缘上隐约可见的红色唇印说:“你还记得刚才柯林斯说的话吗?” “她说她今天早上起得很晚,而且还头晕……”波布兰转了转绿眼珠,忽然大声说道:“她那是服用了安眠药后的副作用!” “大概是地西泮一类的,容易弄到手,见效快,代谢也快,只要用量适当,即使放进酒里也不会致命。”高尼夫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白手帕包住玻璃杯,又小心翼翼地将玻璃杯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让柯林斯熟睡过去,这样自己即使中途离开酒店一段时间也不容易被发现。” “走吧,我们去后勤部见贝尔少校。”波布兰跳起来兴奋地说,高尼夫也站起身来走向门廊。在经过廊镜时,波布兰的余光瞥见镜子里两人的侧影,他放慢了脚步,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只手正准备转动门把手的高尼夫扭过头问。 “哎,真是没想到,我想着一定要和你来一次的Eros,第一次来竟然只是为了公事。”波布兰说话时,神情里满是藏不住的遗憾。 “那么——为了让你少那么一点遗憾,你可以在这里吻我。”高尼夫向波布兰微微扬起眉头,抬手看了一眼表后说:“后勤部下午两点半上班,除去路上的交通时间,我们还有十五分钟的私人时间。”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你到底哪一个更糟糕一些。”波布兰嘴上挂着笑,一把将高尼夫按到墙上,用大腿缓缓抵上他的胯部,一只手捧起高尼夫的脸颊,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做好准备,这十五分钟除了必要的呼吸,我一秒钟也不会停下来。”

4.

在后勤部军需处的一间办公室门前,高尼夫敲了三声门,接收到房间内的声音指令后,门向两侧滑动打开,高尼夫和波布兰走进办公室。 这是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标准单人办公室,办公室的一侧排列着三个文件柜,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文件盒,每一个文件盒上都贴着标签。贝尔的办公桌非常直观地向波布兰和高尼夫展示了军需处工作的繁杂——除了桌面中间放着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其余的地方都被堆成好几摞的文件资料占满了,办公桌的左边外侧放着一个同盟军队统一配备给办公室的综合收纳盒,上方分别插着同盟国旗和军旗。 “安东尼·贝尔少校,你好。”波布兰和高尼夫隔着办公桌向贝尔行军礼,贝尔也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回礼。 “你们有什么事?”高尼夫注意到,在弯腰重新坐回椅子上时,贝尔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我们想再来向你确认你昨晚的行程。”波布兰话刚说完,贝尔带着愠怒的视线就朝他射过来。贝尔的声调有些颤抖——据高尼夫的判断,这是因为愤怒,而不是恐惧——他对波布兰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和一个女孩在酒店呆了一晚上。她叫索菲——” “索菲·柯林斯。据我们现在了解的情况,恐怕只是她呆了一晚上而已。”高尼夫纠正了贝尔的说法。 “你什么意思?”贝尔猛地转头,直瞪着高尼夫,后者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你确定你从进酒店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吗?” “中途我发现烟没有了,出去买了一包烟。”贝尔的语气开始显得不耐烦,“这些公共监控不都可以查到,为什么一定要来问我?” “我们觉得比起问机器,还是问人比较好。”高尼夫盯着贝尔的双眼说:“毕竟人有感情,也有良知。你觉得呢,安东尼·贝尔少校?” “你在怀疑我是凶手吗!”贝尔终于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高尼夫面前,仰头朝他大声吼道:“你又不是宪兵队的,凭什么要来审问我?” “放轻松,贝尔少校,我们确实不是宪兵队的,这也不是一次审讯。我们只是比宪兵队更不希望美丽的伊谢尔伦被杀人阴谋弄脏的人道主义志愿者,并且——”波布兰斜上前一步,用半个身体挡在高尼夫和贝尔之间,绿眼睛里放出冰冷的光,“如果你刚才是想要威胁他,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他平时是很文明,但不代表你能扛得住他的过肩摔。” 贝尔的嘴角不自觉地颤抖着,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他垂下头,转身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生硬地说:“如果你们怀疑是我,就去找证据交给宪兵队,我和你们没什么话好说。”说完,贝尔便不再理会高尼夫和波布兰。高尼夫见状,示意波布兰离开贝尔的办公室。 “真是个狡猾的人,他知道即使我们能调取监控,仅凭酒店进出的录像也不能说明什么。”走在后勤部的楼梯间,波布兰挠着自己的头发,语气显得有些受挫。 “不过,这一趟也没白来——至少我们拿到了这个。”高尼夫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翘起嘴角在波布兰眼前晃了晃,说:“趁你刚才和贝尔对峙时从他的收纳盒里顺出来的,他还有好几个类似的药瓶。” “你真可以啊!”波布兰高兴地凑过来,读出药瓶上的名字,“果然是地西泮,我看他那么狂躁,是需要镇静一下。这下安东尼·贝尔的嫌疑又增加了至少10%吧。” “但是,即使检验出柯林斯酒杯里的白色晶体和这里面的药片成分一致,也只能证明贝尔对柯林斯下了药,要让警方调查他,我们还需要拿到他接触过电击枪的有力证据。”高尼夫把药品放回口袋里,说:“我们再去看一遍后勤部的监控。”

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后勤部的监控室,安保负责人熟练地调出后勤仓库走廊的公共监控,“都在这里,加上上下楼梯间,一共六个摄像头。” 高尼夫把进度条拉到2月20号凌晨1点,用快退往前看。物资仓库在后勤部的十八楼,平时并不会有太多人来,但由于19号当天有战俘交换仪式和酒会,仓库中不时有工人出入,人流量多了许多,波布兰和高尼夫睁着两双拥有一流视力的眼睛,来往的人流中努力寻找贝尔的身影。 “如果明天杨威利让我出动斯巴达尼恩,我就真的要罢工了!”波布兰捂住双眼,发出一阵哀嚎,“我之前还以为瞄准王尔古雷是全世界最需要眼力的事,我错了!” “安静点,波布兰。”高尼夫说话时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屏幕,看上去丝毫不为波布兰受伤的视力所动。 “啧啧,好冷漠,我受伤了。”波布兰撅起嘴捂住心口,朝高尼夫做出一副忧伤的表情。 “啊,有了!”高尼夫用手指向屏幕,安东尼·贝尔出现监控画面里。高尼夫连忙滑动进度条定位贝尔出现在摄像头里的时间段——下午3点13分到17分,他开始按顺序播放监控画面,只见贝尔走上楼梯,在楼梯口张望了一会儿,走进了走廊。波布兰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他的视线随贝尔从1号摄像头移到3号摄像头,然后,在6号摄像头对准的一间库房门口,贝尔用手指在门口密码锁的电子屏幕上点下几个键,便消失在仓库门后。三分钟后,贝尔双手插兜从仓库中走出来,按原路返回,迅速离开了十八楼。 高尼夫将6号摄像头的进度条滑到贝尔进仓库前一刻,按下暂停对波布兰说:“注意他的外套口袋。”然后又将进度条拖到贝尔走出仓库时,暂停后选中贝尔外套口袋的位置放大画面,“虽然他试图靠双手插兜掩饰口袋里有别的东西,但他的右边口袋明显比左边鼓了一些。更重要的是——”高尼夫将画面再放大些,并将清晰度调到最高,指着贝尔插着右手的口袋说:“他无意间撑开的衣兜开口,正好让我们确定他拿走的是一把电击枪。” 波布兰顺着高尼夫手指的方位看向屏幕,在贝尔的外套右侧口袋中,露出一个有着黄色方形截面的柱状物体,虽然被贝尔的右手臂挡住了一些,但仍然可以辨识出那是电击枪的破裂保护门盖。 “果然是他!”波布兰在监控室里叫出声来。 “通知卡介伦联系宪兵队吧,现在可以调查贝尔少校私自挪用军需物资的情况了。”

“我们清查了贝尔所进入库房的物资,确实少了一把没有登记出库的电击枪。”卡介伦、波布兰与高尼夫快步走在前望贝尔办公室的路上,两个宪兵队士兵走在三人前面。 “贝尔一定是在下午溜进库房拿走电击枪,傍晚去酒吧约一个女孩,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酒里放进安眠药,等她睡着后再溜出酒店,在事先约好的地点和汤姆森见面——汤姆森最后离开时连宿舍门都没有锁,他们俩约见面的地点应该离汤姆森的宿舍不远,而Eros离汤姆森的宿舍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未必只是一个巧合。贝尔在和汤姆森见面后,寻找机会击晕他,再把失去反抗能力的汤姆森从楼顶天台扔下,伪装成意外坠楼。昨天晚上十点半到十二点,每隔十五分钟生活区就会放一轮烟花,如果贝尔选择在放烟花时将汤姆森扔下天台,就可以成功掩饰他坠楼的响声。而且汤姆森所在的宿舍楼恰好背靠人工山,宿舍楼和山体之间的空地没有路灯,可以尽量拖延汤姆森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如果他动作足够快,他甚至可以在半小时以内就完成这次谋杀。”波布兰一边走,一边演绎贝尔的杀人过程。 “可是……”高尼夫起了个话头,又陷入到沉思之中。 “可是什么?”卡介伦好奇地问。 “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汤姆森只会在伊谢尔伦停留五天,之后他就会离开,就算贝尔和汤姆森有什么恩怨,那也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是什么原因让贝尔一定要杀掉汤姆森——而且非要在这五天内杀掉他不可呢?”高尼夫紧锁着眉头,与其说是在回卡介伦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想那么多干什么,一会儿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波布兰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你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你波布兰一样直肠子,问什么就答什么吗?”高尼夫用讽刺的语气回答道。 “这不正好说明,如果人人都像我波布兰一样,世界上就会充满可爱的天使吗?”波布兰眨眨他的绿眼睛,爽朗地说道。 “如果人人都像你波布兰一样,银河应该会立刻爆炸吧。”卡介伦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谈话间,一行人来到了贝尔的办公室门口,一位宪兵队士兵敲了门,门内没有人回应。士兵又敲了一遍,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安东尼·贝尔少校,我是卡介伦,请你开门!”卡介伦隔着上锁的门朝办公室里喊话,然而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安东尼·贝尔少校,如果你再拒绝开门,我们就要采取强制措施了!”宪兵队的士兵向贝尔发出了最后警告。一分钟后,宪兵队士兵用开锁工具破坏了办公室的门锁,举枪率先冲进办公室,紧随其后的卡介伦三人也训练有素地伸手握住腰间的枪。 “卡介伦少将,里面没有人!”宪兵队士兵话音刚落,卡介伦三人也进入了办公室,五把热线枪徒劳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 高尼夫环顾办公室,一切陈设都和三小时前他见到的一样,没有强行闯入或打斗的痕迹,文件柜里的文件也没有被翻找的迹象。难道真的是打草惊蛇了?都怪自己太急躁了。高尼夫在心里懊恼地想。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贝尔的办公桌时,他猛地扭头对波布兰说:“你看他的办公桌!” 波布兰看向办公桌正中,三小时前他还亲眼看见在桌面中间打开的灰色笔记本电脑已经不见踪影,他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地说:“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这里面果然有猫腻!” “请立即联系宪兵总队搜寻安东尼·贝尔的下落!”卡介伦对宪兵队士兵说,接着,他又眉头紧蹙地自言自语道:“这里面恐怕另有隐情。”

宪兵总队到达后,波布兰和高尼夫又同卡介伦一起检查了一遍军需处的监控,监控录像中,贝尔在下午4点05分行色匆匆地走出办公室,之后便离开了后勤部办公大楼。 波布兰用拇指和食指支撑着下颚,满脸疑惑地看着监控画面中两手空空的贝尔,对高尼夫说:“你看,贝尔走出办公室时并没有带上他的笔记本电脑。” 高尼夫滑动进度条,在监控画面中,从下午2点35分波布兰和高尼夫进入贝尔办公室,到目前的6点11分,除了匆匆离开的贝尔和之后破门而入的卡介伦等人外,监控中没有任何人出入过这间办公室。两人快进后又快退,反复检查是否有遗漏,然而只是进一步确认了之前的结论。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好先离开监控室,等待宪兵队的搜寻结果。 “真是奇怪,贝尔走出去时没有带笔记本电脑,监控中也没有看到在他之后有谁进过他的办公室,那他的笔记本电脑到底去哪里了?”波布兰嘟囔着挠着自己橘红色的头发,一旁的高尼夫正陷入苦思之中,有气无力地回了他一句“不知道”。 “嗨!波布兰,高尼夫!”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波布兰和高尼夫身后传来,两人回过头,迎面而来的是亚典波罗的招牌笑容,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伊谢尔伦的军官宿舍区。 “哟,是你啊!坚定的单身主义者终于想开了,准备放弃单身主义去约会了吗?”波布兰看着亚典波罗手上提的小行李袋,挤眉弄眼地问。 “一个坚定的单身主义者当然不会像你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约会。”亚典波罗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看着两人,举起手中的行李袋说:“Momo要临盆了,一直躲在临时产房里不出来,我去给她送一点水和毯子。” “就是你楼下见人就会自动躺下的那只?”波布兰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只性格温顺的黄白花猫的模样。 “对,就是上次在楼梯口拦住你非要让你给她揉背的那只。等她的孩子们出生,她就不再是B2区唯一的一只猫了——她就要有她的小家族了。”亚典波罗开朗地向高尼夫和波布兰道别,“我得赶紧去,等到她分娩了我就要有一段时间不能接近她了。” “一只即将有家族的猫,真是个浪漫派的说法。”波布兰盯着逐渐远去的亚典波罗自言自语道,眼神中有一丝黯淡。 “虽然动物也会对子女或同伴产生保护、分享、合作等强烈感情,但事实上他们并不会把这样的感情分类。”高尼夫在一旁说,“把感情简单地区分成亲情、爱情、友情,还要求在不同类别的感情中有不同的行为,是人类文明发展后的结果。Momo一定会对自己的孩子产生强烈的爱没错,但非觉得她获得的是狭义的亲情,就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你这么爱讲理论,真的没有考虑过去当老师吗?”波布兰说完,意料之中地收到了高尼夫无奈的表情,两人默契地地继续往前走去。当他们路过一丛盛开的月季花时,波布兰的右手手指见缝插针地填满了高尼夫左手手指间的缝隙,高尼夫在感到一阵来自掌心的温暖的同时听见一旁的波布兰说:“不过这一回我同意你,爱不需要被归类——”波布兰忽然停了下来,继而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怪不得你老对我说,比起‘男朋友’和‘恋人’,你更喜欢‘爱人’这个称呼。” 高尼夫笑了,说:“今天的你真是出人意料的机智,我是不是得感谢卡介伦少将给我们的这个任务?” “感谢我就行,我可不希望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能理解你。”波布兰斜上前一步,伸手搂住高尼夫的后颈,开始亲吻他的嘴唇,随着他的动作力度越来越大,高尼夫不得不后退好几步,借一棵行道树支撑自己的身体。 “剩下的可以留到回家再做吗?”趁波布兰俯下头吻自己锁骨的间隙,高尼夫赶紧在两人都还没有彻底失去自控力前提出建议。 波布兰抬起头,一半调皮一半认真地看着高尼夫,说:“你就是我的家。” 高尼夫的脸颊立刻泛起了红色,他把头偏向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朝波布兰说:“那至少先去吃个晚饭吧,现在都19点30分了,周六晚上的餐厅有你最喜欢的蜂蜜烤鸡。” “好吧,你说服我了。”波布兰直起身体,顺手把正斜靠着行道树的高尼夫扶正站稳,“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怎么说服我了。” “毕竟我也不希望有谁比我更理解你。”高尼夫捏了捏波布兰的手臂,两人一同走向餐厅。

高尼夫刚拉开宿舍门,就被波布兰从背后环住了脖颈,他扭过头和波布兰接吻,后者顺势将他的身体也转过来,使这个吻的气息更加顺畅,波布兰用右手支撑着高尼夫的后背,用身体将他推向客厅的沙发。在高尼夫的协助下,波布兰解开了他最里面一件衬衫的全部纽扣,波布兰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紧紧扶住沙发边缘以保持平衡,当波布兰用嘴唇和舌头在高尼夫的胸口标记图案时,身下的人的手指嵌进他的后背,发出了一声享受的呻吟。 “别太着急,精彩的还在后头。”波布兰说完,在高尼夫的小腹上方狡猾地舔了一口。 “奥利,你太糟糕了……”高尼夫扣住波布兰手指的指关节开始发白。 “彼此彼此啦。”波布兰抬头,富有诱惑力的视线射入高尼夫的视网膜,后者的蓝眼睛里没有了冷静,而是升起了一团热情而迷乱的焰火。在那之后,波布兰的精力就不能再支撑他抽空说话,高尼夫的口中也不再有完整清晰的音节,两人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呼唤着对方名字的声音伴随着身体的撞击不断扩大蔓延攀升,逐渐填满了他们眼中和心底的世界。 走出浴室的高尼夫用毛巾擦着头发走进客厅,见波布兰半搭着浴巾,靠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几滴水珠正从他橘色卷发的发尾滴落到地板上。高尼夫走过去,小心地将沙发上的毯子盖在波布兰身上,自己坐到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开始玩立体填字游戏。他一面想字谜,一面不可避免地想起汤姆森事件的案情。不知道宪兵队有没有找到汤姆森,也不知道贝尔丢失的笔记本电脑里到底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高尼夫一边想一边填字,猜出答案的速度比平时起码慢了三分之一。 高尼夫正对着第三层纵向20行的四个空格发呆时,忽然听到另一头的沙发上响起了自己的通讯器铃声。波布兰侧躺着的身体猛地一颤,嘴里发出不满的嘟囔声,抽出一只手闭眼在身下扯出高尼夫的外套伸向他所在的方向,说:“想个办法——什么办法都行,快让这铃声停下来。” 高尼夫接过自己的外套,从衣兜里掏出通讯器,屏幕显示是卡介伦的来电,高尼夫接通了信号。 “宪兵队在伊米尔大桥附近的海滩上找到了安东尼·贝尔。”通讯线路那头,卡介伦的声音夹杂着巨大的风声,显得不甚清晰。 “怎么样,他怎么说?”高尼夫激动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呃……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卡介伦停顿了一秒,接着说:“他在自己的车里开枪自杀了。”

5.

高尼夫和波布兰赶到伊米尔大桥桥墩下的海滩,海滩上的一块区域已经被警戒线围住,宪兵队正在对现场做调查取证,在卡介伦向宪兵队说明情况后,波布兰和高尼夫被允许进入现场。 “怎么回事?谁发现的尸体?”波布兰赶上卡介伦的脚步问道。 “附近巡逻的交警,海滩上不允许停车,他本来是要过来开罚单的。”卡介伦说。 “怎么知道安东尼·贝尔是自杀的?”高尼夫插话问道。 “他留了遗言,在自己的通讯器上,我拿给你看。”卡介伦朝不远处一位宪兵喊了一声,待他走近后,从他手上拿过一个证物袋递给高尼夫。贝尔的通讯器没有设置锁屏密码,屏幕解锁后便是一个打开的文档文件,上面写着安东尼·贝尔因为杀害特里·汤姆森的罪行即将暴露,不堪心理重负最终选择自杀的自白。 “九年前我在艾尔·法西尔任职时曾挪用过军队的物资。这件事被特里·汤姆森知道后,他便以此为由敲诈我。前天我在给战俘分发生活用品时遇到他,他认出了我,便又故技重施。还威胁我如果不给够能保障他在同盟重新生活的钱,就要把我之前做过的事公开,我情急之下才杀死了他,我对此深深忏悔。” “没想到,在林德曼口中那么和善的汤姆森,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波布兰歪着脑袋,念着通讯器屏幕上的文字,一旁的高尼夫始终紧蹙眉头。 “等明天尸检报告出来,没有意外就可以结案了。”卡介伦从高尼夫手里接回证物袋,“宪兵队将会搜查贝尔的办公室和公寓,希望能找到他的笔记本电脑和电击枪。” “找到笔记本电脑比找到电击枪恐怕更重要。”高尼夫轻轻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总觉得贝尔想掩饰的事比他告诉我们的更严重。” “哟,理性派今天怎么突然开始相信直觉了?”波布兰戏谑地朝高尼夫眨眼,后者在深呼吸以后回答道:“因为即使是相信直觉,也比相信六无主义的人靠谱。” 波布兰撅着嘴,跟着高尼夫走向汽车。高尼夫拉开车门进入副驾驶室,波布兰自己则坐进汽车的后座,从他的方向看过去,汽车驾驶室的左车窗被子弹打成了蜘蛛网的形状,钢化玻璃上溅满了血迹——贝尔应该是朝自己的右边太阳穴开的枪。 “这里面的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波布兰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紧皱眉头看高尼夫抬起贝尔的右手嗅了嗅,问:“有什么发现吗?” “暂时没有。”波布兰接着车外的灯光,看见高尼夫在前排座位上摇摇头,说:“整个车里确实有一股热线枪开枪后的气味,其他的恐怕要等到弹道测试和尸检之后才能有结论。哎,把手电筒打开。” 波布兰将手电筒打开照着贝尔的尸体,高尼夫借着手电筒的白光开始仔细检查尸体。一阵海风从打开的车门穿过波布兰的身体,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哎,你觉得不觉得,贝尔穿得有点少?”波布兰盯着只穿了一件衬衫的贝尔对高尼夫说,“现在是初春,气温还是很冷,就算车里可以开空调,但——你见到他的外套了吗?”波布兰的话提醒了高尼夫,他找遍了前排,并没有发现有外套,而刚检查过后排和后备箱的波布兰也没有发现外套的下落。 “还有,你看,他的手指有点脏。”听完波布兰的话,高尼夫立刻将目光转向贝尔的手。波布兰用戴上手套的手抬起贝尔的右手腕,说:“他的手上好像有泥——这可不太像是能在办公室里弄上的。” 在波布兰说话的同时,高尼夫将贝尔的右手移到离手电筒灯光更近的地方以便观察。不一会儿,高尼夫用认真而严肃的声音说:“贝尔的手指上不仅有泥,还沾上了一些紫色的液体,还有——他的指甲缝里似乎有凝固的血块,和一些苔藓一类的颗粒。”说完,高尼夫轻轻捏住贝尔的食指和中指转向波布兰的方向,波布兰把头伸上前,确认了高尼夫的结论。 “他是用右手朝太阳穴开枪的,血液朝左边喷溅,无论如何也不会溅进他的右手指甲缝里,这很可能不是他自己的血。” 波布兰话音刚落,就看见高尼夫解开贝尔衬衫的纽扣,将他的身体往前靠在方向盘上,当高尼夫将贝尔衬衫褪到后背时,波布兰忍不住提高音量喊道:“他的背上也有像电击枪一样的伤痕!” “贝尔不是自杀,他是先在别的地方被袭击,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带到海滩,然后被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看来有人希望他担下所有的罪名,这个人就算不是真正的凶手,也至少应该是他的同伙——我甚至怀疑贝尔的笔记本电脑也是被这个人带走的,虽然目前我并不清楚这个人用了什么办法逃过了监控摄像头。” 波布兰低头确认了通讯器上的时间,眼神变得严肃起来,说:“那我们得快点找到这个人,只有35个小时了。” “我们目前得知的信息是,贝尔在死前,应该去过一个有泥土的,会沾上紫色液体的地方。我们需要请卡介伦少将把贝尔的尸检时间尽可能地提前——如果我们能知道他手指上紫色液体的成分,也许就能知道贝尔死之前去了哪里,去见了谁。”高尼夫将贝尔的衬衫重新扣好,将他的身体恢复到一开始的姿势,“现在已经是凌晨2点,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等到明天早上才会有新的进展了。”

在大脑高速运转了十八个小时后,高尼夫迅速地进入了睡眠之中。他的身上盖着干燥而舒适的棉被,半个头沉在松软的枕头里,胸口以稳定的节奏起伏着。夜越来越深,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也越来越感觉到空气的寒冷。当高尼夫正准备将手臂收回被子中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摇晃起来,高尼夫费力地睁开眼,波布兰兴奋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知道了!”波布兰的语调在安静的深夜显得异常激动。 “我也知道——”睡意正浓的高尼夫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话里有几个音节说清楚了,“我知道不在凌晨三点半把人吵醒是一个好伴侣的基本素养。” 波布兰眼看高尼夫就要翻个身继续睡,干脆坐上床将他的身体扳起来,继续激动地说:“你听我说,我知道贝尔死前去过的地方是哪里了!” “什么?”经波布兰一嚷,高尼夫终于克服了顽强的睡意,他揉了揉眼睛,盯着波布兰问:“你知道贝尔死之前去了哪里?” “对!”波布兰扬起剑眉,一脸笃定地说:“我刚才准备洗我们的衣服,当我正要把你的衬衫放进洗衣机时,我在你的衬衫衣领上发现了这个——”波布兰将手中的白衬衫衣领展开,衣领的边缘处隐约有一些污渍,高尼夫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起来:“苔藓和泥!这跟贝尔指甲缝里的颗粒很像!” “而我们昨天去过的地方里,唯一可能让你沾上泥和苔藓的,就是傍晚我吻你时你靠着的那棵白杨树。” 高尼夫迅速在脑海中细细回顾昨天傍晚的场景——高大的白杨树、安静而狭长的人行道、不远处的宿舍楼、和波布兰接吻时余光瞥见的草坪上的月季花……对了!就是这个!高尼夫激动地喊道:“那是紫月季!贝尔手指上沾的紫色液体应该是紫月季!我们只需要把探访范围缩小到种有白杨和紫月季的地方——” “这你就得靠我了!在完成探索未知宇宙的愿望之前,我已经把伊谢尔伦要塞的各个角落都探索了一遍,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整个伊谢尔伦要塞,同时种有白杨和紫月季的,只有B2区宿舍!”波布兰竖起三根并拢的指头,一脸认真地说。 “你真棒!”高尼夫的蓝眼睛闪着光,激动地捧起波布兰的脸亲了一下,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B2区看看!现在,快把我的衬衫放回洗衣机里,然后关灯睡觉。” 波布兰在高尼夫重新躺回床上时回了他一个吻,说:“今天就算了,等这件事结束,我再给你好好解释什么叫‘你真棒’。” 波布兰半弯着眼睛看被子里的高尼夫红着脸闭上眼,便顺手关了高尼夫卧室的灯,手拿着白衬衫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清晨的闹钟一响起,高尼夫就立刻将波布兰从床上拽起来,两人在厨房里快速解决掉咖啡和吐司后,便连忙套上外套出了门。 十五分钟后,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了军官宿舍B2区,四栋棕黄色的楼在一片人工湖泊的岸边等距分布,宿舍楼的后方环绕着一片种着白杨和紫月季的草地。波布兰和高尼夫弯着腰,低头在草地上仔细地寻找贝尔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在搜索到第三栋楼后的草地时,一无所获的波布兰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用脚尖懊恼地在草皮上擦出一道弧线。忽然,他的余光瞥见一个闪着光的物体在他军靴的施力下,擦着地面向前弹了出去。 “高尼夫,快来!”波布兰扭头向不远处的高尼夫喊道。听到波布兰的喊声后,高尼夫三两步便跑到波布兰跟前,看着被后者捡起来托在手心里的小小金属物体。 “一枚少校的襟章——”高尼夫抬头和波布兰对视了一眼,“和安东尼·贝尔的军阶一样。” “考虑到他至今失踪的军服外套,这枚襟章极有可能是他的。”波布兰环顾四周,距离紫月季花丛半米处,静立着一棵白杨树,“这里的环境也符合我们之前的推测。” 听完波布兰的话,高尼夫点头表示肯定。 “如果安东尼·贝尔来这里是为了见住在这栋楼里的某一个人,那我们就很有必要筛查这栋楼的居住者了。我们可以联系卡介伦少将请他给我们B2区C栋的居住者名单。”高尼夫掏出通讯器,正准备在通讯录里按下卡介伦的名字,却见一旁的波布兰抬头盯着眼前的宿舍楼说:“或者我们也可以直接去拿。” 高尼夫跟着波布兰走进C栋的电梯,看他按下12楼的楼层按钮,好奇地问:“这是去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波布兰露出神秘的笑容说:“还有,作为你的同事、好友、爱人兼情感导师,我必须得劝你一句——不要成天只呆在宿舍里沉迷填字游戏,和同事们多走动总是有好处的。” 高尼夫忍住内心想就波布兰上一句话中的部分信息做进一步讨论的强烈冲动,只是无奈地给了波布兰一个白眼。波布兰一边朝高尼夫调皮地笑,一边后退着跳出了电梯,来到房间号码为16的一扇门前,按下了门铃。 “别

银英丨双击坠丨伊谢尔伦杀人事件

By:LilyLindbergh

1.

波布兰睁开了眼睛。 他将手摸索着伸出被窝,想要关掉床头那个用重复的单音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正当他为意识不清的右手迟迟够不到床头闹钟而烦躁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下方传来一阵扭动,紧接着,一双手环上他的后颈,将他像西西弗斯那么努力才抬起来一点的身体又拉回到床上。 “别关。睡过了就赶不上今天的早餐了。”波布兰身下搂住他的金发青年用带着睡意的温柔声音说。 “高尼夫,整个伊谢尔伦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变态会在休战期还把早上的闹钟设到六点。”波布兰咬牙切齿地说,为更加真实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咬了高尼夫的下嘴唇一口,对方则用悠闲的语气回敬道:“这只是为了能比别人多享受一小时的和平时光而做出的小小努力。” “外面天都还没亮,这多出来的一小时能干什么?”波布兰撅着嘴,侧脸枕在高尼夫的锁骨上,一只手指在高尼夫的喉结上轻轻扫着圈。高尼夫接收到来自波布兰指尖的触感,侧过身面向波布兰,一只手掌意味深长地抚过波布兰的后背、腰间、最终滑向他的大腿,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深切地注视着波布兰,“这得看你怎么想了。” 波布兰因高尼夫的动作发出享受的声音,他快乐地吻上高尼夫的喉咙,说:“我和你想的一样。”得到确认的高尼夫轻轻笑了一声,抱住波布兰翻了个身,跨坐在平躺的波布兰上方,一连串的吻欢快地经过波布兰的额头、鼻尖、耳垂、嘴唇、脖颈、锁骨……两人的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当高尼夫的通讯器铃声第三遍响起时,手指正插在高尼夫柔软的金色卷发里快乐地颤动的波布兰发出一声沮丧的低吼,将身体重重砸回到床上喊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会在早上七点不到就给别人打电话!” 高尼夫停下动作,用手背擦了一把嘴,爬向床头柜拿起通讯器,在低头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姓名后,他赶在波布兰抄起手抢过通讯器之前就按下免提键说:“你好,卡介伦少将。” 前一秒还在因为动作没快过高尼夫而闷闷不乐的波布兰听见是卡介伦,立刻腾起来凑到高尼夫的通讯器边上听起来,通讯线路那头的卡介伦用听上去似乎有些紧张的语气说:“高尼夫少校,临时居住区发生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我和杨威利需要你的帮助。” 高尼夫听完,果断地回答:“马上就到。” 正当高尼夫准备切断通讯信号时,卡介伦又补充道:“带上波布兰一起来。” 高尼夫放下通讯器,和波布兰交换了一个好奇的眼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半小时后,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伊谢尔伦要塞的临时居住区。这块区域原本是要塞的一块闲置地,同盟和帝国商定交换战俘后,为给要在伊谢尔伦停留四天三夜的归国战俘们提供临时居所,卡介伦和他的部门连轴转了一个月才终于在这块闲置地上用轻质建材准备好临时宿舍区。因为在四天之后就会拆除,建筑群本身没有什么美感,只是像一个个火柴盒一样竖立在平地上。 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卡介伦给的地点——位于宿舍区西北角最里面的宿舍楼前,一群人围在警戒线外,惶惶不安地讨论着眼前发生的事。波布兰像跨栏运动员一样轻巧地跨过警戒线,三两步跃到背对他并排站立的卡介伦和杨威利面前——卡介伦双手叉腰盯着自己的前方,而杨威利眉头紧蹙,似乎在解一道很难的数学证明题,紧随其后的高尼夫沉稳地用手掀起警戒线,也走了过来。 波布兰正要开口,当他瞄了一眼眼前的地面后,也蹙紧了眉头——水泥地面上有一大块乌红的血泊,血泊上用标记粉笔圈出一个姿势扭曲的人形轮廓。 “这什么情况?”波布兰问。 “今天早上有人起来到阳台抽烟时发现的尸体,应该是从这栋楼的楼顶天台上摔下来的。”卡介伦回答道。 “失足坠楼?”波布兰想起,昨天是伊谢尔伦要塞为交换战俘仪式而举办的酒会,不管是驻守要塞的军官和士兵们,还是终于归国的战俘们,大家都敞开了往肚子里灌酒——当然,他和高尼夫也喝了不少。波布兰想起昨天终于喝多了后的高尼夫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表现,觉得十分可爱,然而当下血腥的气氛将他的思绪从酒会拉了回来。 “宪兵队是这么说的。曾经的战俘获得了自由的身份,也可能会面对更多的问题:财产、家庭、感情……未必就比在矫正区时的心理负担小,这几天宪兵队已经被发生在前战俘之间的纠纷和暴力事件搞得焦头烂额了。”波布兰表示赞同地点点头,高尼夫扭头看向卡介伦,他的黑眼圈比几天前更严重了。 “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波布兰问道。 “宪兵队查问了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昨晚没有人看见有可疑的人进入这栋楼,目前这个事件还是一起意外坠楼事故,”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杨威利终于开口,“但我认为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 波布兰和高尼夫一齐望向杨威利,后者继续说:“他自己的房间在一楼,不存在坠楼的可能。我又去天台看了一圈,天台的栏杆上没有脚印。” “宪兵队怎么说?”波布兰问。 “宪兵队说,他可能是坐在天台的栏杆上,因为醉酒无法控制身体平衡而意外坠楼的。”杨威利说着,拧紧了眉头。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高尼夫思索了一会儿说。 “这就是事情说不通的地方。”杨威利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昨天下午我去便利店时碰到过他,他说他是17号随帝国的船队回来的,回来之后牙疼一直没有缓解,所以他向我打听了附近药店的位置,想去买一点甲硝唑。” “什么?!”波布兰惊讶地嚷起来,“你是说他既服用了头孢类抗生素又喝了酒?” “除非想自杀,否则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不知道这个常识。”高尼夫补充道,“不过一个真打算用头孢加酒精自杀的人,也没有必要再费劲爬天台了。” “更重要的是,他还对我说,等他回到海尼森,他想去看看他的女儿。”杨威利看着不远处的景观山,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期盼见到女儿的父亲,突然在即将归国前选择自杀,实在是很不合情理。” “听上去杨提督认识这个人?”高尼夫问。 杨威利转过头来,抓了抓自己的黑色卷发说:“啊,对。他是我曾经的同事,林奇少将的副官——特里·汤姆森上尉。” 波布兰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高尼夫也带着惊讶的语调说:“真是没想到……说不定这里面真有什么隐情,值得我们仔细查一查。” 一旁的卡介伦开口说:“前战俘们还没有正式归国,也还没有获得完整的同盟公民权,因此这个案件的管辖权现在只能在宪兵队。宪兵队倒是想快速结案,但他们更希望这就是一次意外,就算强行命令他们查,恐怕最后也只会上交和之前一样的结果,我这几天要安排舰队送两百万人去海尼森的事务,而杨威利作为要塞司令官进行调查目标实在过大,所以——”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亮闪闪星的名侦探波布兰和他的助手高尼夫登场了!毕竟之前的伊谢尔伦幽灵事件的解决,也有我们出的一份力!”波布兰咧起嘴打了个响指,技术性无视一旁的高尼夫斜向自己的不满眼神。 “不过你们得抓紧时间,”卡介伦提醒道,“后天早上9点30分你们就要随同杨提督出发去海尼森了,如果这真不是一起意外,那绝对是一个销毁证据的绝佳机会。” “那也就是说我们还剩——”波布兰掏出通讯器查看现在的时间。 “50个小时。”高尼夫说道。

2.

“我们想先看看尸体。”高尼夫对卡介伦说,后者用眼神示意不远处一辆停着的医疗车说:“尸体还没运走,我去给他们说明一下,让你们先查看。” 有了卡介伦的帮忙,两人很快就被医院工作人员领进了医疗车。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平躺在医疗床上,床头的标签上写着“特里·汤姆森,男,50岁”的字样,据工作人员介绍,尸检将安排在一个半小时以后。 “发现了什么?”波布兰收回停留在尸体上的视线,扭头问高尼夫。 “正面全是瘀伤,应该是面朝下摔到地上时造成的。”高尼夫的视线仔细地扫过尸体的每一处,“戴上手套,看一下他的背面。” 波布兰从兜里扯出橡胶手套戴好,和高尼夫合作将汤姆森的尸体翻了面。波布兰看着汤姆森的后背说:“除了一些皮外伤,没有明显的伤痕。” “等等,你看这里。”高尼夫指着汤姆森两块肩胛骨下方的两条长约2到3毫米的伤痕说。 “这是什么?”波布兰凑近一点,认真观察两处细小的伤痕,“两点伤痕形状规则,大小相同,应该是人为造成的。这个形状和位置……有点像是被电击枪打中过。” “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像。如果汤姆森在死前被电击枪击中过,这就不是一次简单的失足坠楼事件。”高尼夫说,“具体的尸检报告要10点才能拿到,这两个小时,我们先去做一点调查。”

高尼夫和波布兰跳下医疗车,现场聚集的人群和宪兵队已经陆续离开,两人进入宿舍楼顶的天台,在仔细检查了一圈后,高尼夫和波布兰确认了杨威利之前的调查——天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天台一无所获后,高尼夫和波布兰下楼来到汤姆森的房间,由于宪兵队并没有把这起事件认定为他杀,自然也没有封闭汤姆森的宿舍。门没有上锁,波布兰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弃辛苦想出来的三种撬门办法,直接扭动了门锁。 汤姆森的宿舍非常干净明亮,炊具和碗筷整齐地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冰箱里只有两个苹果和一盒牛奶,客厅的茶几中央放着一个边角有几处磨损却十分干净的行军水壶,里面装了小半瓶矿泉水,卧室床上的被褥和枕头叠得棱角分明,整个房间没有烟或酒的气味。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在临时居住区,高尼夫还以为自己身处一个现役军人的家中。 “战俘在恢复自由后难免会陷入不同程度的自我放纵之中,但特里·汤姆森却自律得像一个苦行僧。”波布兰站在汤姆森的床前,显得有些惊讶,他拉开汤姆森床头柜的抽屉,一个A6大小的软皮记事本出现在眼前。高尼夫见状,走过来和波布兰一起翻开笔记本,笔记本上并没有文字,只有一些日期和数字。 “这个格式,看上去像是账本。”高尼夫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叔叔的账本。 “如果是账本,那汤姆森做战俘的这几年可真是怪辛苦的。”波布兰望着记事本上的数字说:“你看这些数字,有增无减——数额虽然并不太多,但他确实一直在很努力地攒钱。” “真是奇怪……战俘不像一般的罪犯,能确切知道自己的刑期,很多战俘有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监狱中度过,这么执着地存钱来干什么呢?”高尼夫正疑惑地说着,忽然听到外面的房间门锁扭动的声音。高尼夫走到客厅,一位身材偏矮,皮肤黝黑,脸颊瘦削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你们是来给汤姆森收拾遗物的工作人员吗?”中年男人问道。 “呃,是的!”波布兰将错就错,顺着中年男人的话回答道。“请问你是谁?” “我叫蒂莫·林德曼,住在对面房间,汤姆森是我在矫正区时的朋友。” “那么,林德曼先生,我们可以向你了解一些关于汤姆森先生的事情吗?”高尼夫连忙态度诚恳地提出请求。 “过来吧。”林德曼转身打开自己宿舍的门,让波布兰和高尼夫进了房间。 林德曼的房间内部的保持了和建筑本身一致的风格——简单得几乎只有实用功能,只是比起汤姆森的宿舍多了许多杂物。林德曼示意波布兰和高尼夫坐在长沙发上,自己坐进一旁的单人沙发里。 “我是在第五次伊谢尔伦攻略战时被俘的,到了矫正区后就和汤姆森分在同一个组里。他是一个稳重又正直的人,如果他没有被俘,现在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吧——只可惜他当时身为林奇少将的副官不得不随长官一起逃亡。唉,人生就是这样,就算明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噩运,也未必真的能逃脱命运的玩笑。” “他曾经和你提起过他的亲人和朋友吗?”高尼夫问。 “说过一些,但不多。他很早就离了婚,女儿由他抚养。他平时谈得最多的也就是他的女儿,他很喜欢说他女儿的有趣的事,每次说起时都会笑。” “你知道他女儿现在在哪里吗?” “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13岁,就在他出发去艾尔·法西尔前不久,那个时候他女儿还在海尼森上初中,和她的奶奶住在一起,现在嘛……我也不清楚。” “那他平时有没有什么仇人?” “仇人?说实话,很难想象他那样的人会有仇人。他的性格非常和善,即使在矫正区那样的地方也没有和人发生过什么冲突。”林德曼皱着眉,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补充道:“不过昨天晚上酒会前,我在走廊上遇到他,他确实好像急匆匆地要出去见什么人。我问他是朋友吗?他有些紧张地对我说:‘去见一个老熟人,有一些事情需要解决’。我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再多问。” 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波布兰问:“他之前提过有什么认识的人在伊谢尔伦吗?” “我没听他说过。他人确实很不错,但我还是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很奇怪。”林德曼将十指交叉的双手枕在小腹上,“矫正区的日子非常绝望,劳动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还在国内时的记忆——甚至比当时经历时还要清晰得多,对我们来说,每一段躺在床上却还没有睡着的时间都是一次漫长的精神折磨。为了让日子不那么难熬,几乎所有人多多少少都会用赌博来找点刺激或者自我麻痹,但汤姆森从来没有加入过——一次也没有。和我们不一样,他一直都在攒钱。” “真的?”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两人几乎确定了在汤姆森卧室发现的记事本就是他存钱的账本。 “对,我们生产的产品卖出去以后,监狱多少会给我们一些提成,好让我们更有劲头继续当苦力。大部分人拿到钱以后都会立刻挥霍掉,毕竟没有人觉得自己未来有一天真的能从矫正区里走出去,但他总是很仔细地存起来,问他为什么,他就说‘给我女儿存的’。当时我们都笑他还妄想着有一天能回国,可是现在……我们终于能回家了,他却死了。”林德曼说罢,沮丧地低下了头。 林德曼沉默了许久。高尼夫和波布兰见状,便与他告别,离开了房间。 “如果林德曼说的是实话,那汤姆森是他杀的可能就提高到80%了。” 在临时居住区的街道上,高尼夫一面走一面说。 “一个和善、稳重、自律、节俭的人,会有什么非被杀不可的理由呢?”波布兰双手插兜,困惑地晃着自己的脑袋。 “也许我们可以从昨天下午和他见面的那个人查起。”高尼夫说,“总之,我们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汤姆森在死前去见了什么人。” “而且,很可能是一个他只有在伊谢尔伦才能见到的人,不然完全可以在归国的飞船上就见面。” “无思虑无头脑的波布兰竟然开始思考了,真是生物界的奇迹!”高尼夫说着,轻车熟路地用左手挡住波布兰准备偷袭的手掌,“我们需要仔细筛查特里·汤姆森的履历。”

在人事部的办公电脑前,高尼夫睁大眼睛盯着显示屏,右手有节奏地滚动鼠标。随着身后自动门安静地打开,波布兰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走到办公桌前。 “美式,给你的。”波布兰把其中一个咖啡杯放在高尼夫的左手边,“威士忌,给我的。” “你为什么要在需要清醒的时候喝烈酒?”高尼夫终于将视线离开显示屏,表情严肃地扭头瞪向波布兰,才发现后者正摇晃着手里同样的咖啡杯朝自己坏笑,“放轻松,这只是一个被沉迷查案的爱人忽视的男人在千方百计寻求一点关注而已。”高尼夫无奈地笑了,伸出左手轻轻抚摸波布兰的脸颊以示安慰。波布兰将自己的咖啡也放在桌面上,顺势靠近高尼夫,借办公桌隔间的遮挡,弓下身吻了他的嘴角,问:“找到可疑的人了吗?” “我在人事信息库里检索与汤姆森的履历发生过重合的伊谢尔伦工作人员和军人,一共有六个人符合条件。”高尼夫将电脑桌面上的六个视窗纵向排列,六份人事信息表出现在波布兰眼前。波布兰凑上前仔细看,忽然提高了声音,指着其中一个视窗说:“杨威利——不是吧,你认真的吗?” “杨提督之前和汤姆森有过重合的工作经历,现在又在伊谢尔伦服役,这是事实。况且,在提供可信的不在场证明前,虽然我愿意相信杨提督,但也不能说他百分之百没有嫌疑。” 波布兰转过头看了高尼夫一眼,说:“万万没想到,我的爱人竟然是一个理性又冷静的hardcore。亲爱的,我现在开始怀疑斯巴达尼恩飞行员是不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了。” “开斯巴达尼恩更需要理性和冷静,不是所有飞行员都像你一样光靠肾上腺素和不要命在飞。”高尼夫点击打印键,桌面上的打印机开始往外吐纸。正在这时,高尼夫的通讯器屏幕亮了起来,他用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了一会儿,说:“医院发来了汤姆森的尸检报告。” 波布兰凑到高尼夫身边,和他一起浏览汤姆森的尸检报告。熟知波布兰阅读速度的高尼夫在自己看完一整个屏幕的信息后,特意停下来一段时间等波布兰读完。 “死亡时间是昨天23点到今天1点之间,致死原因是高空坠落。和我们判断的一样,没有重器打击的情况,也没有在体内检测出有毒物质,但是在他的肩胛骨下方的皮肤内层有被灼伤的情况。” “就在那两条伤痕的位置,可以确定是电击枪了。”波布兰说。 “99%的可能。”高尼夫纠正道。 “一定要那么精确吗,高尼夫侦探?”波布兰撅着嘴问。 “当然要。你以为我们是电视里可以靠主角光环‘凑巧’撞见证据和凶手的侦探剧主角吗?”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不管是做飞行员还是做侦探,永远有美丽的天使在守护我。”波布兰得意地甩甩头,橘红色的卷发在空中跳动。 “我收回我原来的话,你奥利比·波布兰不是无头脑,是头脑和心灵都扭曲了。”高尼夫拍拍波布兰的胸口,送给他一个怜悯的表情,将印有六人档案的文件塞进波布兰怀里,说:“干点正事行吗?给卡介伦打电话,我们需要他让我们和这六个人见面。” 波布兰一脸不满地撅起嘴,从兜里掏出通讯器。

“杨威利上将,彼得·韦德上校,阿什丽·克拉克上校,帕特·琼斯中校,安东尼·贝尔少校,唐娜·路易斯少校,感谢大家抽空前来。“四十分钟后,在后勤部的会议室里,伊谢尔伦要塞总司令官、两名安保人员、一名人事部工作人员、一名后勤部工作人员和一名要塞维护技术人员坐在长桌前,除了杨威利,其余五个人都显得有些不明就里。 ”我们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需要询问各位,请放心,这不是提前的年终考核,只是希望各位能向我们提供一些帮助。”高尼夫将一张印有特里·汤姆森证件照的A4纸推到六人面前问:“请问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六个人反应先后不一,最终在仔细辨认过照片后都用语言或动作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波布兰见状,将死亡现场的照片和尸体的照片摆在桌上,说:“特里·汤姆森在今天清晨坠楼身亡了。” 波布兰说完,除杨威利以外的五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韦德眉头紧蹙,克拉克停住一直在地面上方晃荡的双脚,与路易斯带着惊讶的眼神互相对视了一秒,琼斯盯着桌上的三张照片沉默不语,贝尔则将右手搁在桌面上,用食指敲击着桌面。 “请问你们之中有谁最近和汤姆森见过面吗?”高尼夫冷静地问,长桌对面的几个人要么轻轻摇头,要么沉默不语。最后,是杨威利率先打破了沉默,说:“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我在生活区的便利店门口遇到过他。” “杨威利上将,具体的情况我们今早已经交流过,不用再说明了。”高尼夫向杨威利点点头,接着又望向其余五人,“其他几位呢?” 在一阵长得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波布兰用手肘支撑着桌面,单手托腮地扭头对高尼夫说:“看来这里面承认见过特里·汤姆森的人就只有杨威利,啊不,杨提督一个了。” “好吧。那么,昨天23点到今天1点之间你们在哪里,有谁可以证明吗?”高尼夫在认为不会再得到更多的回答后,进入了第二个问题。 “酒会结束我就回宿舍睡觉了,我的室友可以为我作证,你也可以调楼道和附近街道的公共监控。”路易斯说。 “我也在宿舍。昨天晚上我房间的中央空调坏了,家里没有梯子,我的身高踩着板凳也没法够到出风面板,我只好下楼去找了管理员,维修申报表上有时间和我的签名。”克拉克说。 “我和韦德在办公室值班,有楼道监控可以看。”琼斯说。 “我昨晚在酒吧遇到一个女孩,和她去酒店呆了一晚上。我可以把酒店的名字和地址给你们,前台有我的入住记录。”贝尔说。 “我昨晚和尤里安在家里。”杨威利最后说。 高尼夫和波布兰接下来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六个人分别做了回答。11点30分,在高尼夫表示所有问题都已经问完后,六个人相继离开了会议室。 “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真是巧了。”波布兰望着楼道尽头关上的电梯门说。 “但不意味着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是真的。”高尼夫说,“或许我们可以从汤姆森背上的电击枪伤口入手。” 波布兰用拇指和食指撑住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能够合法拥有电击枪的人,必须得是执法人员,这六个人里只有帕特·琼斯和彼得·韦德有配备电击枪的权限。” “这两位是军港的安保人员,我们先去确认他们的监控录像。”高尼夫收起桌面上的资料,和波布兰一起走出会议室。 在监控室里,高尼夫坐在办公椅上,拧紧眉头盯着画面一动不动,站在他身旁的波布兰则正在进行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第二十三次尝试。五分钟后,波布兰的尝试失败了。 “这两人的班值得也太认真了,快进了这么久的画面,连个位置都不挪一下。”波布兰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一边说。 “不过这也证明了他们没有说谎。”高尼夫说话时视线始终停留在屏幕上。 “那就不是他们咯?”第一个关于嫌疑人的推论就被推翻,波布兰的神情十分疑惑。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这条不在场证明来说,确实无懈可击。”高尼夫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来,他有些沮丧地用双手托着脸颊说:“也许是我们的思考方向错了。” “也许是我们都饿得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波布兰把手轻轻搭在高尼夫肩上,朝他笑着说:“先去吃午饭好吗?今天起来到现在,连一口面包都没有吃上,这也太影响我发挥聪明才智了。” 经波布兰提醒,高尼夫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肚子也发出了抗议声,他向波布兰点点头表示同意,拷贝好视频文件,准备和波布兰一起离开监控室。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电子挂钟显示着12:30的字样,距离舰队向海尼森出发还有45个小时。

3.

波布兰和高尼夫端着午饭走进餐厅,抬眼便看见面对面坐在一张四人餐桌两头的卡介伦和先寇布正招呼他们坐过来。“啊不用了,我今天需要思考的空间,就不和你们聊——。”波布兰话还没说话,只见高尼夫已经拉出卡介伦身旁的椅子坐了下去,波布兰眼神抗议未果,只好瘪瘪嘴坐到先寇布右侧的椅子上。 “高尼夫,你挑朋友的品味越来越让我担忧了。那么多空着的餐桌,却偏偏选了张有两个大叔的餐桌。”波布兰在说到“大叔”时,故意把语气加重了一些。 “所有人只要活下去就都会有变成大叔的那一天,为未来的自己积点口德吧。”高尼夫面不改色地说。 “我不会的,一般人的规律对我波布兰不起作用!”波布兰扬起眉头得意地说。 “那我拭目以待。”高尼夫的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高尼夫少校明明是在帮你提升交朋友的品味,请不要忽视他的努力好吗?”先寇布淡定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用优雅的语气朝波布兰说。 “噢?你竟然开始和沉迷填字游戏的人站在一边了,有点糟糕啊。”波布兰故意做出眉头紧皱的样子盯着先寇布,后者毫不示弱地竖起剑眉。 “真不知道杨威利为什么要把这么多有害物质聚在一起,是想炸掉伊谢尔伦吗?”目睹波布兰和先寇布互相投掷唇枪舌剑的卡介伦手握餐刀,无奈地自言自语。 “大概是想嫌枯燥的军旅生活不够刺激吧。”高尼夫在一旁坏笑着接话,卡介伦不得不承认,高尼夫不仅拥有一流的视力,在听力上也是相当优秀。忽然,卡介伦似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扭头问高尼夫:“对了,你们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每一个和汤姆森履历重合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我们的切入点找错了,也许凶手和汤姆森在到达伊谢尔伦之前就认识,只是冲突正巧发生在伊谢尔伦。”高尼夫像解不开字谜时一样有气无力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工作量就要翻倍了。” “看来这个事件有些棘手啊,能赶在出发前查清楚吗?”卡介伦下意识地转动手中的水杯,语气里有一些担忧。 “尽力吧。毕竟还有45个小时。”高尼夫吞下一颗肉丸,脸上依然保持着困惑的表情,“可我就是想不明白——” 高尼夫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先寇布先结束了和波布兰的斗嘴,站起身来说:“我还有训练,先走了。”先寇布正准备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卡介伦说:“下午别忘了提醒军需官准备新弹匣,连队的申请已经交上去两天了。” “最近他们都快被安顿战俘的工作逼疯了,我下午再去催他们一遍。” 突然,高尼夫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激动地朝波布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波布兰困惑地看向高尼夫,后者的两只蓝眼睛正射出明亮的光,提高了音量对波布兰说:“我们真的想错了!能够拥有电击枪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有装备的权限,也可以是有分配的权限——” “比如说军需官?!”波布兰恍然大悟,激动地拍掌说:“这几个人里确实有一位军需官!” “我们走!”波布兰和高尼夫同时站起来,向先寇布和卡介伦简单地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就迅速跑出了餐厅。

“安东尼·贝尔少校,45岁,后勤部的军需官,单身。自称昨晚和一位女性在酒店呆到今天早上。”高尼夫一边朝波布兰说着话,一边向一栋白色墙体红色窗棂的高层建筑走去,建筑正前方的标牌上是酒店的名字——“EROS”。 “哟!挺会挑酒店的嘛,是个会享受的人。”波布兰扬起眉毛,兴奋地朝高尼夫眨眨眼,“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一家,他家的套房里有——” “我也给你说过,我拒绝。”高尼夫冷冷地甩了波布兰一个白眼,快步走进酒店大厅,丝毫不在意身后波布兰受挫的表情。 波布兰跟着高尼夫走到酒店前台,后者向前台工作人员出示了一张安东尼·贝尔的照片,“请问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一个有着浅蓝色短发的女工作人员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啊,我记得这个人,我今天早上上班时他正好走出酒店,大概8点左右。” “他一个人吗?”波布兰问。 “对,一个人。” “昨晚他也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今天早上的早班,昨晚的事我也不知道。”工作人员保持着职业型的微笑对波布兰说。 “能帮我们查一查吗?”波布兰的语气开始急切起来,他用尽可能诚挚的眼神看着工作人员,希望能得到一丝转机。 “抱歉,这涉及到客人的隐私,我不能帮你们。”工作人员并没有被波布兰狗狗眼打动,只是继续保持着例行公事的职业微笑回应着。正在波布兰和高尼夫无计可施地互相对视之时,一位身材修长的褐发女性走到前台,用轻柔又朦胧的声音说:“1920房间退房,会员号72748349。” “请稍等,女士。”另一位前台工作人员用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卡片持有人是——安东尼·贝尔,对吗?” 这也太幸运了吧!波布兰兴奋地凑近高尼夫,伸手从他的皮外套内袋里熟练地掏出一本军官证。紧接着,波布兰一步上前,赶在褐发女子转身离开前截住她,亮出封面上的同盟军徽,用近一个月来最严肃认真的表情对她说:“嗨!你好,我叫奥利比·波布兰,伊谢尔伦要塞宪兵队顾问警探,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褐发女子先是有些错愕地盯着波布兰手上的军徽看了几秒,很快就恢复了柔和的表情,说:“索菲·柯林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们想了解一些你昨天的约会对象的事。” “贝尔?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恐怕与一起杀人事件有关系。” “这不可能!他又风趣又温柔,又很有钱,一点也不像会杀人的样子,你们确定没有认错人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真杀了人。而且,不会杀人和风趣温柔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逻辑。”走到两人身边的高尼夫插话道,“请问你昨天什么时候遇到他的?” “晚上9点左右吧。在Mad Frogs,我们喝了几杯,然后就来了这里。” “能记起来是什么时间到的酒店吗?” “10点12分,我当时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好看到了床头柜上电子钟的时间。” “他一直都在吗?”高尼夫继续问。 “当然了,他一直就睡在我的旁边。”褐发女子的表情显得有些迷惑,“其他的细节就是我的个人隐私了。要是你们问完了,那我就走了。”柯林斯说完便离开二人,向大门走去。没走几步,她的高跟鞋跟就因为站立不稳在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一下,波布兰赶紧伸手扶住她。 “谢谢。都怪我昨天酒喝太多,今天不仅醒得比平常晚,还一直觉得晕乎乎的。”柯林斯依然保持着朦胧含糊的语气,向波布兰道谢后,她走出了大厅。 波布兰盯着酒店的自动门逐渐合拢,突然听见身后高尼夫的声音响起:“对,入住,现在。就要1920号房,不要打扫房间。”

“伊谢尔伦宪兵队顾问警探,真亏你编得出来。”上升的电梯中只有高尼夫和波布兰两人,高尼夫从波布兰的手中拿回自己的军官证放回口袋,说:“要是索菲·柯林斯要求你打开军官证看个人信息,你怎么办?” “放心吧,只要足够出其不意,一般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给出的陌生信息时通常都会出现短时间的反应停顿,只要能在这段时间里把需要的信息套出来就行了。”波布兰自信地说。 高尼夫正准备开口,却被电梯到达的提示声打断了。电梯门打开后,高尼夫快步走进1920号房,紧接着,波布兰也进入了房间。 “我去看卫生间。”波布兰套上橡胶手套钻进卫生间里,十五分钟后,波布兰走出来,对正掀起房间窗帘检查的高尼夫说:“除了垃圾桶里有垃圾,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整个房间除了这张双人床,其他地方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高尼夫放下窗帘,朝波布兰说。 “本来还以为能在房间里发现点什么,看来是不行了——”波布兰话还没说完,高尼夫的注意力忽然被一个床头柜上的物件吸引住,他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两个空玻璃酒杯中的一个,将床头灯光调到最亮,将酒杯举到灯光下观察。 “杯子的底部有一些白色结晶。”高尼夫蹲在调到最亮的床头灯下,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说。波布兰拿起另一个玻璃杯仔细检查后对高尼夫说:“这一个杯子除了一点残留的酒的痕迹,没有其他杂质。” 高尼夫盯着手中玻璃杯杯缘上隐约可见的红色唇印说:“你还记得刚才柯林斯说的话吗?” “她说她今天早上起得很晚,而且还头晕……”波布兰转了转绿眼珠,忽然大声说道:“她那是服用了安眠药后的副作用!” “大概是地西泮一类的,容易弄到手,见效快,代谢也快,只要用量适当,即使放进酒里也不会致命。”高尼夫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白手帕包住玻璃杯,又小心翼翼地将玻璃杯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让柯林斯熟睡过去,这样自己即使中途离开酒店一段时间也不容易被发现。” “走吧,我们去后勤部见贝尔少校。”波布兰跳起来兴奋地说,高尼夫也站起身来走向门廊。在经过廊镜时,波布兰的余光瞥见镜子里两人的侧影,他放慢了脚步,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只手正准备转动门把手的高尼夫扭过头问。 “哎,真是没想到,我想着一定要和你来一次的Eros,第一次来竟然只是为了公事。”波布兰说话时,神情里满是藏不住的遗憾。 “那么——为了让你少那么一点遗憾,你可以在这里吻我。”高尼夫向波布兰微微扬起眉头,抬手看了一眼表后说:“后勤部下午两点半上班,除去路上的交通时间,我们还有十五分钟的私人时间。”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你到底哪一个更糟糕一些。”波布兰嘴上挂着笑,一把将高尼夫按到墙上,用大腿缓缓抵上他的胯部,一只手捧起高尼夫的脸颊,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做好准备,这十五分钟除了必要的呼吸,我一秒钟也不会停下来。”

4.

在后勤部军需处的一间办公室门前,高尼夫敲了三声门,接收到房间内的声音指令后,门向两侧滑动打开,高尼夫和波布兰走进办公室。 这是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标准单人办公室,办公室的一侧排列着三个文件柜,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文件盒,每一个文件盒上都贴着标签。贝尔的办公桌非常直观地向波布兰和高尼夫展示了军需处工作的繁杂——除了桌面中间放着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外,其余的地方都被堆成好几摞的文件资料占满了,办公桌的左边外侧放着一个同盟军队统一配备给办公室的综合收纳盒,上方分别插着同盟国旗和军旗。 “安东尼·贝尔少校,你好。”波布兰和高尼夫隔着办公桌向贝尔行军礼,贝尔也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回礼。 “你们有什么事?”高尼夫注意到,在弯腰重新坐回椅子上时,贝尔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我们想再来向你确认你昨晚的行程。”波布兰话刚说完,贝尔带着愠怒的视线就朝他射过来。贝尔的声调有些颤抖——据高尼夫的判断,这是因为愤怒,而不是恐惧——他对波布兰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和一个女孩在酒店呆了一晚上。她叫索菲——” “索菲·柯林斯。据我们现在了解的情况,恐怕只是她呆了一晚上而已。”高尼夫纠正了贝尔的说法。 “你什么意思?”贝尔猛地转头,直瞪着高尼夫,后者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你确定你从进酒店以后就再没有离开过吗?” “中途我发现烟没有了,出去买了一包烟。”贝尔的语气开始显得不耐烦,“这些公共监控不都可以查到,为什么一定要来问我?” “我们觉得比起问机器,还是问人比较好。”高尼夫盯着贝尔的双眼说:“毕竟人有感情,也有良知。你觉得呢,安东尼·贝尔少校?” “你在怀疑我是凶手吗!”贝尔终于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高尼夫面前,仰头朝他大声吼道:“你又不是宪兵队的,凭什么要来审问我?” “放轻松,贝尔少校,我们确实不是宪兵队的,这也不是一次审讯。我们只是比宪兵队更不希望美丽的伊谢尔伦被杀人阴谋弄脏的人道主义志愿者,并且——”波布兰斜上前一步,用半个身体挡在高尼夫和贝尔之间,绿眼睛里放出冰冷的光,“如果你刚才是想要威胁他,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做——他平时是很文明,但不代表你能扛得住他的过肩摔。” 贝尔的嘴角不自觉地颤抖着,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他垂下头,转身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生硬地说:“如果你们怀疑是我,就去找证据交给宪兵队,我和你们没什么话好说。”说完,贝尔便不再理会高尼夫和波布兰。高尼夫见状,示意波布兰离开贝尔的办公室。 “真是个狡猾的人,他知道即使我们能调取监控,仅凭酒店进出的录像也不能说明什么。”走在后勤部的楼梯间,波布兰挠着自己的头发,语气显得有些受挫。 “不过,这一趟也没白来——至少我们拿到了这个。”高尼夫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翘起嘴角在波布兰眼前晃了晃,说:“趁你刚才和贝尔对峙时从他的收纳盒里顺出来的,他还有好几个类似的药瓶。” “你真可以啊!”波布兰高兴地凑过来,读出药瓶上的名字,“果然是地西泮,我看他那么狂躁,是需要镇静一下。这下安东尼·贝尔的嫌疑又增加了至少10%吧。” “但是,即使检验出柯林斯酒杯里的白色晶体和这里面的药片成分一致,也只能证明贝尔对柯林斯下了药,要让警方调查他,我们还需要拿到他接触过电击枪的有力证据。”高尼夫把药品放回口袋里,说:“我们再去看一遍后勤部的监控。”

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后勤部的监控室,安保负责人熟练地调出后勤仓库走廊的公共监控,“都在这里,加上上下楼梯间,一共六个摄像头。” 高尼夫把进度条拉到2月20号凌晨1点,用快退往前看。物资仓库在后勤部的十八楼,平时并不会有太多人来,但由于19号当天有战俘交换仪式和酒会,仓库中不时有工人出入,人流量多了许多,波布兰和高尼夫睁着两双拥有一流视力的眼睛,来往的人流中努力寻找贝尔的身影。 “如果明天杨威利让我出动斯巴达尼恩,我就真的要罢工了!”波布兰捂住双眼,发出一阵哀嚎,“我之前还以为瞄准王尔古雷是全世界最需要眼力的事,我错了!” “安静点,波布兰。”高尼夫说话时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屏幕,看上去丝毫不为波布兰受伤的视力所动。 “啧啧,好冷漠,我受伤了。”波布兰撅起嘴捂住心口,朝高尼夫做出一副忧伤的表情。 “啊,有了!”高尼夫用手指向屏幕,安东尼·贝尔出现监控画面里。高尼夫连忙滑动进度条定位贝尔出现在摄像头里的时间段——下午3点13分到17分,他开始按顺序播放监控画面,只见贝尔走上楼梯,在楼梯口张望了一会儿,走进了走廊。波布兰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他的视线随贝尔从1号摄像头移到3号摄像头,然后,在6号摄像头对准的一间库房门口,贝尔用手指在门口密码锁的电子屏幕上点下几个键,便消失在仓库门后。三分钟后,贝尔双手插兜从仓库中走出来,按原路返回,迅速离开了十八楼。 高尼夫将6号摄像头的进度条滑到贝尔进仓库前一刻,按下暂停对波布兰说:“注意他的外套口袋。”然后又将进度条拖到贝尔走出仓库时,暂停后选中贝尔外套口袋的位置放大画面,“虽然他试图靠双手插兜掩饰口袋里有别的东西,但他的右边口袋明显比左边鼓了一些。更重要的是——”高尼夫将画面再放大些,并将清晰度调到最高,指着贝尔插着右手的口袋说:“他无意间撑开的衣兜开口,正好让我们确定他拿走的是一把电击枪。” 波布兰顺着高尼夫手指的方位看向屏幕,在贝尔的外套右侧口袋中,露出一个有着黄色方形截面的柱状物体,虽然被贝尔的右手臂挡住了一些,但仍然可以辨识出那是电击枪的破裂保护门盖。 “果然是他!”波布兰在监控室里叫出声来。 “通知卡介伦联系宪兵队吧,现在可以调查贝尔少校私自挪用军需物资的情况了。”

“我们清查了贝尔所进入库房的物资,确实少了一把没有登记出库的电击枪。”卡介伦、波布兰与高尼夫快步走在前望贝尔办公室的路上,两个宪兵队士兵走在三人前面。 “贝尔一定是在下午溜进库房拿走电击枪,傍晚去酒吧约一个女孩,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酒里放进安眠药,等她睡着后再溜出酒店,在事先约好的地点和汤姆森见面——汤姆森最后离开时连宿舍门都没有锁,他们俩约见面的地点应该离汤姆森的宿舍不远,而Eros离汤姆森的宿舍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未必只是一个巧合。贝尔在和汤姆森见面后,寻找机会击晕他,再把失去反抗能力的汤姆森从楼顶天台扔下,伪装成意外坠楼。昨天晚上十点半到十二点,每隔十五分钟生活区就会放一轮烟花,如果贝尔选择在放烟花时将汤姆森扔下天台,就可以成功掩饰他坠楼的响声。而且汤姆森所在的宿舍楼恰好背靠人工山,宿舍楼和山体之间的空地没有路灯,可以尽量拖延汤姆森的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如果他动作足够快,他甚至可以在半小时以内就完成这次谋杀。”波布兰一边走,一边演绎贝尔的杀人过程。 “可是……”高尼夫起了个话头,又陷入到沉思之中。 “可是什么?”卡介伦好奇地问。 “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汤姆森只会在伊谢尔伦停留五天,之后他就会离开,就算贝尔和汤姆森有什么恩怨,那也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是什么原因让贝尔一定要杀掉汤姆森——而且非要在这五天内杀掉他不可呢?”高尼夫紧锁着眉头,与其说是在回卡介伦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想那么多干什么,一会儿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波布兰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你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你波布兰一样直肠子,问什么就答什么吗?”高尼夫用讽刺的语气回答道。 “这不正好说明,如果人人都像我波布兰一样,世界上就会充满可爱的天使吗?”波布兰眨眨他的绿眼睛,爽朗地说道。 “如果人人都像你波布兰一样,银河应该会立刻爆炸吧。”卡介伦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谈话间,一行人来到了贝尔的办公室门口,一位宪兵队士兵敲了门,门内没有人回应。士兵又敲了一遍,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安东尼·贝尔少校,我是卡介伦,请你开门!”卡介伦隔着上锁的门朝办公室里喊话,然而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安东尼·贝尔少校,如果你再拒绝开门,我们就要采取强制措施了!”宪兵队的士兵向贝尔发出了最后警告。一分钟后,宪兵队士兵用开锁工具破坏了办公室的门锁,举枪率先冲进办公室,紧随其后的卡介伦三人也训练有素地伸手握住腰间的枪。 “卡介伦少将,里面没有人!”宪兵队士兵话音刚落,卡介伦三人也进入了办公室,五把热线枪徒劳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 高尼夫环顾办公室,一切陈设都和三小时前他见到的一样,没有强行闯入或打斗的痕迹,文件柜里的文件也没有被翻找的迹象。难道真的是打草惊蛇了?都怪自己太急躁了。高尼夫在心里懊恼地想。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贝尔的办公桌时,他猛地扭头对波布兰说:“你看他的办公桌!” 波布兰看向办公桌正中,三小时前他还亲眼看见在桌面中间打开的灰色笔记本电脑已经不见踪影,他立刻反应过来,大声地说:“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这里面果然有猫腻!” “请立即联系宪兵总队搜寻安东尼·贝尔的下落!”卡介伦对宪兵队士兵说,接着,他又眉头紧蹙地自言自语道:“这里面恐怕另有隐情。”

宪兵总队到达后,波布兰和高尼夫又同卡介伦一起检查了一遍军需处的监控,监控录像中,贝尔在下午4点05分行色匆匆地走出办公室,之后便离开了后勤部办公大楼。 波布兰用拇指和食指支撑着下颚,满脸疑惑地看着监控画面中两手空空的贝尔,对高尼夫说:“你看,贝尔走出办公室时并没有带上他的笔记本电脑。” 高尼夫滑动进度条,在监控画面中,从下午2点35分波布兰和高尼夫进入贝尔办公室,到目前的6点11分,除了匆匆离开的贝尔和之后破门而入的卡介伦等人外,监控中没有任何人出入过这间办公室。两人快进后又快退,反复检查是否有遗漏,然而只是进一步确认了之前的结论。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好先离开监控室,等待宪兵队的搜寻结果。 “真是奇怪,贝尔走出去时没有带笔记本电脑,监控中也没有看到在他之后有谁进过他的办公室,那他的笔记本电脑到底去哪里了?”波布兰嘟囔着挠着自己橘红色的头发,一旁的高尼夫正陷入苦思之中,有气无力地回了他一句“不知道”。 “嗨!波布兰,高尼夫!”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波布兰和高尼夫身后传来,两人回过头,迎面而来的是亚典波罗的招牌笑容,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伊谢尔伦的军官宿舍区。 “哟,是你啊!坚定的单身主义者终于想开了,准备放弃单身主义去约会了吗?”波布兰看着亚典波罗手上提的小行李袋,挤眉弄眼地问。 “一个坚定的单身主义者当然不会像你一样随时随地都在约会。”亚典波罗带着意味深长的笑看着两人,举起手中的行李袋说:“Momo要临盆了,一直躲在临时产房里不出来,我去给她送一点水和毯子。” “就是你楼下见人就会自动躺下的那只?”波布兰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只性格温顺的黄白花猫的模样。 “对,就是上次在楼梯口拦住你非要让你给她揉背的那只。等她的孩子们出生,她就不再是B2区唯一的一只猫了——她就要有她的小家族了。”亚典波罗开朗地向高尼夫和波布兰道别,“我得赶紧去,等到她分娩了我就要有一段时间不能接近她了。” “一只即将有家族的猫,真是个浪漫派的说法。”波布兰盯着逐渐远去的亚典波罗自言自语道,眼神中有一丝黯淡。 “虽然动物也会对子女或同伴产生保护、分享、合作等强烈感情,但事实上他们并不会把这样的感情分类。”高尼夫在一旁说,“把感情简单地区分成亲情、爱情、友情,还要求在不同类别的感情中有不同的行为,是人类文明发展后的结果。Momo一定会对自己的孩子产生强烈的爱没错,但非觉得她获得的是狭义的亲情,就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你这么爱讲理论,真的没有考虑过去当老师吗?”波布兰说完,意料之中地收到了高尼夫无奈的表情,两人默契地地继续往前走去。当他们路过一丛盛开的月季花时,波布兰的右手手指见缝插针地填满了高尼夫左手手指间的缝隙,高尼夫在感到一阵来自掌心的温暖的同时听见一旁的波布兰说:“不过这一回我同意你,爱不需要被归类——”波布兰忽然停了下来,继而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怪不得你老对我说,比起‘男朋友’和‘恋人’,你更喜欢‘爱人’这个称呼。” 高尼夫笑了,说:“今天的你真是出人意料的机智,我是不是得感谢卡介伦少将给我们的这个任务?” “感谢我就行,我可不希望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能理解你。”波布兰斜上前一步,伸手搂住高尼夫的后颈,开始亲吻他的嘴唇,随着他的动作力度越来越大,高尼夫不得不后退好几步,借一棵行道树支撑自己的身体。 “剩下的可以留到回家再做吗?”趁波布兰俯下头吻自己锁骨的间隙,高尼夫赶紧在两人都还没有彻底失去自控力前提出建议。 波布兰抬起头,一半调皮一半认真地看着高尼夫,说:“你就是我的家。” 高尼夫的脸颊立刻泛起了红色,他把头偏向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朝波布兰说:“那至少先去吃个晚饭吧,现在都19点30分了,周六晚上的餐厅有你最喜欢的蜂蜜烤鸡。” “好吧,你说服我了。”波布兰直起身体,顺手把正斜靠着行道树的高尼夫扶正站稳,“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怎么说服我了。” “毕竟我也不希望有谁比我更理解你。”高尼夫捏了捏波布兰的手臂,两人一同走向餐厅。

高尼夫刚拉开宿舍门,就被波布兰从背后环住了脖颈,他扭过头和波布兰接吻,后者顺势将他的身体也转过来,使这个吻的气息更加顺畅,波布兰用右手支撑着高尼夫的后背,用身体将他推向客厅的沙发。在高尼夫的协助下,波布兰解开了他最里面一件衬衫的全部纽扣,波布兰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紧紧扶住沙发边缘以保持平衡,当波布兰用嘴唇和舌头在高尼夫的胸口标记图案时,身下的人的手指嵌进他的后背,发出了一声享受的呻吟。 “别太着急,精彩的还在后头。”波布兰说完,在高尼夫的小腹上方狡猾地舔了一口。 “奥利,你太糟糕了……”高尼夫扣住波布兰手指的指关节开始发白。 “彼此彼此啦。”波布兰抬头,富有诱惑力的视线射入高尼夫的视网膜,后者的蓝眼睛里没有了冷静,而是升起了一团热情而迷乱的焰火。在那之后,波布兰的精力就不能再支撑他抽空说话,高尼夫的口中也不再有完整清晰的音节,两人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呼唤着对方名字的声音伴随着身体的撞击不断扩大蔓延攀升,逐渐填满了他们眼中和心底的世界。 走出浴室的高尼夫用毛巾擦着头发走进客厅,见波布兰半搭着浴巾,靠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几滴水珠正从他橘色卷发的发尾滴落到地板上。高尼夫走过去,小心地将沙发上的毯子盖在波布兰身上,自己坐到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开始玩立体填字游戏。他一面想字谜,一面不可避免地想起汤姆森事件的案情。不知道宪兵队有没有找到汤姆森,也不知道贝尔丢失的笔记本电脑里到底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高尼夫一边想一边填字,猜出答案的速度比平时起码慢了三分之一。 高尼夫正对着第三层纵向20行的四个空格发呆时,忽然听到另一头的沙发上响起了自己的通讯器铃声。波布兰侧躺着的身体猛地一颤,嘴里发出不满的嘟囔声,抽出一只手闭眼在身下扯出高尼夫的外套伸向他所在的方向,说:“想个办法——什么办法都行,快让这铃声停下来。” 高尼夫接过自己的外套,从衣兜里掏出通讯器,屏幕显示是卡介伦的来电,高尼夫接通了信号。 “宪兵队在伊米尔大桥附近的海滩上找到了安东尼·贝尔。”通讯线路那头,卡介伦的声音夹杂着巨大的风声,显得不甚清晰。 “怎么样,他怎么说?”高尼夫激动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呃……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卡介伦停顿了一秒,接着说:“他在自己的车里开枪自杀了。”

5.

高尼夫和波布兰赶到伊米尔大桥桥墩下的海滩,海滩上的一块区域已经被警戒线围住,宪兵队正在对现场做调查取证,在卡介伦向宪兵队说明情况后,波布兰和高尼夫被允许进入现场。 “怎么回事?谁发现的尸体?”波布兰赶上卡介伦的脚步问道。 “附近巡逻的交警,海滩上不允许停车,他本来是要过来开罚单的。”卡介伦说。 “怎么知道安东尼·贝尔是自杀的?”高尼夫插话问道。 “他留了遗言,在自己的通讯器上,我拿给你看。”卡介伦朝不远处一位宪兵喊了一声,待他走近后,从他手上拿过一个证物袋递给高尼夫。贝尔的通讯器没有设置锁屏密码,屏幕解锁后便是一个打开的文档文件,上面写着安东尼·贝尔因为杀害特里·汤姆森的罪行即将暴露,不堪心理重负最终选择自杀的自白。 “九年前我在艾尔·法西尔任职时曾挪用过军队的物资。这件事被特里·汤姆森知道后,他便以此为由敲诈我。前天我在给战俘分发生活用品时遇到他,他认出了我,便又故技重施。还威胁我如果不给够能保障他在同盟重新生活的钱,就要把我之前做过的事公开,我情急之下才杀死了他,我对此深深忏悔。” “没想到,在林德曼口中那么和善的汤姆森,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波布兰歪着脑袋,念着通讯器屏幕上的文字,一旁的高尼夫始终紧蹙眉头。 “等明天尸检报告出来,没有意外就可以结案了。”卡介伦从高尼夫手里接回证物袋,“宪兵队将会搜查贝尔的办公室和公寓,希望能找到他的笔记本电脑和电击枪。” “找到笔记本电脑比找到电击枪恐怕更重要。”高尼夫轻轻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总觉得贝尔想掩饰的事比他告诉我们的更严重。” “哟,理性派今天怎么突然开始相信直觉了?”波布兰戏谑地朝高尼夫眨眼,后者在深呼吸以后回答道:“因为即使是相信直觉,也比相信六无主义的人靠谱。” 波布兰撅着嘴,跟着高尼夫走向汽车。高尼夫拉开车门进入副驾驶室,波布兰自己则坐进汽车的后座,从他的方向看过去,汽车驾驶室的左车窗被子弹打成了蜘蛛网的形状,钢化玻璃上溅满了血迹——贝尔应该是朝自己的右边太阳穴开的枪。 “这里面的血腥味实在是太浓了……”波布兰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紧皱眉头看高尼夫抬起贝尔的右手嗅了嗅,问:“有什么发现吗?” “暂时没有。”波布兰接着车外的灯光,看见高尼夫在前排座位上摇摇头,说:“整个车里确实有一股热线枪开枪后的气味,其他的恐怕要等到弹道测试和尸检之后才能有结论。哎,把手电筒打开。” 波布兰将手电筒打开照着贝尔的尸体,高尼夫借着手电筒的白光开始仔细检查尸体。一阵海风从打开的车门穿过波布兰的身体,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哎,你觉得不觉得,贝尔穿得有点少?”波布兰盯着只穿了一件衬衫的贝尔对高尼夫说,“现在是初春,气温还是很冷,就算车里可以开空调,但——你见到他的外套了吗?”波布兰的话提醒了高尼夫,他找遍了前排,并没有发现有外套,而刚检查过后排和后备箱的波布兰也没有发现外套的下落。 “还有,你看,他的手指有点脏。”听完波布兰的话,高尼夫立刻将目光转向贝尔的手。波布兰用戴上手套的手抬起贝尔的右手腕,说:“他的手上好像有泥——这可不太像是能在办公室里弄上的。” 在波布兰说话的同时,高尼夫将贝尔的右手移到离手电筒灯光更近的地方以便观察。不一会儿,高尼夫用认真而严肃的声音说:“贝尔的手指上不仅有泥,还沾上了一些紫色的液体,还有——他的指甲缝里似乎有凝固的血块,和一些苔藓一类的颗粒。”说完,高尼夫轻轻捏住贝尔的食指和中指转向波布兰的方向,波布兰把头伸上前,确认了高尼夫的结论。 “他是用右手朝太阳穴开枪的,血液朝左边喷溅,无论如何也不会溅进他的右手指甲缝里,这很可能不是他自己的血。” 波布兰话音刚落,就看见高尼夫解开贝尔衬衫的纽扣,将他的身体往前靠在方向盘上,当高尼夫将贝尔衬衫褪到后背时,波布兰忍不住提高音量喊道:“他的背上也有像电击枪一样的伤痕!” “贝尔不是自杀,他是先在别的地方被袭击,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带到海滩,然后被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看来有人希望他担下所有的罪名,这个人就算不是真正的凶手,也至少应该是他的同伙——我甚至怀疑贝尔的笔记本电脑也是被这个人带走的,虽然目前我并不清楚这个人用了什么办法逃过了监控摄像头。” 波布兰低头确认了通讯器上的时间,眼神变得严肃起来,说:“那我们得快点找到这个人,只有35个小时了。” “我们目前得知的信息是,贝尔在死前,应该去过一个有泥土的,会沾上紫色液体的地方。我们需要请卡介伦少将把贝尔的尸检时间尽可能地提前——如果我们能知道他手指上紫色液体的成分,也许就能知道贝尔死之前去了哪里,去见了谁。”高尼夫将贝尔的衬衫重新扣好,将他的身体恢复到一开始的姿势,“现在已经是凌晨2点,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等到明天早上才会有新的进展了。”

在大脑高速运转了十八个小时后,高尼夫迅速地进入了睡眠之中。他的身上盖着干燥而舒适的棉被,半个头沉在松软的枕头里,胸口以稳定的节奏起伏着。夜越来越深,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也越来越感觉到空气的寒冷。当高尼夫正准备将手臂收回被子中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摇晃起来,高尼夫费力地睁开眼,波布兰兴奋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知道了!”波布兰的语调在安静的深夜显得异常激动。 “我也知道——”睡意正浓的高尼夫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话里有几个音节说清楚了,“我知道不在凌晨三点半把人吵醒是一个好伴侣的基本素养。” 波布兰眼看高尼夫就要翻个身继续睡,干脆坐上床将他的身体扳起来,继续激动地说:“你听我说,我知道贝尔死前去过的地方是哪里了!” “什么?”经波布兰一嚷,高尼夫终于克服了顽强的睡意,他揉了揉眼睛,盯着波布兰问:“你知道贝尔死之前去了哪里?” “对!”波布兰扬起剑眉,一脸笃定地说:“我刚才准备洗我们的衣服,当我正要把你的衬衫放进洗衣机时,我在你的衬衫衣领上发现了这个——”波布兰将手中的白衬衫衣领展开,衣领的边缘处隐约有一些污渍,高尼夫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呼起来:“苔藓和泥!这跟贝尔指甲缝里的颗粒很像!” “而我们昨天去过的地方里,唯一可能让你沾上泥和苔藓的,就是傍晚我吻你时你靠着的那棵白杨树。” 高尼夫迅速在脑海中细细回顾昨天傍晚的场景——高大的白杨树、安静而狭长的人行道、不远处的宿舍楼、和波布兰接吻时余光瞥见的草坪上的月季花……对了!就是这个!高尼夫激动地喊道:“那是紫月季!贝尔手指上沾的紫色液体应该是紫月季!我们只需要把探访范围缩小到种有白杨和紫月季的地方——” “这你就得靠我了!在完成探索未知宇宙的愿望之前,我已经把伊谢尔伦要塞的各个角落都探索了一遍,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整个伊谢尔伦要塞,同时种有白杨和紫月季的,只有B2区宿舍!”波布兰竖起三根并拢的指头,一脸认真地说。 “你真棒!”高尼夫的蓝眼睛闪着光,激动地捧起波布兰的脸亲了一下,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B2区看看!现在,快把我的衬衫放回洗衣机里,然后关灯睡觉。” 波布兰在高尼夫重新躺回床上时回了他一个吻,说:“今天就算了,等这件事结束,我再给你好好解释什么叫‘你真棒’。” 波布兰半弯着眼睛看被子里的高尼夫红着脸闭上眼,便顺手关了高尼夫卧室的灯,手拿着白衬衫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清晨的闹钟一响起,高尼夫就立刻将波布兰从床上拽起来,两人在厨房里快速解决掉咖啡和吐司后,便连忙套上外套出了门。 十五分钟后,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了军官宿舍B2区,四栋棕黄色的楼在一片人工湖泊的岸边等距分布,宿舍楼的后方环绕着一片种着白杨和紫月季的草地。波布兰和高尼夫弯着腰,低头在草地上仔细地寻找贝尔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在搜索到第三栋楼后的草地时,一无所获的波布兰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用脚尖懊恼地在草皮上擦出一道弧线。忽然,他的余光瞥见一个闪着光的物体在他军靴的施力下,擦着地面向前弹了出去。 “高尼夫,快来!”波布兰扭头向不远处的高尼夫喊道。听到波布兰的喊声后,高尼夫三两步便跑到波布兰跟前,看着被后者捡起来托在手心里的小小金属物体。 “一枚少校的襟章——”高尼夫抬头和波布兰对视了一眼,“和安东尼·贝尔的军阶一样。” “考虑到他至今失踪的军服外套,这枚襟章极有可能是他的。”波布兰环顾四周,距离紫月季花丛半米处,静立着一棵白杨树,“这里的环境也符合我们之前的推测。” 听完波布兰的话,高尼夫点头表示肯定。 “如果安东尼·贝尔来这里是为了见住在这栋楼里的某一个人,那我们就很有必要筛查这栋楼的居住者了。我们可以联系卡介伦少将请他给我们B2区C栋的居住者名单。”高尼夫掏出通讯器,正准备在通讯录里按下卡介伦的名字,却见一旁的波布兰抬头盯着眼前的宿舍楼说:“或者我们也可以直接去拿。” 高尼夫跟着波布兰走进C栋的电梯,看他按下12楼的楼层按钮,好奇地问:“这是去哪里?”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波布兰露出神秘的笑容说:“还有,作为你的同事、好友、爱人兼情感导师,我必须得劝你一句——不要成天只呆在宿舍里沉迷填字游戏,和同事们多走动总是有好处的。” 高尼夫忍住内心想就波布兰上一句话中的部分信息做进一步讨论的强烈冲动,只是无奈地给了波布兰一个白眼。波布兰一边朝高尼夫调皮地笑,一边后退着跳出了电梯,来到房间号码为16的一扇门前,按下了门铃。 “别

银英丨双击坠丨伊谢尔伦杀人事件 1-3

By:LilyLindbergh

1.

波布兰睁开了眼睛。 他将手摸索着伸出被窝,想要关掉床头那个用重复的单音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正当他为意识不清的右手迟迟够不到床头闹钟而烦躁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下方传来一阵扭动,紧接着,一双手环上他的后颈,将他像西西弗斯那么努力才抬起来一点的身体又拉回到床上。 “别关。睡过了就赶不上今天的早餐了。”波布兰身下搂住他的金发青年用带着睡意的温柔声音说。 “高尼夫,整个伊谢尔伦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变态会在休战期还把早上的闹钟设到六点。”波布兰咬牙切齿地说,为更加真实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咬了高尼夫的下嘴唇一口,对方则用悠闲的语气回敬道:“这只是为了能比别人多享受一小时的和平时光而做出的小小努力。” “外面天都还没亮,这多出来的一小时能干什么?”波布兰撅着嘴,侧脸枕在高尼夫的锁骨上,一只手指在高尼夫的喉结上轻轻扫着圈。高尼夫接收到来自波布兰指尖的触感,侧过身面向波布兰,一只手掌意味深长地抚过波布兰的后背、腰间、最终滑向他的大腿,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深切地注视着波布兰,“这得看你怎么想了。” 波布兰因高尼夫的动作发出享受的声音,他快乐地吻上高尼夫的喉咙,说:“我和你想的一样。”得到确认的高尼夫轻轻笑了一声,抱住波布兰翻了个身,跨坐在平躺的波布兰上方,一连串的吻欢快地经过波布兰的额头、鼻尖、耳垂、嘴唇、脖颈、锁骨……两人的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当高尼夫的通讯器铃声第三遍响起时,手指正插在高尼夫柔软的金色卷发里快乐地颤动的波布兰发出一声沮丧的低吼,将身体重重砸回到床上喊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会在早上七点不到就给别人打电话!” 高尼夫停下动作,用手背擦了一把嘴,爬向床头柜拿起通讯器,在低头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者姓名后,他赶在波布兰抄起手抢过通讯器之前就按下免提键说:“你好,卡介伦少将。” 前一秒还在因为动作没快过高尼夫而闷闷不乐的波布兰听见是卡介伦,立刻腾起来凑到高尼夫的通讯器边上听起来,通讯线路那头的卡介伦用听上去似乎有些紧张的语气说:“高尼夫少校,临时居住区发生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我和杨威利需要你的帮助。” 高尼夫听完,果断地回答:“马上就到。” 正当高尼夫准备切断通讯信号时,卡介伦又补充道:“带上波布兰一起来。” 高尼夫放下通讯器,和波布兰交换了一个好奇的眼神,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半小时后,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伊谢尔伦要塞的临时居住区。这块区域原本是要塞的一块闲置地,同盟和帝国商定交换战俘后,为给要在伊谢尔伦停留四天三夜的归国战俘们提供临时居所,卡介伦和他的部门连轴转了一个月才终于在这块闲置地上用轻质建材准备好临时宿舍区。因为在四天之后就会拆除,建筑群本身没有什么美感,只是像一个个火柴盒一样竖立在平地上。 波布兰和高尼夫来到卡介伦给的地点——位于宿舍区西北角最里面的宿舍楼前,一群人围在警戒线外,惶惶不安地讨论着眼前发生的事。波布兰像跨栏运动员一样轻巧地跨过警戒线,三两步跃到背对他并排站立的卡介伦和杨威利面前——卡介伦双手叉腰盯着自己的前方,而杨威利眉头紧蹙,似乎在解一道很难的数学证明题,紧随其后的高尼夫沉稳地用手掀起警戒线,也走了过来。 波布兰正要开口,当他瞄了一眼眼前的地面后,也蹙紧了眉头——水泥地面上有一大块乌红的血泊,血泊上用标记粉笔圈出一个姿势扭曲的人形轮廓。 “这什么情况?”波布兰问。 “今天早上有人起来到阳台抽烟时发现的尸体,应该是从这栋楼的楼顶天台上摔下来的。”卡介伦回答道。 “失足坠楼?”波布兰想起,昨天是伊谢尔伦要塞为交换战俘仪式而举办的酒会,不管是驻守要塞的军官和士兵们,还是终于归国的战俘们,大家都敞开了往肚子里灌酒——当然,他和高尼夫也喝了不少。波布兰想起昨天终于喝多了后的高尼夫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表现,觉得十分可爱,然而当下血腥的气氛将他的思绪从酒会拉了回来。 “宪兵队是这么说的。曾经的战俘获得了自由的身份,也可能会面对更多的问题:财产、家庭、感情……未必就比在矫正区时的心理负担小,这几天宪兵队已经被发生在前战俘之间的纠纷和暴力事件搞得焦头烂额了。”波布兰表示赞同地点点头,高尼夫扭头看向卡介伦,他的黑眼圈比几天前更严重了。 “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波布兰问道。 “宪兵队查问了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昨晚没有人看见有可疑的人进入这栋楼,目前这个事件还是一起意外坠楼事故,”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杨威利终于开口,“但我认为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 波布兰和高尼夫一齐望向杨威利,后者继续说:“他自己的房间在一楼,不存在坠楼的可能。我又去天台看了一圈,天台的栏杆上没有脚印。” “宪兵队怎么说?”波布兰问。 “宪兵队说,他可能是坐在天台的栏杆上,因为醉酒无法控制身体平衡而意外坠楼的。”杨威利说着,拧紧了眉头。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高尼夫思索了一会儿说。 “这就是事情说不通的地方。”杨威利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昨天下午我去便利店时碰到过他,他说他是17号随帝国的船队回来的,回来之后牙疼一直没有缓解,所以他向我打听了附近药店的位置,想去买一点甲硝唑。” “什么?!”波布兰惊讶地嚷起来,“你是说他既服用了头孢类抗生素又喝了酒?” “除非想自杀,否则没有哪个正常人会不知道这个常识。”高尼夫补充道,“不过一个真打算用头孢加酒精自杀的人,也没有必要再费劲爬天台了。” “更重要的是,他还对我说,等他回到海尼森,他想去看看他的女儿。”杨威利看着不远处的景观山,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期盼见到女儿的父亲,突然在即将归国前选择自杀,实在是很不合情理。” “听上去杨提督认识这个人?”高尼夫问。 杨威利转过头来,抓了抓自己的黑色卷发说:“啊,对。他是我曾经的同事,林奇少将的副官——特里·汤姆森上尉。” 波布兰的嘴张大成一个“O”型,高尼夫也带着惊讶的语调说:“真是没想到……说不定这里面真有什么隐情,值得我们仔细查一查。” 一旁的卡介伦开口说:“前战俘们还没有正式归国,也还没有获得完整的同盟公民权,因此这个案件的管辖权现在只能在宪兵队。宪兵队倒是想快速结案,但他们更希望这就是一次意外,就算强行命令他们查,恐怕最后也只会上交和之前一样的结果,我这几天要安排舰队送两百万人去海尼森的事务,而杨威利作为要塞司令官进行调查目标实在过大,所以——”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亮闪闪星的名侦探波布兰和他的助手高尼夫登场了!毕竟之前的伊谢尔伦幽灵事件的解决,也有我们出的一份力!”波布兰咧起嘴打了个响指,技术性无视一旁的高尼夫斜向自己的不满眼神。 “不过你们得抓紧时间,”卡介伦提醒道,“后天早上9点30分你们就要随同杨提督出发去海尼森了,如果这真不是一起意外,那绝对是一个销毁证据的绝佳机会。” “那也就是说我们还剩——”波布兰掏出通讯器查看现在的时间。 “50个小时。”高尼夫说道。

2.

“我们想先看看尸体。”高尼夫对卡介伦说,后者用眼神示意不远处一辆停着的医疗车说:“尸体还没运走,我去给他们说明一下,让你们先查看。” 有了卡介伦的帮忙,两人很快就被医院工作人员领进了医疗车。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平躺在医疗床上,床头的标签上写着“特里·汤姆森,男,50岁”的字样,据工作人员介绍,尸检将安排在一个半小时以后。 “发现了什么?”波布兰收回停留在尸体上的视线,扭头问高尼夫。 “正面全是瘀伤,应该是面朝下摔到地上时造成的。”高尼夫的视线仔细地扫过尸体的每一处,“戴上手套,看一下他的背面。” 波布兰从兜里扯出橡胶手套戴好,和高尼夫合作将汤姆森的尸体翻了面。波布兰看着汤姆森的后背说:“除了一些皮外伤,没有明显的伤痕。” “等等,你看这里。”高尼夫指着汤姆森两块肩胛骨下方的两条长约2到3毫米的伤痕说。 “这是什么?”波布兰凑近一点,认真观察两处细小的伤痕,“两点伤痕形状规则,大小相同,应该是人为造成的。这个形状和位置……有点像是被电击枪打中过。” “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像。如果汤姆森在死前被电击枪击中过,这就不是一次简单的失足坠楼事件。”高尼夫说,“具体的尸检报告要10点才能拿到,这两个小时,我们先去做一点调查。”

高尼夫和波布兰跳下医疗车,现场聚集的人群和宪兵队已经陆续离开,两人进入宿舍楼顶的天台,在仔细检查了一圈后,高尼夫和波布兰确认了杨威利之前的调查——天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在天台一无所获后,高尼夫和波布兰下楼来到汤姆森的房间,由于宪兵队并没有把这起事件认定为他杀,自然也没有封闭汤姆森的宿舍。门没有上锁,波布兰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弃辛苦想出来的三种撬门办法,直接扭动了门锁。 汤姆森的宿舍非常干净明亮,炊具和碗筷整齐地摆放在厨房的架子上,冰箱里只有两个苹果和一盒牛奶,客厅的茶几中央放着一个边角有几处磨损却十分干净的行军水壶,里面装了小半瓶矿泉水,卧室床上的被褥和枕头叠得棱角分明,整个房间没有烟或酒的气味。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是在临时居住区,高尼夫还以为自己身处一个现役军人的家中。 “战俘在恢复自由后难免会陷入不同程度的自我放纵之中,但特里·汤姆森却自律得像一个苦行僧。”波布兰站在汤姆森的床前,显得有些惊讶,他拉开汤姆森床头柜的抽屉,一个A6大小的软皮记事本出现在眼前。高尼夫见状,走过来和波布兰一起翻开笔记本,笔记本上并没有文字,只有一些日期和数字。 “这个格式,看上去像是账本。”高尼夫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叔叔的账本。 “如果是账本,那汤姆森做战俘的这几年可真是怪辛苦的。”波布兰望着记事本上的数字说:“你看这些数字,有增无减——数额虽然并不太多,但他确实一直在很努力地攒钱。” “真是奇怪……战俘不像一般的罪犯,能确切知道自己的刑期,很多战俘有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监狱中度过,这么执着地存钱来干什么呢?”高尼夫正疑惑地说着,忽然听到外面的房间门锁扭动的声音。高尼夫走到客厅,一位身材偏矮,皮肤黝黑,脸颊瘦削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你们是来给汤姆森收拾遗物的工作人员吗?”中年男人问道。 “呃,是的!”波布兰将错就错,顺着中年男人的话回答道。“请问你是谁?” “我叫蒂莫·林德曼,住在对面房间,汤姆森是我在矫正区时的朋友。” “那么,林德曼先生,我们可以向你了解一些关于汤姆森先生的事情吗?”高尼夫连忙态度诚恳地提出请求。 “过来吧。”林德曼转身打开自己宿舍的门,让波布兰和高尼夫进了房间。 林德曼的房间内部的保持了和建筑本身一致的风格——简单得几乎只有实用功能,只是比起汤姆森的宿舍多了许多杂物。林德曼示意波布兰和高尼夫坐在长沙发上,自己坐进一旁的单人沙发里。 “我是在第五次伊谢尔伦攻略战时被俘的,到了矫正区后就和汤姆森分在同一个组里。他是一个稳重又正直的人,如果他没有被俘,现在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军人吧——只可惜他当时身为林奇少将的副官不得不随长官一起逃亡。唉,人生就是这样,就算明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噩运,也未必真的能逃脱命运的玩笑。” “他曾经和你提起过他的亲人和朋友吗?”高尼夫问。 “说过一些,但不多。他很早就离了婚,女儿由他抚养。他平时谈得最多的也就是他的女儿,他很喜欢说他女儿的有趣的事,每次说起时都会笑。” “你知道他女儿现在在哪里吗?” “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13岁,就在他出发去艾尔·法西尔前不久,那个时候他女儿还在海尼森上初中,和她的奶奶住在一起,现在嘛……我也不清楚。” “那他平时有没有什么仇人?” “仇人?说实话,很难想象他那样的人会有仇人。他的性格非常和善,即使在矫正区那样的地方也没有和人发生过什么冲突。”林德曼皱着眉,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补充道:“不过昨天晚上酒会前,我在走廊上遇到他,他确实好像急匆匆地要出去见什么人。我问他是朋友吗?他有些紧张地对我说:‘去见一个老熟人,有一些事情需要解决’。我见他不愿多说,也就没有再多问。” 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波布兰问:“他之前提过有什么认识的人在伊谢尔伦吗?” “我没听他说过。他人确实很不错,但我还是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很奇怪。”林德曼将十指交叉的双手枕在小腹上,“矫正区的日子非常绝望,劳动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还在国内时的记忆——甚至比当时经历时还要清晰得多,对我们来说,每一段躺在床上却还没有睡着的时间都是一次漫长的精神折磨。为了让日子不那么难熬,几乎所有人多多少少都会用赌博来找点刺激或者自我麻痹,但汤姆森从来没有加入过——一次也没有。和我们不一样,他一直都在攒钱。” “真的?”波布兰和高尼夫对视了一眼,两人几乎确定了在汤姆森卧室发现的记事本就是他存钱的账本。 “对,我们生产的产品卖出去以后,监狱多少会给我们一些提成,好让我们更有劲头继续当苦力。大部分人拿到钱以后都会立刻挥霍掉,毕竟没有人觉得自己未来有一天真的能从矫正区里走出去,但他总是很仔细地存起来,问他为什么,他就说‘给我女儿存的’。当时我们都笑他还妄想着有一天能回国,可是现在……我们终于能回家了,他却死了。”林德曼说罢,沮丧地低下了头。 林德曼沉默了许久。高尼夫和波布兰见状,便与他告别,离开了房间。 “如果林德曼说的是实话,那汤姆森是他杀的可能就提高到80%了。” 在临时居住区的街道上,高尼夫一面走一面说。 “一个和善、稳重、自律、节俭的人,会有什么非被杀不可的理由呢?”波布兰双手插兜,困惑地晃着自己的脑袋。 “也许我们可以从昨天下午和他见面的那个人查起。”高尼夫说,“总之,我们得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汤姆森在死前去见了什么人。” “而且,很可能是一个他只有在伊谢尔伦才能见到的人,不然完全可以在归国的飞船上就见面。” “无思虑无头脑的波布兰竟然开始思考了,真是生物界的奇迹!”高尼夫说着,轻车熟路地用左手挡住波布兰准备偷袭的手掌,“我们需要仔细筛查特里·汤姆森的履历。”

在人事部的办公电脑前,高尼夫睁大眼睛盯着显示屏,右手有节奏地滚动鼠标。随着身后自动门安静地打开,波布兰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走到办公桌前。 “美式,给你的。”波布兰把其中一个咖啡杯放在高尼夫的左手边,“威士忌,给我的。” “你为什么要在需要清醒的时候喝烈酒?”高尼夫终于将视线离开显示屏,表情严肃地扭头瞪向波布兰,才发现后者正摇晃着手里同样的咖啡杯朝自己坏笑,“放轻松,这只是一个被沉迷查案的爱人忽视的男人在千方百计寻求一点关注而已。”高尼夫无奈地笑了,伸出左手轻轻抚摸波布兰的脸颊以示安慰。波布兰将自己的咖啡也放在桌面上,顺势靠近高尼夫,借办公桌隔间的遮挡,弓下身吻了他的嘴角,问:“找到可疑的人了吗?” “我在人事信息库里检索与汤姆森的履历发生过重合的伊谢尔伦工作人员和军人,一共有六个人符合条件。”高尼夫将电脑桌面上的六个视窗纵向排列,六份人事信息表出现在波布兰眼前。波布兰凑上前仔细看,忽然提高了声音,指着其中一个视窗说:“杨威利——不是吧,你认真的吗?” “杨提督之前和汤姆森有过重合的工作经历,现在又在伊谢尔伦服役,这是事实。况且,在提供可信的不在场证明前,虽然我愿意相信杨提督,但也不能说他百分之百没有嫌疑。” 波布兰转过头看了高尼夫一眼,说:“万万没想到,我的爱人竟然是一个理性又冷静的hardcore。亲爱的,我现在开始怀疑斯巴达尼恩飞行员是不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了。” “开斯巴达尼恩更需要理性和冷静,不是所有飞行员都像你一样光靠肾上腺素和不要命在飞。”高尼夫点击打印键,桌面上的打印机开始往外吐纸。正在这时,高尼夫的通讯器屏幕亮了起来,他用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了一会儿,说:“医院发来了汤姆森的尸检报告。” 波布兰凑到高尼夫身边,和他一起浏览汤姆森的尸检报告。熟知波布兰阅读速度的高尼夫在自己看完一整个屏幕的信息后,特意停下来一段时间等波布兰读完。 “死亡时间是昨天23点到今天1点之间,致死原因是高空坠落。和我们判断的一样,没有重器打击的情况,也没有在体内检测出有毒物质,但是在他的肩胛骨下方的皮肤内层有被灼伤的情况。” “就在那两条伤痕的位置,可以确定是电击枪了。”波布兰说。 “99%的可能。”高尼夫纠正道。 “一定要那么精确吗,高尼夫侦探?”波布兰撅着嘴问。 “当然要。你以为我们是电视里可以靠主角光环‘凑巧’撞见证据和凶手的侦探剧主角吗?”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不管是做飞行员还是做侦探,永远有美丽的天使在守护我。”波布兰得意地甩甩头,橘红色的卷发在空中跳动。 “我收回我原来的话,你奥利比·波布兰不是无头脑,是头脑和心灵都扭曲了。”高尼夫拍拍波布兰的胸口,送给他一个怜悯的表情,将印有六人档案的文件塞进波布兰怀里,说:“干点正事行吗?给卡介伦打电话,我们需要他让我们和这六个人见面。” 波布兰一脸不满地撅起嘴,从兜里掏出通讯器。

“杨威利上将,彼得·韦德上校,阿什丽·克拉克上校,帕特·琼斯中校,安东尼·贝尔少校,唐娜·路易斯少校,感谢大家抽空前来。“四十分钟后,在后勤部的会议室里,伊谢尔伦要塞总司令官、两名安保人员、一名人事部工作人员、一名后勤部工作人员和一名要塞维护技术人员坐在长桌前,除了杨威利,其余五个人都显得有些不明就里。 ”我们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需要询问各位,请放心,这不是提前的年终考核,只是希望各位能向我们提供一些帮助。”高尼夫将一张印有特里·汤姆森证件照的A4纸推到六人面前问:“请问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六个人反应先后不一,最终在仔细辨认过照片后都用语言或动作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波布兰见状,将死亡现场的照片和尸体的照片摆在桌上,说:“特里·汤姆森在今天清晨坠楼身亡了。” 波布兰说完,除杨威利以外的五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韦德眉头紧蹙,克拉克停住一直在地面上方晃荡的双脚,与路易斯带着惊讶的眼神互相对视了一秒,琼斯盯着桌上的三张照片沉默不语,贝尔则将右手搁在桌面上,用食指敲击着桌面。 “请问你们之中有谁最近和汤姆森见过面吗?”高尼夫冷静地问,长桌对面的几个人要么轻轻摇头,要么沉默不语。最后,是杨威利率先打破了沉默,说:“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我在生活区的便利店门口遇到过他。” “杨威利上将,具体的情况我们今早已经交流过,不用再说明了。”高尼夫向杨威利点点头,接着又望向其余五人,“其他几位呢?” 在一阵长得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波布兰用手肘支撑着桌面,单手托腮地扭头对高尼夫说:“看来这里面承认见过特里·汤姆森的人就只有杨威利,啊不,杨提督一个了。” “好吧。那么,昨天23点到今天1点之间你们在哪里,有谁可以证明吗?”高尼夫在认为不会再得到更多的回答后,进入了第二个问题。 “酒会结束我就回宿舍睡觉了,我的室友可以为我作证,你也可以调楼道和附近街道的公共监控。”路易斯说。 “我也在宿舍。昨天晚上我房间的中央空调坏了,家里没有梯子,我的身高踩着板凳也没法够到出风面板,我只好下楼去找了管理员,维修申报表上有时间和我的签名。”克拉克说。 “我和韦德在办公室值班,有楼道监控可以看。”琼斯说。 “我昨晚在酒吧遇到一个女孩,和她去酒店呆了一晚上。我可以把酒店的名字和地址给你们,前台有我的入住记录。”贝尔说。 “我昨晚和尤里安在家里。”杨威利最后说。 高尼夫和波布兰接下来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六个人分别做了回答。11点30分,在高尼夫表示所有问题都已经问完后,六个人相继离开了会议室。 “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真是巧了。”波布兰望着楼道尽头关上的电梯门说。 “但不意味着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是真的。”高尼夫说,“或许我们可以从汤姆森背上的电击枪伤口入手。” 波布兰用拇指和食指撑住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能够合法拥有电击枪的人,必须得是执法人员,这六个人里只有帕特·琼斯和彼得·韦德有配备电击枪的权限。” “这两位是军港的安保人员,我们先去确认他们的监控录像。”高尼夫收起桌面上的资料,和波布兰一起走出会议室。 在监控室里,高尼夫坐在办公椅上,拧紧眉头盯着画面一动不动,站在他身旁的波布兰则正在进行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第二十三次尝试。五分钟后,波布兰的尝试失败了。 “这两人的班值得也太认真了,快进了这么久的画面,连个位置都不挪一下。”波布兰一边揉着酸痛的眼睛一边说。 “不过这也证明了他们没有说谎。”高尼夫说话时视线始终停留在屏幕上。 “那就不是他们咯?”第一个关于嫌疑人的推论就被推翻,波布兰的神情十分疑惑。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这条不在场证明来说,确实无懈可击。”高尼夫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来,他有些沮丧地用双手托着脸颊说:“也许是我们的思考方向错了。” “也许是我们都饿得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波布兰把手轻轻搭在高尼夫肩上,朝他笑着说:“先去吃午饭好吗?今天起来到现在,连一口面包都没有吃上,这也太影响我发挥聪明才智了。” 经波布兰提醒,高尼夫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肚子也发出了抗议声,他向波布兰点点头表示同意,拷贝好视频文件,准备和波布兰一起离开监控室。在他们身后的墙壁上,电子挂钟显示着12:30的字样,距离舰队向海尼森出发还有45个小时。

3.

波布兰和高尼夫端着午饭走进餐厅,抬眼便看见面对面坐在一张四人餐桌两头的卡介伦和先寇布正招呼他们坐过来。“啊不用了,我今天需要思考的空间,就不和你们聊——。”波布兰话还没说话,只见高尼夫已经拉出卡介伦身旁的椅子坐了下去,波布兰眼神抗议未果,只好瘪瘪嘴坐到先寇布右侧的椅子上。 “高尼夫,你挑朋友的品味越来越让我担忧了。那么多空着的餐桌,却偏偏选了张有两个大叔的餐桌。”波布兰在说到“大叔”时,故意把语气加重了一些。 “所有人只要活下去就都会有变成大叔的那一天,为未来的自己积点口德吧。”高尼夫面不改色地说。 “我不会的,一般人的规律对我波布兰不起作用!”波布兰扬起眉头得意地说。 “那我拭目以待。”高尼夫的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高尼夫少校明明是在帮你提升交朋友的品味,请不要忽视他的努力好吗?”先寇布淡定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用优雅的语气朝波布兰说。 “噢?你竟然开始和沉迷填字游戏的人站在一边了,有点糟糕啊。”波布兰故意做出眉头紧皱的样子盯着先寇布,后者毫不示弱地竖起剑眉。 “真不知道杨威利为什么要把这么多有害物质聚在一起,是想炸掉伊谢尔伦吗?”目睹波布兰和先寇布互相投掷唇枪舌剑的卡介伦手握餐刀,无奈地自言自语。 “大概是想嫌枯燥的军旅生活不够刺激吧。”高尼夫在一旁坏笑着接话,卡介伦不得不承认,高尼夫不仅拥有一流的视力,在听力上也是相当优秀。忽然,卡介伦似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扭头问高尼夫:“对了,你们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每一个和汤姆森履历重合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我们的切入点找错了,也许凶手和汤姆森在到达伊谢尔伦之前就认识,只是冲突正巧发生在伊谢尔伦。”高尼夫像解不开字谜时一样有气无力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的工作量就要翻倍了。” “看来这个事件有些棘手啊,能赶在出发前查清楚吗?”卡介伦下意识地转动手中的水杯,语气里有一些担忧。 “尽力吧。毕竟还有45个小时。”高尼夫吞下一颗肉丸,脸上依然保持着困惑的表情,“可我就是想不明白——” 高尼夫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先寇布先结束了和波布兰的斗嘴,站起身来说:“我还有训练,先走了。”先寇布正准备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卡介伦说:“下午别忘了提醒军需官准备新弹匣,连队的申请已经交上去两天了。” “最近他们都快被安顿战俘的工作逼疯了,我下午再去催他们一遍。” 突然,高尼夫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激动地朝波布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波布兰困惑地看向高尼夫,后者的两只蓝眼睛正射出明亮的光,提高了音量对波布兰说:“我们真的想错了!能够拥有电击枪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有装备的权限,也可以是有分配的权限——” “比如说军需官?!”波布兰恍然大悟,激动地拍掌说:“这几个人里确实有一位军需官!” “我们走!”波布兰和高尼夫同时站起来,向先寇布和卡介伦简单地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就迅速跑出了餐厅。

“安东尼·贝尔少校,45岁,后勤部的军需官,单身。自称昨晚和一位女性在酒店呆到今天早上。”高尼夫一边朝波布兰说着话,一边向一栋白色墙体红色窗棂的高层建筑走去,建筑正前方的标牌上是酒店的名字——“EROS”。 “哟!挺会挑酒店的嘛,是个会享受的人。”波布兰扬起眉毛,兴奋地朝高尼夫眨眨眼,“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一家,他家的套房里有——” “我也给你说过,我拒绝。”高尼夫冷冷地甩了波布兰一个白眼,快步走进酒店大厅,丝毫不在意身后波布兰受挫的表情。 波布兰跟着高尼夫走到酒店前台,后者向前台工作人员出示了一张安东尼·贝尔的照片,“请问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一个有着浅蓝色短发的女工作人员接过照片,仔细看了一会儿,说:“啊,我记得这个人,我今天早上上班时他正好走出酒店,大概8点左右。” “他一个人吗?”波布兰问。 “对,一个人。” “昨晚他也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今天早上的早班,昨晚的事我也不知道。”工作人员保持着职业型的微笑对波布兰说。 “能帮我们查一查吗?”波布兰的语气开始急切起来,他用尽可能诚挚的眼神看着工作人员,希望能得到一丝转机。 “抱歉,这涉及到客人的隐私,我不能帮你们。”工作人员并没有被波布兰狗狗眼打动,只是继续保持着例行公事的职业微笑回应着。正在波布兰和高尼夫无计可施地互相对视之时,一位身材修长的褐发女性走到前台,用轻柔又朦胧的声音说:“1920房间退房,会员号72748349。” “请稍等,女士。”另一位前台工作人员用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卡片持有人是——安东尼·贝尔,对吗?” 这也太幸运了吧!波布兰兴奋地凑近高尼夫,伸手从他的皮外套内袋里熟练地掏出一本军官证。紧接着,波布兰一步上前,赶在褐发女子转身离开前截住她,亮出封面上的同盟军徽,用近一个月来最严肃认真的表情对她说:“嗨!你好,我叫奥利比·波布兰,伊谢尔伦要塞宪兵队顾问警探,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褐发女子先是有些错愕地盯着波布兰手上的军徽看了几秒,很快就恢复了柔和的表情,说:“索菲·柯林斯。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们想了解一些你昨天的约会对象的事。” “贝尔?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恐怕与一起杀人事件有关系。” “这不可能!他又风趣又温柔,又很有钱,一点也不像会杀人的样子,你们确定没有认错人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真杀了人。而且,不会杀人和风趣温柔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逻辑。”走到两人身边的高尼夫插话道,“请问你昨天什么时候遇到他的?” “晚上9点左右吧。在Mad Frogs,我们喝了几杯,然后就来了这里。” “能记起来是什么时间到的酒店吗?” “10点12分,我当时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好看到了床头柜上电子钟的时间。” “他一直都在吗?”高尼夫继续问。 “当然了,他一直就睡在我的旁边。”褐发女子的表情显得有些迷惑,“其他的细节就是我的个人隐私了。要是你们问完了,那我就走了。”柯林斯说完便离开二人,向大门走去。没走几步,她的高跟鞋跟就因为站立不稳在大理石地板上滑了一下,波布兰赶紧伸手扶住她。 “谢谢。都怪我昨天酒喝太多,今天不仅醒得比平常晚,还一直觉得晕乎乎的。”柯林斯依然保持着朦胧含糊的语气,向波布兰道谢后,她走出了大厅。 波布兰盯着酒店的自动门逐渐合拢,突然听见身后高尼夫的声音响起:“对,入住,现在。就要1920号房,不要打扫房间。”

“伊谢尔伦宪兵队顾问警探,真亏你编得出来。”上升的电梯中只有高尼夫和波布兰两人,高尼夫从波布兰的手中拿回自己的军官证放回口袋,说:“要是索菲·柯林斯要求你打开军官证看个人信息,你怎么办?” “放心吧,只要足够出其不意,一般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给出的陌生信息时通常都会出现短时间的反应停顿,只要能在这段时间里把需要的信息套出来就行了。”波布兰自信地说。 高尼夫正准备开口,却被电梯到达的提示声打断了。电梯门打开后,高尼夫快步走进1920号房,紧接着,波布兰也进入了房间。 “我去看卫生间。”波布兰套上橡胶手套钻进卫生间里,十五分钟后,波布兰走出来,对正掀起房间窗帘检查的高尼夫说:“除了垃圾桶里有垃圾,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整个房间除了这张双人床,其他地方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高尼夫放下窗帘,朝波布兰说。 “本来还以为能在房间里发现点什么,看来是不行了——”波布兰话还没说完,高尼夫的注意力忽然被一个床头柜上的物件吸引住,他走过去,拿起床头柜上两个空玻璃酒杯中的一个,将床头灯光调到最亮,将酒杯举到灯光下观察。 “杯子的底部有一些白色结晶。”高尼夫蹲在调到最亮的床头灯下,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说。波布兰拿起另一个玻璃杯仔细检查后对高尼夫说:“这一个杯子除了一点残留的酒的痕迹,没有其他杂质。” 高尼夫盯着手中玻璃杯杯缘上隐约可见的红色唇印说:“你还记得刚才柯林斯说的话吗?” “她说她今天早上起得很晚,而且还头晕……”波布兰转了转绿眼珠,忽然大声说道:“她那是服用了安眠药后的副作用!” “大概是地西泮一类的,容易弄到手,见效快,代谢也快,只要用量适当,即使放进酒里也不会致命。”高尼夫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白手帕包住玻璃杯,又小心翼翼地将玻璃杯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让柯林斯熟睡过去,这样自己即使中途离开酒店一段时间也不容易被发现。” “走吧,我们去后勤部见贝尔少校。”波布兰跳起来兴奋地说,高尼夫也站起身来走向门廊。在经过廊镜时,波布兰的余光瞥见镜子里两人的侧影,他放慢了脚步,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只手正准备转动门把手的高尼夫扭过头问。 “哎,真是没想到,我想着一定要和你来一次的Eros,第一次来竟然只是为了公事。”波布兰说话时,神情里满是藏不住的遗憾。 “那么——为了让你少那么一点遗憾,你可以在这里吻我。”高尼夫向波布兰微微扬起眉头,抬手看了一眼表后说:“后勤部下午两点半上班,除去路上的交通时间,我们还有十五分钟的私人时间。”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和你到底哪一个更糟糕一些。”波布兰嘴上挂着笑,一把将高尼夫按到墙上,用大腿缓缓抵上他的胯部,一只手捧起高尼夫的脸颊,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做好准备,这十五分钟除了必要的呼吸,我一秒钟也不会停下来。”

TBC

银英丨双击坠丨Trouble 1-3

By:LilyLindbergh

1

“我跟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有美丽的天使守护着我。” 这是波布兰的人生格言。每当有人试图对他放荡不羁的人生进行指导,他就会甩出这句话进行还击。而巧的是,每次说过这句话后,波布兰总能逢凶化吉。这使得无神论者奥利比·波布兰越发嚣张起来,反正青春不就是由酒精、爱人和叛逆兑成的吗? 而此时此刻,波布兰遇到了出生18年来最大的麻烦。 现在是凌晨1点,海尼森飞行学院的校园内已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飒飒声——和一分钟前一根树枝因重压被折断的声音。波布兰站在树枝前,心脏跳得直要蹦出胸膛——并不是为在翻越学校围墙落地时折断了一只百年梧桐树枝而感到愧疚,而是为他即将面对的命运而感到恐慌——一个别着校学生会徽章的值班学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而理论上,他现在应该在三十米外的宿舍的床上呼呼大睡。 18年的人生在他脑海里如走马灯般迅速闪现,被酒精模糊的5小时前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鲜活。今天,啊不,昨天是星期五,他在走出教室后即刻离开了学校,钻进离学校三个街区的酒吧,今天上班的酒保是个有着火红长卷发的活泼女孩,他和她聊得非常开心,她甚至请了他一杯酒。当他意识到时间仍在流动时,通讯器上的数字显示已经是次日凌晨12点半——距飞行学院关闭宿舍大门的时间已过去两个半小时。 波布兰无法赶走此刻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酒吧的场景,如果运气够差的话,这将是他尚未真正开始的战斗机飞行员生涯的最后五小时。 不过,一个优秀的准战斗机飞行员不到成为宇宙的灰尘之前决不放弃,波布兰扫视四周,迅速俯卧在一排灌木丛边,期望今天值班的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低年级学生。 波布兰脸朝下趴在泥土上,只听见节奏均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在灌木丛的另一边停了下来,波布兰用眼睛的余光甚至能瞥见这人光洁如新的鞋面和整整齐齐扎进军靴里的裤脚。假正经,绝对是风纪部的。波布兰心中暗叫不好,难道今天真的就是海尼森飞行学院模拟击坠纪录保持者奥利比·波布兰战斗飞行生涯的终结了吗?美丽的天使,如果能保佑我波布兰这一回,我愿意一个月再不沾一滴酒。 彷佛上天听到了波布兰内心的呼喊,那双整洁军靴的主人并没有再命令自己的双脚前进,而是静立在灌木丛前。他的靴子目测有42码,这个人应该不低于180厘米,而灌木丛只有70厘米高,以他的身高一定能看见我。波布兰的鼻尖接触着海尼森的土地,绝望地想着。他强忍着抬头的冲动,靠数着秒数度过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安静。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直到波布兰数到第十二秒,突然从大约十米处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高尼夫,回去了。” “好,就来了。”整洁的军靴开始移动——朝着远离波布兰的方向。直到确认二人已经走远,波布兰才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底部爬起来,试图拍掉衣服裤子上的泥土,往自己所在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真是有惊无险,”波布兰自言自语。“要不是这人放我一马,我击坠王波布兰就要有大麻烦了。” 不过,有一件事却困扰着波布兰——自己从来不认识什么姓高尼夫的朋友,他难道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他的朋友才网开一面的吗?

波布兰终于睁开了双眼,迎接他的是苍白的天花板,他迅速环顾四周,没有一本书的书桌,被睡梦中踢落到地板上的军服和军裤,窗台上半堆显然是被鸟类啄剩下的面包屑——他确实是在自己的寝室,而不是在失去意识后被扔进了禁闭室。谢天谢地,我还是一个准战斗机飞行员!波布兰心有余悸地想。 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痛朝劫后余生的波布兰袭来,昨晚醉酒的记忆慢慢回到波布兰的脑海里,与此一起恢复的还有他的视力。当他扫过床头显示屏上的时间时,波布兰爆发出一声掺杂着愧疚与惊恐的咆哮——不仅因为昨天摄入过多的酒精和差点因此断送的斯巴达尼恩飞行员生涯,更因为一小时后就是搏击社团的例行活动时间,而此刻的波布兰因为头疼欲裂的宿醉甚至无法直线走洗漱台前——作为教练组成员的波布兰站立不稳地和初学成员进行对抗练习——那画面波布兰简直不敢想象。 波布兰绿色的眼珠转了转,将右手从被子中抽出,艰难地在床头柜上摸到自己的通讯器,朝通讯器说:“呼叫傻列。” 通讯器屏幕上出现正在呼叫的图标,十秒后,一个有着棕色卷发的强壮男孩的半身全息像出现在波布兰眼前。 “什么事,奥利?”棕发男孩明显也没有完全睡醒,但精神状态比波布兰好了太多。 “I need you,sweetheart。”波布兰眨着他亮晶晶的绿眼睛,一字一顿地用古英语说道。 “我要吐了,”棕发男孩做了一个假装呕吐的姿势,“最近并没有课程作业需要我替你提交,收起你的sweetheart可以吗?” “不,我是认真的,我真的需要你。”波布兰再次投出恳求的眼神。 棕发男孩犹豫了几秒,最终做出决定,“说吧,这回又是要我干什么。” “是这样的,我昨晚喝到了凌晨1点……” 棕发男孩的叫声打断了波布兰:“凌晨1点!你难道整夜都没有回宿舍吗?天哪,我需要做什么才能把你从校学生处带回来?他们上报空军总部了吗?他们会开除你吗……” “等等——你冷静下来——沙列·谢克利,你听我说!”棕发男孩显得过于慌张,波布兰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让他停止叫喊。“我不在学生处,空军总部的官员还在搂着美人睡大觉没空理我,学院也不会开除我,确切地说吗,他们没有发现我。” “你怎么做到的?宿舍门口难道没有学生会值勤吗?” “我说过了,我有美丽的天使守护我……我们以后再说这事好吗?现在有一件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我今天本该是要去搏击社团给初学学生上课的,然而为了惩罚我昨天一个人干掉了一整瓶威士忌,酒神掳走了我所有体力,真的,我现在拿通讯器的手都在发抖,所以……”波布兰再次扑闪他的绿眼睛,“你可以这个星期替我再去给他们上一次训练课吗,亲爱的沙列?” 谢克利露出早早猜中结局却无力改变的无奈表情:“我就知道。我发誓,我这学期一定要找到女朋友,让你永远在周末找不到我。” “那就说定了!一小时后在搏击社团第2活动室。我爱你!”波布兰把右手手掌覆盖在心脏上说。 谢克利无视了波布兰戏剧化的——也当然是开玩笑的示爱,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我本来今天要去参加第三区动物之家的志愿活动的。” “我会补偿你的。”波布兰说,“我可以和你分享我最炫酷的空战游戏账号。” “我不要。”谢克利拒绝。 “下次那只蓝耳翠鸟在窗台吃食时,我录全程全息影像给你。” “你上次找我帮你逃学院的学习沙龙时就这么说了,并且你也没有录!” “我深表歉意,但这次你真的得帮我,不然我,还有我们的搏击社团就完了。” 谢克利突然转了转眼珠,说:“我想到一个条件——” 波布兰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你下星期六和我去动物之家,帮我召唤来全动物之家最可爱的约克夏——他叫Pluto,但他老躲着我,我就答应代你去搏击社团。” “就不能换一个要求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牺牲了我最宝贵的与动物共处的时光来替你补篓子,并且我已经数不清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多少次了!” “……” 波布兰英俊的眉头皱了起来,彷佛谢克利是在要求他写十篇文学论文。几分钟后,波布兰像做出了重大决定一样,说:“好吧,我答应你。但就这一次,你知道的,我不太爱和狗在一起。” “好吧,那你可要记得。”谢克利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我现在就添加备忘录,下周六早上九点他会准时打你电话提醒你陪我去动物之家。” 说完,谢克利结束了对话,全息图像在屏幕前消失。波布兰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不到三十秒后,波布兰再度沉入睡神的国度。

飞行学院的生活规律而繁忙,自从宇宙历767年银河帝国建成伊谢尔伦要塞后,自由行星同盟先是通过公投将公民成年年龄从18岁降至17岁,之后又由同盟议会颁布了《军事教育推进法》,将战斗机飞行员的学制从4年缩短至3年。这就意味着波布兰需要在3年时间里学完以前的战斗机飞行员4年才学完的内容,他的课表非常满,最忙的一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都在上课。上午是理论课程,下午则是模拟飞行课程。波布兰热爱每一节模拟飞行课,他在模拟飞行课上的表现非常优异。在第一学年期末,他甚至代表一年级学生在模拟击坠比赛中击败了二年级的学长,打破了五年没有人打破的校击坠纪录,这也让波布兰收获了不少崇拜者。而上午的理论课对波布兰就没那么友好,他痛恨坐在教室里看一张又一张文字投影,分析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细微区别,这让他的脑袋里彷佛充满了杰夫粒子,随时可能会爆炸。好在这学期他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比起一年级时难熬又枯燥的飞行员入门理论课程,现在的课程内容大多是空战战术和斯巴达尼恩的机械知识,波布兰很喜欢机械工程这门课,他可以钻进斯巴达尼恩驾驶舱以外的地方,拆卸和组装飞机部件,校准激光炮角度——正式成为战斗机飞行员后,他将不再需要亲自做这些事,但空战队在技术人员紧缺时,也会让一些因伤无法再驾驶斯巴达尼恩的飞行员承担技师的工作。非常时期,必用非常之策,为了自由,让我们流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校长曾在学生代表会议上这样喊道。 这是谢克利告诉他的。在新学年学生代表第一轮选举中,波布兰主动放弃了一年级学生会对他的提名,自然没能参加学生代表会议。“我对政治没兴趣,选举是偏执狂的游戏,我是拥有健全人格的公民,我只想和美人过夜,不想和选票结婚。”波布兰一边大口嚼着白香肠一边说,坐在对面的谢克利哈哈大笑,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波布兰就算要做学生代表,也只可能做叛逆学生代表。如果波布兰在现场听到校长说样的话,大概一定会冲上讲台对他说:“那就请您先流干自己的血吧。”谢克利是个善良的人,他不愿意看到波布兰说完这句话后的悲惨命运,况且,要是波布兰离开了飞行学院,谁来和他管理他和波布兰都热爱的搏击社团呢? 波布兰并不知道善良的学长谢克利还担心过自己的前途,18岁的他还不相信在自由的同盟,会有人因为个人言论受到任何惩罚,他依然以波布兰式的乐观潇洒过着波布兰式的生活。有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去搏击社团,训练一年级的初学学生,或者和谢克利练对抗,逮住机会跑出去喝酒,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不过,自波布兰从上星期六凌晨的事件中脱险之后,他至少在按时回宿舍这件事上表现得好了不少。整整七天,每当谢克利晚上十点准时和波布兰的视讯通话时,他不是已经到了自己的房间,就是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虽然波布兰回房间后仍然会打游戏到凌晨2点,但已经让谢克利颇为满意。 周六上午9点,波布兰的通讯器突然发出吵闹的音乐声,紧接着音乐的,是谢克利的声音:“我就知道你还在睡觉,十分钟后我要是看不到你出现在宿舍楼下,我就冲进你房间折断你限量版古地球飞机模型的机翼……” “沙列·亚吉斯·谢克利!我要把你从我通讯勿扰白名单里删除!”波布兰的头在枕头里发出一阵吼叫,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通讯屏幕上,谢克利保持着坏笑的表情看着他。这是语音留言,谢克利听不到波布兰的咆哮。 十一分钟后,波布兰出现在宿舍楼下,一脸怒气看着坐在公共出租车驾驶室里的谢克利:“我恨你。我要收回我对你的爱。全部。” “只要你帮我招来Pluto,你想收回多少对我的爱我都没意见。”谢克利一边笑一边打开了副驾驶的自动门,波布兰气鼓鼓地坐了上去。 二十分钟后,波布兰和谢克利来到了海尼森第三区的动物之家门口,在完成了简单的登记和消毒之后,两人来到了犬科动物活动区。谢克利拍了拍波布兰的肩,说:“万人迷,考验你魅力的时刻到了。” “说好了,我只负责把他引过来,之后你能不能和他和睦相处我就不管了。” “没问题!” 波布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往犬类活动区走去,谢克利开心地跟在他身后。 谢克利曾经目睹过好几次波布兰和狗狗没有任何的互动,也能让狗狗乖乖跟在波布兰身边的样子——波布兰绝对是一块天然的狗狗磁铁,然而他却公开宣称他对狗没有一点兴趣。每次谢克利邀请波布兰来流浪动物之家,他都坚决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我的怪癖就是我不喜欢狗。”波布兰说。 波布兰不喜欢狗,却很会和狗交流。谢克利见波布兰走近Pluto,先是静立让他嗅了嗅自己的右腿,又将右手摊到他的鼻子前,当Pluto开始舔波布兰的手时,波布兰蹲了下来,用左手有节奏地轻轻抚摸他的头,一分钟后,Pluto卧倒在波布兰面前,前爪弯曲,将自己的腹部完全露了出来。波布兰一边继续用手抚摸小狗的头,一边扭头轻声对身旁的谢克利说,你可以把手也给他嗅了。谢克利照做了,不出意外,Pluto也舔了谢克利的手,谢克利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狗零食递到Pluto嘴边,小狗一口一口咀嚼着狗零食,不时舔舔谢克利的手,露出了舒适的表情。 “嗨,沙列,你终于和Pluto成为朋友了!”一个男中音在波布兰身后响起,他扭过头去,一个身材同自己差不多的金发青年低头朝蹲在地上的他微笑。 “嗨,伊旺!”谢克利终于收回了挠着Pluto肚子的手,跳起来同金发青年问好,“你也来了!” “补修课程的作业做完了,终于有空来看他们。”起身之后,波布兰才注意到,金发青年背了一个鼓囊囊的挎包,金发青年轻拍自己的挎包,说:“给他们带了肉罐头和鱼干。” 谢克利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过波布兰,说:“奥利,这是伊旺·高尼夫。伊旺,这是奥利比·波布兰。” 波布兰心里如被巨浪击中,高尼夫?那个高尼夫?波布兰低下头看高尼夫的双脚,虽然金发青年今天换上了运动鞋,但目测他的鞋码和那天那双军靴的主人一样都是42码,更重要的是,面前这位高尼夫的鞋面也同样是纤尘不染。真的就是那个高尼夫!波布兰心想。 然而高尼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认识波布兰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向波布兰问了声好。连握手也没有。 谢克利非常兴奋,继续向波布兰介绍高尼夫:“伊旺是今年从民航学院转来的,他在民航学院的成绩非常优秀,校董事会才决定同意他转校。” “感谢《同盟高等教育法》,学校认定了我在民航学院的飞行基础课程学分,我只需要补修两门军事基础理论课程就能够直接上二年级。”高尼夫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用词也十分礼貌,波布兰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无趣的书呆子。 可就算他是个无趣的书呆子,也是一个冒险拯救了自己空战生涯的无趣的书呆子——虽然他多半是把自己错认成了别人。奥利比,多行善事吧。波布兰心底的善良劝说道。 波布兰从内心涌起一股对高尼夫的感激,他主动朝高尼夫微笑,说:“不如一会儿一起去喝酒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物美价廉的店。” 高尼夫腼腆地摇了摇头,脸上依然带着客气的微笑:“今天不行,我已经答应我的室友今晚要和他一起修他的飞行摩托了。”高尼夫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下次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谢克利说。 高尼夫和谢克利简单地聊了几句后,便走向了猫科动物活动区。谢克利继续蹲下来揉Pluto的头和肚子,当他们离开时,Pluto已经可以叼回谢克利扔出去的飞盘了。 晚饭后,波布兰没有和谢克利去酒吧,而是早早回了房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他难以平静。不仅因为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自己的救命(对,斯巴达尼恩就是他现在生命的全部意义)恩人,而且这位恩人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帮错了人;更因为,他今天竟然在时隔三年后再次抚摸了一只狗。 Pluto的眼睛是亮晶晶的棕色,电眼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棕色。 在15岁离开家以前,波布兰养过一只边境牧羊犬,他叫他电眼(Electric-eyes),是母亲在他两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波布兰捧着装小狗的箱子咯咯直笑,绿眼睛里满是快乐,缠着母亲给他和小狗照一张照片。他每天都和电眼在一起,连睡觉也要搂着他,他甚至请求自己的小学校长允许他把他带进教室一起上课,校长在拒绝他后为了安慰伤心的他不得不给了他一整块巧克力。波布兰和电眼一起生活了13年,在波布兰15岁的夏天,电眼肾衰竭去世,波布兰在安葬了他以后也离开了家。那张照片现在还留在海尼森第33区的老房子里,一定已经布满了灰尘,毕竟那栋房子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回去过了。 波布兰似乎想起了一些事,他的绿眼睛开始湿润起来,接着,他操纵游戏手柄的手开始颤抖,然后是嘴唇、肩膀,他扔下游戏手柄,把头埋进双膝之间,一颗颗眼泪滴落在地板上。

2. 波布兰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完了周末。他吃掉了一整盘披萨和半只土耳其烤鸡,喝光了五瓶啤酒,刷新了三个格斗游戏的最高分。以至于在星期一早晨的闹钟响起之前,他还困在被成堆的头顶披萨的僵尸鸡追杀的梦境里。 波布兰几乎是打着饱嗝走进教室的,还好他在离开宿舍前迅速洗了个澡,否则他将在另一种意义上吸引全班同学的目光。今天状态不太好,还是离群索居一点。波布兰一边想一边搜寻教室里剩余的座位,前门边第一排的那个双人连排座位挺好,靠近门边比较方便溜走。波布兰把书包扔进靠墙的座位,自己坐到靠走道的一边。还有十分钟才上课,波布兰准备趁教授来之前先打个盹儿。 正当波布兰准备把头埋进双臂中时,一个最近令他印象颇为深刻的身影走进了教室。 高尼夫背着帆布单肩垮包走了进来,站在前排张望着空位——显然,飞行学院有一批十分勤奋的学生,早早就来到教室抢占了前排的座位。现在,前三排中唯一空着的座位上,放着波布兰的书包。高尼夫也许是没有注意到那个靠墙的座位,他有些沮丧地向后排走去。 波布兰看见了高尼夫,也看出了高尼夫此刻在烦恼什么——高尼夫的眉头皱得也实在太明显了。他举起手向高尼夫示意:“高尼夫!来这里!” 高尼夫听到声音后看向波布兰的方向,迟疑片刻后,高尼夫走向波布兰的座位。波布兰提起书包,自己挪到靠墙的座位上。 “谢谢。”高尼夫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来,客气地向波布兰道谢,然后便将视线转向桌面。 “平时上课都没怎么见过你。”波布兰尝试和高尼夫聊天。 “因为我一直坐在第一排。”高尼夫说话时,视线依然在桌面上游离。 “那你一定很喜欢这门课了?” “并不是很喜欢,但毕竟是必须拿到学分的课程。” 噢,果然是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波布兰不免有些失望地想。虽然这个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两天前无意间放走了违反学校最严重的一条校规的自己,仍然不影响他是一个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波布兰从书包里一通摸索,掏出一个封面印有空军部队徽章的笔记本——他把所有课的笔记都记在这一个笔记本上。当波布兰好不容易从书包底部摸出他的圆珠笔时,高尼夫正打开了他笔记本电脑里的笔记软件,波布兰好奇地朝电脑屏幕上瞥去,每一门课程,每一节课的笔记在目录里整整齐齐,笔记上的重要内容用粗体和底色标注,还有高尼夫自己的一些思考——显然是在课后复习时写上去的。 “哇!你简直像个学者,你应该去读海尼森大学!”波布兰话刚出口,高尼夫几乎垂到桌面的眼睛突然抬起来,用波布兰一时解读不出来的表情盯着他,波布兰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电脑屏幕的。” “没关系,真的。”高尼夫再次把视线移回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单纯喜欢整理笔记而已。” “别谦虚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能把课堂笔记记成这样的人。” 面对波布兰的夸赞,高尼夫轻轻笑了笑,这个笑容过于细微和谨慎,使得高尼夫看上去甚至有点像在哭。 波布兰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哦对了,上节课我忘记来了,穆勒教授讲了什么?” “极端环境下迫降的应急措施。”高尼夫用手指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点开一个文件,说:“笔记都在这里。” 波布兰盯着高尼夫兼具实用和美观的笔记看了好一会儿,揉了揉眼睛说:“我一看文字就走神,以后有机会你讲给我听吧。” 高尼夫点点头,说:“好。” 教室里的扩音设备响了一声,身穿深灰色格子西装的穆勒教授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今天的课开始了。

上午的课结束后,高尼夫一个人走在校园中。他有一点呼吸困难,刚才发生的事让他的心脏持续高强度跳动,他反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喝酒,没有在无意间吸入致幻剂,他真的和波布兰在同一排座位上坐了两个小时,波布兰真的夸了他的笔记,还让他有时间给他讲上节课的内容,也真的在下课时邀请了他这个周末来宿舍打飞行游戏。高尼夫自觉活了18年加起来的好运也没有这一个上午的多,这让他在兴奋之余甚至感到恐慌,他害怕命运之神发现他的快乐和期待,便把它们迅速收回——他已经有些年没有过任何心想事成的感觉了。 高尼夫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和大部分人不同是在15岁,那个春天,他发现自己总是想着班里一个可爱的男孩子,想他一头在太阳下亮橘色的卷发,蝴蝶翅膀一般闪动的睫毛,水蜜桃似的脸颊,想他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后哈哈大笑的样子,想他看向他时欲言又止的碧蓝眼眸。在他们认识后的第100天,高尼夫收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封情书。他兴高采烈地回家,准备在晚饭时间向父母宣布,他即将开始人生中第一段恋情。他兴奋地打开家门,回房间放下书包,激动又快乐地坐上餐桌,今天有他最喜欢的奶油牛肉和土豆培根沙拉。当他放下手中的餐具,准备向父母开口时,电视屏幕上的晚间新闻开始报道海尼森中心广场的Pride Parade纪念活动——为了纪念地球时代被称为“Pride Parade”的LGBTQ+人群平权运动。 在地球核战争爆发前,Pride Parade所宣传的人权平等理念一度几乎成为全人类的共识,22世纪到26世纪,是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每一个人都舒畅地呼吸着自由、平等、友爱的空气。但当人类将手伸向银河之后,文明之光却黯淡下来。银河联邦时代,长期的战争、动荡和种族对立瓦解了人类步入现代社会以来建立的文明共识,“重归兽性,争取生存”的新纳粹思想抬头,重建君主制的呼声逐渐高涨。鲁道夫建立银河帝国后,更是颁布《恶劣遗传因子排除法》,公开迫害所有不在政府公布的“合格基因标准”以外的人群,其中也包含了所有性少数群体。直到宇宙历528年 ,成立第二年的自由行星同盟颁布《同盟人权宣言》,时隔五个世纪后重申人人生而平等、自由,可追求幸福的原则,文明的种子才得以在人类宇宙的边陲地区复萌。经过五十年的开发,巴拉特星域经济腾飞,人权问题再次被提出。宇宙历579年6月15日,海尼森的大学生、学者和性少数群体聚集在海尼森中心广场,手持鲜花和彩虹旗,呼吁恢复已中断五个多世纪的Pride Parade,并要求同盟政府修改法律,承认多元化的婚姻形式。集会和游行在同盟各星域展开,一直持续到7月下旬。第二年春季,议会通过《婚姻法》修正案,正式承认性少数人群的婚姻合法性,这也是人类进入银河时代后,首个承认性少数人群的婚姻法修正案。之后的每一年,人们都会在6月15日举行Pride Parade纪念活动,向行人发放鲜花,在街头挂上彩虹旗——或用彩虹把自己装扮起来,歌颂自由和平等。 与帝国军队的战争再次阻滞了文明。尤其是第二次迪亚马特会战大捷后,胜利让一直处于守势的同盟大为振奋。议会中的主战派为扩充兵源,多次向议会提交鼓励生育的议案。随着战争逐渐白热化,极端保守派的活动也越来越频繁。宇宙历786年的巴拉特星域第7行星的Pride Parade纪念活动中,参加纪念活动的民众在行进路线上遭到极端保守派的阻挠,最终第7行星警察厅不得不出动军警才结束冲突。高尼夫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浏览了相关新闻报道,现场照片中,一朵掉落在街头血迹上的玫瑰花令高尼夫久久难忘。接下来的一周里,高尼夫一直梦见这朵玫瑰,风卷过地面,沾血的玫瑰花瓣朝他扑来,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重归文明,拥抱自由——这句近几年来在游行中频繁出现的口号在高尼夫的心里反复跳动。 高尼夫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明年夏天我也想去参加纪念活动——” “为什么!”高尼夫的父母猛地抬头,手里握着餐刀,他们望向高尼夫的眼神惊讶又冷漠,令他恐惧。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那种特殊人群,为什么要去参加那种活动?”高尼夫的母亲说。 “妈妈,不是所有参加纪念活动的都是LGBTQ人群,”高尼夫此刻彷佛真的被母亲手中的餐刀扎了一刀,他尽力保持镇定,说:“况且,我为什么就不能是——” 没等高尼夫把话说完,他的父亲先开了口:“你当然不能!高尼夫家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什么个性解放,重归文明,都是不肯为社会负责任的想法。军队在前线作战,城市劳动力匮乏,不想着如何报答国家,还逃避属于自己的责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社会有用处!” 高尼夫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异性恋是普通人,同性恋是普通人,LGBTQ是普通人,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人人生而平等、自由,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一万句话涌上高尼夫的喉咙,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安静地吃完剩下的饭菜,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高尼夫躺在床上,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是一个反同性恋家庭中的同性恋儿子。 高尼夫没有给那个男孩回信,也没有再和他说过话。不久后,男孩和另一个高年级的运动男孩手牵手出现在学校篮球赛的看台上。高尼夫把男孩给他的信装进罐子里,埋在了学校的一棵树下。 高尼夫再没有恋爱过,他只喜欢男孩子,可是他的父母绝不允许他喜欢男孩子。他最终也没有去参加Pride Parade纪念活动——因为那一天正好是他父母所在实验室的冷餐会,他必须穿上得体的西装,同作为实验室主要负责人的父母一同出席。他需要做一个精英知识分子家庭中完美的一部分,温柔而富有爱心地牵着4岁小妹妹的手(他确实很爱她,可一旦要在记者的镜头前表现这份爱,就让高尼夫生不如死),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父母与高教司司长握手、交谈,不时露出标准的公共社交式笑容,以继续保持政府对实验室的赞助。高尼夫知道,等父母把重要的部分谈妥,就会自然地走向高尼夫和妹妹所在的方向,向司长介绍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司长会夸他优秀、聪明,未来一定是同盟的栋梁,夸他的妹妹美丽、伶俐,更重要的是——称赞他的父母育儿有方,这段最多只会持续三分钟的对话就是高尼夫今晚出现在冷餐会上的唯一意义。整个晚上,他都非常难过,但没有人看得出来他的难过——他总能掩藏自己的真实心情,做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温暖、舒适的人。 整个高中,他都尽力避免和哪怕稍微有一点好感的男孩交往、交谈,甚至交换眼神,这让原本就内向的他更加压抑。白天,他依然是一个温暖、亲切的模范学生,而当夜晚来临,他坐在窗边闭上双眼,晚风吹乱他浅金色的头发,他幻想自己长出一对翅膀,远离地面,远离人群,在风、沙、星辰中穿行。 高尼夫以为选择了飞行专业后,对飞翔的热忱能分散他内心翻腾的热情,然而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后,他的自由意志如野生藤曼一般疯狂生长。他比以前更加确定,他喜欢男人,只喜欢男人,他只想找到一个心爱的男人然后共度余生。无论这会给他或他的父母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决定去承受它。 宇宙历789年的12月24日,是高尼夫上大一以来第一次回家。他的父亲同以往一样,严肃又得体地同他聊了聊大学的生活,倒是他的母亲因为许久没有见到儿子显得比平时更加激动,忙里忙外准备平安夜大餐。最激动的是他的妹妹,把高尼夫连拉带拽地拖进房间,要他陪她玩拼字游戏,这稍稍缓解了高尼夫紧张的心情,他在妹妹的房间里一直呆到晚饭开始时才下楼。 高尼夫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开口的,但他无法忘记父母那夹杂着恐惧、痛苦、不安和愤怒的神情。他的父亲冷静地(在高尼夫眼里则是冷酷地)让他母亲把妹妹送回房间,继而愤怒地朝高尼夫一字一顿地说:“伊旺·亚历山大·高尼夫,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他站起来在餐厅里来回踱步,最终在高尼夫对面的一幅装饰画前停下来,叉着腰,背对他,一言不发。他的母亲则哭得浑身颤抖,拉着他的手不停确认:“这是真的吗?求求你,不要跟妈妈开玩笑。”高尼夫盯着餐桌上花瓶里放的百合花,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高尼夫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高尼夫的父亲才转过身来,朝他说:“如果你一定坚持这样,我只好解除我们和你的所有法律关系,同时不再负责你的任何经济开支。” 高尼夫的母亲扭过头,惊恐地看着丈夫,又扭过头,悲伤地用眼神恳求儿子。 高尼夫轻轻地将双手从母亲的手里抽出,安静地离开了餐厅。一小时后,他同样安静地离开了家。又过了两个小时,他的通讯器里弹出一条消息,他的智能助手在屏幕上又唱又跳,祝他18岁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伊旺。”高尼夫轻声对自己说。 高尼夫回到了学校,整个寒假他都呆在学校,但很快,他也不能再呆在学校了。他的父母——主要应该是父亲——没有再替他交下一学年的学费,他自己的银行卡里还有一些钱,但比起民航学院的一年5万的学费来说,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奖学金必须提前半年申请,而高尼夫已经错过了申请期限。在高尼夫即将被迫退学之际,他在学校广场屏幕上看到了海尼森飞行学院的招生广告:战斗机飞行员专业,限年龄19岁以下,入学后免除学杂费,每月提供基本生活补贴,可认定已修基础课程学分,名额3人。 高尼夫在屏幕前站了三十分钟,回到宿舍后便打开电脑填写了申请表。宇宙历790年3月1日,高尼夫穿上同盟空军军服,成为一名准斯巴达尼恩飞行员。 高尼夫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军服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视线停留在军服的空军标志上,这是新的开始吗?高尼夫不知道答案。两个星期前,他在动物之家认识了谢克利——一个热心肠的学长,告诉了他很多关于在飞行学院的注意事项。两天前,谢克利又把他介绍给了波布兰。今天,波布兰更是向他发出了友好的邀请。高尼夫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可他的脸颊依然红得发烫,心脏跳得停不下来,他闭上眼睛,波布兰橘红色的头发就在眼前飘动,还有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每次踩点走进教室时假装抱歉的坏笑,与人交谈时潇洒的神态……15岁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如此吸引高尼夫的目光,他用眼睛描下了波布兰的所有样子,以至于周六凌晨,他刚走到灌木丛边上就一眼认出了波布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进入学生会以来第一次深夜值班,他不想第一个报告的名字竟然是奥利比·波布兰,可他的搭档一旦走过来,他将不得不亲手把波布兰送到校董事会面前。 谢天谢地,他的搭档最终并没有走过来。高尼夫在回去的路上感激地看了搭档一眼——感谢他放过了波布兰,也救了自己。他不奢望自己能和波布兰有什么发展,他只希望他以后依然能有机会在上下课的间隙,偷偷向波布兰所在的方位投去不经意的一瞥。即使在今天的事情发生之后,高尼夫依然不认为自己和波布兰会有可能。他那么英俊、迷人,有那么多朋友,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我的。 高尼夫倒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波布兰的绿眼睛在纯白的天花板上慢慢褪去,他不希望自己再去想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去想他。

3. 波布兰在哭。 他一个人站在漆黑的路口,昏暗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和背上。天空陆续落下雨滴,,浸湿了他的外套,滑进他的后颈。他低下头,昏暗的灯光在橘红色的头发上反射出阴郁的光,他的刘海紧贴额头,往下滴着水。他尝试往前走,却迈不开步子,雨越下越大,水滴打在他背上,彷佛累积出了无形的重量,为对抗这份沉重,他只好弯曲着身体蹲在地上,雨水划过他的眼角,推着泪水流经他的脸颊。 一个身影从路的另一头走向波布兰,走很很慢,却很平稳,当身影走近时,落在波布兰身上的雨也停了——来者在头顶为他撑了一把伞。波布兰抬头想看清楚对方的模样,高大的身影却正好挡住了月光。波布兰看不清这副身躯的样貌,只看见对方向自己伸出的右手,没有言语,只有一只在微弱的光亮中显得坚实可靠的右手,像一个召唤,又像是一份邀请。波布兰也抽出自己的右手,将它覆在这只手掌上。他感到对方的手掌有力地弯曲,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波布兰借着这份力量站起来,两人一同向街道深处走去…… 波布兰突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宿舍雪白的天花板。紧接着,他意识到:他做了一个梦。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回想,依然不知道在梦中他究竟是在哪里,和谁,要往哪里去。 管他呢。波布兰在床上翻了个身,十分钟后,波布兰下了床,走到洗手池前,梦醒之初的疑惑和不安随水龙头里的水流渐渐消散,无神论者波布兰很快就将这个梦的成因归为周五晚上玩得太嗨所导致的大脑细胞过度活跃。周末终于开始了。波布兰正愉快地想着,宿舍的门铃响了起来。

军校规律而紧张的作息加速了时间的流动,等高尼夫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周六的早晨了。高尼夫的智能助手没有跳出来提示他今日的行程,今天高尼夫不去动物之家,也不去参加他在原民航学校加入的社团,但他今天确实有一个行程——他要去波布兰宿舍和他一起打飞行游戏——这件事不用交给智能助手来提醒。高尼夫换上一件白色的衬衫,套上棕色的飞行夹克,走出了自己的宿舍。 波布兰的宿舍在13楼,高尼夫下了四层楼梯,往东北方向走过了几个房间,来到了波布兰前一天给的房间号前。他在门外等了一段时间,波布兰才来开门。通过简单的判断,高尼夫确定波布兰还没有起床——他的橘红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立在脑袋上,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夏威夷风格的四角短裤,高尼夫有些不自然地将视线转移到门框上。 “高尼夫,你真是准时!但……不好意思,我昨晚睡得有点晚……”波布兰半睁着他的绿眼睛说。 “没关系,”高尼夫停留在门框上的视线开始游离,“要不我等会儿再来。” “进来吧,等我一下。”波布兰打开门,让高尼夫进来,自己则钻进了卫生间里,一秒钟后,波布兰又从卫生间探出头来:“电脑是打开的,你可以先登陆游戏玩一会儿。” 高尼夫坐到波布兰的桌前,电脑屏幕立刻亮了起来,波布兰没有设置锁屏验证。高尼夫点击了游戏图标,进入游戏,登上自己的账号。 高尼夫喜欢并且擅长任何形式的飞行,游戏开始不到五分钟,他驾驶的飞机就甩开了敌方两架飞机的合围,并击落了其中一架。波布兰叼着牙刷站到高尼夫身后时,他正穿行在敌军舰列之中,朝一艘驱逐舰的引擎位置发射出三束激光炮。 “你很不错嘛!”驱逐舰舰身爆炸的同时,波布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高尼夫吓得肩膀一抖。他扭过头来,波布兰满嘴泡沫朝他笑道:“我们来PVP。” 波布兰跑回水池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迅速漱完口。高尼夫退回到游戏登入界面,切换成玩家对战模式。 波布兰的战机率先提升高度,以获得更好的视野。他调整了自己机身的角度,开始寻找高尼夫的战机。波布兰悬浮在真空的宇宙中,周围没有任何声音,他只能靠仪表盘上的雷达探测高尼夫的来向。很快,雷达发出遇敌警报——高尼夫的战机正在接近自己的射程范围。波布兰再次调整机身,将自己的战机面向高尼夫,在高尼夫驶进射程范围的瞬间,波布兰迅速按下了激光炮发射按钮。 忽然,波布兰的挡风玻璃前出现了一束白光,波布兰猛拉操纵杆迅速上升,机身的核心部分躲过了激光炮的打击。虽然不影响关键操作,但波布兰仍能感觉到他的战机机身外壳有一部分被破坏了。 “你真行啊!”波布兰激动地喊了出来,眼睛仍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因此,他错过了高尼夫脸上略显害羞的微笑,只听见他平静地回答:“借助宇宙电场而已。” 波布兰和高尼夫双方都拉开了一些距离,准备下一轮进攻。波布兰战机的左侧翼外壳被破坏,他需要保证这个位置不再受到打击。仪表盘上的雷达急促地响起来,高尼夫的战机正在快速接近,波布兰灵活地往左旋转30度,朝高尼夫所在的方向发射出光束,远处高尼夫的战机摇晃了一下。同时,波布兰也听到身旁握着游戏手柄的高尼夫倒吸了一口气,波布兰从心底升起一阵新鲜的快感,他操纵着战机快速向前,想要给高尼夫最后的致命一击。 忽然,波布兰的右后侧翼剧烈晃动起来,他大叫一声“不好!”,高尼夫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绕到波布兰的侧后方,炸毁了波布兰的引擎,波布兰的战机失去推进动力,静止地漂浮在宇宙的真空中,从高尼夫的游戏视窗中看去,波布兰的战机尾部已经开始燃烧。 “30秒后,我和我的飞机就将成为宇宙的灰尘。”波布兰的语气里夹杂着震惊和兴奋,“你赢了。” 高尼夫笑了笑,说:“运气好。” 波布兰也笑了:“再来一局?说不定这一回胜利女神就看上我了。” 高尼夫点点头,愉快地再次点击了“开始游戏”的选项。

4月很快就要到底了。 距高尼夫第一次和波布兰在宿舍玩飞行游戏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之后波布兰又邀请了高尼夫两次,两次高尼夫都玩得很开心。波布兰与高尼夫想象中的有一点不同,真实的波布兰更多一点热情,却没有那么放纵——也许是波布兰闪亮得放光的绿眼睛和之前的晚归事件误导了高尼夫,但据波布兰声称,自己去酒吧的次数远远低于高尼夫的想象。“我们上的是军校好吗,要从休息时间里拨出一个可以嗨超过四小时的夜晚比同时交两个女朋友还困难!”波布兰一边笑得在椅子上打滚,一边朝高尼夫说道。 他们在游戏的间隙会聊天,话题大部分与飞行相关,偶尔也聊聊近期发生的趣事,高尼夫没有想到他和波布兰的聊天会如此轻松,波布兰见缝插针的幽默消除了高尼夫的不安全感,两人逐渐熟络了起来。半个月过后,高尼夫已经能够接住波布兰的玩笑并偶尔做出反击了。但两人都有一种默契,从不提开学初的晚归事件。这也让高尼夫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至今没有想好如果波布兰问起他那天的反常行为,究竟该给出怎样的答案才能不显得那么可疑或者诡异。 高尼夫收到波布兰消息时是下午两点十八分,他正在图书馆的社会学层找一本古地球时代的论著。高尼夫打开通讯器,将波布兰的语音转成文字。 [波布兰]:你看到教学系统的通知了吗? 高尼夫调出虚拟键盘,飞快地打字: [高尼夫]:看到了。 [波布兰]:拉米劳教授明天的课程临时取消了!!!:D [高尼夫]:……所以? [波布兰]:所以明天一天都没有课啊Sweetheart! [高尼夫]:噢。I see. [波布兰]:我们准备今晚去酒吧,你来吗? [波布兰]:谢克利也来噢! [波布兰]:来吧dude! [波布兰]:让我们拥抱酒精和美人,歌颂我们的短暂而美好的青春! [高尼夫]:……我的手被震麻了! [波布兰]:那是为了让你更直接感受到我的热情。答应我来喝酒吧! [高尼夫]:……………… [高尼夫]:好吧。 [波布兰]:非常好!今晚八点,史密斯路的Club 9,到时见! 收起通讯器,高尼夫打开手中的书,心想,这本今天大概只能读到一半了,没关系,明天一天应该可以读完。只是…… 只是,高尼夫实在是不希望波布兰再对自己说sweetheart了。

史密斯路在距飞行学院三个街区的位置,海尼森大学的第二校区也在附近,因此,这一带酒吧的常客大多是军校学生和大学生。Club 9位于史密斯路的中段,门口立体招牌的led灯缓慢地变换着颜色。高尼夫推开酒吧的门,强劲的音乐声和喧闹的人声立刻扑面而来。 高尼夫向酒吧深处走去,寻找朋友们的位置。波布兰先发现了他,朝他挥手示意。高尼夫走近波布兰,谢克利坐在波布兰左侧同高尼夫打招呼,他左侧有一个高尼夫没见过的棕色卷发的青年,身材不高但却很结实,似乎是谢克利的朋友。 “这是沃连·休兹,我的室友。”谢克利向高尼夫介绍,说完又扭头对休兹说道:“这是高尼夫,刚从民航学校转来的。” “动物保护人士,银河第一记笔记能手,恋人是图书馆。”波布兰在背后补充道,惹得高尼夫和谢克利同时大笑起来。 感受了休兹热情而有力的问好后,高尼夫坐到高脚椅上,向酒保点了一杯纯伏特加。休兹正在和谢克利愉快地讨论着什么,不一会儿,休兹和谢克利站起来,朝自己2点钟方向坐着两个女孩的圆桌走去,十分钟后,两人分别拉着一位女孩走进了舞池中。 波布兰饶有兴致地看着舞池中的四人,用手肘拐了高尼夫一下,说:“你不去吗?” 高尼夫笑着摇头,说:“不了。没什么兴趣。” 波布兰笑着说:“哦对,我忘记了你的恋人是图书馆,即使不在恋人身边也要保证对她的忠诚。” 高尼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着答道:“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拦你。” 波布兰向高尼夫的酒杯瞥了一眼,说:“那真是白白浪费了你的好酒量。”停顿了一秒钟,波布兰又问:“你平时还有别的爱好吗?” “有啊,开飞机。” “除了这个。” “嗯……”高尼夫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填字游戏吧。” “什么?” “填字游戏。” “就是那个印在《海尼森日报》生活版副刊右下角的,有横竖空格的,填字游戏?!” “……是的。” 波布兰楞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笑声,手里的酒杯也随着他的身体一起微微抖动起来。 没关系,很多人听到都是这个反应。我习惯了。高尼夫,你就是一个怪人。高尼夫低下头,开始用手在桌面上旋转手中的酒杯,直到他听到波布兰清楚地说:“伊旺·高尼夫,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又最有趣的人!” “有趣?我有趣吗?”高尼夫抬头,对上波布兰的视线。 “当然,你浑身上下都写着有趣啊。”波布兰的绿眼睛里发出光来,那不是高尼夫平时在教室里不经意间瞄见的锐利的光,是一种更为柔和、更有力量的光芒。高尼夫的眼角有些发烫,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真的感受到了这道光的温度。 过了一会儿,高尼夫笑了起来,说:“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又最有趣的人。” 波布兰眨眨眼,说:“是吗?我哪里奇怪?” “你竟然在酒吧里和我讨论填字游戏,这还不奇怪吗?” 两人手握酒杯,几乎同时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酒吧的音响里持续发出震破心脏的音乐,因此,这一阵笑声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

之后的两小时里,两人的谈话变得愈发轻松起来。波布兰甚至向高尼夫展示了他高中时剃过的最张扬(最中二)的发型,高尼夫笑得差点从高脚椅子上滑下去。直到走出酒吧时,高尼夫还在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波布兰见状干脆用手肘顺势拐了高尼夫一下,高尼夫失去重心,身体向马路一侧倾斜。 “小心!” 忽然,高尼夫感觉有一只手将他往回猛地拽回人行道,几乎同时,一列摩托车队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要不是波布兰及时抓住他,他就撞上去了。 高尼夫这才清醒了一点,他望向尚未驶远的摩托车队,大概有十几辆车,以双排的队列行驶而过,每一个驾驶员都头戴白色头盔,身着由古地球时代条顿骑士铠甲改造而来的制服,在橘黄色的路灯之下,像高速飘过的冥界使者。 “忧国骑士团。”波布兰开口说道,“一个披着爱国主义羊皮的法西斯组织。” “今晚有人要遭殃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