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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

Poltergeist #阿宝+郑文迪/杨耀华,方礼信/杨耀华

1. 四具尸体躺在同一间房里,他是其中一员。一具躺在他怀里,身体柔软芬芳,蓬松的发丝揉搓他滞硬的鼻孔,传进去幽幽的馨香。这是他的老婆,他爱她。一具被压在铁柜之下,双眼不得安宁地从置物架的缝隙望住他,僵直的五官在大叫、在大笑,自以为即将夺走一条卑劣的性命,却未能将自己的生命保存到成功的那一刻。这是被他夺走妻子的男人,他看不起他。剩下一具被他和妻子枕在身下,冷硬的肌肉让他作呕,他见不到那张脸上的表情,只能猜测出应有的不甘。这是他邻居的警察,他畏惧他。

四具尸体躺在同一间房里,杨耀华试着与其中的任何一人沟通,但从口中涌出的血液阻塞着他的喉咙,一双尚还温暖的手按在他欲张的嘴上,像要为他拉出一个笑容。杨耀华直觉来不及了——没有一条命会无止境地等他,包括他自己的。他必须出声,必须站起来,必须走出这间屋,堵住胸口的枪眼,缝起身上的刀伤……但他半梦半醒地,眼看自己失去对手指的控制,松开紧紧握着的刀柄。

他的老婆醒过来,被他夺走妻子的男人醒过来,他邻居的警察醒过来。杨耀华惊恐得想尖叫,但唯有他的身体是虚软的,不受力的,却又每一根神经都清醒敏感的。

他因而感觉到死去的阿宝动作轻柔地拔掉插在心口的刀,也发觉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刀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她像受了惊一样低头去看,长发凌乱地遮住她苍白的脸,从浓密的黑色缝隙里,杨耀华留意到她的嘴唇红得惊人,简直不正常,像唐昕病入膏肓时涂下的三层口红。她从杨耀华的怀抱里钻出来,裸露的双臂接触到深夜的空气,她抱着臂轻轻地打一个哆嗦。她跪在地上凝望杨耀华死不瞑目的脸,发尾随着她的动作搔过丈夫的侧脸、肩膀和胸膛,跟着是她冰冷艳红的嘴唇亲吻他,从额头到喉结。

阿宝轻声絮语地,像在说情话:“老公,你刚才被我杀掉,还要伸手抱我,其实我很开心,以为你真的很爱我。”她吮一口杨耀华的喉结,把他的恐慌和求饶从半途吸走,迫使他无声也无动于衷地痴望妻子鲜活温婉的脸。她抬起手,将半侧黑发揽在耳后,又用同一只手摸索着找他的喉咙,温热的指腹随着他脖颈的起伏划动,在突起的地方停留片刻,若无其事地向下探去。

“但原来你拿着刀……”她认真地解杨耀华的衣扣,洁白的手指几乎捏不住被血浸得滑溜溜的塑料片。她越发执着地俯下身,杨耀华从短裙的领口看见她被蕾丝点缀的丰满乳房,随着她错手让扣子从指间滑走的动作忽地一颤。他口干舌燥,才发觉人的身体死后,性欲仍是永生的。一个恍惚的念头在心猿意马间疾驰而过:这说不定是医学上的重大发现,不知道有多少人曾踏足至同样的崭新领域,只是得到的知识有口难言;也或许只是因为他们是两具相爱的尸体,是可以萌生欲望的同类。杨耀华在雪白色的欲浪里头晕目眩,直到阿宝终于耐心地解开他所有衣扣,将血淋淋的衬衫从他伤口上撕下来。他感觉不到痛,眼里唯有影影绰绰的阿宝,她虚化的廿四根手指在残疾太久的狭隘视线里跌跌撞撞地走,轻盈的足印踩在他身上,痒痒的。

裤链被拉开时杨耀华清楚地感到自己下体跳动一下,与躁动不安的灵魂一样不肯枉死。阿宝的手拂过她熟悉的阴茎,指尖所触的地方就像漏电般激得性器的主人大口大口地粗喘,为数不多的氧气在他气管肺叶里无效循环,杨耀华直觉阿宝像艳鬼在索他的命,不然他说不出自己怎么会死后反而不怕这个对他开枪的女人,更不恨她,好像一切负面情感都随着血液流空——他不知恨和怕才刚刚在他体内走过一轮,而下一遭还未到时候——脑子里只剩下欲望,性,做爱,射精,哪怕这间屋里只有一个杀人凶手,正绸缪又缱绻地缠住他。

阿宝细心地为他手交,身体像一块香甜的奶糕前后摆动,双乳随之在紧缚着胸脯的领口中悠悠地荡。她这时才接起未说完的话,又轻又软的声音落在冰冷的地上,像绵绵的水珠:“你拿着刀,一边抱我,一边捅我。直到我死,你都不肯松手。”她笑起来,鲜艳的双唇装饰品似的挂在惨白的脸上,装点着一张天真单纯的弯曲的嘴。“我才知道你根本没有一点点爱过我,你用在别人身上的感情还不够留给你自己的万分之一。对不对呀,老公?”

前一刻还萦绕在身周的快乐不翼而飞,杨耀华浑身冰冷,慌乱看向阿宝张合的嘴唇,红润的肉瓣紧紧碰在一起又分开,露出软嫩的粉红色舌尖,和恐怖的漆黑通道——就好像、就好像他被拉开的腿……阿宝的双手都在他视线范围内,是谁在拉他的腿——

他突然找到自己声音,用骇惧的眼神指阿宝身后的男人。他几乎在吼,听到自己声音不像样地在喉咙里碰撞撕扯:“我当然爱你……是他!是他破坏我们的生活,我还要从他手里保护你,不爱你我怎么会救你,我把所有钱都给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阿宝很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随后突然大笑出声。她松开原本还在缓缓动着的手站起身,看那根不知羞耻的性器尚不满足地摆动几下,才停靠在杨耀华的小腹上。这为她的快乐又添了些辅料,笑声变得癫狂,在周遭墙壁上摩擦出尖锐的哀鸣。迎着杨耀华惶惑的眼神,她抬起冰冷的赤足重重踏向丈夫的腹部,让强壮高大的男人不得不悲号着在地上痛苦地卷起上身,而他可怜的下肢还被掌控在另一个人手中。爱人投来的眼神太无助,甚至触动阿宝坚硬的恻隐之心,她用趾尖碾着杨耀华的腹腔,让本就大张着的伤口裂得更开,鲜血像内脏一样喷涌而出,暖洋洋地淹没她冷硬的脚掌。她就着身体的重量压下去,浓黑的发尾有一下没一下地触碰杨耀华扭曲的脸——他这个样子看起来似乎比笑时更美:“老公,我以为你很聪明的,只是骗骗我而已。没想到你连自己都骗?真是个笨蛋,蠢货,我怎么会死在你手里!”

她蝴蝶似的扑向杨耀华的脸,猩红的嘴唇打着圈含住男人一只大睁的眼睛,轻轻地吸一下,欲从薄薄的薄膜下方吸走这只骇然的眼珠,却只是让唾液打湿了浓密的睫毛,沉重地垂在饱胀的眼睑上。她笑累了,脸上的表情一敛而收,唯有深不见底的瞳孔紧紧盯住自己不堪的丈夫,从他的脆弱中汲取到些微报复的动力。她转过身,像洗手一样用鲜血浸透青白的手指,又示意抓着杨耀华双腿的男人——郑文迪——让开些,纤细的手指拖着艳红的印记在身体上下勘探。游移不动的动作将恐慌和屈辱拉得格外长,直到杨耀华的下半身几乎被红色涂遍,这道魔鬼的足印才突然探进臀缝间紧闭的穴口。

不远处的上半身挺动一下,阿宝得意地听那对干枯的嘴唇里不住发出的闷哼,还有随着意识远去、如催眠般断断续续的“我爱你”。她俯身吻一下男人的腿根,被探入的地方便立刻缩紧几分,干热的内壁牢牢缠她,像张绝望的蛛网,却只粘住几根无用的枯枝。阿宝抬起眼,在习以为常的黑暗中找到郑文迪。汁水淋淋的手指挣脱束缚,将血液同本不该出现的黏液一起抹在杨耀华脸上,她的丈夫此刻连眼神都湿漉漉的,没有被含过的那只眼的睫毛也湿了,泪珠挂在卷翘的睫毛上,要眨许多次眼才能将这颗小小的水珠抖落。他来不及为受到的凌辱伸冤,只哀哀地叫阿宝,叫老婆,对她诉说爱意,用以待人的万分之一情感这时倒淋漓尽致,显得情深意切。但阿宝只是轻柔地把他抱在怀里,一手抚摸他的头发,另一手弹琴似的在他的上半身来回跃动,像说着一个睡前故事:“很快就来了,老公。挺住呀,你会好喜欢的……”

但他看得见郑文迪正无声地接近他,用僵直的膝盖分他的腿。与阿宝不同,先死一步的郑文迪已经散发隐隐的臭气,越是靠近味道就越明显,毒气般腐蚀着杨耀华已无力维持的精神防线。被从下身打开的瞬间杨耀华终于控制不住地尖叫、怒吼、狂号,他仍控制不了自己身体,但他眼睛在出血,嘴巴在出血,每一滴未流尽的血液都如控诉的手,指向身旁的两具作恶的尸体,他像恶鬼般凶态毕露:“贱人……”他咬牙切齿地喊,接下来的声音被男人的阴茎完全插入后穴而带来的剧痛拦住片刻,完全失去理智的身体竟然认为这比开膛破肚更疼,而更难以忍受的则是在漫无边际的疼痛之中,体内不死心地生根发芽的一颗感受到欢愉的种子。他不知骂的是加害他的人还是自己,更不愿承认自己贪图淫乐的部分,恼火令他剧烈地发抖,声音空洞嘶哑地从口中爬出来:“你们这两个恶魔、凶手!你们凭什么害我,我赚了那么多的钱,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杀我!”

“是你先害人!”郑文迪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用力将阴茎整根埋入杨耀华身体,看他震惊地扭动起来,不见日晒的皮肤在一次次抽送间开始泛红。“你搞我老婆,你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你害她死得不明不白!杨耀华,我本来想搞你老婆报复你,但多亏你,多亏她恨你——我不碰恨你的人。”

杨耀华匆匆避开他去找阿宝双眼,还未摆好可怜姿态,一失足便跌进妻子暗潮汹涌的眼睛。他在里面打着颤,呼吸困难地企图挣扎,但到半途已经溃败到恼羞成怒:“不可能……我老婆怎么会恨我!我爱你,我怕你!我的钱八成都给你,你怎么敢恨我!”

阿宝静静地,纤细的双臂大力揽住他的头。她不反对,不认同,光是垂着头,鼻尖迈进杨耀华的头发里。她伸长手抚摸杨耀华的胸口,生冷的手掌也像带着爱似的,杨耀华几乎要松一口气,但下一刻胸前的极痛让他僵硬地低下头:阿宝修剪整齐的指甲抠挖着他饱满的胸口,一下、又一下,与下身遭到的鲁莽顶撞好相似。阿宝依然埋首在他头顶,声音闷闷的,甜甜的:“老公,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用刀捅我的?”

他尚要辩解,在近处又响起第四个声音:“杨医生,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杨耀华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气,从声音来处看到林警官那张永久定格在不甘的脸上凸出的眼珠。周围的腥气、腐臭味、沐浴露馥郁的芳香都被翻涌的血红掩盖,他止不住地想他杨耀华难道不该年轻有为,前途坦荡吗,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这个结局?他与三具尸体躺在同一间房里,爱的人背叛他,看不起的人侵犯他,畏惧的人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他像只禽兽一样逃不出欲望的掌控,又露出畜生的丑态。他隐约得知自己已经不在家里的地下室中,而是一早就坠入更深更暗的地方,但被三双眼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恨着,杨耀华麻木地想:其实我并没有恶贯满盈到应进地狱的程度呀……

2. 咖啡店的员工递过来一杯他不喜欢的咖啡,杨耀华怔了怔才接过,甜雾一簇簇地熏他的眼睛,他转过头,果然在玻璃窗外看到方礼信。

方礼信依旧穿一身休闲西装,头发规整地梳在脑后,远远地向他举起手中的纸杯,看起来怡然自得,好似他与杨耀华的初遇。杨耀华很难分辨出自己是以什么心态面对这位O记警官,只知道走向门外的脚步匆忙又沉重,是忍不住想早点见到他,也是恐慌得不肯靠近。但他依旧在几步之内来到方礼信身边,被动地碰一碰杯,举起纸杯喝下甜蜜浆液时胃部难耐地扭曲起来。

“杨医生,”警察的眼睛审视他,漆黑的眼珠令杨耀华想起一个夜晚,一个女人,几场欲罢不能的梦境。但方礼信是温暖可靠的,站在他身边时,一切不愿回想的回忆都被迫仓皇藏匿进地底,只敢阴魂不散地黏杨耀华的鞋跟。若有似无的吱嘎响动在方礼信轻柔的声音前螳臂当车:“看起来很精神。今天忙不忙?”

杨耀华下意识否认,看方礼信因此露出浅浅的笑容。他每一次微笑的弧度都相仿,无论是站在和煦阳光之下的咖啡馆前,还是站在地狱与人间的交界处,向已死的人伸出手。杨耀华猛地打个冷颤,用空出来的手暖另一边衣袖下露出来的小臂,不安地向方礼信解释:“其实今天还有个麻烦的病人,恐怕不能太早结束。方sir今天休息?不如找些节目消遣,改天再聚。“

方礼信点点头,指向背后的车:“没关系。方不方便让我送你?”

杨耀华坐副驾,从后视镜里窥探方礼信不动声色地开车,惊奇地想会不会是警官特有的沉静气场作祟呢?方礼信开起车竟也令人安心。他跟着想起曾住在自己家隔壁的林警官,在他们见面的八成时间中喝得烂醉,平日里尚有收敛的愚蠢的正义感在酒醉中更外放,杨耀华只顾假笑着想他的高官厚禄与滚圆的腰间无时不刻彰显存在感的那支枪,却从未想过他是否是一个警察,能否保护任何一个受害的人。

诊所营业前的一个小时是来往联络最忙碌的时间,杨耀华在小心的观察中抽出几分精力一一回复消息,撑起的手肘间或碰到方礼信触碰仪表盘的手臂,他不侧头,只抬头,从模糊不清的映像里捉方礼信嘴角比机械更精准的笑。他有时觉得这个男人可怕,但每当这样的念头出现,杨耀华都感到内脏似被雷电撕扯,不安的洪水从他体内向外涌,要淹没他对救世主非分的猜疑。他只得全然客观地判断方礼信比医生更精准,比凶手更无情,比骗子更花言巧语,像凭空而生在地狱中,用监视器般的双眼环顾四周,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举起致命的木桩。“那把刀上的汗液是你手指的形状——”他笑微微地,手套擦过医生僵硬的肩头,木桩被他磨得平整无刺,在活死人胸口盖下温热的章:“——但我已将刀处理掉。你不用怕,我知你有隐情。”

几日后杨耀华约那晚的方sir喝茶,躲在僻静的包间里试探地提起这一单豪宅命案,不敢将话说得太直白,仅在警官接过他端来的茶道谢时隐晦地指:“我也有要向你道谢的事,都不知该怎样谢才好。方sir,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手的事,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力。”

方礼信在他身边轻轻地叹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茶杯。杨耀华直觉他对自己失望,紧张得脊背绷直,握住茶杯的力道都加大些,几滴澄黄的茶汤晃荡出来,由虎口滴进干燥的掌心。

“你是不是怕我讲出真相?”方礼信冷漠地看他,眼中的光泽既淡又浅,笼着层浑然一体的黑雾,杨耀华不自觉向后缩了些,直到脖颈撞上椅背顶部,木椅骤然将寒意传进相连的皮肤。他无力地辩解,悄悄将视线从方礼信的眼睛移到抿着的嘴唇:“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帮我……”

“我已经说过,因为你有隐情。伤口不会作假,钟嘉宝的确向你开枪。”方礼信顿了顿,敛去生硬的冷眼,他又温和地看向杨耀华,表情几乎像调皮:“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怕我泄密。不如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杨耀华彷徨地屏住呼吸,等方礼信判决,却只听见椅子被少少挪动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狭窄空间里似一声尖啸。警察油亮的皮鞋尖靠得近些又近些,几乎抵住另一双鞋,向来礼貌疏离的方警官用手虚虚拢住杨耀华的手,温度从极近的距离包裹而至,分明没有一处皮肤相碰,却似乎处处都被卷入名为方礼信的泥潭。他脱不开身,被迫听泥潭搅动着发出一声粘腻阴暗的细浪:“我对我老婆不忠。”

谁又忠呢?他的秘密听起来更像讽刺,或是神探对已查清底细的罪犯的揣度。杨耀华将目光游移到更低处,睫毛暗暗地遮住警察洁净清白的脸,他不自觉压低声音:“你对别人产生兴趣?”

方礼信低下腰,令人畏惧的眼挤进杨耀华视野。悲哀处在于这双眼睛也有深情的形状,能将不慎泄露的少少真心放大至成百上千倍,何况杨耀华不是春风不入的木头人,轻易就看穿绵绵情意。他不敢相信,觉得难解,在方礼信面部锋锐坚硬的轮廓中看到恶鬼沿着曲折的线条走势一路爬到男人的太阳穴。有陌生的嗓音在房间里对他咆哮,杨耀华勉力定下心分辨其中的内容,才发觉他并非不了解这声音,只是潜意识中把吼叫的来源剔出记忆。他面色苍白地听方礼信挂着分毫不差的笑容把话讲得更清楚,一颗馨香的果子被剥开,汁水甜丝丝地舔他的手:“我对你有兴趣。”

此后方礼信越来越频繁地踏入杨耀华生活,多数如今天这样用一杯咖啡打开车门,再在车门闭合前象征性问问永远在忙碌的医生晚餐安排。车开到半途,无端而生的惧意终于被驱散,杨耀华不再从身边人的平静的面孔上寻找安全感,向后靠在调整得与他脊背弧度天生一对的座椅上休息。他看方礼信时总想起噩梦,好像方礼信永远身穿防弹衣,戴身份牌,怡然地站在烈火与极寒共生的地狱里低头;但他总要靠方礼信忘记噩梦,因为这个人在他落在生死之间的鸿蒙地段时向他伸出了手。杨耀华因此不再在白日里见到鬼,鬼只在黑夜来缠他。手臂被轻轻触碰,他转头看到的并非亡妻的脸。

方礼信目送他进诊所大门,临走前又确认一遍是否晚上真的不能见面,杨耀华少有地犹豫片刻,才为难地回答:“今天真的很忙。”

但他在诊所里漫无目的地坐到天黑,拨出十几个电话,才发现计划要变更比想象中容易。杨耀华没有完全说谎,比起过往的日程,今天的预约确实要更多一些,但时间到时总不见人。他打电话过去,有人回答亲人已先看病一步过世,有人抱歉地解释忘记取消预约,有人电话长留在忙音。于是他又打好几遍,问阿May怎么会爽约。没人接,他放下手机揉揉胀痛的眉心:他半月前才在诊所同阿May认识,原来女人要甩男人也一样果断。

夜幕完全降临前杨耀华不得不走出诊所,以免在过暗的天色里遇到不该现身于世的人。刺眼灯光牵着眼熟的车挡在杨耀华面前,车窗下逐渐露出方礼信鸦黑的眼珠,与很适合他的端庄笑脸。方礼信抬头看人时竟显得没那么警觉,眼里薄薄一层疲意让傲慢的神探变成惹人怜惜的猫。他的声音是暖洋洋的肉垫,避过火光来碰杨耀华的脸:“我没事情做,就试下等你。既然等到了,可不可以帮我安排下半夜的节目?”

杨耀华本想拒绝,但一只纤细的手在背后重重推他,他因而俯下身,嘴唇轻飘飘地碰一下方礼信的脸。唇齿绞缠的部分被留给别墅门后,腿缠着腿的情态让上楼梯找到卧室的过程长得没有边际,杨耀华试过掌握许多次昙花一现的危险关系,却第一次知道性可以是癫狂且失控的。揽着方礼信的肩膀倒在床上时他想起昨晚在这张床上做的梦,在梦中他的妻子温柔又小心地握住他的手,羞怯地把这只宽大的手放到脸侧亲吻。云朵似的吻从手背爬到指骨,又攀升到指尖,忽地有细雨落下来,妻子娇艳的唇舌含住他的一根手指,舌尖在看不到的地方绕着粗硬的手指细细地舔,猩红的唾液从唇指交接处落下来,沿着曲折的掌纹布满他整个人生。快感从腿根处爆炸式向身体两侧蔓延,郑文迪面色狰狞地在身后奸淫着他,恼火于未能得到不堪的回应而狠狠掐他的乳头。杨耀华木然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喘息,低下头与阿宝对视。“你为什么还不走?”他看着妻子鲜活的脸庞,一条条数她眼中不甘心的血丝:“你已经死了,楼契中亦除掉你的名字。活下来的是我,你没资格留在这里。”他的手指仍堵在妻子口中,但阿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回答他:“老公,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天真?是你不舍得我,你不放我走。”

被插入时杨耀华回过神看清方礼信柔和的脸,他进得太专注,几滴汗珠从额角辛苦地滚落,砸湿医生颤动不止的睫毛。杨耀华的身体在喜与痛中脱了缰,成瘾般去贴方礼信被扯得松垮的衣物,好像在真实的性爱中皮肤也能成为性器,每多为那套道貌岸然的西服添一丝褶皱就能将快感翻倍。烈焰将出轨的男人吞没,这幅不洁的躯壳沿着炙热的触碰深深陷进他,杨耀华失神地越过方礼信的肩颈望静得只剩缠绵水声与拍打声的卧室。这间房两个人时太空荡,总似欠缺些什么,五个人时又太杂乱,三双眼睛躲在角落里冷冷看过来,他盯住其中最阴沉的一双,无声地问:你们怕什么?他是警察,你害怕?

没人回答他,于是他抬起头索来一个冤魂给不出的亲吻。方礼信眼睛亮闪闪的,像带笑,这分神色的方警官无端让杨耀华觉得陌生,迟疑了片刻才凑去湿哒哒地亲方礼信的嘴角,被嘴唇稍稍压住的地方逐渐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杨耀华用力眨眨眼,穿过水雾看清那个始终如一的笑容。他偏过头将困惑藏得很好,又把两个人拉进下一次接吻,腰腹跟从体内的节奏孟浪地晃,床伴的手掌蛇信般舔遍光裸的脊背,他的呼吸也随从后颈抚摸到后腰的手一路下沉,迫不得已时才挣脱出来,轻轻咬一下方礼信的舌尖,低喘着喃喃:“你总这样笑。”

方礼信伸出手盖住他的一只眼,睫毛慌张地在掌心划动几下,覆盖在那里的皮肉也好像缩紧些。尚有自由的单只眼睛里,方礼信好整以暇地回答他:“这样说谎才不会被察觉,不像你一眼就被人看穿。”

杨耀华抽搐似的眨眨眼,余下半张脸勉强扯出一个懒洋洋的笑:“你看穿我什、……”

吐息被抽出性器的动作打乱,杨耀华焦躁地忽略体内液体流动的异常感,将双腿合拢些许,专心等方礼信回答。但方礼信只是重新吻他,嘴唇、喉结、侧颈,杨耀华晕乎乎地被他亲得侧过身,警察顺理成章地用拷押犯人的动作将他这位证据确凿的杀人犯锁在床头与身体之间,手腕蹭着手腕,膝盖抵着膝盖。龟头像一根过于肿胀的手指,在湿润的穴口附近按压,身上的手却不只有这一双。穿过床头的手抬起他昏沉的头,伸出床褥的手掐他摇动的阴茎,阿宝挤进他与木板之间窄小的缝隙,用赤红的双唇沿着他身体上方礼信留下的痕迹一口一口地咬。

阿宝怜悯地看着他:“老公,你好可怜。”

方礼信调情似的吻他湿透的发根:“看穿你不会杀人,更不会杀女人。”

阿宝捧住他的脸,像死前的那夜一样摸索他惊愕的五官:“鬼来缠你,恶魔都不放过你。”

他随身后陡然加急的动作在嘈杂的卧室里发出尖叫,在苍白鬼手的紧缚下失禁一样地射精。剧烈高潮后的世界是鲜红色,是阿宝的嘴唇,郑文迪的脸,林警官的肚子,满屋流淌的鲜血,无边无际的大火。杨耀华被烧得蜷起双腿,狼狈地跪在床头干呕,他下半身湿淋淋地被精液和汗水覆盖,上半身也淌满眼泪和唾液,好像水分被抽干。方礼信并不意外地膝行而至,潮湿的嘴唇像恶犬鼻尖,将微弱的呼吸送进杨耀华耳廓:“其实今日同你有appointment的女人,我也约她一起来玩。跟我来地下室,我教你女人应该怎么杀。”

他温柔地牵杨耀华到地下室门口,披上备好的雨衣,亲吻医生冰冷的耳根时帽檐在他惨白却依旧足够漂亮的脸上印下一条红痕。方礼信打开灯向他展示自屋顶垂吊下来的不成形的女人尸体,以杨耀华并不高超的水平仍能看出这具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被精妙地分开,却还凭借脆弱的联系在躯干四周悬挂着。

阿May的灵魂从破碎的身体中滑落下来,发出凄苦的呻吟,在层层叠叠的塑料布中蠕动,却仍不断地靠近他。她身后留下满地熊熊燃烧的火种,三个狰狞的影子踩住汹涌血海,爱他,恨他,漠视他。方礼信站在烈火焚烧的地狱中央,隔一层雨披陶醉地贴近女人赤裸的小腿,带着满足微笑向杨耀华伸出手:“她约了15点来见你却爽约,所以我把她分成15段赔你,你别生气好不好?因为你痛苦地信任我的样子,我真的好喜欢。”

一双枯瘦的手用力抓住他的裤管,杨耀华干涩地低下头,由几条细长血线串接而成的阿May正仰起下巴看他。她眼中涨着血,舌尖生硬地抵出嘴唇,嘶哑的声音从死去的喉咙里攀出来:“我赔你、我赔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再难忍受这一切,拖着虚软的腿向门外逃窜,世上的一切都成为厉鬼与恶魔追杀他的帮凶,杨耀华跌跌撞撞地在无数双挡住他的手中穿梭爬行,直到世界醒过来,路边明明灭灭的灯将黑暗留在坝里,浓稠的夜色卷起一扇滔天的浪,几滴冰冷的水珠落在杨耀华脸上,他猛地清醒过来,在旅馆前台拍下一天的住宿费。巷子深处的破旧旅馆不会查验任何人的证件,他得以走上楼梯,拨通床头欲断未断的电话:“是警察吗?我要投诉——”

警局的反馈迟迟未到,但短短几天后电视中所有新闻都被方礼信埋没。那张温和、冷酷、英俊、狰狞的脸扣在“神探”“魔警”“屠夫”字样周遭,杨耀华将同一条新闻反复观看,才迟钝地得知方礼信早早背负三十几条人命,从容地藏在人间。但他现在被火活活烧死,连带着罪孽一同往生,所有被他嗤笑过的平凡人,转过头来庆祝他不得好死。真有这么好的事?……杨耀华小心地踏出房门。

半山腰的别墅区依旧静谧,属于年轻多金、事业有为的杨医生的那一幢大门紧闭着,泳池中游过一连串金光熠熠的浪花,将日光泼向安静的小楼。顶层的卧室空空荡荡,最下面的地下室中也阒无一人,置物柜冷清地与四壁对视,连地面都洁净安宁,好像地狱也不过是凡人的一个谵妄的幻境。

杨耀华恍惚地,踏入常去的咖啡厅。

咖啡店的员工递过来一杯他不喜欢的咖啡,杨耀华骇然望向柜台后的店员:他十几岁,是新闻中魔警惯用的“神探”年龄,正对他露出灿烂笑容:“早安,今天也有人为您点了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