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 #一左马

↓ 碧棺左马刻第三次看表,距离约定时间只剩半个小时,四周却仍未出现那个“穿白色上衣,深色裤子”的可疑人物。他忍无可忍,掏出手机给妹妹发消息。

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他仔细斟酌着用词,选用最温和的一种,试图不冒犯,至少不那么冒犯到妹妹——现在还没到。

左马刻另起一行,选了三个发火的表情:他根本没有诚意,早告诉你了,合欢。

合欢回复得很快,简直像早就预料到左马刻的反应,专门在等他刁难一样地回答:是哥哥到太早了吧?就说我去就好啦!

看上去妹妹语气平缓,还有心情揶揄,但她用22号粉红色大字,轻而易举地将回答铺满屏幕。左马刻心有余悸,上下划动聊天记录,在最后的感叹号上停驻片刻。他有近百张打潮男酷哥tag的贴纸,用于在懒得说话的时候应付条子队友提问;也有全套小白兔示好萌图,这倒是妹妹的专属。此刻在里面精挑细选了一张小白兔举手告饶的表情发送出去,左马刻杀气腾腾地点开昨晚妹妹发来的截图。与名为“I”——姓名只填一个字母(或数字,总归都是在隐藏行踪),显然不怀好心——的男人对话的界面最后停留在对方发来的一句“明天见”上,文字后附赠一个看起来不怎么用心的微笑表情。

最初听闻合欢要与“一日男友”约会,左马刻大惊失色,接连两次打落身后“不屈不挠”的牌匾,但视频通话中的妹妹依旧神色镇定,笑容比以往更可爱。

“哥哥,我已经长大了哦?”

仅仅一句话,就让左马刻无言以对,板着脸坐回座位。他还想抗争,又不愿让妹妹再次认为自己控制欲过强,只能低声抱怨:“那种来历不明的小子……”

“而且,”听到转折,左马刻支起耳朵,严肃地瞩目屏幕另一端:合欢正露出苦恼表情,像自言自语般轻声嘟囔。“都已经约好了啊。哥哥不让我去的话,难道要自己去赴约吗?”

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的建议,左马刻站起身,自信地拍拍胸口:“老子当然会去!……”

当晚,难得回来一次的妹妹乖乖送来手机,向左马刻展示与“一日男友”的聊天记录。左马刻皱着眉看到最后,对面活泼开朗却不逾矩,一切言语都在分寸之中,比黑道少主更知礼节,但越是完美无缺,左马刻越看得烦躁。出于敏锐直觉,他确信这种反应并不全是因为世上竟有一个男人能万幸到与合欢约会。

内容无可挑剔,左马刻只好指着聊天记录的末尾发难:“他为什么要发这个表情?”

“欸?是表示友好的意思吧,不可以吗?”

左马刻不敢置信地看向妹妹,女孩每根头发都纯洁天真得惹人怜爱:“当然不可以!如果是小弟发给我这个,证明有人马上要倒大霉。合欢,这个男人很危险,你千万不要小看。”

合欢哭笑不得地推推他肩膀:“但是他又不是哥哥的小弟。而且这个表情很可爱啊,哥哥都没有给我发过。”

“哈?发表情什么的麻烦死了啊?!真搞不懂你们……喂!”

收回被轻轻拍了一下的手臂,左马刻不情愿地闭上嘴,将两人聊天中有用的信息截图发送给自己。愤懑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关上房门,一口气按了五十个同样的笑脸表情发给合欢。妹妹清脆的笑声在门外清晰可闻,左马刻先是翻了个白眼,低下头看到她发来的小白兔睡觉贴图,又无声地笑了。

昨晚的一切愉悦回忆止步于耳边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白衬衫、牛仔裤、黑靴子……啊,这里!”

即使被上百支催眠麦克风同时攻击,失去五感,身体被碾成肉泥,左马刻也能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个声音。他缓缓转过身,借少得可怜的身高差居高临下:“……混蛋小鬼,你为什么在这里?”

混蛋小鬼——也有人叫他一郎、一郎君、臭小子,真亲昵,好像真以为自己能驯服恶狼,自大得令人发指——在片刻惊愕过后飞快地沉下脸。“我在哪里和你无关吧,左马刻。”

被那双眼睛一看,左马刻就想吸烟。出门前合欢取走他身上全部香烟和打火机,唠唠叨叨地叮嘱他务必给约会对象留下好印象。说起约会对象,她蓬松的银发被笑得发颤,像朵被风吹雨打的小蘑菇;左马刻明知道被妹妹笑话,却一点火气也难以聚集。现在他知道了:与他是否是“妹控”无关——这两个字也由眼前的人说出口,加倍恶心——想必是预感到今天要见到令人不快的旧相识,才会把所有情绪留到现在一起爆发。

“和我无关?”他冷笑出声,上下打量起一郎的穿着。白卫衣,恶俗;牛仔裤,没品;运动鞋,笑死人了……但每一个配件,都好过一双愤怒、阴郁的异色眼。“本大爷今天要约会,看到你这家伙的脸会想吐。哈哈,不懂礼貌的小屁孩当然不知道约会有多重要吧?”

左马刻与山田一郎认识三年多,一半的时间在恶语相对,对什么样的言论最伤人却不该说拿捏得一清二楚。话刚出口,对面男孩顽石般的坚毅表情便悄然震碎,他在裂缝里看出一点属于青少年的不知所措,急忙逃命般下移视线,盯住一郎抿紧的嘴唇。

“……约会。”从那张嘴里沉声吐出来的词汇并没有什么攻击力,更不可能组成尖锐的Lyrics,左马刻不知道自己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是吗,原来还有人会喜欢……”

声音突然停住,左马刻困惑地重新看向一郎的眼睛。对方难得没有笔直地看过来,用每一个细节提醒自己他有多么强壮蓬勃。他在看什么呢?两颗玻璃眼珠可怜地扫在地上,干脆的一声响,讥讽摔得粉碎。

左马刻无法不火大,鞋跟恼怒地碾进泥土:“喜欢什么,敢说不敢认吗?本大爷怎么不知道你是个这样的胆小鬼。”

“你说谁……!”一郎气冲冲地抬起头。视线相交的同时,他的表情紧绷起来,红绿的颜色蒙上一层阴翳,好像片刻之内倒退回几年前,他又褪去富足的外皮,退化成一只不豪横掠夺就一无所有的流浪猫。

哪怕用未来十年都不能喝到称心如意的好酒做赌注,左马刻也敢保证一郎将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山田一郎更让他得心应手。他感到突如其来的不安。

“我就是爱——”

“闭上你的狗嘴!”

左马刻惊魂不定地瞪着一郎的脸。他正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好像向很久不见的死对头当街表白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他所说的一切左马刻都心知肚明——两年前就知道,可爱的后辈不愿吐露,但他有双把全部感情都透得底朝天的清澈眼睛;现在更明了,不知道谁给伪善者的胆量,让他竟敢在这种时候说出口。

比这样的时机还能更糟糕的是,确实有短短一刻,左马刻又受到轻微触动,程度不足以让资深黑道做更多反应,但也不应出现在冷酷无情的亡命徒身上。他难堪地狡辩,故作姿态地抬起手看表:“……还真敢说啊,这种轻飘飘的大话……本大爷和男朋友情比金坚,区区一郎不会觉得……喂,你也该滚开了吧,老子可不想让男朋友误会。”

“……我就是爱你,在两年前瞎了眼的时候。难、难道只能你有男朋友吗,就算是个黑道也管太多了吧。”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郎扬起下巴。所有左马刻看不顺眼的都重新回到他身上,19岁的男孩坚强稳重,既有横冲直撞的精力,也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傲慢得好像理应如此。他信心满满地说:“我也要等女朋友来。和左马刻不一样,是个可爱又温柔的女孩子。要是想看的话,让你见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哈哈,老子睡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都多,谁要看一个没品没品位的小丫头。那种低级等级的女人,也就只有没人要的小鬼会喜欢吧?”

“你是嫉妒了吧,左马刻。没有人愿意和你谈心的日子不是很辛苦吗?”

“哈?本大爷男朋友下面比胳膊还粗,用得着和女人谈心吗。倒是处男一郎君,不会到现在还看到男人裸体都会流鼻血吧。”

“你在说……!我、我女朋友胸有西瓜大,穿衬衫都会绷掉扣子!”

“啊啊?!本大爷男朋友肌肉漂亮得要死,胸大有什么好的啊!”

“我女朋友掰手腕比我还厉害!”

“我男朋友会修空调!”

“我女朋友会做饭!”

“以为我男朋友就不会了吗?”

“我女朋友是、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不懂得珍惜恋人的左马刻肯定是不会理解的吧!”

“混蛋小鬼!全天下最好的人只有合欢一个,给老子向合欢道歉啊?!”

“哈?你才是混蛋妹控吧,这个年纪都体会不到恋爱的感觉还真可悲啊!”

“说老子……妈的,你还不是个混蛋弟控。伟大的一郎妈妈出来约什么会,早点回家去给两个小崽子喂奶啊?”

提及心爱的弟弟,一脑袋滔天怒火的万事屋反倒冷静下来。他上下打量仍处在激昂情绪之中的仇敌——以及身边好奇地围观上来的过路人,露出一个缓慢的冷笑,以确保对方迟钝的大脑能够捕捉得到。

“都那么久了,你的‘男朋友’也该到了吧。是被放鸽子了吗,还是左马刻不敢面对我,编出来的男朋友啊?”

“弟控懂个屁啊!”左马刻最不愿听到一郎趾高气昂的语气,一把举起手机,凶恶地点出聊天记录,几乎将屏幕贴在那只满有余裕的绿眼睛前。“看到没有,老子的男朋友。给我小心一点,要是看到白上衣深色裤子的人记得绕着走啊。”

出乎意料,容易受撩拨的男孩没有跟着把智力降到谷底,却满脸受雷劈般表情。左马刻眼睁睁看着一郎握住自己的手,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下一秒,他的手机被劈手夺过。

“你他妈!……怎、吓、吓呆了吗……?”那张熟悉的脸因失魂落魄而几乎融化,左马刻在一郎面前过激发言不止一次,还是第一次看到大无畏的往日后辈伤心成这样,甚至超过了他能以此获得快感的底线。黑道少主良心不多,仅在此刻感到阵阵酸楚,但木已成舟,他不肯承认自己后悔,只能咬着牙继续:“怕就对了,他可不像老子这么好心,你在他面前大概被秒杀得渣都不剩……”

“左、左马刻……”

狂言被一郎虚弱的声音打断,他视死如归地拿出自己手机, 和左马刻的一起抬高。亮起的屏幕上并排摆设两个聊天记录框,对称地展示着相同信息。

左马刻迟疑地看一眼一郎,朝气十足的鸳鸯眼漏了气,正低低地跌进地心里;他只好又抓回自己的手机端详屏幕,从胃部最底层吐字:“……你那个全世界第一好的女朋友。”

“你那个情比金坚的男朋友……啊好痛!”

毫不留情的一拳狠狠撞在一郎侧脸,本着莫名的心虚,曾经的不良少年没有反击,只是愤愤地抬起头。充血的红眼睛紧密嵌合在锋锐的美貌上,要吃人的恶鬼般溢满憎恨,出于戒备,一郎的心跳变得很快。这样来路不明的仇恨,好像只在他们决裂的初期才存在过……

“山田一郎,再敢对合欢出手,老子一定把你抽筋扒皮,分尸沉海——”

他握拳的手用力到颤抖,指甲几乎撕去自己的一层皮,却并没能激起哪怕半点的理智。声音沉沉地堵在喉咙,一郎仍在无辜地、茫然地……甚至有些委屈地看着他。眼前影影绰绰地出现两张不同年龄的山田一郎的脸,又逐渐融汇合一,左马刻不敢想发生过什么、会发生什么。他一秒都不肯再停留,连世上还存在其他的交通工具都忘得一干二净,转身就向妹妹的公寓跑去。

左马刻在三条街道之后接到电话。铃声在口袋里狂响不止,他本来想气急败坏地掏出来扔掉,屏幕上却显示了妹妹的名字。他按了几次才找准接通的按钮,听到合欢温暖活泼的声音的瞬间,左马刻几乎栽倒在路边。

“合欢!没事吗,你还好吗?我还以为……”

“……欸?嗯,我没事,让哥哥担心了。哥哥有见到一郎君吗,没有生气吧?……对不起哦,因为哥哥和一郎君总也不肯和好……”

“你没事就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左马刻松开扶墙的手,抬头看了看墙边的招牌,苦笑着走进这家咖啡馆。“是啊,见到他……我是说,一郎了。天天出这种坏主意的话,可是会变成老巫婆的。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哈,还说什么约会……照片?……哦、哦哦!当然会有了,你想要的话……”

结束通话,左马刻直勾勾地盯着通话记录的页面,向来不怎么擅长思考的大脑早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不知该为“情比金坚”羞恼,还是该为又一次的误解愧疚,但总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灌了一整杯咖啡,终于不得不拿起手机的时候,察觉到心脏鼓动间暗含的雀跃,左马刻坦然地笑着摇头,拨出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