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左马

↓ 偷偷摸摸地走出药店,在门口的镜子里,一郎用余光看到自己红透的侧脸。买来的东西好好地放在衣服兜里,但攥着薄薄一层塑料袋的手已经出了满满的汗。一郎仍不放心,出门后向四周来回看看,选了条最僻静的路,奋不顾身地蒙起脑袋冲进夜色。

他到家时二楼的灯刚关,打开门后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弟弟的声音,隔着一层坚实的地板,变得虚弱地飘到客厅:

“喂,三郎,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进门。”

“哈?为什么是我啊,笨蛋二郎自己没有腿吗?”

“我、我有事要做,所以三郎快点去看一下,要是小偷怎么办啊。”

一郎赶紧打开灯,提高声音:“抱歉,是我回来了。打扰你们了吗?”

灯光又照亮了他的脸,奔跑和寒风助长了血液上涌,所有善于泄密的光滑平面里都映出涨红的脸颊。一郎不放心地看到自己的窘态,急忙在弟弟们迟疑的沉默中补充:“明天不是还要上学吗,早点睡吧,晚安!”

他敏锐地捕捉到几句温暖的咕哝,又有两句别扭的“晚安”顺着屋里温暖的气流飘下来,轻轻地靠在脸上,立刻被高温烫得蒸发。刚刚解开误会,不自在地回到哥哥身边的雏鸟们第一次发出睡前问候,一郎情不自禁地摸摸脸,对着一屋子扭曲变形的倒影傻笑了一会,融化般倒进椅子里。兜里的纸盒硌痛了他的腰,一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甜蜜的心情转眼就变得消沉,他沮丧地掏出塑料袋。

袋里装着纸盒,盒子上则写着“信息素抑制剂-通用型”。山田一郎今年十七岁,比分化的平均年龄还要再大几年。第一次买抑制剂,店员好心地问他的第二性别,一郎窘得从指尖僵到脚趾,含糊了几句才拿到一盒综合型。他没有买过套,但不良少年自信买套也不会比这个更让人紧张,手忙脚乱地夺过塑料袋,生怕被一缕风或一丝光线窥探到似的一把揣进口袋,又仓促地戴上兜帽,强作镇定地走到店门口,才把自己丢进守口如瓶的夜风里。

一郎晃了晃脑袋,打起精神,轻手轻脚地捏着纸盒上楼,在无人知悉的空气中嗅到微弱的青草香气。一郎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其中不乏自带芳香的精致型;山田家的男孩虽然不算邋遢,却远远达不到那样的标准。

一郎悄悄把药盒放在走廊的地板上,紧贴着一扇紧闭的房门。他还不放心,又塞进去一张龙飞凤舞的字条。

——二郎即将迎来分化,那是一个未知的第二性别青涩的信息素的味道。

一郎滚进床垫,被子蒙到头顶,呼吸被阻隔后脸上的热度反而下降一些。家里的弟弟开始长大,他当然觉得高兴,但为几天前还关系僵硬的亲人考虑生理问题难免令人尴尬。尽管一郎是个大龄未分化儿童,却已经可以警觉地感知到信息素——不受侵略,也不被吸引,只有轻微的气味告示着众生平等——至少能帮上弟弟的忙,一郎在狼狈中也感到小小的庆幸。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一郎拉下被子,窗户没有关,窗帘被吹得涌起一层浅色的,发丝似的布浪,他于是想起:左马刻先生呢,在合欢分化的时候,也给她买过抑制剂吗?

由于分化迟迟未到,组队初期一郎没少受过奚落。成年男人得意洋洋地抛来几句问候,一郎没好气地回瞪,想要反驳,想起这个人已经是自己队友,又气势汹汹地沉默下去。对方反倒不识眼色地凑过来拍拍他的脑袋,不加控制的力道无异于火上浇油;一郎提起一口恶气,刚刚仰起头:左马刻停靠在沙发扶手上,正对他咧开嘴笑,剥去凶恶外表,他看起来不太聪明,但足够漂亮,五官顺成一条捻得服服帖帖的线,末梢则挂住长得出奇的睫毛。他伸长了手揽一郎的肩膀,指尖扣在大臂内侧,把那的肌肉和皮肤都按下去一个圆润的低洼。

一郎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左马刻不是空却,更不是仇人,尽管惹人焦躁,却不至于讨厌。他在心烦意乱里甩了甩肩膀,试图摆脱束缚,却理所当然地被搂得更紧,脸离敞开的皮衣外套咫尺之遥,在一贯来自于左马刻的男性香水味和皮子味之间,一郎闻到隐约的烟草味。不是左马刻常抽的那种,比起呛鼻和造作的薄荷香精,更像一种香味。

他纳闷地抬起头:“左马刻,你换烟了?”

左马刻不怎么在意地捶了下一郎的肩膀:“你这家伙,至少用敬语跟本大爷讲话啊?”

皮衣口袋里露出烟盒的一角,一郎懒得回应,干脆顶着左马刻不满的视线把烟拿出来,仔细看看包装。还是同一种,左马刻之前叫他帮忙买过,特意重复了这个牌子——但是一郎把钱包丢回去,让他自己去买,“我可没打算和你搞好关系”。浅淡的香气越来越吸引注意力,一郎更加困惑:“你身上有别的烟味……是簓先生的烟吗?”

左马刻从他手里把烟抢回去,抽出一根点燃。前半口气吹到一郎脸上,男孩皱起眉毛,把脸别到一边,喉咙动了动,应该是在强忍咳嗽。左马刻被逗笑,大发慈悲地将剩下半口吹向别的地方。

“可能是吧。”他敷衍似的回答,想了想又补充:“为什么只对簓用敬语啊你,看不起老子吗?”

周围的环境变得乌烟瘴气,香水味、皮子味都被烟味遮挡得干干净净,但莫名的香气还在轻微却持续地萦绕在身边,一郎没好气地把脸侧的香烟抽走按熄(“喂!”),拉过那只拿烟的手,凑在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不同于所有真正的香烟,笔直地刺进鼻腔的味道是怡人的香气。

“左马刻好娘,”一郎理直气壮地说,两只手还拿捏着左马刻的手掌两侧,他不怕混混头子打人。“居然用两种香水。”

坏脾气前辈没回应,因此一郎又靠近一点,呼吸时热气从掌心弹回唇边,他长了一层麻酥酥的胡子,声音不自觉地含糊成絮语:“这个味道很好闻啊……感觉左马刻变帅了一点。”

“……老子本来就很帅吧。”头顶的嗓音沉沉的,一郎被惊醒,才发觉自己正陶醉地用鼻尖触碰着左马刻的掌指,而左马刻从指缝中皱着眉看过来,毫不掩饰担忧的神情:“那是我的信息素味。你小子,该不会是要分化了吧?”

“分、哈?”

一郎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却忘记还有一只手被他紧紧握着,不管不顾地后退时半靠在扶手边的男人被拉得一个趔趄,顺理成章地扑在一郎身上。烟和打火机散落得一塌糊涂,他被烟草味淹没了。

左马刻骂了句脏话,支起上半身,紧张地摸摸一郎额头:“还没发热。事务所里有上次带过来的抑制剂,一郎,先吃一点吧。”

像个好大哥一样,他把一郎按倒在沙发上才站起身,笑着揉揉还在惊惶里的男孩的头发:“恭喜啊,小鬼。终于长大了。”

热水就着抑制剂喝进肚子,左马刻松了口气似的坐到一郎腿边。皮衣的面料是凉的,仅仅贴到宽阔的裤腿,一郎就感到自己被烫伤。处于成长边际的未成年不自在地动了动腿,膝盖碰到左马刻的后背,那里有力的肌肉僵硬了一下。

“左马刻先生!”

为了便于一郎休息,屋里贴心地拉了窗帘,在朦朦胧胧的昏暗光线里,前辈闪亮的银发是璀璨光源,映出美貌同伴冷淡的侧脸。一郎原本想道谢,眼睛却被成熟男人锋锐的线条钩住,嘴边的话也变得晕头转向,迷失方向。他讷讷地,不服气地喊:“……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说什么异想天开的话呢,”左马刻满不在乎地比了个中指,从一郎脸侧捡起一根烟。打火机掉在地上,他低下头就着点火,没有在一郎身上闻到新鲜的味道,也没想到怀疑:“想要拖本大爷的后腿,再过六十年也不可能。”

……这个人,该不会是有无论什么场合都要耍帅的癖好吧。

闭上眼之前,一郎记得自己的确是这样想了。

一郎乖乖在事务所睡了两个小时,一身轻松地回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晚些时候左马刻发来消息,问他的情况,一郎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地回答:能闻到信息素的味道,但是好像没有分化。对面隔了短时间才发了个竖中指的默认表情,一郎没看懂是什么意思,复制了十个发回去。

其后的两天、两个星期、两个月,没发生任何事比那个和左马刻独处的下午更不妙,好像成长来了一半,只为了成就某件事,而不期待长大。一郎盯着窗帘发呆,下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窗帘的鼓动一点也不像头发。

他睡不着,为了弟弟去买抑制剂的羞耻心还在胸腔里鼓动个不停,想起一次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白色人影就剧烈弹跳一下。一郎在越来越频繁的跃动中整个人被摇晃得头昏脑胀,焦躁地抓起手机——快到第二天,但还远远不到队里前辈考虑睡觉的时间——想要发条信息,手指按到屏幕的前一刻,那个小小的机器恰逢其时地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紧接着被厚重的被子一把捂住,铃声像窒息似的可怜巴巴地穿过棉絮。

一郎把自己也滑进被子,逼仄的空间被手机烤得像火炉。屏幕上亮着左马刻的名字,他干咳一声才接通电话,让自己听上去不像被吓了一跳:“左马刻先生?……这么晚了。”

电话那头能听到合欢,有点气鼓鼓地:“真是的,哥哥!都说太晚了,会打扰到一郎君的啊。”

“有什么关系啊,他又没睡……”左马刻抱怨似的嘟囔了句,又提高声音:“那,现在要不要过来?”

一郎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啊,真可恶,本来想装得若无其事的:“过、到哪里去啊?……”

“我说你,是在说老子的妹妹是那种半夜三更还在外面游荡的不良少女吗?”听筒另一边不讲道理地生起气来,像是被捶了一下似的,在一声做作的痛呼之后,左马刻不满地解释:“当然是我家啊,你记得路的吧?”

……糊里糊涂地,一郎站在左马刻的公寓门前。他穿惯常的学生制服,没有考虑到晚上要比白天冷许多,感觉小臂快被冻僵。敲门前下意识地看看时间:离十二点只剩十分钟,就连敲门都会被认为在扰民。

虽然左马刻百分百是会做这种蛮横的事情的人,但是因为一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就跑过来的人也有点莫名其妙。该不会以后都要被这样压迫了吧?一郎叹气前想起十几分钟前差点发出消息的自己,忍不住更大声地叹了口气——用敲门声盖住了,里外的人都听不到。

门被一把拉开,左马刻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穿着好面子的街区头目绝不愿穿去见外人的背心短裤,像尊度假中的门神,手里端着一只简单的碟子。里面似乎还装着什么东西,一郎来不及去想:烟草味铺天盖地地奔涌而来,每一滴浓烈的水花都强势地刺进他的皮肤。他瞪大眼睛,发现自己不再能闻到香气。几步之外的人带来焦灼热度,一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接连不断地冒出甜香的泡。在磅礴的气味中,一郎汗毛倒竖,握紧拳头,下意识感到戒备,像面对敌人。

左马刻向前跨了一步,皱起眉头喊:“喂,一郎,愣着干什么?……”

他不禁一怔:一郎向他倒下来,一头扎进碟子里。

如果不是差点被呛死,一郎没打算这么快醒来。他躺在荆棘堆里,浑身上下疼得可怕,但拥有一个还算柔软的枕头,如果能忽略脖子下面的那根硬刺,也可以勉强享受睡眠。他比不睡更疲惫,试图把全身都移动到还算松软的地方,却被利爪捏住下巴。几滴苦味的水冒失地钻进嘴里,一郎不满地想要甩开,却被更用力地扣紧。水一路流到喉咙,他不得不醒了。

“咳、呜呕……还以为要死了……!怎么可以给睡着的人灌水啊,左马刻先生!”

被点名的人正睥睨着他,眼神凶狠,表情肃杀,但身上有若有似无的甜味,多少减轻了池袋头目的浩浩威严。一郎刚刚把嘴里的东西扯出来,左马刻又飞快地塞进去另一个;这回是个小小的药片,一郎艰难地吞了,才想起应该看看是什么。他探探脖子,眼尖地看到左马刻的另一只手里抓着银色的金属片,于是伸长了手去拿。前辈被他环抱住,甜味变得更浓了,一郎又凑近一点,脸贴在左马刻的侧腰;对方没怎么反抗地任由他拿走手里的东西,一向暴躁的同伴难得有这么温顺的时候……

一郎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直到抢来的金属片从右手换到左手,绕着怀里温热的身体转了一圈,被递到眼前,上面反光的字体模糊地能看出抑制剂的字样;词的意思还没有传进大脑,一郎发出一声惨叫:“左马刻先生为什么会在我怀里啊……!”

左马刻对他冷笑:“你说呢,新生的Alpha一郎君?”

就算是再迟钝的大脑也反应过来这一刻的情况,再稍微想一想,前一刻的也能考虑清楚:就在一郎还考虑着弟弟的第二性别的时候,自己的Alpha身份终于姗姗来迟,却丝毫没有得到重视。他感到理亏,又不甘心认输,干脆拱进左马刻胸口,憋屈地吸气。抑制剂生效之后,同为Alpha的信息素也不再针锋相对,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微弱气息,和银发队友自带的烟味混为一谈;一郎没觉得轻松,比起现在,他更怀念几天前左马刻身上怪异的烟香。

一郎垂头丧气,他的竞争者也没有乘胜追击,轻轻地叹着气摸摸胸前蓬松的黑色脑袋,好像又回到妹妹分化的那一天。

“这么突然,真像一郎会做的事。”

他的胸腔委屈地呢喃:“……会不会是为了遇到你呢。”

男孩的声音低得快听不清,双手却自暴自弃地加大了力气。一只滚烫的手掌握住左马刻的腿根,手指顺着短裤裤腿探进大腿内侧,指尖沮丧地埋入敏感的肌肉。左马刻愣了一下,才听明白一郎的意思:

“哈?什么意思啊,为了老子分化成Alpha,是要打架吗,找茬吗你,啊?!”

一郎又向下滑了滑,气冲冲地用脑袋撞撞左马刻的肚皮,声音听起来更沉闷了:“左马刻先生真没情调!”

左马刻没忍住笑,在一郎发现之前板起脸弹了一下他热腾腾的头顶:“小鬼说什么情调。我说你,总是跟Alpha贴在一起不难受吗?”

原本总是特别吸引人的味道,如今要一直钻到肚子里才能闻到,还不如莫名的甜味显眼;或许是因为被高温烧坏脑袋,一郎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左马刻先生都不难受。”

有力的手指不客气地拧了他的耳朵:“少得意了,区区一个可乐味的小屁孩。喂,要赖到什么时候?起来吃蛋糕。”

一郎咽掉一滴眼泪:“我不想吃蛋糕……”

随着说出这两个字,一郎好像真的闻到蛋糕的喷香。他眨眨眼,迟钝地抬起头。前辈雪白的背心上分布不均地涂着些浅色的柔软膏体,这个角度看不到左马刻的脸,一郎鬼使神差地有了伸舌头的勇气:是那股从醒来开始就浓郁得惹人生气的甜味,已经有些干了,但仍令人幸福得想要飞起来。

下一刻他被毫不留情地推到地上,只有体力是怪物级的队友全力以赴时凶猛得像恶龙,不需要咆哮也能吓得别人心惊胆战。左马刻冷酷地站起来,红眼睛像把刀子,恶毒地插进一郎胸口;他看起来气急败坏,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闪亮的银发里也露出生硬的红色。

一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几步追到门口:“蛋糕!左马刻先生今天生日吗?怎么不告诉我……左马刻先生!生日快乐!”

红通通的耳朵顿了顿,终于还是回答他:“都已经过了……你以为是怪谁啊,混蛋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