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隙(1~3)

“你说我让她念初中是不是错了?她是不是就应该由我单独教她?我上初中时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但你有,快告诉我初中是不是就会让孩子疏远家人?”黑杰克趴在他同窗好友的办公桌上,双手把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抓成一个鸡窝。 “初中才没那种黑魔法啦。”手冢医生翘着二郎腿,手捧一杯胖大海,一副颐养天年的姿态,“你们两个又闹什么别扭了?” “她因为我抢她手机,把自己憋在屋里生闷气呢。我也没心情理她。” “你也真行,多大个人了还跟孩子抢手机。” “我——就是想知道她到底跟谁聊天聊那么开心嘛。她最近都不怎么跟我说话。”黑杰克用左拳抵住脸颊,过半天从唇缝里挤出一句“再说她不也三十了”。 “她什么情况你什么情况,”手冢抿一口胖大海水,“你一跟她闹别扭就往我这儿跑也不是个办法,问题该解决还是得解决吧。” “我倒是想解决,可是那位大小姐简直不可理喻。” “要是所有女孩子都能通过讲道理就把问题解决,全世界该有多少男人免受头痛之苦呀,重要的不是讲道理,是态度啊,态度。” “我态度端正,是她歇斯底里。” “我可没看出来你态度哪里端正了,”手冢放下茶杯,“说起来,好久都没看到皮诺可啦,她现在是上初一?” “初二了。二年级的时候跳了一次级。” “跳级了呀,真不简单。” “很多内容她都跟她姐学过一遍了,要不是语文太差她现在上高中都没问题。” “这样啊……不过话说回来,她的身体应该永远都是七八岁孩童的样子吧,初中倒还好说,以后上高中真的没问题吗?” “那孩子也有在长高哦。” “长高?她不是缺乏主体部分的骨骼和皮肤、整个躯干都是用人造纤维所包裹的吗?她那寄居蟹一样的身体能长高?”手冢说到此处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站起,“黑杰克,你、你该不会……” 黑杰克点头。 “你这个疯子。”手冢无法抑制脸上的笑容,坐下来反复摇头,“动了几次手术?” “三次埋骨,两次植皮,中间还有大大小小的筋腱衔接十二次,从她二十一岁做到二十六岁。那五位提供遗体的孩子照片还在我家客厅摆着,欢迎随时前来祭拜。” “皮诺可真坚强啊,这种破天荒的手术都熬得过来。” “打定主意要和我结婚嘛,”黑杰克偏头,眼中流出一丝柔和,“刚结束复健那会儿她可开心了,天天给我看婚纱照片让我选,明明还有八年才能领证呢,呵呵呵……” “你该不会真打算娶皮诺可吧?”手冢问。 “怎么可能,我早就下定决心一辈子不结婚了,就算非得结婚,对象也一定是手术刀。” 手冢神色凝重:“黑杰克老弟,别嫌我啰嗦啊。以前的她永远长不大一切都还好说。如今既然她也开始成长了,如果你真没这个心,那么……还是及早与之划清界限为妙吧。” “界限?” “用现在比较文艺的说法,大概叫做‘既然不会有结果,就不要给其以希望’吧。是‘父亲’还是‘丈夫’,也许你该明确一下自己的立场了。” 黑杰克不解地看看他:“我只当皮诺可是我的患者和助手,我既不是她父亲,也不是她丈夫。既然她现在生存的意义在于我,那就让她先这么想着好了,日后等她体会到更多人生的美好,自然就会把注意力移至别处。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 “是我这个外人多嘴了。” “还是谢谢你提醒我,我回去会好好考虑——不过最近她对我可是冷若冰霜喽。” “说起来,”手冢抬头,“既然那孩子已经在发育了,那她现在也到了青春期的年龄吧?” “青春期……!”黑杰克睁大双眼。 “我拼接皮诺可身体的时候她的卵巢还很光滑,宫颈与子宫长度比大约还在2:1,确实是青春期前的状态,”他说,“可是她已经‘出生’这么久了,没道理到现在才发育成熟……” “是被外骨骼结构限制了生长吧?”手冢说,“如果生长空间不够,生命体不是也可能自行延迟发育吗?她的其它内脏不是也一点没有增大的痕迹吗?” “这也有可能。我原以为她的内脏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不,检查得知那的确已经发育成熟了——所以根本没考虑过她的身体还会进一步成长,认为她即便摆脱了外骨骼限制也只会是个侏儒……这样想来,她真的可能长成八头身啊。” “既然你都没想过她能长大,为什么还要做这种麻烦而且危险的手术?” 黑杰克沉吟片刻,起身摆出一副流氓态度:“我想炫技。” “所有人都把你当混蛋你才开心是吧。”手冢医生跟着站起来,给他递上外套。 “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似的。”黑杰克笑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那孩子把屋子糟蹋成什么德行了。” “对皮诺可好一点,别吝啬那几句道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需要关怀。没事接送她上下学什么的拉近一下感情。这都是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你可别当耳边风。” 手冢把黑杰克送出医院,目送轿车钻进黑夜之中。 回到住所已经将近十一点。拉鲁哥连眼皮都没抬起来,用鼻子嗅出是熟悉的味道,便换个姿势继续睡了。黑杰克摸进屋子,先没开灯,而是悄悄打开皮诺可的房门。皮诺可屋里台灯还没关,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黑杰克把她抱到床上,掖好被角。皮诺可翻身,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态把被子整个压在身下。他叹了口气,抽出被子给她重新盖好。 卧室周遭惨不忍睹,玩具、作业本、水性笔、格尺全部光荣挂彩、尸横遍地,拖鞋和袜子等一干草莽倒是顺势而上,占据书桌的有利地形拉大旗作虎皮。黑杰克使出一招“拨乱反正”,迅速将东西归了位。桌面上还摊着七八张纸,除却鞋印,上面还用红色圆珠笔大大刻着“医生大笨蛋!”“讨厌医生!”等字眼。黑杰克端详了一阵,暗中感叹皮诺可的书法有所长进,然后在一张纸的底部发现了一行小字:“医生怎么还不回来”。 这行小字洗净了黑杰克心里所有的怨念。他把纸整理好,故意把有这行字的夹在中间,装作自己没看到,然后关掉台灯,悄悄退出她的房间。 “青春期啊……”他到餐厅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月亮羞答答地从云彩后面探出头,跳进酒杯里等着和医生接吻。他将杯沿贴在唇边,却迟迟没有回应月亮。 十二年,就在他和皮诺可保持着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中过来了。黑杰克承认自己总是拿“我的太太应该如何如何”要她听话,可他从未真正想过和她结婚,不是说他把皮诺可当孩子,在他心里皮诺可今年就是三十岁,只是他总认为皮诺可的幸福应当在别的地方。可是十二年来皮诺可对他的执着非但没有丝毫消减,反而愈发成熟,成熟到快要成为一种不可推脱的责任。也许手冢医生说得没错,是时候划清界限了。 “真头痛,我最讨厌‘父亲’了……” 黑杰克低头,发现餐桌上有一张字条: “今晚没有晚饭!自己冲泡面吧!” “……” 厨房里食材都已备妥,全是一副有人掌勺它们就能自己跳进锅里变成美味佳肴的架势。可惜黑杰克唯独没有掌握火候的本领。他在食材们取笑的目光中从储物柜深处挖出一碗泡面,扯开这位患难弟兄的密封盖。 “青春期啊。”

医生是大笨蛋,天底下最笨的笨蛋。 眼睛还没睁开,这样的念头就已经挤进脑袋。皮诺可看看闹钟,才凌晨四点。她翻身想继续睡,可火气越来越大,竟把她从床上烫下来了。 备好的食材被原封不动地送进冰箱,洗碗池旁倒是多出一副洗净的碗筷。医生那个笨蛋,昨晚又吃泡面了。 皮诺可把自己关进屋子里时还期待着医生能进来。如果他闯进屋里抱住她——或者不抱也行,怎样都好——向她道歉,发誓以后再也不抢她的手机,她就原谅他,再为他准备一桌皮诺可特制料理。可是等到皮诺可连作业都写完了,房门还是跟医生的嘴一样严丝合缝。等皮诺可再探头出去时,医生就已经不见了。 “——有本事就别回来了!” 皮诺可冲进黑杰克的房间,掏出抽屉里所有的病历、信件等物扔在地上,又打开书架门稀里哗啦弄掉三排书。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又闹了一遍。拉鲁哥受惊从窝里蹦出来,四下看看没什么异常,进屋舔舔皮诺可的手以示不明情况的安慰,又窝回自己的小床上去。 她爬上床给香雪发消息:“医生惹我生气了。” “(っ´Д`)っ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都怪他抢我手机,一点儿也不尊重女士的隐私。” “女孩子的谈话确实是秘密呢(/ω╲)” “你也不许跟别人说哦。” “嗯(゜▽^)” 皮诺可来到书桌前,从地上捡起一根笔和几张演算纸发泄情绪,也不知是出于书写情绪释放得更甚还是写下来的文字造成了更强的心理暗示,皮诺可越写越气、越想越气。 “如果,如果医生能在我睡觉之前回来道歉,”皮诺可边在纸上写骂医生的话边想,“我就还能原谅他,如果他再不回来,那就说明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过了十点医生还没回来。“他肯定是有别的女人了!”皮诺可嘀咕,同时掉下两三颗眼泪。她手上加重了力道,笔尖刮开白纸刻到桌子上。然后她累了,迷糊中好像又写了什么,但她记不住了。 醒来时别说自己,连上桌的拖鞋都已整齐躺下。医生肯定已经看过那些纸,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生气,而是把她捧进了被窝。皮诺可心里有种失落,她说不上自己到底想要医生怎样,可能生气也好,她希望医生至少能对她发发脾气。 她悄悄打开医生的房门。黑杰克房间的门从来不锁,倒是她自己最近总把自己锁起来。这边房间同样已被收拾整齐,医生还在熟睡,他修长浓密的睫毛让人总想把嘴唇贴上去。 “我早晚会把那个女人揪出来。”皮诺可低声说,眼泪又一次涌上来。她憋气梗住呜咽声,用手腕擦掉眼泪,然后在医生的眼皮上留下一个吻。 黑杰克在目送皮诺可跑出去时有点儿后悔。他刚才就应当趁她亲吻自己时把她搂进怀里,问明白她在说什么女人,然后柔声告诉她自己昨晚是去找老同学发牢骚去了,根本没遇到半个女人。但他忽然又觉得这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于是机会转瞬即逝,回过神时那女孩儿已经离开了房间。 凌晨五点,厨房那边传来悦耳的厨具碰撞声,接着是油花在锅里绽放的声音,中间还夹着几声狗叫,随后蛋白质的独特焦香和肉香从门缝挤进来。看来今早有培根煎蛋。黑杰克翻身下床,叼着牙刷拦住了正在把煎蛋铲到面包片上的皮诺可。 “今天早饭在家吃吧,我送你去学校。” 皮诺可没说话,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新盘子。黑杰克回到卫生间,听见她在厨房那边哼起小曲儿。看来这提议效果还不错。 “你用手机我不反对,”车上,黑杰克说,“不过千万别把手机拿进手术室。现在的手机辐射和电波讯号比以前更严重,手术室里有些设备受不了。” 皮诺可没反应,右手跟着窗边略过的电线杆打节奏。 “听到没有?” “医生,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我?我忘了什么事?” “你还没跟我道歉吧?昨天你抢我手机来着。” “这事你还记得啊。”黑杰克转动方向盘进入学校所在的小路。 “医生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大人永远不重视给小孩子道歉!” 离校门还有将近五十米,黑杰克把车停在路边:“好啦别生气啦,昨天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抢你的手机了——这样可以了吧?” “毫无诚意!” “没办法……那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把你上次看中的那身浴衣给你买下来好了。” “……日记也不许偷看。” “不偷看不偷看。” “书包也不许乱翻。” “不乱翻……我没翻过你书包吧,你在书包里藏了什么?” “不许问!” “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 皮诺可看看缴械投降的黑杰克,心中一阵轻松:“医生还是我的好医生。”说罢,她故意在他耳根处亲了一口便立即跳下车。 “浴衣我今晚就要穿上哦。” “今晚恐怕不行,别忘了我们还有一台手术。”医生掩住耳根,好像生怕那个吻飞了。 “那就穿在手术服里!”皮诺可向车里喊。黑杰克叫住她。 “你……”医生点指自己的嘴唇,“口唇炎有点儿犯了,课间别忘了找保健老师开一管唇膏。” 皮诺可面颊笼上两团红晕:“医生你讨厌!”她朝他扮个鬼脸,然后迅速融入了嬉闹的人群。 校门口熙熙攘攘,初中生们散发着独特的躁动气息。这时候的孩子们稚气未脱,却总当自己是个大人,正如他们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面庞与那已经初具轮廓的身形,在同一副躯体上构建出令人莞尔的错位感。 皮诺可的身体也渐渐有些弧度了,她已经彻底抛弃童装,换上了更适合这个年龄的服饰。 黑杰克结束观望和回忆自己的初中时期,驱车驶向服装店。买完浴衣要尽早回家,今晚又是一台大手术,还有很多资料需要看。皮诺可现在在干什么?黑杰克不禁想。昨晚的麻烦似乎是顺利解决了,但她好像还是在误解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皮诺可很少再当面质问他在外面有没有“情妇”了,她学会了忍耐和隐瞒,这让她的这份感情更加沉重。 今年春季没几天好天气,天空中总是铺着一片烂棉絮。再过两天就到六月,接着就将进入无休止的梅雨期。他希望事情能在坏人心情的梅雨来临之前解决,否则天知道那女孩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皮诺可喜欢上学。 对功课她倒是没那么热心,她只是喜欢在学校、能看到这么多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生灵的感觉。 “人生”的前十八年中,皮诺可通过姐姐的耳朵听外界的声音,通过姐姐的神经感受喜怒哀乐,而如今,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自己的眼前展现。就像亲自去看一部听人讲过梗概的电影,印证剧情发展的同时皮诺可又发现了许多梗概不曾提及的乐趣,比如门卫山本大叔会趁监察老师不在时悄悄把迟到的学生放进来,医学社社长吉田奈奈子立志当外科医生却有强烈的锐物恐惧,邻桌小林忍会学鲶鱼吐泡泡,“魔鬼婆”班主任岸边老师值晚班时会在办公室边看时代剧边流泪,而最重要的是,皮诺可在这所学校里遇到了她最要好的好朋友,梨原香雪。 “皮诺可今天来得很早嘛。”山本大叔向她打招呼。 “因为今天有医生送我上学。”她拈着水手服裙角给门卫大叔行了淑女礼,又向他眨眼睛吐舌头,“我去找香雪了,晚上见!” 香雪是皮诺可的同班同学,也是皮诺可所在的医学社成员。她们两个因此在初一立即成了好朋友。香雪是个笑起来很甜的女生,头发烫成了当时流行的波发,脸上搽着不会被老师轻易发觉的淡妆,虽然她从来没跟人提起过自己家境如何,但她身上总有一股价值不菲的香味。香雪成绩优秀却从不摆架子,据她本人说初中毕业后就要出国。这样的一位女生,自然招来了不少恋慕她的男同学。皮诺可走进教室时,那群男生正围在香雪身边和她搭话。 “给我们讲题嘛,香雪,就讲讲嘛。”大冢国一坐在皮诺可的位子上,身子尽可能往前探,好像要把他那两颗龅牙啃进香雪肩膀似的。 “反正我讲你们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插科打诨,我才不讲。” “你不讲我们就真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嘛。”原野正宏双颊肥肉乱颤,把眼睛推成两条弯弯的缝。旁边的男同学们跟着起哄“就是”“是啊”。大个子高桥拳太郎站在一旁双手插兜,看到进门的皮诺可:“哟,疯婆子来啦。” 皮诺可没理拳太郎,一脚踢歪了国一坐着的椅子:“走开啦。”大冢国一蹦起来,椅子晃了三晃总算稳住。旁边的男生见状也都噤了声。拳太郎伸手捏住皮诺可的脑袋:“身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啊?” “放开我!你这个讨厌鬼!”皮诺可向他挥拳,无奈胳膊太短,拳脚只能扫到他的肚皮。 “高桥同学,请你放手。”香雪说。 拳太郎本来还想说什么,此时上课铃声正巧响起,他松开手:“无聊。散了散了。”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隔壁班的男孩子也跑了回去。香雪替拳太郎向她道歉,她摆摆手说“习惯了”。 “真羡慕啊,香雪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向着自己的男孩子。”皮诺可坐好,趁着老师还没来的功夫掏出梳子把头发理整齐。 “这种口不对心的称赞拜托还是免了吧,”香雪说,“你根本就不羡慕。” “诶?” “别人羡慕的眼神我见多了,你这样才不叫羡慕呢。” “这都能看出来啊?我就完全看不懂别人的眼色。” “我说,你喜欢你家医生吧?” 香雪突然凑近她。 “哇!吓我一跳!”皮诺可蹦起来大叫,又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中低头坐好。站在门口的数学老师耸耸肩膀,走上讲台开始画图。皮诺可抬头,香雪还在满脸得意地向她递来询问的目光。皮诺可脸颊逐渐发红发烫,她点头,然后迅速把脸埋进教材。 昨天她们放学后发短信讨论喜欢的男生的特点,皮诺可说自己喜欢看上去不怎么样但实际温柔善良的人,最好是学医又被吊销执照、童年时期还有点儿惨痛经历的那种。香雪说这说的也太仔细了,该不会确有其人吧。皮诺可刚想跟她说那就是自家医生,手机就被黑杰克抢去看,后来她和医生闹别扭,她们两个的对话也就中断了。喜欢医生这件事明明昨天就应该已经主动告诉给对方,可如今皮诺可却格外紧张。心思被人猜中要比把心思告诉别人令人害羞一万倍。 皮诺可背对香雪趴在桌子上。她的左边是梨原香雪,右边就是会吐鲶鱼泡泡的小林忍。小林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子,皮肤苍白,面容消瘦,看上去像个久病不愈的肺痨患者,总叫人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被脸上那对啤酒瓶底压垮。他注意到皮诺可在看自己,伸右手比出“胜利”手势。皮诺可嗤嗤笑了。 其他的课都还好说,皮诺可唯独不愿意上语文课。语文本来就不是她的强项,任课老师又偏偏是那个“恶魔婆”班主任岸边泉子。岸边老师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明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说话却字正腔圆,声音彻人心扉。皮诺可上课不仅要忍受间歇性的耳膜穿刺,还要时刻提防她的提问——回答出正确答案是一回事,要用跟她一样的标准发音回答问题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皮诺可向来发音不准,汉字也认得不是很好,可恶魔婆好像一条认定了她气味的寻血猎犬,每节课都紧咬她不放。皮诺可好几次被要求念课文,念不对就从头开始再念一次。同学们送给她一个外号叫“国必点”,意思是“每逢国文课就势必被点名”。恶魔婆还给皮诺可安排额外作业,要她每天晚上回家念一篇名著,把录音发邮件给她。 皮诺可不止一次跟黑杰克抱怨岸边老师没有人情味,医生却点头称赞她是位认真负责的好老师。皮诺可生气也没办法,只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经过一年多的训练,她已经很少再犯读音错误了,词汇量也大有长进。 “咳咳,准备好上语文课了吗,‘国必点’同学?”香雪说话,把皮诺可从数学课的神游中拉出来。 “糟了!昨晚光顾着跟医生斗气,忘了预习课文!”皮诺可慌忙掏出语文课本,翻到一会儿要讲的那章。看到课文是《奔跑吧!梅勒斯》,皮诺可松一口气,这篇文章她在初一时就给岸边老师交过录音了。 “话说回来,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见你那位医生呀?” “讨厌啦,怎么又提到这个话题。” “听你说了那么多他的事,当然会好奇他长什么样子嘛。” “不行,”皮诺可说,“他太帅了,我怕你会爱上他。” 香雪掩嘴笑道:“不会的,我没有喜欢四十岁老男人的兴趣。” “四十岁明明一点也不老!” “我爸爸今年才三十八岁呢,四十岁已经比我爸爸还要老啦。” 皮诺可鼓起腮帮子哼唧几声,说:“我才不管医生老不老呢,能一起变老的不才叫做夫妇嘛。” “是,是,医生太太。” “不要大庭广众的这么称呼呀啦!”皮诺可双手掩住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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