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隙(7~9)

人在长期相处之中难免会产生争执,倘若一方受伤得有理有据,造成伤害的一方还可以理解自己错在哪里,相应地只需改正错误,甚至还有辩白的机会。然而一旦对方捂住伤口,只展示自己伤心难过却不说明理由,另一方也许就要承受比对面高出千倍万倍的内疚和折磨。因为不明白原因,麻木的感情会变得万分敏感,平日里无关痛痒的小事会全部化成滔天大罪逼人忏悔:是我这里做错了吗?那里做错了吗?也许这个举动才是使她难过的真正原因?又或者平素里某些言行叠加在一起才使她最终爆发?于是他从心底真正地成为了千古罪人,不再理会对错、逻辑,而是一心只求对方原谅。 黑杰克边抽烟斗边在客厅徘徊。窗外已经全黑。他烟斗抽急了被烫到手,给手吹气的功夫听到有人敲门,他小跑过去开门,发现是患者的母亲。 “您来了。” “医生,先别管我了,您女儿找到了吗?” “还没呢,我先叫家里的狗跟过去了,我这就去找她。真是不好意思,还要麻烦您照看病人。” “您客气什么呢,照顾儿子不是母亲应该的嘛。再说我也帮不上您找女儿。” 患者妈妈一口一个“女儿”,砸在黑杰克心上让他目眩。皮诺可不正是因为察觉到了他正在画下的“界限”才跑走的吗?这界限就像手术刀一样,毫不留情地把她剖开,让她流血。她因为疼痛而哭号、抵抗,却还天真地把一切当做是他“有了别的女人”——够了,别管什么“父亲”还是“界限”了,你就是你,皮诺可就是皮诺可,你们正如不屑于拥有任何身份地位那样不屑于被世俗的关系所束缚,你们理应是独一无二的——对,家人,就让我们停留在“家人”的层面吧。“家人”,多么美妙的词啊,能够让人逃避脚下喷薄的岩浆,闭眼倒在幻梦的云朵里。 “她是我的家人,但不是我女儿。”黑杰克说。 “她是领养的姑娘呀?”患者妈妈会错了意。黑杰克疏于解释,他刚披上大衣,远远地便听到狗叫。此时已经将近十点。 “接下来麻烦你了。”他立即出发。 拉鲁哥踟蹰着不愿上车,扭头看厨房的方向。黑杰克说“等回来给你吃好的”,它才跳上副驾驶。 到达小林家时差不多十点二十分,黑杰克见是户民宅,责备拉鲁哥怎么能让皮诺可住进这种地方,万一里面是坏人该有多危险。他走进院子,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忍妈妈。她见到黑杰克,立即双手合十连连鞠躬:“我们家小店赚的都是辛苦钱,平时也从不招惹道上朋友,坚平他要是有什么地方冒犯到大哥大姐们了可千万行行好……” “我不是道上的。”黑杰克说。 “那您……” “问一下,是不是有一个十多岁的红发小女孩儿到这来了?” 忍妈妈看到他身后车里的拉鲁哥,恍然道:“您就是皮诺可说的那位医生吧!” “快请进,”她把黑杰克引进客厅,给他准备好坐垫又端来凉茶,“孩子他爸吃过晚饭又回去照顾店里了,我在等他回来呢。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小林泰美,我丈夫叫坚平,孩子阿忍是皮诺可的邻桌。” 黑杰克听皮诺可提过这个名字,于是稍稍安心。 “等一下,阿忍是男孩子吧?” “对。听说是阿忍在回家路上巧遇她,知道她在——失礼了——在离家出走之后就给带回来了。” “这样啊。皮诺可她现在在哪里?” “请随我来。”泰美带黑杰克来到二楼一间宽敞的和室,月光下皮诺可已经睡熟,动作依旧十分不雅。她旁边睡着一位老妇,此刻被拉门声吵醒,正要起身。泰美抬手示意她不必起来,顺便把门关好,不久后老太太还是开门出来了。 “这位是坚平母亲,她一见皮诺可就喜欢得不得了,正好她那屋条件最好空间也足,我们就让她睡在那了。”泰美解释,又对老太太说话,“妈,这位就是皮诺可口中的医生——呃……” “我叫黑杰克。”他说,“我来带皮诺可回家。” “那孩子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睡下,要接走还是明天再说吧。”老太太扫一眼黑杰克,露骨地表现出不悦。他们三个回到客厅,泰美要给母亲也准备茶水,老太太说晚上水喝多会起夜,摆手拒绝了。 泰美坐好后首先开腔:“现在的孩子正处在青春期的年纪,和家里人有点小矛盾小冲突都正常,像皮诺可这样的情况我们当家长的也都理解。不过这种冲突能避免还是避免得好吧,今天她是遇见我们家阿忍了,万一她一晚上谁也没遇到,走在街上多危险啊。” 黑杰克低头喝茶。 “您可别嫌我多嘴,我这人就是爱唠叨。”她接着说,“您是做医生的,平时工作肯定忙,陪孩子的时间不像别人家那么宽裕,您可更得好好护着这孩子。皮诺可刚来我们家,歇都没歇就帮我做家务,盘子碗全替我刷了,动作利索得简直像个结婚十多年的家庭主妇……可我又看到她中途停下来抹眼泪,真让人怪心疼的。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矛盾,但那孩子真不是坏孩子,她可能是自立久了,需要人关爱。” 黑杰克刚要说“我怎么教育皮诺可不需要别人关心”,话没出口就被老太太打断:“你扯这么多客人都听累了,去看看坚平怎么还没回来。” “时间还早呢……算了,我去看看吧。”泰美起身离开客厅。 老太太皮肤松散,双颊下垂,脑袋和身体之间看不见脖颈。她嚅嗫缺少牙齿的嘴巴: “你们的事那孩子都和我讲了。” “讲了?她讲什么了?” 老太太起身:“就算她和常人不一样,在世人眼里也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女,你自重。” “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断则断。你不想要这媳妇,我还想要呢。” 老太太转身向楼梯走去。 “拜托了,让我把皮诺可接回去。” “她现在不想见你——是去是留明天让她自己决定。” “……” 泰美回来了,老太太嘱咐她几句,转身上了二楼。泰美来到黑杰克面前:“今天这么晚了,就让她先睡吧。她在我们这儿您绝对可以放心,正好您也可以用这时间平静一下,明天再来和她好好谈谈。” 黑杰克勉强答应。回到车上时拉鲁哥见他还是一个人,叫一声以示询问。“皮诺可今晚住在这里,”他抚摸它的头,“那家的女主人都跟我讲了,说你一直守到他们晚餐结束才走。之前我误会你了,你是好样的。”拉鲁哥伏在副驾驶座上,低声“呜呜”。 他抬头看向小林家的二楼。皮诺可就在那扇窗户后面。这距离不远,只要他想他可以立即冲进去把她拗回家,却也不近,薄薄的一扇玻璃窗透不过他的解释与愧疚。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院门口的名牌上。忽然,所有内疚与自责都被自我嘲笑取代,黑杰克笑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如此不堪。做手术当然要流血要疼痛,但正因如此才能挖除病灶。如今手术做到一半,自己却因病人的哀嚎陷入混乱,竟然还有一瞬间想要中止手术了。医生最忌讳在手术中带入多余的情感,更何况皮诺可不也因为接受手术而有所好转了吗?黑杰克撇下愧疚的尸骸,驶上回家的路。 “这不是有可以谈恋爱的男孩子嘛。”

忍在客厅看到皮诺可时眼睛睁得几乎和眼镜一样大了。他抬头看钟,确认是凌晨五点半没错。皮诺可把便当盒塞进他手里。平时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忍这时候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半天只挤出一句软塌塌的“谢谢”。 “快去餐馆吧,别叫你秀行叔等久了。”忍这才发现奶奶正坐在餐桌前喝味增汤。 “那我走了。”他说。 “慢走。”皮诺可刚进厨房又探出头。忍狗熊一样笨拙地挥挥手,走出家门。 “早饭已经备齐了,要现在端上来吗?”皮诺可问忍奶奶。 奶奶要下地和她一起张罗餐桌,被皮诺可按住了。 “你别看阿忍不爱说话,实际他是个很热心的孩子,他那性子是随他爷爷,”奶奶好像在自顾自地说话,又抬头看向客厅左手墙上的壁龛,“那就是他爷爷。” 皮诺可过去参拜。照片中忍的爷爷是个精瘦的老头,皮诺可不禁想如果爷爷还在,那这家子的体型就更加协调了。 “爷爷已经去世了呀。” “他爷爷去年秋天走的,因为脑血栓……哎呀,和你谈论死亡太沉重了吧。” “没关系。”皮诺可摇头,“我跟随医生四处做手术,有些人是能救下来,可还有更多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在我们面前死去……说实话,刚开始我很难受,可现在我想通了,作为还活着的人,我应该带着逝者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加倍感激地活下去。” “这是……黑杰克医生教你说的吗?” 皮诺可笑了,继续手上的工作:“医生哪懂得体验人生,他满脑子只有手术。” “真不简单,这么年轻就对生命有这样的理解。”奶奶感叹。 “我的生命来之不易嘛。” 喊大家吃饭的时候小林泰美刚刚把皮诺可的和服洗净晾好,她甩甩手上的水,用手腕搂住皮诺可:“有皮诺可在真是让人放心不少,我都不想让你走了。中午和我一起学更多的菜式吧。”坚平则说“留下来当我们儿媳妇吧”,被泰美打了肩膀。 “这就是有爸爸妈妈和奶奶的感觉呀。”皮诺可心想。她自从来到这个家就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包围,她此时意识到,也许这就叫亲情。她又想起了那个“挟带”她十八年的女人,在那里她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厌弃。皮诺可不自觉又流下两行眼泪,小林夫妇慌了手脚,忙劝她不哭,问她是不是又想起来和家人的矛盾了。她摇头,对医生已经没有昨天那样气愤了,现在这是内心的冰融化而成的水。 忍爸爸用过早饭就赶去烧烤店工作了。忍妈妈和奶奶则进入了二楼的一个皮诺可未曾注意的房间。小林家一楼是客厅兼餐厅、厨房、浴室和小林夫妇的卧室,二楼则住着忍和奶奶,两层都有卫生间。而这间屋子就设在奶奶卧室的隔壁。皮诺可探头进去,发现里面并排摆着两张工作台,其上和周围有各种已完工和尚未编好的团扇骨架。两位女性正坐在这些竹条之中,奶奶给团扇粘扇面,妈妈则在扇面上画上自然风景或卡通图案。 “好漂亮的团扇……这是在做什么呀?”皮诺可问。 “夏天到了,我们做一些团扇卖给商店,冬天时会织围巾帽子,春秋则是拼布工艺品。” “为什么要做这些?” “挣钱嘛。”泰美笑道。 “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就好了呀,挣钱这种事就交给先生去做嘛。” “不可以这样想哦,皮诺可,女人不可以一辈子只靠丈夫养着,要有自己的经济来源才行。我小时候没学过什么本事,要挣钱只能通过这种基础的手艺,你可要好好学习,以后走上社会才能争取到条件优越的岗位,这样才能有独立收入……哎呀,我又开始唠叨了。” “可是,为什么非得获得要有独立收入呢?皮诺可想学医,以后当女医生,但这也是为了能帮我家医生的忙,至于经济、收入之类,我从没想过。如果医生不要我给他帮忙,那我现在不上学了也可以。” “千万别说这种话,书是一定要念的,而且是为自己念。不管医生怎样你都要念下去,知道吗?女人只有有了自己的独立收入才能与另一半平起平坐,而只有平等……” 她慈爱地看向皮诺可:“才能收获纯粹的爱情。” “我……不太懂。” 泰美抚摸皮诺可的头:“现在对你说这些还太早,你以后就会懂了。” 皮诺可思索一阵,说:“我也来帮忙。” 黑杰克在下午两点多出现在庭院门口。泰美邀请他进屋,他摆手谢绝。 “上午去给患者办理出院了,没能赶过来,”他说,“皮诺可还算听话吧?” “那孩子实在是不能再懂事,说句冒犯的话,我真有点舍不得她走了。” “这样正好,我希望她能在您这儿多留一些日子。”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没有说您,我是说这样会不会好像是我们扣着那孩子不放似的?” “情况是这样的,我今天接了一位急患,人在新西兰,我得去那边呆几天。我经常这样出差,皮诺可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早就习惯了,但是既然她现在在您这儿,那我想不妨就先让她在这里多体会体会平常人家的感觉。” ——毕竟那孩子从出生起就没妈。他刻意强调。 泰美掩住嘴:“啊呀,怪不得她那么独立。皮诺可也真坚强,都没和我们说过这些。” 黑杰克从大衣内袋摸出一沓钱:“这里是一百万,权当这孩子的抚养费。” “这怎么行呢,”泰美连连推辞,“我们不用您的钱,我们会照顾好皮诺可的。” “还是拿着吧。” “不用,真的不用。” “请快收下吧,我赶时间。” “您这是在侮辱一个母亲的尊严!”泰美挥手,一百万掉在地上。她瞪着黑杰克,目光没有一丝偏移。 黑杰克摊手表示放弃,捡起钱收好:“那么换一种方式好了。我姑且算是个外科医生,您通过皮诺可就能问到我的住址和联系电话。倘若您家有人遭遇不测、到了生死关头,您来找我,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 “——这是皮诺可的衣物和学习用品。她要是想回家了就让她回去,皮诺可一个人没问题您不用费心……哦,狗我托付给朋友了叫她别着急找。”他把包裹交给泰美,便匆匆离开。 “真是个怪人呀。”泰美回到工作室,“黑杰克医生来了。” “他不把那女人的名字供出来我是不会回去的。”皮诺可说。 “女人?我是不清楚啦……不过他已经走了。” “他走了!” “是呀,他说在新西兰有紧急患者,然后就匆匆走掉了。” “那个工作狂!不,不对,他肯定是趁机和那女人出去厮混了,我果然不应该离开他身边的……” “皮诺可,你……不想在这里多留一阵子吗?” “我——我要不还是回家吧。” “我们倒是希望你能留下呢。”泰美和奶奶对望一眼,奶奶向皮诺可点头。 皮诺可看向她们,表情柔软下来:“其实我也想留下的。” “那就住到你想回家为止吧。”泰美抱住皮诺可,“那位医生为了你也真是大方,刚才掏出整整一百万要给我呢,真是吓死人了。” “亏他还能想着我。收下了吗?” “那样一笔钱我哪敢收呀。于是他就说如果我们家有人性命垂危就去找他,他会帮忙。真是个怪人呢,常人哪有做这种约定的。” “这样更好,”皮诺可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是阿姨赚到了呢。”

于是皮诺可在小林家住下了。 星期一,她早早起来为大家准备早餐,顺便装好自己和忍的午餐便当。他们到达学校门口的时候,皮诺可照例向门卫山本大叔打招呼。“今天也很早嘛,又是医生送你来的?”山本大叔抬起大檐帽给头顶散汗。皮诺可向他行礼:“以后还会这么早。” 香雪来到教室时见皮诺可已经在座位上了,忙来到她身边:“来得好早啊皮诺可。你也真是的,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嘛,都不给我打个电话,让人担心死了。” “抱歉,”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我给忘了。” “算了,你没事就好。事情解决了吗?” “怎么说呢……”皮诺可看着香雪从书包里取出教材和文具袋,心里纠结要不要把自己在忍家借宿的事情告诉她。正当这时,原野正宏那个肥胖的身躯滚到她们两个中间,像刚落地就要抢奶吃的猪崽似的叫开:“香雪你今天比平常晚到了三分钟!整整三分钟!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上学路上出什么事了呢果然还是让我每天护送你上下学比较好别客气这是身为一名勇士应该做的……” “……原野正宏!!”皮诺可一脚踹翻面前这个死胖子。但是一个痴汉倒下了,无数个痴汉涌上来。皮诺可明白,她平常每天只能观赏到后半部分的“追求香雪大作战”,开始了。 她回头看忍,无奈地耸耸肩膀。忍看着那团闹剧沉默半晌,张嘴吐了个泡泡。 皮诺可噗嗤笑出来,朝他甩手:“恶心!” 皮诺可和香雪按照惯例在医学社活动教室吃午餐,因为这里可以避开绝大多数香雪的追求者。也有特例,某次有一个小学弟不知怎么发现她会躲在这里,竟然闯进来公然表白,结果被捧着手臂解剖模型进来的社长吓跑了。活动教室正中间是由八张课桌拼成的会议桌,四周散乱地围着十把椅子。教室前方立着人体骨骼模型,窗户下面是一排破旧的桌椅,后部则由两个一人多高的药品柜包揽了全部常备药和急救器材。整个教室弥漫着消毒水味的同时给人一种强烈的欠缺经费的印象。 会议桌上摊着一片图文资料,仔细一看是淋病、梅毒、尖锐湿疣、生殖道沙眼衣原体感染和生殖器疱疹。皮诺可叹气,怕不是上周末的生理卫生宣传又怎么“点拨”到社长、让她找到这周的研究主题了。香雪拿来资料看看,归拢整齐后把它们扣在桌子上。 “你换了新的包袱皮?啊,便当盒也不一样了。”香雪说。 “啊?哦……” 皮诺可自己的包袱皮是粉色的,一角还绣着医生的Q版形象,便当盒则是红色方形的。她现在在忍家居住,包袱皮换成了他家的蓝底白色梅花图案,便当盒则是深蓝色细长的,米饭和菜品需要分开装。她用惯了一体式的便当盒,用这种铅笔盒一样的东西怎么样都觉得手感奇怪。皮诺可打开盖子,眼前出现两盒白花花的米饭:“……糟糕。” 她把来龙去脉简要给香雪讲了一遍。香雪听罢转动眼珠,说:“小林同学一般是一个人在教室用餐吧?干脆你把他叫来这里一起好了。” “别了吧,我去把餐盒换过来就好了。不过你怎么连这都知道?我都不清楚呢。” 香雪笑笑,绕过她的问题:“去叫嘛,难不成你对他动心了?” “香雪!我喜欢谁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好,我不说了,你去换便当吧。”她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又在皮诺可出门前叫住她,“你当真不喜欢小林忍呀?” “我……我很钦佩他,也很感激。” 皮诺可方才短短一瞬的犹豫没能逃过香雪的眼睛。她目送皮诺可离开教室,目光定在那个方向迟迟没有移开。 皮诺可回到教室时高桥拳太郎和大冢国一正围在小林忍旁边。“你不是有两盒副食吗?拿出来一盒给大家分享啊,小气鬼。”拳太郎坐在他桌子上敲桌面。“就是嘛,这么小气。”国一起哄。忍的桌面干干净净,他闭目不言,双手收进抽屉,好像在保护什么。 “看你瘦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根本就吃不了那么多吧,喂,我们这是帮你分担负重啊。” “不能辜负妈妈大人的一片心意!” 忍依旧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样子。拳太郎火冒三丈,揪住他的领子:“拿出来啊混蛋!非得揍你一顿不可是不是啊!” 皮诺可疾步来到拳太郎背后,抓住他的校服把他扯下来。课桌跟拳太郎一同倒地,发出巨大的“咣当”声。忍及时跳出座位,怀里抱着便当盒。教室里的同学们全安静了,齐刷刷看向这边。 拳太郎怒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抡起拳头刚要打人,发现来者是皮诺可,这一拳硬是没挥过去。国一看没人说话,挤出一句“打呀”。这话在空气中飘荡,最终没被任何其他声音接住,尴尬落地。拳太郎放下拳头:“我不跟女的动手。”他狠狠踢一脚忍的课桌,指点他的鼻子:“你等着的。” “你等着的!”皮诺可朝他吼,抓住忍的手腕把他带出教室。 香雪看到皮诺可身后的忍时睁大了眼睛,她端正坐姿,用右手无名指将鬓角撩到耳后,露出招牌微笑:“小林同学怎么来了?” “还是别提了吧。”皮诺可想也许忍不希望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受欺负的事情,尤其是这种女神级别的同学。忍也没多说,朝香雪点头:“你好,请多关照。” 香雪双颊泛出真正的笑容:“相处一年多的同班同学竟然还用这么生疏的方式打招呼。这里是我们医学社的地方,别拘束,请来坐吧。” 忍本来把手搭在稍远处的椅子上,见香雪拉开了她身边的椅子,他犹豫几秒,最终来到这边坐下。皮诺可在忍的另一侧坐下了。 “说起来你们两个中间隔着我,都没怎么说过话呢。”皮诺可把弄错的便当盒调换过来。 “是呀,小林同学都不是很常在座位以外的地方活动呢。”香雪低垂眼睫露出忧伤的神色,夹起一颗西兰花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香雪你今天怪怪的。”皮诺可说。 “有吗?”她睁大无辜的双眼。 忍一声不吭,低头狼吞虎咽,发出不甚讲究的声音。香雪脸上闪过一丝嫌恶,立即恢复成最初的笑容。皮诺可觉得奇怪,这两个人平时都很正常,怎么现在一个好像优雅得过分,一个又粗俗得夸张呢? 回到教室时忍的课桌还惨兮兮地躺在地上。忍把桌子扶正,皮诺可帮他捡掉在地上的书和文具,香雪则帮忍拿着他的便当盒在一旁面露担忧。一切收拾整齐,忍向她要回便当盒。香雪双颊泛红,双手将便当盒交到他手上。这一幕自然被班上的其他男生看在眼里。 放学时皮诺可担心忍会遭到拳太郎报复,和他约定在校门口见面一起回去。 “不好意思呀香雪,我已经决定了,医生不来接我我就不回家,所以这阵子可能要害你孤单了。”她拉住香雪的手。夕阳难得一展笑颜,给她们半边脸颊染上柑橘的颜色。 “没关系,”香雪说,转而又对忍,“话说都不知道小林同学平时在哪个社团做活动呢。” 忍偏头避开她的目光:“长跑社。” “这样啊,真是没想到。”香雪微笑,和他们道别。 路上,皮诺可用胳膊肘顶忍:“没想到啊,你竟然还是长跑社的。” “我瞎说的,我在信息技术社。” “诶?!” “长跑社人多幽灵成员也多,而且社团活动时间大家都不在校内,她想查证也查证不了。”忍一脸平静地道出让皮诺可大为震惊的话。 “为什么要骗香雪!” 忍张嘴,看看皮诺可又闭嘴了,停顿片刻问道:“你真拿梨原当朋友?” “她是我的梅勒斯。收起你那不尊敬的语气。明天我就去告诉她你骗人。” “别。你感受不出来吗?她在时的那种氛围。” “……我就觉得你们两个中午都怪怪的。” “能体会到这里就够了。” 皮诺可冥思苦想好一阵,最后舒展手臂:“你们两个情商都好高啊,又是看眼神又是看氛围的。只有我什么也看不明白,情商低到家了。” “你可能才是情商最高的那个。” “诶?可是……” 忍低头凑近她耳边:“就是智商低点儿。” 皮诺可大叫着追赶迅速跑开的忍。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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