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魔法应该是这种东西才对(中)

summary: 再见,魔法男孩。(铁三/hp paro) 上篇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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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圣诞后的一个下午,三井在大街上兜兜转转了半天,终于找到那条有点熟悉的街道。这里的景象比起夜晚显得更为萧瑟,节日彩灯稀稀落落地挂在树上,薄雪融进黑泥,漆白的墙壁满是裂纹和刮擦的痕迹。三井远远看见那间车库的门开着,铁男穿着工作服,正把摩托一辆接一辆地推上卡车。他嘴上叼着一根白色短棒,从口鼻不断吐出灰气来。三井知道那是叫“香烟”的麻瓜产品,魔法所是没有这种东西的,而十字町的巫师都抽烟斗。

距离上次见到铁男已经过去了三天。这段时间,三井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害怕失去与铁男之间的联系。说是友情也好、利用关系也罢,但三井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毫无负担地相处,而骑着摩托疾驰时共享的快乐,三井怎么想都不觉得是假。他渴望这种肆无忌惮的轻松。

离开魔法所前,他特意去图书馆翻阅了那本名扬巫师界的《我的哑炮生活》。这本自传讲述了名叫安格斯·布坎南的哑炮被逐出巫师家门后,通过参与麻瓜运动功成名就的故事。他本想借此了解如何与哑炮相处,但这本书看得他云里雾里,因为这毕竟是布坎南的故事,和他、和铁男,都没有任何关系。

三井下定决心,不会因“身份”这种东西变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这不像他,也不适合铁男。不过,他必须要跟铁男把这事掰扯清楚。虽然自己作为一个巫师,说那些话对于一个哑炮确实是混账,但他又不是故意的;再说,铁男装成麻瓜偷鸡摸狗,难道就是正人君子?而且若铁男觉得只是关个门就能将他拒之门外,那他也并不了解三井寿。

说不定铁男是为了防止三井违反太多校规,引火上身。三井大彻大悟,不管怎样,从结果来看,铁男是为了他好。

三井把这些过于复杂的心绪打包抛开时,铁男正俯身弯腰,将最后一辆摩托推进卡车货箱,看起来颇为费力。他给门上锁,又拍了拍车身,卡车就慢悠悠地开走了,留下一股难闻的气味。

铁男似乎发现了他,但无意招呼,径直走进车库。卷帘门没有再关上,三井将这看作欢迎光临的信号,揣着兜跟了过去。车库里的样子也与三天前大不相同,现在空空荡荡,只有那辆被拆开的车还散着架。它旁边有一个小矮凳,上面用尼龙带固定着铁男之前在修的引擎。铁盒子已经组装完毕,上面连接了不少软管,还有光秃秃的脚蹬。铁男捏住两根线,一脚踩下,引擎发出激烈的响动,很快便稳定下来,突突声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

“修好了?”

“你的车还在外面,钥匙在桌上。”铁男把引擎熄火,走到一边将车骨立在支架上,拿过两根大钢管。靠近他,焦油燃烧的味道更加明显,三井才知道他身上一直以来淡淡的锈味来源是这个。

“这是什么?”

“活塞杆。你还有事?”

“我不能看看?那个是什么,”

“……减震器。”

“香烟,味道好吗?”

“……”

铁男似乎懒得作答,吸了最后一口,吐掉只剩一小截的香烟在地上踩灭了。不过,铁男不摆好脸色,反而让三井心里松了口气。三井蹲在铁男身边,看他把两根活塞杆穿在车头上,滚过轮子,降下车身,拧上螺丝。随后是把手、引擎。散落的零件一个一个归位,它们都已经被清理得焕然一新。

“那天谢谢你了,”

“……”铁男手上停顿了一会儿,又重新动作起来,“怎么还谢上了,几天没见脑子坏了吗,你没从龙那儿听说我的事?”

“听说了,所以我也觉得,那个……”三井有点尴尬,半张脸埋进围巾里。他三井寿这辈子道的歉屈指可数,如今竟然要——他清清嗓子,“我说得太轻率了,抱歉。”他立刻觉得有必要补上一句,“但是说想和你一起,我是认真的!”

铁男不知何时已经转过来看着他,三井抬起眼睛。铁男的视线静静停在他脸上。他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几次停滞都让三井预感他有话要说,沉默却持续了片刻。

“那个嘴上没门儿的小子。”最后,铁男嘀咕,继续去拧他的螺丝。过了一会儿,他像自言自语一样开口,“怎么好好的衣服也被你穿得像个蠢货。”

“什么?”三井一怔,怒而向下看去,自己身上是铁男的校服和羽绒大衣,外面鼓鼓囊囊地套着那件已经被他修好的短皮夹克,德男给的围巾挤在领口。那是一条手织围巾,绣着紫橙相融的火纹。三井从德男妈妈那里学会一个词,这应该叫“撞色拼接”。“这有什么问题?”

“正常人都不这么穿。”

“不正常又怎么样,暖和不就行了吗,”三井嘟囔,难道临走时德男看着他欲言又止,是因为这个?“哦,而且,我也原谅你了!”他用力拍拍铁男的肩膀,后者被他震得“叮啷”一声弄掉了手里的螺母。三井忍不住大笑起来,铁男长出一口气,不耐烦地撑着膝盖站起身子,跟上螺母滚动的轨迹。

螺母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滚回掉落点附近,显得被它牵着走的人颇有点滑稽。铁男把它捡起,三井抓准机会,蹲着蹭到他面前。

“给你看个好东西,”三井拿出一个金币。

铁男在看。三井握住金币,手腕一转,展开手掌拍到铁男眼前,已经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情:“怎么样?”

来之前,他专门请教了德男,原来这种把戏是被麻瓜称为“魔术”的东西。不同于影响物品本身性质的魔法,魔术的要点是欺骗观众的视觉,转移他们的注意。铁男所做的是边活动手腕,边将硬币夹到手指之间。给人看手掌时,硬币就藏在背后,假装拿取时,让它重新掉进手里即可。不过,这把戏本身没有原理那么简单。三井练了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防止硬币掉落。

“露馅了,”

“啊?”三井正在思考该从什么地方把这枚金币“拿出来”,闻言忙转过手心,只见一条金色的边缘透过合不拢的缝隙,反射着电灯的白光,亮眼异常。

“手指太细。”

“嘁!”三井蹲在原地,泄气地反复摆弄了好几遍,确实有几率暴露。铁男哼笑一声,走向工作台。

“过来,”

铁男一手拉开抽屉翻找,另一手扯了把椅子给他。三井坐到对面,哗啦一下接过递来的三枚银色麻瓜硬币。他狐疑地看了看铁男,挨个翻转硬币,正面写着“500円”,反面雕刻三片叶子,似乎就是普通的日元。铁男拿回硬币,摘掉手套,将它们依次放到左手上。

“手,”

“……干嘛啊,”

三井闻声抬起右手,没等发觉自己像狗,便被铁男握住。温热的、因水汽而有些潮湿的触感侵占了他的一部分感官。铁男眼神示意另一边,于是三井越过交握的两只右手,把左手盖在那三枚硬币之上,收紧手指。四只手交叉相握,三井感到好笑,又有点兴奋,瞄了瞄铁男的表情,盯紧了他的动作。

“可别眨眼,”铁男勾起嘴角。三井只觉双手轻而快地颤动了一瞬,硬币撞击的声音闷闷一响,而原本空着的手里,有一股细微的凉意,在捂得暖烘烘的掌心里扩散开来。

“不是吧,”

三井松开右手,那里赫然凭空出现一枚硬币,而左手中原本三枚,现在只剩两枚。

“哈啊——!?”三井彻底目瞪口呆,将那枚硬币举到眼前,掰了掰又掂了掂,怎么看都没有玄机。他抓来铁男的两只手翻来覆去地挤压、摸索,又去检查他的袖口、拎起手套抖抖,当然一无所获。“硬币再给我看看!”铁男从抽屉里重新拿出来给他,同样也十分普通。

铁男似乎心情大好,他轻轻挣开一直抓着他的三井,把一环钥匙塞进他手里:“车送你了。报废了记得来叫我,我要回收。”

说完,他合上抽屉,继续去组装他的摩托,留三井抓着钥匙呆坐在原地,静静感受世界观的坍塌。没有别的,正是因为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假象、是把戏,甚至提前做好了准备,却又无法抓住一丝马脚。这令他开始认真地怀疑铁男其实是一个巫师——消失咒是高年级的咒语,而就算是真正的巫师,掌握无声施咒也需要耗费大量的功夫,若他要靠魔法做到同样的事,至少再等四年。

“可恶!”在第十二遍脑内重播复盘无果后,三井破罐子破摔地大喊。铁男正把车从架子上放下来,看来组装业已完成。想来铁男也不会主动给自己揭露谜底。不过没关系,三井早已想好如何让铁男惊掉下巴,扳回一城。

“喂,我待会儿要去十字町,一起去吧!”

铁男沉思片刻,答应了。在他换下工作服的时候,三井隐隐感觉自己又落入一种不服输的怪圈。但是,他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

Chapter 7

敲开巫师居酒屋的门,两张菜单便飞到他们眼前。三井挥开它们表示并不需要。居酒屋掌柜是个中性打扮、中性长相的人,冲他们点头致意。吊在空中的干人头似乎记得三井,随着他的行走而转动。店内已经坐着不少巫师,有的正大快朵颐,有的低声聊天,还有人面色阴沉、神情可疑,视线不断来回扫着电梯和门口。三井偷偷观察铁男,好奇会不会恰好遇到和他接头的人。就算有,铁男表情也毫无波澜,简直是扑克脸的典范。

他们来到居酒屋的后门,这里通向一间小小的神社,奉纳角红色的横木上挂着大量绘马,少说也有数百块。三井翻动三块绘马,一扇衡门便从旁边的砖墙浮现出来,自动为他们敞开。三井注意到铁男在观察绘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他,翻动哪一块和内容无关,主要是靠翻动人的魔力。铁男点点头,没有什么其他反应。

十字町和麻瓜世界随处可见的町镇一样,正值圣诞,街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巨大的圣诞树立在岔路口,不少路过的巫师去上面摘取漂浮的小礼物。只是,这里的楼房都横不平、竖不直,商铺的棱角交错相连,仔细一看,一扇门的头顶分给了两家店。更难以忽视的是,远处的建筑大,眼前的建筑小,越往前走越是反过来,仿佛身处一块凹透镜之中。

沿途,三井给铁男一一介绍这里的店铺:被书本从头到脚填得满满当当的是教材店,就连门口都堆了两三摞;在暖灯下展示杖芯和木材的是魔杖店,配以文字说明,仿佛一个小博物馆,店面其他地方则破旧不堪,灰蒙蒙一片;有橱窗动物的自然是宠物商店,蟾蜍、猫头鹰、巨螺、渡鸦等生物待在各自的小型生态里,对经过的人爱答不理。

铁男在宠物店抚摸了黑鼠和变形兔。前者不停往他手心里钻,后者在他碰到的瞬间“嘭”地变成一顶礼帽。铁男长着一张对一切漠不关心的脸,所以但凡他盯着什么东西超过几秒,三井便知道他被勾起了兴趣。铁男绕着宠物展柜转了一圈,大概是因为饲养这些动物基本不需要魔法,麻瓜也可以养,尽管可能要费比常人更大的功夫来让它们驯服。

铁男看动物的时候,巫师也在看铁男。

“喂,你太惹眼了,”不堪路人频繁投来的目光,三井拍了拍他裸露的胳膊,毕竟……“正常人谁在12月穿短袖啊?”

“我又不冷。”铁男挠挠头发。他把那件被三井穿得极其窝囊的皮夹克扒下来,披到自己身上,“这样行了?”

麻瓜装扮同样好不到哪去,偶尔会遭到鄙夷的瞪视。最后,两人还是去了服装店。三井给铁男买了件二手黑色巫师袍,自己则凭学生身份免费借用了魔法所的制服,回到街上,终于没那么格格不入。

三井觉得铁男真正会感兴趣的,也是十字町最热门的商铺——大鱼杂货铺。虽然名字没什么特点,但这里面的东西可是琳琅满目,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有些实用的生活用品,比如魔法望远镜、传声筒、保温茶杯。以及药水,包括白日梦咒和迷情剂。

不知是不是橱窗灯光太足,三井感觉铁男的眼睛都亮了。他到柜台跟店长说:“帮我拿个购物袋,”又压低声音,“要一个不带魔法的。”

店长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又望向站得远些的铁男。三井忙解释道:“免得我——我叔叔冲动消费之后又叫着要退货。”

三井所说的魔法是指巫师常用的空间魔法,他自己就有一个变形蜥蜴皮袋,虽然外表只有护身符大小,能容纳的东西却远远超过它看上去的体积。原本他想用皮袋装走铁男给他的车,后来他意识到,让铁男看见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拿到购物袋,回头发现铁男正眯着眼睛看他。三井把袋子塞进他怀里,又抓住他的袖子:“你别乱来,在这儿偷东西可没法兜着走,有防盗咒和追踪咒,你要是被抓我还要负连带责任。”

“搞得我像犯人一样啊。”

“你不是?”三井把袖子空荡荡的部分全部收进手里,像握着一个铐环一样拴住铁男的右手。

铁男发笑,低头问他:“能给叔叔点零花钱吗,”

“别说得这么可疑!”三井因为这坦然的请求头脑发热,从口袋里抓了一小把金币塞进他手里,“回去记得还我,要等值的。”他指指远处街角的英式大理石建筑:古灵阁巫师银行,门边柱子上挂着今日汇率“1:12.32”。

大鱼杂货铺有着桶形的店面,进去后的空间更是狭长、高耸,两条盘旋的楼梯交织而上,分开客流。天花板是看不见了,繁复的杂物密密麻麻缀满房梁,如藤蔓一般垂下,有捕梦网、风铃和珠帘,其他则难以辨认。

铁男竟然真的认真选购起来,把诸如溜溜除锈剂、变形强力胶、放大镜眼药水、提神药剂这些东西放进购物袋。三井发现他对自己能用什么、不能用什么有着非常清楚的了解,不免有些惊讶,不过这也省去了他挨个提醒的尴尬。

和十分实用主义的铁男不一样,对三井来说怪味豆和橡皮糖是首选,其次是自动纠正拼写的羽毛笔。这里甚至还有麻瓜魔术道具包,什么隐形丝线扑克、金蝉脱壳暗袋……三井挨个翻看,想找到铁男那个戏法的谜底。他可不想这种时候还拉着铁男本人、沐浴在他幸灾乐祸的眼神中,于是打发铁男去结账。

结果,等他一无所获、扭头找人时,发现铁男竟然在和店长握手,那姿态俨然多年老友,后者热泪盈眶,点头连连,随后从柜台下面翻找半天,拿出一小瓶液体状的东西,放到他的购物袋里。三井经过柜台,被那面容崎岖的店长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顿时恶寒窜了满背,赶紧跑出去重新拉住铁男。

“喂,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啊……”

“商业机密。”铁男顾左右而言他,“那边是什么地方?”

他指向的是杂货铺后巷,那里虽然晦暗不明,仔细看却有一条小道——单行街,集聚了“不正经”巫师、黑魔法道具店,以及法外交易的灰色地带。据说,在那条街上不能走回头路,否则会遭到为期一周的诅咒。单行街的出口通往一个随机的巫师界场所,要回到街上,只能找到十字町或者其他入口,重新来过。

说不定意外地适合铁男这种人,不过,三井不是很想带他过去,一是因为没有魔法,他怕铁男真的会死在里面;二是单行街对魔法所的学生来说是禁区,而在巫师的世界,三井不愿再让铁男脱离自己的视线。于是他随口搪塞过去。铁男也不深究。

他们原路返回,去宠物商店把那只对铁男十分亲近的黑色小鼠买了下来。老鼠被交到铁男手心里,顺着他的袍子攀上胳膊,又沿着他们相贴的肩膀爬到三井身上,一转眼就陷入松松垮垮的围巾中消失了。

“哇……!”

三井不知所措,感觉有个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从锁骨一路滑到肚皮,紧接着就往裤腰钻。店长见怪不怪,随手挥了一下魔杖,将那老鼠从衣服里翻出来。老鼠跌到柜台上,同时“哐啷”一声掉下来的,还有一枚金币。

“?”

老鼠跳下柜台将金币叼起,蹭蹭地跑向铁男脚边。

三井大为震惊,捂住口袋,愠道:“怪不得它喜欢你,你俩根本臭味相投!”说着就扑过去,被它一溜烟躲开,沿着铁男的裤脚往上爬。

短促的气声从头顶传来,随即,铁男放声大笑。他垂着眼摇了摇头,和店长说:“麻烦给我一个笼子。”

三井抓鼠的动作顿住了,他呆然看着铁男。这是他头一次听见铁男开怀的笑声,想到这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因自己而起,不免有种奇异的成就感。这时三井才发现,或许因为是拉着空袖子太别扭,他的手不知何时已跟铁男的牵在一起。那只大他许多的手不松不紧地握着,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拉手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防偷之心不可无,听过阿龙那番话之后,三井真怕铁男害自己被开除。但三井还是有点尴尬,他已经十四岁了,若被人误以为他上街还要大人照顾,实在有点丢脸;不知是不是相同的原因,耳朵也有点发烫。然而,从未体验过的飘然席卷了他的内心。他帮两人的物品(包括黑鼠)安排了猫头鹰宅急便送回家里,故作平常地握紧铁男的手,拉着他离开了宠物店。

其实,三井真正想带铁男去的,是银行隔壁那家“魁地奇用品店”。这家店通体漆成棕红,油光晶亮、窗明几净,本应是店名的位置挂了一把巨大的飞天扫帚,一切不言而喻。

“不是说了吗,要给你看新型号的扫帚。所以你也得记得承诺——”三井回身严肃地说,“最后要给我真的摩托!”

“知道了,知道了。”铁男无奈地笑笑。他被三井拽着手,大步跟在后面,心情似乎真的很好。三井感到一阵满足——一种神奇的体验,因为这种感觉他通常等待别人输入给他,而非从别人身上获得。

一进店内,三井直奔目标,从架子上取下一把“火箭弩”。这把最新发售的量产飞天扫帚有着粗野扭曲的杆木,前端被精心打磨成光滑锃亮的流线;中段下沉,稳载使用者的体重;尾部的细木枝紧紧扎成一束,看着无比结实;两侧脚蹬不仅位置合理,还可用作支架,令扫帚不至于直接滚在地上。

三井剩下的钱差不多够买一把。用品店的壁炉与魔法所的魁地奇球场外的小屋相通,确认了身份之后,三井便有权使用。他拉上铁男挤进壁炉,没等店员查清楚铁男是什么人,就一把飞路粉撒了下去。

等铁男抹掉一脸灰的功夫,三井已经稳稳坐在扫帚上,悬在低低的半空看着他:“来啊,”

铁男站在原地,似乎不解。

“让你见识一下魔法所第一找球手的本事!”

于是,铁男也跨坐上那根细木杆,三井向后拉住他的两条胳膊放到自己腰上,感到铁男抗拒的力道。

“喂,你不抓紧我,掉下去我可不管,我还没带过人呢。”

“你们这玩意带人不违反交规吗?”

“啊?”

“没什么。”铁男听话地环住他的腰。

三井稳定呼吸,握紧木柄,确认脚下的触感,重心略微前倾:“走咯!”

蹭!

火箭弩直冲云霄,只消数秒便逼近摩托的车速。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腰间的胳膊瞬间收紧,铁男显然被冲劲儿震得不轻。三井大出一口气,忍不住笑出了声。

惧怕的疼痛没有来临,三井确认自己的左腿并无异状,又放开一些控制。被夕阳烧得火红的云彩穿眼而过,飞速向后散去,水汽打在脸上,细密的刺痛却让人心旷神怡。庞大的球场迅速缩小,茂密的常青绿林蜂拥收拢,积雪如同点缀其上的糖霜。三井高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铁男的声音镇定自若。

三井于是提起扫帚后仰提速,骤然上飞,几乎直逼天际,在顶空收起速度,随后纯靠重力的吸引旋转下坠。这是三井对付垂直下飞的金飞贼时最为大胆迅速的招式——一圈、两圈、三圈,虽然带着铁男,重心与自己飞的时候不太一样,但三井很快调整角度适应了变化。处理这些技巧上的事情令他畅快无比。

三井的余光捕捉到一只小鸟,洁白的羽毛被夕阳镀了一层金。

“去抓那只鸟怎么样!铁男,想吐了要说啊!”

“没问题,”铁男的声音带上点喘息,但依然没有失掉平稳。

坠落到第四圈的时候,扫帚与鸟的飞行高度一落到齐平,三井便顺势一个侧翻稳住飞行,朝那只小鸟靠近。鸟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立刻改变飞行路线,偏过羽翼沿曲线滑翔。三井提速跟上,鸟儿变换着飞行方式四下逃离,忽然向左闪去。在脑中重复了无数遍的移动趋势与疼痛令他心里警铃作响,但想到自己夸下海口要在铁男面前露一手,便咬牙朝左下方侧翻而去。

据说在魁地奇被发明之初,金飞贼的前身是一种名叫金飞侠的鸟儿,由于这种鸟十分脆弱,经常死在找球手的手中。三井不免觉得残忍,又感叹金飞贼模仿自然生物的行动真的精彩至极。

南硫磺岛不久也落在他们身后,从高空看来,像一枚长满青苔的大栗子浮在海上,令人感到好笑。魔法所坐落在最高点,很快成了一个白色的方块。曾经需要千里跋涉的路途,如今被他们轻松地踩在脚下。

鸟儿带着他们越飞越远,低空掠过海面。广阔的碧蓝染着火光在眼前粼粼铺开,几枚渔船和邮轮星星点点撒落其上,远远的能看到日本岛,以及西北边更广阔的大陆板块断断续续的边缘。三井压低扫帚朝下俯冲,立刻上提,在和那只小鸟保持同速的状态下,三井伸展手臂,轻柔地兜住那只娇小的躯体。扫帚的轨迹勾起如像一弯缺月般圆润的弧度,鞋底擦过扬起的浪花,海风的咸腥味在肾上腺素消退后扑面而来。

三井放平扫帚,低速飞行。他张开五指,蜷缩在掌心的小鸟张开双翼,颤颤羽毛,跳动了两下便振翅而去。

“怎么样,不错吧!”

“噢、挺厉害啊,”

三井兴奋地侧身转头,直直地撞进铁男眼睛里。他发现铁男的眼睛是绿色的,稍微偏头,便被夕阳的火光照成温暖的浅棕。

三井感到浑身上下一阵燥热,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因离心力而涌向双腿的血液缓速回升,在那之上,三井的心情更是高昂——他的身体仍然记得那些技巧,依然在随机应变时得心应手。可是,或许铁男环着他的腰的双臂也是原因之一。不像三井在摩托上时那么狼狈地抓着,而是稳稳嵌在他的羽绒服里,张开的手掌按着肋骨下缘,比起维持自己的安全,不如说更像在保护他。一旦察觉到,热度便停不下来地扩散开来。三井一怔,很快转过身去,加速朝岛上飞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咳咳——平飞的时候你不用担心摔下去!因为我技术很好,你就算张开双臂都没事!”

话音落下,铁男的双手真的从他腰上放开了,三井顿时僵住。他们还在海上,他不知道铁男会不会游泳,反正他自己肯定是不会。赞叹的口哨声从身后传来。他不觉得自豪,只有冷汗狂流。

“喂……喂,”三井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叫道,“还是抓住我吧!该死的,快抓住我!”

几秒以后,铁男的手臂重新回到他腰上,他这才松了口气。

“你真是一点儿都不害怕啊!”

“害怕的是你吧,”铁男的声音从耳朵边很近的距离传来,吓得三井一激灵,“左边,出过事?”

三井心里一颤,不知道铁男是如何察觉的。像是要回答他一样,铁男继续说:“左转的时候,比右转犹豫,角度更大,也不敢往下压。侧旋的时候,想着要做逆时针却退缩了吧。”

他的声音透过风声,却十分平静。三井的心脏狂跳。

“你……骑摩托的时候,没出过事吗,”

铁男比他高大,下巴能够自然地放在他肩膀上方,于是三井也不必喊着说话。

“出过,差点没命呢。”

“你——那你还——你就不怕吗,”

“不怕。”

“为什么?”

铁男沉默了一会儿。三井甚至错觉自己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在他以为铁男不会回答时,后者缓缓开口:“因为那时候,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蠢货!”三井愕然大骂,“我那天坐在后面啊!死了也无所谓?我差点被你害死?!”

“我说的是车祸那天!”铁男抬高音量吼道,“不是载你的那天,要和一个巫师死在一起,我可免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那你——一个人就无所谓吗?”

铁男放声笑了两下:“是啊,反正也没人认识我。”

三井因为这几句大声喊叫,竟然变得有些气短。肌肉的酸软在他放松时浮上表层。以前应该不至于这样,三井心想,果然是疏于训练,追逐再持续一会儿,他说不定就跟不上了。

“死了也无所谓”——落入风中的这句话,化作一股淡淡的寒意,迟来地攀上心头。三井思考自己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答案是否定的。在那样的关头,三井总会想起魁地奇,想起伤痛与遗憾,想起自己该回去,却没能迈出一步的地方。人们认识他——整个学校的魁地奇爱好者,都认识他,有人因此爱他。与人结识是否成为一种负担,使人无法轻松选择逃避与死亡?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图书馆读的那本自传。那个名叫布坎南的哑炮,在被他父亲逐出家门后,就被一个善良的麻瓜家族收养。后来,他参加了“橄榄球”国际比赛,因优异的表现逐渐广为人知。书的后记中写着,尽管哑炮在巫师和麻瓜的世界间转换、面临身份的双重割裂,但短暂的苦难都是上天的安排,最终仍有成功的机会。

三井想,最终被人们认识的,是因为运气好才出人头地的安格斯·布坎南。也只有这样的功成名就者才能为人所知。那么,铁男又是谁?而布坎南何尝不是因为自己最后的功成名就,才能反论自己的信念并非徒劳,那么,他三井寿又是谁。

折磨漫长不知尽头何在,快乐却昙花一现,因此越强烈越好、越刻骨铭心越好,可是为何却又如此遥远呢。三井毫无节制地追求着,企图将一切揽在手中,天平的臂长与砝码的重量一同变换,直到不堪重负地崩塌。三井意识到,正如他希望用摩托模仿扫帚,原来自己是在麻瓜的世界寻找替代。

铁男是一个特别的“麻瓜”——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令三井能够在离过去的自己十分遥远的地方短暂地忘掉那些烦恼。然而他也发觉,因为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己不可能真的将生活扭转到麻瓜的一侧,总有一天,要回到原来的地方。铁男比自己更早地明白了这一点吗?因为他比三井更长久地困于某处,而他建立的连结,却无法帮助他脱身。

三井的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胸腔的鼓动一定也通过搂着自己的手臂,被铁男知晓。在这样亲近的时刻,尽管共享着快乐,三井却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铁男,我——”

“小心!”

“什么?”三井愣了一下,看向前方。他们已经到达南硫磺岛上空,他四下搜寻,但视野内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威胁。

“喂,你看不见吗!?”铁男的声音罕见地焦急起来。

三井正要再说话,就感觉迎头狠狠撞上了什么东西,伴着剧烈的闷痛,眼前仿佛降下一块黑布。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感到一种失控的失重,以及身上收紧的怀抱。

******

Chapter 8

嘎吱。

嘎吱。

鞋子踩进雪地的声音。

树枝断裂发出脆响,干冷的空气里回荡着野兽遥远的嚎叫。

滚烫的热度与刺骨的冰冷交织而来。一下、两下……身体仿佛悬在空中,但却被重力死死拖拽、无法上扬。三井瑟缩了一下,刺痛立刻从两侧袭来,脸颊被什么东西扎得发痒。他的意识逐渐恢复。自己似乎正被人背在背上,艰难地想要睁开眼,才发现眼皮似乎被割伤了,又痛又痒。他勉强睁大另一只,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瞎了?”

“天黑了。”

铁男的声音。

三井的大脑接收着外界的信号,感官彻底打开,右手和左脚刀剜般的疼痛拨云而出,让他浑身上下出了一层冷汗。

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又要跌落、翻滚,但这跟扫帚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三井抵住额头,逼迫晕眩感稳定下来,才慢慢发现自己坐在一根木棍上。铁男背着他,重心右倾,单手护着他的后腰,正一点一点沿着山坡往上迈进,他走得很慢、很轻,但每一步的震动还是牵扯到受伤的部位。三井慌乱地想要确认伤势,被铁男出声制止。

“右手手腕挫伤,左边小腿骨折,”铁男的声音混着一些低喘传来,“别害怕,已经做过处理了,回去就能治好。”

三井心底发凉,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膝盖似乎没事,可是胫骨辐射而来的抽痛令他无法确认。右手窝在腰间,他尝试抓握,一阵尖酸立刻刺入神经。他不罢休地强迫肌肉用力,本应并拢的五指却毫无反应。破碎的记忆一拥而入,耳鸣头痛纷至沓来,三井呻吟出声。左腿也就算了,要是失去惯用手,他——

“喂,冷静,”

“铁男……”三井他急促地抽吸,他努力压抑着,可是视野已经模糊,“铁男!”

“深呼吸,呼气,”闻言,三井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白雾呼进铁男扎人的卷发,水汽糊在脸上,迷蒙地扩散开。他跟着铁男的指示呼吸,偏头换了个平坦的角度靠在他的发尾,闻到淡淡的烟草味。

“我们在往学校走……这座岛不大,应该、很快就能到……现在需要你告诉我,身上还有哪里疼?”

“你好像医生啊,”三井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尝试集中四散的注意力。最疼的便是两处伤口,其次是脑袋,晕头转向的感觉还是没有散去,耳鸣一阵接着一阵。尾椎有点酸,不至于特别难受,身上其他地方似乎一切都好,呼吸也没有问题。他将这些依次告诉铁男。

“轻微脑震荡……记得想吐了要说,”

“谁会吐啊!飞的时候都——”三井猛地哽住。他一抬头提高声音,无法忽视的反胃感真的顺着气道直冲而上,逼得他赶紧重新趴好,不敢再动。

他以为铁男会嘲笑他,然而没有。只有沉重缓慢的喘息声,伴着拖沓的脚步回荡在寂静的林间。

安静下来后,三井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粗树枝固定着,黑色的绳子缠了一圈又一圈。手腕上贴了一块湿漉漉的棉状物,或许本来包裹着冰雪,现在已经融化。绳子仔细一看是布条,边缘粗糙崩裂,应该是铁男从袍子上撕下来的。这么一想,羽绒服大衣也短了不少,大约被填充在伤处周边用作缓冲。新买的火箭弩挂在身后,又和三井本人一起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铁男的肩背上。

自己现在是断然没有力气再驾驶扫帚,而施咒需要集中精神、正确挥杖,他这个样子,估计连魔杖都握不住。没了魔法,只能靠铁男这个普通人帮忙,三井感到一阵没用,不由得有点懊恼。

“发生什么了?我记得好像……撞到什么东西。”

“黑色的——马一样的东西,长着翅膀,”

铁男停下喘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

“很瘦,不太像马,但是有毛。抓了鸟之后……我还以为你知道,所以没说。”

随着铁男的描述,一种魔法生物的名字浮现在脑中。夜骐——龙头马身、蝙蝠翅膀,皮包骨头的身体覆盖漆黑的皮毛。三井只在书上的插图里见过夜骐,因为那一节的注释中写道:只有目睹死亡并接受其现实的人才能看到它们

“我可是巫师,还能有这种事?”三井最终这么说。

“哈……好吧。没想到哑炮……还是有点优势。喂,看来你们也不是全知全能啊?”

三井趴在铁男背上,不知是否因为受伤的缘故,苦闷比往常更轻易地入侵了他的内心。铁男见到了谁的死亡?总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吧。说起来,没听过铁男提起他的家人,也没有朋友。他往前凑了凑,正想问铁男,却碰到他裸露的颈侧。三井吓了一跳。那皮肤摸着,冰冷得几乎不像活人。

“我说你真不冷?”

铁男摇头,卷发又扎了三井一脸。

“你都要冻僵了!”三井躲开那些毛发,他想伸手去搂铁男的脖子帮他取暖,却在他的胸口的袍子摸到一手湿润。与汗液不同,厚重、粘腻。三井听着铁男越发不稳的气息,突然有点紧张:“喂,你受伤了吗?”

“……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铁男答非所问,“树枝折断的声音很清脆……大概会记一辈子。但你应该不会死,因为我……”

铁男一反常态地话多,断断续续的毫无逻辑。三井听着,慌忙摸索起来,掀开袍子和夹克,一股带着热气的血腥味凝结在冰冷的空气中,铁男的左手收拢在胸前,肋骨以下全湿透了,又被冻得冰凉刺骨。此前因为隔着几层衣服的原因,三井没有察觉,但现在将手掌贴在他的T恤上,才发现他的呼吸异常紊乱,不规律地停滞、收放、抽紧。

“都是因为你说什么……一堆废话,害我——哈啊……早知道变成这样,不如留你一个人在那等死,”

铁男缓慢地向上走着,每一步都确认踩实不会打滑,才迈出下一步。然而也不知是不是遇到一个陡坡的缘故,他喘得厉害,腰也越来越弯。不祥的预感在三井心里扩散,他急道:“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反常的家伙。”铁男对三井的要求毫无应答,只自顾自地低语,出着气声似乎在笑,“头一次……没什么好犹豫的……”他又唠叨了些三井分辨不出的话语,慢慢地不再作声了。攀上斜坡,他稳住脚步,重新慢吞吞地前进,似乎已经进入一种盲目的状态,旁边明明有更平缓的路,他却只顾着向前。

三井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时也别管什么校规和处分,应当立刻求救。可他的魔杖在右手边的衣服里,紧紧夹在他和铁男之间,现在拿不出来。心一焦,眩便趁虚而入,钝痛在右边脑袋尤为明显,大约是撞到了哪里。

“喂,三井……继续跟我说话,”

“说、说什么?”

三井混乱得无以复加,但光是压抑反胃感都已十分费力,也不知道铁男想听什么。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告诉铁男夜骐的真相,然后再告诉他,自己可不想因为他,也变得开始看得到那种可怕的生物。

“算了……”

过了一会儿,铁男无力的声音传来。强烈的恐惧和一股冲动击中了三井,他立刻开口道:“你——你知道吗,我差点以为我,再也飞不了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感觉铁男应该在听,于是他开始讲,讲自己为何不在球场上、如何因为不愿见到队友和家人而徘徊在那座麻瓜车站,才与铁男相遇。

他讲到自己因为疏忽受伤,到带伤上场却徒劳无功。在两人都饱受伤痛之苦的当下,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于是又讲到从对成功与关注的渴望,以及对被替代、失去稀缺性的恐惧。

或许因为死亡的重压大过一切,又或是因为疼痛与注意力的涣散,三井听见自己的声音意外地平静。一开始,队友不时经过他身边询问他的情况,三井无言以对;后来,大家都投入到自己的竞争中去,无人顾得及他,这更令他备受内心折磨。他无法面对那种耻辱——那甚至不是失败,只是“不成功”。

因为他总觉得必须用自己的才能换取喜欢——面对球队,就要展现高超的得分技术,面对麻瓜,就要展现神奇的魔法。可是和铁男一起,他又能登上那把扫帚,仿佛一切负担都不复存在。因为铁男提供给他从未有过的东西——随心所欲的余地。他可以不是原来的自己,或者去做某个“自己”,没有才能也无所谓,没有魔法也无所谓。即使除去那一切,他也依然可以被注视着、被——

爱着。只因为他是他本身。

三井从呓语中回过神来,口干舌燥,浑身发冷。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靠在铁男的肩膀上睡着了,对于叙述的内容也失去了追溯。周围依然安静,只剩脚下积雪被踩踏的挤压声、林间树叶的摩擦声,以及各种生物发出的响动。他搂着铁男的手因为长时间维持费力的姿势开始发麻。铁男依然一意孤行地背着他走着。魔法所在山顶,三井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他从未觉得这座山如此之高。

“不过,还是天空……更适合你,”

铁男的这句话却没有打破寂静。相较刚才,他的喘息已经微弱不少。

“铁男,”三井彻底清醒过来,慌不择路想到那本自传中的话,“铁男,没事的,一起回去吧!到时候治疗师会帮我们疗伤,喝那个叫生骨灵的药,睡一晚上就会好——”

“嘘。”

铁男站定了,身体微微晃动着,似乎勉强才能维持平衡,三井越过他的肩膀向前看去,霎时被黑暗中一双锐利、野性的眼睛震骇。

一匹狼。

祸不单行。或许是被血腥味吸引而来。

铁男开始后退。重心的转移令他脚步不稳,踉跄两步往斜后方靠去,直到三井的后背贴上一根树干。狼的眼神紧盯着它们不放,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或许在它眼中,他们两个正是绝佳的猎物,虚弱不堪、鲜血直淌。

他们对峙了没多久,狼便靠近了几步。那是十分具有侵略性的迅速接近,似乎已认定了他们无力反抗。迎着月光,银灰色的簇毛被照亮,狼的面目显现出来——短鼻、细瞳。三井抬头望去,透过交错纵横的枝叶,只见一轮圆月高悬于空。他胆战心惊,尽可能凑到铁男耳边低声说:“不能被咬,那可能是狼人……!”

“小心脚。”

身上的束缚一松,三井从铁男背上滑下半截。又一下割裂的声音,绑住他的布条彻底断开,三井右脚着地,堪堪靠住树干,木棍和火箭弩掉在脚边。他费劲地扭动身子,终于用还完好的左手掏出右边的魔杖。尽管三井不愿承认,但以他现在的状态,击退咒根本是痴心妄想。三井高举魔杖:“帕锐喀錀!”求救的红光在杖尖噼啪闪烁、忽明忽暗,万幸成功发射出去,在半空炸开。三井期望信号能在将狼吓退的同时,被假期驻守学校的老师看到。

这是紧急情况下最高效、施咒负担最小的魔咒了,三井却明显感到一阵疲劳席卷而来。然而狼并未轻易退缩,在他手臂松懈的瞬间,狼猛然前扑,踏破泥雪冲着铁男飞奔而来。

铁男拿出小刀,摆好迎击的架势,狼却突然改变转向——不知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三井成为目标。二人应对不及,眼睁睁看着狼接近,铁男全身侧扑下去,时机算得准确,结结实实压住那狼庞大的半边身躯。“呃!”伤口被挤压,铁男吃痛,反手一刀发力刺在狼的后腿,狠狠割进肉里。狼哀嚎一声,喉间发出威胁的怒吼,翻腾身体一个打挺将铁男甩开,蹿入丛林。

铁男的身子撞到树根,三井难以维持平衡,惊呼一声跌倒在地,瞬间感到天翻地转的晕眩,本已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经不起一点冲击,刺痛立刻复苏,钻心而上。

“点火,”铁男在喘息间急促地说,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似乎已经用尽全力。三井下意识握紧魔杖:“火焰熊熊!”然而左手挥杖动作生疏,火焰只喷出一点便令人绝望地熄灭。三井正要再试,只觉脑子发懵,嗓子一紧,倒向树根干呕起来。

朦胧之中有个东西被丢到脚边,三井摸索着捡起,是那个装油的塑料管。

“按下去,找叶子,”

话音未落,只听簌簌声响,狼从灌木中一跃而出,恶鬼般扑向倒地的铁男,前爪转眼已经踩进他前胸。铁男呻吟一声,够到手边的火箭弩,一杆子戳在狼的侧腹。然而甩不脱的野兽毫不罢休,铁男调转扫帚,用弯曲的脚蹬当叉,想要抵住狼的攻势,却因单手不敌蛮力,被再次撞倒在地。

听着铁男逐渐压不住的嘶喊,三井手抖得要命,在黑暗中将那根塑料管翻来覆去寻找能按下去的地方。他听到气体喷出的声音,随后“啪”的一下,稳定的火苗燃起,三井顾不得那火顺着他的指甲盖往上窜,立刻朝地里的枝杈上送,可是有雪水的阻碍,根本点不着。

只要能让火生得足够大——三井焦急间灵光一现。然而点火的按钮太小,鞋底踩不住,频频打滑。三井咬紧后槽牙,右手拇指卡主按钮,胳膊压动指骨使力,靠关节的扭转极限,终于成功压下按钮将火再次点燃。他左手举起魔杖对准火苗。凭空造火很难,但若有引子就容易多了——“速速变大!”

细小的火苗骤然膨胀,火焰蹿天而起,燎过他的发丝,顷刻间点燃了高空的枯叶,火焰沿着树枝缓慢蔓延,融掉冰雪,忽明忽暗地照亮四周。断裂的枝叶带着火星飘落下来,狼似乎警觉起来,放开铁男向后退去。三井有些歪曲的视野里,铁男正从地上坐起,抓着火箭弩,勉强靠到不远处的树上。左耳朵上的三枚耳环被光灼得闪闪发亮。

三井松开塑料管,强行扭转的右手手腕便如那火焰般烧燎起来,关节连带肌肉,同他整根手臂一突、一突地跳,疼得三井呲牙咧嘴,恨不得原地蜷缩起来。他把红肿得不堪入目的手腕按进积雪。

好歹他们暂时安全了。

“铁男!”

他勉强朝铁男看去,艰难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热浪之下,铁男仰头靠着树干,即使有火光的照耀,依然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他一深一浅地喘气,双眼半阖,眼珠朝着三井转了一下,似乎确认他没事,便又回向前方。他的额角凝着血,胸口的布料残破不堪,固定着左手的绑带被扯断,关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垂在雪里洇出一小片红色。

一声狼嚎撕裂夜空,震得三井耳内蜂鸣。极近的距离,在光与暗交接的地方,那双野兽的眼睛闪烁着寒光。也许是火不够旺,狼似乎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快要到手的猎物,或者说正伺机报复令自己受伤的虚弱敌人。它观察着铁男,而铁男无动于衷,静静地平视前方。过了一会儿,他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即使死了也无所谓。

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一步朝铁男冲去,三井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力气。他本想将狼撞开,机敏的兽轻松闪开,又凶猛地蹬地而起——布料撕裂的声音。三井只觉胸腹前一热,肋骨受到压迫、皮肉割裂拽动,内脏仿佛被火点燃。从上到下开膛破肚的恐惧令他无法动弹。狼已张开血盆大口,血肉的恶臭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三井紧闭双眼,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反而是兽类的哀咽在耳边响起。他被身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得翻倒在地,勉强稳住身体,就见铁男越过自己,大半条手臂掏进那狼的嘴里。狼挣牙口大张,抽搐着扭动身子,白齿染红,血如泉涌,被铁男用了全身的重量按在地上,很快便不再挣扎,身体奄奄一息地起伏。

确认狼不再构成威胁后,铁男颤抖着喘了口气,费力地甩动胳膊,将右手抽出来。深色的血液喷洒而出,他精疲力竭般坐回原处,撑住雪地。闪着红光的东西掉在一边,正是那把小刀。缓了一会儿后,他把浸满血的外套蹭掉,挪动过来扒开三井破裂的衣服,确认伤势。

“厉害……”三井忍不住感叹。

“……你过来干什么!”

“你要是——现在死的话,就要和你讨厌的巫师死在一起了,”

“蠢货,你——”

铁男不再说下去。三井在火烧火燎的疼痛中艰难地呼吸着,每吸一口气身体都仿佛要从中撕裂。凉意似乎透过伤口沉入肋骨的缝隙,渗透内脏与身下的积雪相迎,又同流淌的血液一起朝四周铺开而去。铁男胸口布满短促的抓痕,皮开肉绽。三井心想,估计自己身上的也差不多。方才铁男制服狼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三井忍不住笑了。

“喂,清醒点,”

铁男一边叫他,一边四下观看,可能是想找止血的东西。他动作迟缓地摸索着。然而他们已经没有干净的布料能覆盖这么大的伤口,袍子和雪太脏、棉绒会加速失血,都在选择范围以外。

铁男喘着气,似乎也束手无策。三井仰面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三井感觉到他温热粘腻的手覆上自己的左手,随后,拿起了自己的魔杖。

原来铁男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面对本应属于自己的世界,是一种什么感觉?

无止境地徘徊于场外,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樱桃木制成,杖芯取火龙心脏神经——效忠于意志坚强之人。”

三井意识涣散,慢吞吞地复述得到这根魔杖时所听到的话语,伸手握住那只沾满血水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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