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丨20221128-空白之后

  人人都知道最近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是啦,上一次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实际上这一次知道的人比上一次多很多。时间想必是一个原因,现在没有任何重要的会议在开;规模想必也是一个原因。   在过去的三天里,我一直在高强度地从网络上观看各地的视频,同时也一直在思考,我该怎样记录这三天的记忆?我该怎样看待这些事,怎样面对这些我并没有实际参与的事实?   先说结论吧,我面对“自己没有直接发声”这一事实,会长久地抱有愧疚,直到我做出我的有贡献的行动。   我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行动——   和家里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会直接地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并和所有人理论;十月十三号的时候,我向周围所有人展示了图片和视频;我向身边的人推荐了迷雾通、Matrix、Proton、加密聊天室;我向身边人推荐了各种政治相关的读物,尽管我也只读了其中的一两本,也没有把知识彻底内化;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我劝她准备好该用的物资并且指出了屯药时候提供给社区备案的说辞;和同学聊天的时候,我反对过强行拉入方舱隔离和小区物理封控(尽管以我们学校的条件根本没有办法实现有效的隔离,在我们学校检出阳性时我支持阳性患者在隔离酒店单独隔离);   这三天内,我尽到了一个网民的责任,尽可能多地去看实时消息而且不限于我想看的;我主动找我妈讨论了相关的话题,也摆清楚了我的态度和看法;我阅读了香港的一些方法手册、看纪录片、并且得出了我的结论;我试图在学校里贴一些标语,但不信任同学,并在仔细评估了学校路上的监控后决定放弃。   我妈常常对我说,你太弱小了、必须强大自身才能去做点什么。我可以理解她希望我待在安全的地方,但事实是这样的:在现有的规则和各种框架下,无论我再怎么“强大”,无论是我更有学识还是影响力还是钱,如果我想要直接在国内发出异见声音的话,我冒的风险不会比现在小太多;况且对于出身普通的女性我本人来讲,想要出人头地脱颖而出唯有读书这一条路,我看我是走不通的,至少没法从这条路上走向世俗的成功。而另一个事实是:行动才是进步的阶梯,无论何时开始,行动总需要练习。因此我其实并不同意我妈的这种说法,每一次都会和她辩论许久。所以我行动了,只可惜行动太小,虽不是完全无用,但总归收效甚微。可我已经找不到更合算的方法,只好接受现实,暂时(但长时间)和我的愧疚共处一室。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付出我的代价的,但我还在思考最划算的方式。对,事到如今,我仍认为合算与否是一件很需要思考的事。我大概不很害怕自己付出代价,但是的确很害怕包括我在内的人们的付出和获得的回报过于不对等。不仅我不愿意站出来,我也希望现在激愤的大家能够不要再继续站出来了。因为我们没有经验、没有组织,这不是我们的错,但却实在是我们的缺陷。   这三天里的视频中可以看到,其实在各地的警察并不太多地使用暴力,算得上克制,一开始更是处于一种被动的、没有被大规模组织和命令的状态。但是随着抗议时间的延长,警察的组织性明显变强了,有计划地进行封路、赶人、蹲守,这种时候我虽同意大家应该保持前几天的愤怒,但不该沿用前几天的方法。   我想所有人都知道人可以多暴力,但是看上去我的朋友们并不能感同身受:对于一些人来讲,暴力不是工具而是目的本身;对于另一些人来讲,不假思索成为暴力的工具是轻松的选择。这两种想法是可以混在一起的。我可以,是因为如果我就是这样的人。当一个“人”并不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我没有选择参军入伍、选择短时间地放弃作为人的自由只是因为我正好有一个恋爱要谈。我没有选择用暴力作为处世之道只是因为我的暴力程度不足以我用它解决问题——我可以坦白说,如果我不是生而为一个女性而是天生有着更强壮的身体,我会比现在要坏得多。因此,我对于那些男性警察、男性临时工、男性保安的预期,也许比周围的朋友要低一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得说很多时候我理解他们。一旦暴力的冲突真的开始,后果将是我的朋友们和我自己难以(至少不应该)承受的。   看香港的记录片,很让我感慨的一点是,两个受访警察都站在维护秩序(或权威)的角度上,认为港警的暴力升级旨在应对抗议者使用暴力的升级,他们坚持称呼抗议者为“暴动者”;而抗议者认为警察的行动早就超过了“维持秩序”,发泄私愤常常夹杂其中。而大陆的警察……我没有证据,只是凭直觉觉得他们会连这样的原则都没有,连表面上上的道义和职责都不会明确遵守。   在这两天里我其实应激地(即使我的情绪上其实没什么感觉,但是我的思维异常活跃亢奋)摄入了很多目前来讲没有必要的知识,主要集中在应对辣椒水和催泪瓦斯的方法、和一些其他外伤的处理方法。我想用尽量短的时间将自己培养成一个业余的急救人员,这个想法很早就在我心中产生,之前只是想要学会常规的各种急救方法,海姆立克、心肺复苏等等,现在则要加上这些特定的知识。   这就是我对现在一片空白的抗议活动的看法。现在,我们应该停下、等待被激活的警察系统松懈、再重新走上街头。但是不论如何总有一天我们会需要香港曾经需要过的医疗援助知识,因为暴力的升级在任何地方的抗议活动中都可能出现。在那之前,我希望我自己做好准备。

  说回香港。   为了寻找上面提到的急救知识,我看了些香港的抗争手册。我们不一样,我们面对的东西不一样,踩在脚底下的东西也不一样。   香港有共同的语言和足够牢固的“香港人”认同,有富有经验的民选政府,他们只需要反对一种殖民式的外来的“恶”,他们有足够的信心期待政府的妥协。他们有开放的网络可以查阅各种抗争经验、有可以用来组织的通讯软件、有正常运作的媒体。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身前背后都像是举起的那张白纸一样一片虚空。没有可以期待的前景、少有可以参照的经验、甚至缺乏对现实的把握。对我们来说唯一可以确信的就是疫情开始前的生活经验,所以唯一可以呼吁的就是封控的解除。   很多人说这场运动在解封之后马上就会被消解,我也这么想,但倒希望这一天真的能来。毕竟解封、尝试恢复正常的生活,正是对我自己来讲唯一的诉求。我希望本来就已经活得够难的人能够喘一口气,而在那之后才有可能会有人有余力来支持争取性别平等、争取言论自由、争取政治自由。要是没有的话那也行,如果大家都只满足于能够稍微轻松一些地活下去那也无所谓,只要确实能够活得更加轻松。   我也想要相信“一旦人们知道自己能够表达不满就会坚持去表达”,但是我不能,我虽不情绪化,但是主观地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我自己时常会失败、在大脑中放弃思考,而不长远规划、不顾及他人,确实省心省力。其实我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是人群中的异类,大把人在自己过得宽裕了之后就可以忧他人之忧、乐他人之乐,这些人会努力让世界变好。但是我没有办法相信,我很悲观,并为这种悲观感到……惋惜。我感到自己很可怜,如果可以相信他人,那我的生活会变得好一些。   我有我自己的责任,我有去解答自己的问题、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的责任,也有保护我身边人的责任。可是我没有办法去想象大多数人可以负起自己责任的场面。如果有那样的一天这个世界会变得多好啊,可我没有办法期待、很难开口呼吁。   但是我会继续做我想做的事、去领下我需要完成的任务,因为那是我的责任,也因为我不想输得太难看。

  写到这里其实我在这几天之内第一次哭了,不是因为上面已经写下的文字,而是因为没有写下的文字。   因为我知道我有野心、希望所有事情都可以得到解答,希望世界成为一个可以解释、进而可以被理解的存在。但这不可能实现,即使只是在我自己一个人的内心里都无法达成,除非我愿意去相信某种神、或者类似的东西。为什么我的生活不能只是一种体验,而非一场永远赢不了的战斗?我不是自愿要当向灯塔冲锋的人的,可我只能这样生活。   到现在为止我想说的已经和这几天的事情没有关系了,待我整理好思路,可能会重新写一次。此篇随笔就此作罢,因为再继续写这样的心路历程就实在不太体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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