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挥手而是在没顶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下午。在成为审判者的前夕,特伦索斯特对自己的妻子说。十二岁;我和亚利斯塔·图铎。我们在山道上驰骋,打赌谁能先抵达河边,也不记得谁说了什么,两个人都胡乱笑做一团,风吹过我们的脸颊,把我们的笑声带出很远、很远……后来发生的一切——流血、决裂、互相背叛——都抵不过那一次大笑。那是我的初恋:不是亚利斯塔·图铎,而是那个一起大笑的下午。两个孩子,两匹马,走进无限的春光里。

如果一定要给故事找一个开头,或许可以这样说起:亚利斯塔长得不像图铎夫人,像他的姑姑。这张脸是一个妻子的耻辱柱。图铎夫人看见他的脸,就觉得自己像是兜头挨了一耳光。特伦索斯特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很瘦,也矮,头发很长,眼睛很蓝,膝盖上有淤痕。特伦索斯特是独生子,比亚利斯塔·图铎小几岁,得到过多的爱以至于迫不及待要过早地去爱别的东西,府上养了很多很多条流浪狗,见了亚利斯塔,指着他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得知他和他同样是个小男孩儿后难过地哭了鼻子,没一会儿又红着眼睛跑过去说,不要怕,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亚利斯塔忽然笑了。这使特伦索斯特得以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手腕好细,好像一只骨头中空的小狗,这种脆弱使得特伦索斯特颤抖起来。在他的手指下,亚利斯塔的骨头很轻而且沉默。

特伦索斯特对流浪狗失去兴趣;亚利斯塔·图铎被接到特伦索斯特府上。他们像一对真正的兄弟,一起吃饭、睡觉、做功课、研究非凡。亚利斯塔很瘦,穿特伦索斯特的旧衣服。特伦索斯特喜欢吃巧克力蛋糕,亚利斯塔也吃巧克力蛋糕。晚餐时特伦索斯特放下刀叉,亚利斯塔就也停止进食。特伦索斯特功课很好,亚利斯塔功课也好,但比起特伦索斯特总是差恰到好处的一点点。特伦索斯特的爸爸同样很喜欢亚利斯塔,特伦索斯特甚至发现他有时候单独和亚利斯塔说话,于是不大高兴,虽然我也很爱亚利斯塔,但是爸爸怎么能爱他多过爱我呢?他趴在门缝偷看,爸爸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说:来我这里。亚利斯塔手脚并用,爬到爸爸的脚边,爸爸伸出一只手,十分爱怜地一点一点地摸着孩子的头颅,你吃得太少了,爸爸说:你还在长身体,可以多吃点的。亚利斯塔轻轻说:是,爸爸。

两个孩子晚上一起睡觉,亚利斯塔时常做噩梦,双眼紧闭,四肢划动,像在挥手、游泳,特伦索斯特把他抱在怀里,笨拙地拍拍他,不像是妈妈拍小孩,像抚摸毛茸茸的小狗,这是特伦索斯特懂得的唯一一种爱的方式。亚利斯塔大汗淋漓醒来,特伦索斯特用嘴唇舔去他额头的汗,我梦见我在湖中央,亚利斯塔的声音在夜里非常清晰,有些事情发生了,他说:特伦索斯特。

但是特伦索斯特睡过去了。清晨醒来时,亚利斯塔对夜晚的事闭口不谈,而特伦索斯特已经忘记了。

他们也做一切男孩儿会一起做的事情:骑马、爬树、打架。特伦索斯特在古籍上看到一种来自不知道哪个古老文明的偏方,把心愿埋在没有被踏过的雪地里,隔年春天就可以实现。亚利斯塔知道特伦索斯特背着他偷偷埋过什么东西,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而在一个过于炎热,以至于万物蠢蠢欲动、躁动不安的夏日午后,小树林里,特伦索斯特心血来潮,非得要拉着亚利斯塔比赛谁尿尿更远,亚利斯塔不乐意;然而,有些事情发生了。特伦索斯特半开玩笑地拽下他的裤子,一看,声音变了调,亚利斯塔下体白净,长一些细而柔软的阴毛,一根阴茎垂在那里。亚利斯塔低头看他,逆光,脸在阴影里,但嘴唇很红;有些事情发生了。亚利斯塔流汗,腿软,扶住树干,伸手捉太阳,十分钟后,也用同样的姿势报答特伦索斯特的恩情,特伦索斯特心想,好友的口腔非常柔软、贪婪、饥饿。

这种荒唐行迹断断续续地贯穿他们整个青春期。特伦索斯特一度以为他们可以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一起长大,长高,娶妻,生子,老了还住在一块儿,婚礼也要在同一天举行,他们穿着新郎礼服肩并肩站在一起,接受宾客的祝福。但是最后他比亚利斯塔先结婚。婚礼当天,亚利斯塔在更衣室找到他,久违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很久没做过这种事,因为亚利斯塔越长越高,也越来越不像个女孩儿了,新郎官很生气,心想你怎么能这样呢?那些人在我面前搬弄是非,我本来是不信的,但是亚利斯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又这么淫荡!简直就像,就像那个梅迪奇;我就说,你和他走得太近了。他胡思乱想,手指插在好友的头发里,在拿定主意该推远还是拉近前便已经结束了。亚利斯塔站起来,嘴唇很红,闪一点亮光,笑着拉过新娘的头纱抹了抹,冲他挥挥手,没有回头。他确定结了婚的特伦索斯特还会为他心烦意乱一阵子,他可以利用这一点达到一些别的目的。特伦索斯特至少在一件事情上是对的;亚利斯塔·图铎向来非常柔软、贪婪、饥饿。

后来他们关系越来越糟糕,走向无可挽回的分裂,其中一个原因是所罗门似乎更偏爱亚利斯塔·图铎。虽然我也很爱亚利斯塔,但是陛下怎么能爱他多过爱我呢?特伦索斯特越想越觉得伤心。他在我家住得多么开心啊?我给他洗澡,给他喂食,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他现在变得厉害又漂亮,也都是我养出来的。他怎么能反咬我一口呢?特伦索斯特觉得亚利斯塔不知好歹,不懂感恩。亚利斯塔只是说:特伦索斯特,我们不能永远十二岁,我们都长大了。特伦索斯特心想:你长大了……这很好。

又是一个冬天,亚利斯塔骑着一匹红马,笼紧斗篷,行走在山道上。可能是今天刚刚见过特伦索斯特的缘故,他也想起一些很久不曾想起的事情,他也惊讶自己没有忘记,小时候他们经常在这里玩,赛马,在湖里游泳,在树林里……特伦索斯特还在这里埋过什么东西。他忽然好奇起来,利用非凡能力,很快就把那东西找出来了,一张纸条,一个小孩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想要和亚利斯塔和好。亚利斯塔哈哈大笑。特伦索斯特怎么这么傻啊,夏天是会过去的,孩子是会长大的,而雪是会化的,又要怎么在春天里实现人的愿望呢?他已经不记得当时他们是为了什么而吵架了,但他记得,小的时候,在特伦索斯特的床上,他总是做同一个梦。他在湖中央,湖底的宁芙放声尖叫,他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在每一个梦里,特伦索斯特都站在岸上看着他。他拼命地向他挥手。其实他不是在挥手,而是在没顶。后来又过了很久,他终于不再做这个梦了。

风呜呜地吹着,亚利斯塔·图铎骑马,在河边慢慢地走着,雪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滴落,很快就被风吹干,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