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

我爱我家

在我的母亲在成为我的母亲之前,她也曾经是一个女人。这一点是我小学时看见母亲的情夫把母亲搂在怀里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的。男人即使成为父亲也依旧是男人,他们是男人直到他们死。可是母亲是美德的化身,一个母亲不需要性欲也不需要性别。所以自我从她的阴道里掉出来起,她就把身体里的女人窝藏起来了。她把这个女人窝藏在一个黑房间里,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她沉睡像是死去了……可现在这个女人,她逃出来了。她又在我母亲的脸上绽放,不是一朵花而像一只濡湿的、初生的鸟。在情人的嘴唇下,我母亲的乳房,我记忆中那两个空麻布袋子,又变得轻盈起来了。死掉的阴蒂也活过来。在情人的嘴唇下,母亲汁水饱满,美丽不可逼视。

我父母打架。一般都是我母亲打我父亲,让四十岁的男人跪在地上哭。这个一家之主在他的女儿面前大声嚎哭,他因为被自己老婆殴打而哭。他大部分时候不还手。但有时是例外。我永远记得那一幕。他喉咙深处发出困顿的非人的嘶吼,眼珠子没有黑色也没有白色,全都是血。他把我的母亲紧紧搂抱在怀里,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谋杀,他要把她扔出窗外,他想她死。这个和他结婚二十多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女人,他要搞掉她的命,扔下高楼,叫她死。他失败了,窗户太小,他无法把一个他母肥猪一样的妻子塞进去。我在一旁观看这一切,差点笑出声来。这是我记忆中唯一他像个男人的时刻。

打完架后他们去上班。他们仔细沐浴,洗掉身上的血和汗,并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成人世界是多么严酷,他们连一点认真悲伤的时间也没有。

我长得不讨喜,可以说是有点丑。年轻男孩看向我的眼神里,有敬畏而无喜爱。三四十岁的男人中,我却挺受欢迎的。曾有人走向我,对我说:我在黑色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你;你十七八岁的脸上,有一双八七十岁的眼睛。对我说这话的男人,比我父亲更年长,有着硕大啤酒肚,但是突如其来的真挚爱情,让他在比她小两轮半的小女孩面前露出小鹿般的神情。少女的虚荣心是最冷酷的东西,非要爱慕者们一手头颅一手心,白骨堆积成少女的王座,才是最好不过。一个年长男人的臣服,使我感到怜悯而满意。我愿意照顾你,请让我照顾你。他深深看着我的眼睛,这样对我说。

他阅读我的眼睛像是阅读一个巨大的伤口。他爱它们,这是很稀奇的。我的母亲曾发疯病,拿着剪刀要戳瞎我的眼。她说没有哪个孩子像你这样看大人的。她要怕死了,在我眼睛的注视下她怕得发抖。她觉得我什么都知道。关于大人的事,孩子是不能什么都知道的。大人的威信就建立在孩子的无知之上,知道太多就是最大的过错。所以她狠掐我的脖子,要捣烂那对眼珠……我忽然抓住男人的胳膊像抓住浮木,说:带我走,求你了……带我走。

我六年级时,害怕自己总有一天要被父母打得肠子从嘴巴里呕出来。这样的死法太不美丽,我要避免它,便夜夜在外游荡,直到凌晨他们睡觉了再溜回家。深夜的街头,牛鬼蛇神一股脑冒出来,我直面他们,和他们跳舞。十二岁的小女孩就显露出小娼妇的苗头。小时候母亲常常辱骂我,她说你这辈子就是一个站街的命。现在想来,您一语成谶了,妈妈。

其实我们母女的关系,也不是一直这样糟糕。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曾把她当成我小小世界中的唯一真神去崇拜和依恋。她那时是个快乐女人,她还没有被贫穷和失败婚姻磨成路边一块灰石头。那时,人人说她是个开心果,这个开心果非常非常爱我。可是后来,后来就不行了。我不是没有做过努力,我的确做不成她所希望的那个乖巧愚蠢的女儿,我试着用其他方式来让她了解我。我写东西,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我把它一瓣一瓣掰碎了,揉成方块字,就是这样在写作的。我和我母亲,我们有缘分这一世做母女,我不想我们一辈子相爱不相知。我鼓起勇气把我写的东西给她看,我把我赤裸的心捧给她看,我希望她能正眼瞧瞧她的女儿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电视里正在播新闻。女主持人没有表情,讲一个孩子杀人分尸,作案手法令人发指。母亲看完,把纸撕碎,她把我的心撕碎,踩在上面。令人发指,女主播说。拼不起来了,尸体太碎,至今有一些找不回来。再也拼不成原本的形状……她说你为什么不能阳光一点,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孩子的老父母接受采访,他们眼神茫茫然,说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这样的。你那是什么眼神,她说,有你这样看妈妈的吗。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呀,老父母说,他小时候很乖,人见人爱……大了就不行了,小时候人见人爱,她说。人见人爱,天下父母一起说。由此可见,父母是很可怜的,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孩子真正是什么样。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也不知道。

就像我们时常在社会新闻里看到的那样,富有的老男人带领贫穷的处女去酒店开房。他显得生涩而局促。他说他从未这样做过。他祈求她的原谅,并轻轻地、哀哀地说,他是真的爱她。女孩回答说我也爱你。

我看过我父母年轻时的照片。父亲清秀俊雅,忧郁苍白。母亲很美,是年轻女人的那种美,毫无灵魂,但光一副皮相就足够叫人心肝掏给她。照片里,他们风风光光办婚礼,举着酒杯,给宾客敬酒,脸上带着一种害羞而兴奋的笑。二十四岁的他们对一个有对方的未来,抱有无限美好期盼。我的父母也曾真心相爱过;他们竟然是出于自由而真挚的爱情而结合,而生下我的。每一次想起这一个事实,我就很害怕。因此,我从很小的时候起,便明白爱情是个什么东西了。爱情。爱情是个早产儿,娘胎里带来一身病,多少名贵药材小心翼翼地给它续命,可一个不留神它还是要死的,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在爱人的无奈和歉意里。可是恨意在只有石头没有水的地方也能茁壮生长。它具有泥石俱下的生命力……一个早产儿,没有人感到为它的死亡感到惊讶。它生下来就是为了死的。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不说。我恨我父母如同他们恨自己。

四十多岁的男人,比她父亲还老些,不是个美丽的年纪。如果不注重保养身材,直立走路时还有几分人的样子,可躺在床上时就成了一滩黄绿色的呕吐物。一身松松的老肉长青苔,伦敦大桥一样垮下来。肚腩高耸入天,里头全是紫红色的谎言。他们聊天。他说妻子待他非常好,他们也有一个女儿,上星期九岁生日刚刚过。你们对她好吗,对那个九岁的小姑娘?她是我的命,男人这样答。好,好。谢谢你。她忽然落下泪来。然后,这个有八七十岁眼睛的十七八岁女孩,慈悲地抚摸男人灰扑扑的下体,它像一具新鲜的尸体,小小软软,手感微凉。她看起来像一尊菩萨,凑下头,宝相庄严地,去闻这个阴茎干燥的人皮的味道。

我见过我爸爸的奶奶。我小时候曾常在她身边玩,不过那时的记忆我已经没有了。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十余年没再见面。我再见她是最近的事情了。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养老院,护士像清洗抹布一样清洁她失禁的身体。她没有肉只剩皮的四肢很细,又很长,搁在那里,像蜘蛛的腿……她不认得我,以为我是对床爷爷的子孙。我喊她:太奶奶,太奶奶。她就扬起脸,她的嘴像黑洞一样缓缓张开、旋转,冲我茫然地、怯怯地、天真地笑。在此之前,我年轻幼稚的头脑里,死是一首诗。我是在这个没有阳光只有屎的房间里学习到什么是衰老,什么是死亡的。我的母亲也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像块抹布一样活着;生平头一次,我意识到随着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强壮,她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老。我由衷希望她永远年轻强壮,泼辣犹如小坦克,把她最亲爱的两个人撞个稀烂粉碎,再一片一片拼起来。我为此流眼泪了。

男人在她的手指下颤抖,脸颊烧得火红,热烫的汗自额头一滴一滴滚出来……他想起动物纪录片里,狮子嗅了嗅将死的羚羊,把它的肠子拽出来啃掉。狮子张开嘴。女孩张开嘴。男人紧闭的眼皮起了十级地震,眼珠在下面疯狂地转。他感到自己在变小,变得脆弱,一朵花也能刺伤他,他变回一个潮湿的粉红色婴儿……他清楚自己即将被杀害,而他深爱自己的刽子手。门紧紧地关着。他要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在这个女孩冷酷的指尖下一点一点死去了。

很可惜地,没有人在那个房间中死去。说不定死了更好。我们是这样分开的,他盯着我看,他的眼睛对我说:你这个婊子。他的嘴巴却说:你真的好美。我笑一笑,给他一个耳光。五分钟之后我们分道扬镳。

我拿着他给的钱去逛街,在导购小姐大张的嘴巴中,指着架子说: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结账时我仔细观察收银员的表情,她看起来很稀松平常。她看不出这是沾着处子血的卖身钱。原来卖身钱花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我把身上所有的钱给了路边一个乞丐,在他惊喜的眼神中哈哈大笑,眼泪流一脸。

我昨晚做梦,梦见她。或许梦见的不是她,我也不得而知,梦里的人没有脸。不过,我认出那种味道,认出她人皮的味道。我扑到她身上,距离我上次这样抱住她已有十多年,我喊着妈妈,妈妈。妈妈不说话。她没有脸,这个失去脸的女人。风里有个声音,它说:宝贝呀。我放声大哭起来。妈妈。我恨您。我爱您。我永不原谅您。我爱您。我咒您不得善终。我爱您。我爱您。我爱您。我永远爱您。我爱您直到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