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罗查 | 他的浅薄朋友

简介: 原来生命里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在我初次见到他前,我就知道我会死在他手中了。

每一个占卜家都该晓得,万事万物,是生是死,开花结果,皆是命数。家族兴衰是,我举目无亲、独力苦苦支撑是,他会杀我也是,不过是命中注定。而如果你能看见命运,你也会同我一样敬畏它又妄想能掌控它。为此,他总是对我说:你太傲慢了,我的朋友;世事无常。

其实他傲慢自大远甚于我,他蔑视命运,是个肆意妄为的凶徒,拥有政客的手腕与艺术家脾性,喜怒无常但意志坚定,使朋友与敌人同样头痛不已;总之,是个生命力非常野蛮旺盛的家伙。因此我在报纸头条看见他的死讯时,十分讶异。因蒂斯的皇帝遭人刺杀,数个窟窿流成红泉眼,死得这样彻底,可我还活着,怎会如此。他明明是我注定的谋杀者,是恶鬼要来索我命的,在我与他漫长的交往里,这一点我从未忘记。

赶到因蒂斯时国葬已结束。白枫宫前车水马龙,这年头,英雄与悲伤都容易过期,几十年前,白枫宫的台阶上,我们站在一起,肩并着肩,欢呼声将我们托起;一星期前他死在这里,台阶青砖洇一点清洗不净的神血,光辉万丈,但被万千子民天真懵懂地踩过,变得灰污肮脏,不可辨认了。罗塞尔,你一生追逐权力,要名垂青史,可曾料想到这个结局。

我小心地绕过去。两名侍卫戒备地盯着我,我走上前,请求与公主殿下见面,我说我名叫查拉图,是皇帝的,一个朋友。


她在海上的冒险我有所耳闻,果然比记忆中长大许多,只是面露疲色,想必近日四处奔走,忧虑甚多。但毕竟年轻,心还有力,爱恨都凶猛,身体也强壮,穿长靴,步子迈得很大,儿时起她便走路极快,大步流星,像个小将军,有时骑她父亲给她做的小木马,鞭一甩,十分威武。长成的公主也在端详我,摇头:你不是查拉图。查拉图失踪已久,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目的,你怎么得知他与皇帝的事?

我的确是查拉图,我答道:但不是你见过的那个查拉图。我是偷天换日、以防万一,占卜家欺弄命运的一个小把戏。

你是说,类似本体意外死亡时的一个后手。她明白过来,若有所思,拨一下头发,然后笑:嗯,让我们看看,你要如何证明自己。

她这话完完全全继承了她父亲的派头,幸好的的确确有一件只有我知道,而其他人不知道的事物,使我得以自证;她听了我的描述,眉头一松,点头,对一个女孩吩咐道:嘉德丽雅,将它取来。那女孩年轻,总有一种很渴的神情,看了看我,又忧心忡忡地看向公主,一眼,又一眼,才领命去办了。公主好似没有察觉,只对我笑道,闲聊般:我们在他的卧室发现这件遗物,无人知晓怎样使用,不知道先生可否为我们解惑。


……这个号码,你要记住,忘了自己序列几也不能忘了这个。听到没有?……拨动这个圆盘,耳朵贴在这里,嘴巴对着讲话。嗯,这叫打电话。

这个东西,我只送你,你偷偷的,不要声张,他耍耍花枪:不然手底下那帮废物岂不是要随时打给我,烦得要死。我笑他:恐怕还是担心女人来找!白枫宫永无宁日。他也笑起来,好似有些得意,也不晓得在得意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忽然抓住我,低低地:查拉图——

他活着时,这号码我一次也没有用过;竟是在如此境地下派上用场,果然:世事无常。我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嘉德丽雅掌中的电话应声响起。


皇帝的旧友得到了应得的礼遇。我们聊起她父亲,她看上去不很热衷,然而除了罗塞尔,我们也没有别的好聊。因蒂斯公主殿下涵养无懈可击,但言谈之间并不掩饰对我的敌意,我终于揣摩出她话语中的另一层意味,不由骇笑:为女人的想象力。莫非你认为是我夺走了本应属于您母亲的……您误会了,公主殿下,我和你父亲——我们并不如你们以为的那样。

……只是一些,我斟酌着:——浅薄的友谊。

她显然不信,但我没有说谎。好友间无话不谈,知根知底,可我与他私下相处,大抵是沉默的。偶尔也有冲动,想要问点什么,比如罗塞尔, 你是因蒂斯执行官,睥睨众生的知识皇帝,你为什么仍不快乐,你为什么长久凝视天边的月亮,是不是没有人群与酒,你就觉得寒冷孤独;你为什么永远好似一个局外人,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你从一双女人大腿流浪至另一双,找不到可以上岸的地方。

……诸如此类,我没有问出口。

沉默是因为,生命里面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他话多,但他同样也没有问过我:查拉图,你的童年发生过什么,你爱过什么人,你做什么样的梦,当你凝视梦中的湖泊你看见谁的脸,家族责任这么重,你有没有一个瞬间想要逃跑——他没有问,可我有种奇异感觉,我觉得他都知道,这就是罗塞尔·古斯塔夫这个人的可怖之处。他这人行迹荒唐,实则聪明冷漠太过,连失控也精打细算,恰到好处,能为他所用。然而如果一个人太无懈可击,就会让人无法信赖,毕竟太过聪明的人之间,总是要自信拿捏住了对方命门才有底气将信任交付的;我拿不住他,他拿不住我,因此友谊肤浅,他与我之间,不问过去,不谈未来,不论因果。

浅薄友谊。只能如此。

他忌惮我家族余威,玩弄帝王权术,大搞制衡,意图限制密修会发展,因此白天我们针锋相对,近乎水火不容,但晚上他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打电话给我,在深夜与凌晨,声音沙沙,黑暗中好似很近,又很遥远。查拉图,我这里下雨。查拉图,新厨师手艺不好,晚餐没有吃饱。查拉图,有些女人胸好小,在我掌心像一只鸽。查拉图,贝尔纳黛给我捶背,她今年长高八公分,好乖好乖。查拉图,我梦见一只金色大鸟,翼展足足三米,它飞进月亮。查拉图,查拉图——

他叹气。为什么你总是沉默,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电流声呲呲作响。听筒中传来低低的风声;起风了。

他没有等到答案,最终他说,……也不是想要打给你。他声音很静:只是在黑夜里,我会想起你。


次日我收到电报,几位管事请求会面,一问方知,几处分会出了大纰漏,一番调查后发觉——幕后黑手竟是现任因蒂斯执行官的某位心腹!我听了汇报,登时哈哈大笑。好一个罗塞尔·古斯塔夫!瞧这混账东西,我养出来的好学生,你说可恨不可恨?管事们见我乐不可支,笑得浑身颤抖,不由面面相觑,我摇一摇头,说没事,这样刚好,我需要这样的提醒。

提醒您什么?

提醒我恶鬼终究是恶鬼,我笑道:迟早要来索我命的。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决定前往月亮,正如我们无从得知在月亮上他找到什么,使他遗忘自己。但我们因此失去父亲;归来的是一个恺撒,昏庸无度,日益疯狂。……他的记忆出了偏差,忘记许多人与事——其中包括我最小的弟弟博诺瓦。

……我告知你,因为我明白这个房间中,我不是唯一一个在失去的。

公主殿下摇摇头,示意我不必多言。

她终究是个公主;罗塞尔和玛蒂尔达把她养得很好。她对我有敌意,仍然能公允宽容地待我,对我有仁心,比她父亲有风度得多……贝尔纳黛闭上眼,五官柔和舒展;她沉浸在回忆中。

……我父亲去往月亮那天,他开心似小孩,穿一身金,张开手臂向月亮飞去,好似一只大鸟。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这是一个意外;他是一个意外。我们在海边。我们本不应该在海边。我们此刻应该在距离费内波特四百公里的一个沙漠。我们从因蒂斯出发,原本准备开着他刚发明的钢铁怪兽越过国界线,而之所以要这样做,唯一原因是“没有人能想到因蒂斯的皇帝会用普通人的方式潜入”。罗塞尔为此兴奋许久;这叫“自驾游”,他说。他在一个清晨用石子砸开我的窗:我们一起冒险吧,桑丘!——我发现我无法拒绝。鬼使神差。

很不幸地,“由于动力系统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汽车“抛锚”了。于是我们坐在海边,等待,不晓得等什么,或许是等待太阳落下海平面,月亮升上来。罗塞尔并不沮丧,反而挺满意的样子,在哼一首歌。刹那间,我忽然有所启示:他是地上天使,却不断发明凡人的手段,这不是在开拓,而是在模仿,模仿另一个地方,另一种生活。

他活在过去之中;局外人,不在这里,不在任何地方。因此可以神一般冷漠,关心人类,不关心人。

……查拉图,他看过来: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脸上看到什么,他忽地烧起来,抓住我手腕,凑近了——我按住他的肩膀,不可以,我万分冷静地说。没有人会知道,他轻轻说,查拉图,只有星星知道……他哄我,他眼睛好亮,他凝视月亮太长久,以至于眼底也流淌月光,莹莹的白,又深又凉……我还是摇头,不可以,罗塞尔,不可以。他压抑着,可好似很激动,我们不必如此,我们已经困在这里太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和我——他站起来,走来走去: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去哪里?我们可以去月亮上,他肯定地说,没有因蒂斯、玛蒂尔达,也没有查拉图家族。我说,然后呢?罗塞尔,然后是什么。

他便不说话了。晚风吹着我们,红月亮一点一点爬上来,美丽荒芜如幻梦,且不可抵达。我们坐了好久,看海对面的远方,见那灯一盏盏地亮起,一盏盏地灭去……他也一点一点灭去,变凉,最后他点点头。查拉图,你说得对。你比我厉害,比我冷静,你总是对的。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说,道理都是在他心里的,是他说服了自己。他这样聪明,不会拎不清。

好比多年前的那一天,他跟我说,查拉图,我要结婚了。我说,恭喜。一会儿又说:你确定吗?他笑道,你现在又晓得要问我!有什么区别,我这样年轻,为何要早早拖一个无辜女人进坟墓,可是你们不都比我确定吗?他看着我,惨惨淡淡地冷笑。查拉图,你能看见命运,那么你能不能看清自己的心。……其实看不看得清又能怎样,万事万物,是生是死,开花结果,皆是命数。希望是无所谓的,有的只是一条疲惫老狗似的生活,而生活就是发生了的事,可是大部分事情都不会发生。

爱也不会发生,但死会。

突如其来,又如约而至。

他死在他最好的地方,白枫宫的台阶上,曾经我们站在一起,肩并着肩,欢呼声将我们托起,那也是我们最好的时候,以为只要联手便无所不能。他达成多年夙愿,不显得多么欢欣,只是慢慢地、稳稳地走上去,人群浩浩汤汤涌来,无数双高举的手冲散了我们,他回头来寻,如隔山海,因逆光而面目模糊,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对我微笑,嘴唇缓缓移动——

查拉图,他说:世事无常。



……那毫无生机的影子活了过来,就在我眼前,血肉灵性渐渐充盈,呆滞眼底荡出两轮月亮,非常洁白——他果然没有死透!罗塞尔·古斯塔夫!这人狡诈至此,怎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他从预言中踏出,向我走来;犹如命运的奇迹,犹如命运本身,一些洪流疼痛汹涌地洗过我,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好久不见……这时胸口一痛,我有些茫然地,低下头——我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心,给他攥着,原来是雀鸟一样。

我说过:一些浅薄友谊。只能如此。

我早就知道,在初次见面前就知道,他是恶鬼,要来索我命的。我死过,不止一次,人们都说,死前会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一幕幕重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我在每一次死亡时看见他,总是他,都是他,我回到白枫宫的台阶上,我们走在一起,忽然被欢呼的人群隔得好远好远,他回头寻我,嘴唇无声,只用眼睛呼唤:查拉图。原来生命里很多事情,沉重婉转至不可说。他还是坐在他的汽车前盖上,自在地荡着一条腿,轻盈像只金色大鸟,笑着伸手,向我。我握住他,风托起我们,我知道我们会到月亮上去,确凿无疑,正如我也知道他是恶鬼,来索我命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在心里说: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