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于冰
赶一个少爷生贺,天雷滚滚双子伊大三角,小孩子间的混沌胃疼纹淆,快跑,快跑,快跑
我不得不把Robert Frost《火与冰》的完成时间提前半个世纪,但我想他应该也不介意(
人们会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纯洁、更美好的爱情故事。在她上颔的第一颗中切牙脱落前,她便——在大人循循善诱的鼓励下——以某种天经地义、命中注定的方式,深深地、忠贞不移地爱上了他。而恰巧在她下颔的尖牙脱落的那一天,他们迎来了正式的订婚礼。拍照的过程中,没人知道她还在悄悄地舔着自己牙龈上那个小小的血洞。
“‘伊丽莎白会是我的妻子。’”夏尔在母亲怀中发问了,“妻子是什么?”
大人说:“妻子是在神前许下誓言,与你结婚的那个人。”
“可是,结婚又是什么呢?”
大人又说:“结婚是彼此相爱,永不分离。”
“这很好。”夏尔说。他回过头,在人群中一指,“莉兹要做我的妻子,我的弟弟要做莉兹的妻子;而我,我会是弟弟的妻子。你们为什么在笑呢?”夏尔不满极了,不过也还没有不满到需要从母亲的臂弯中挣脱出来的地步。“我们要彼此相爱,永不分离。”
后来的事情就只是这样。他会这样对他的魔鬼说:事情就只是这样。孩子们救下了一头牡鹿。他的兄长握住他的手,教导他认识了火。没有人预见霜冻的来临,有艘船冻结在泰晤士河里。去码头看船的那一天,他把一块冰放进他流血的手心。那头鹿没能活过一个冬天。伊丽莎白筹备了许久,但舞会没能成功举行。
那个魔鬼笑了起来。少爷,您并不是很擅长讲故事,是不是?他在为他读一首诗:
有人说世界将毁于烈火, 有人说毁于冰。 我对于欲望体味得够多, 所以我赞同这意见:毁于火。 但如果世界须两次沉沦, 那么对憎恨我懂得深切, 我会说,论破坏力量,冰 也同样酷烈, 足能胜任。
可是事情的确就只是这样。那一年他学会了什么是火,也学会了什么是冰。好吧!是我们太仓促地跳到了结尾,没头没脑的,想必让人看得稀里糊涂,让我们重新措辞,重新叙事:
他们两家人曾同去南法的罗讷河谷过春天。在那个四月里,孩子们偷吃了过量的西拉和歌海娜,为此被恼怒的酿酒师赶出葡萄园。这一天,他们享用过下午的蜂蜜可丽饼,在山毛榉树林中的小溪旁编织花环时,碰巧救下了那头因猎人的陷阱而流血的牡鹿。
她的未婚夫戴着她为他编织的常春花环,对另一个孩子笑道:为什么是丁香,为什么是鹿?我们不喜欢丁香,也不喜欢鹿。是不是?
可是她喜欢丁香,她也喜欢鹿。她心想,因蝉鸣、葡萄和白花的香气而感到昏昏欲睡。如果可以,她也想要枕在鹿没有受伤的那只腿上,嗅一嗅那皮毛上的气味;她还想在树荫中练一会儿击剑。她没有这样做。一个阴影笼罩了她。她仰起头。南法的阳光对于她这双英国人的绿眼睛来说太过刺目了。
夏尔,你去哪里?
她得到的回答是这样:他们的花环已经快要编完了,但夏尔决定他们需要更多的木兰与洋水仙。
如果她的未婚夫在此时此刻回过头,他就会看见,并且毫无疑问地为此发怒——看见他的兄弟如何把那个丁香花环戴到他未婚妻的头上。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哪怕在刀剑相向之时,这个场景仍然反复地出现在她的梦中。
姐姐。他说。她的表弟,她未婚夫的弟弟覆住她的手,去抚摸牡鹿的伤口。他向来安静得过了头,现在却开了口。姐姐,我请求你。……而在每一次的梦里,她不能确定的事是这一件:就在此时,他与她一并抬起头,听见了远处连绵不断的钟声。
(千米之外,在山上的那座修道院中,一位老者正在躬身亲吻落灰的圣母升天像。黑袍的修士们点燃了银制焚香炉。太阳落了下去。开始拉丁语的祈祷前,他们敲响了晚钟。晚祷时分到。
——神啊!请您救我;主啊!请快救救我!)
可是他们此时是在山脚的树林里。她当然不应该看见山上那座修道院中正在发生的晚祷。如果这仅仅只是她的幻想,那么在那个来得太早的黄昏,他们真的曾经一起听见了钟声吗?
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他再也没有与她谈论过那头鹿。
他们确实把那头牡鹿带回了英国。仆从们先是把它养在了马厩;后来在某一位少爷的提议下(没有人能将这对双胞胎分清),人们将它送进了伯爵领土中的某一片森林。起初他们常看见那位少爷前去看顾,亲自为它的角上油、换蹄铁。再后来,便渐渐不怎样去了。人们说,这是小孩子喜新厌旧、没有常性的缘故。
同一年的冬天,他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他的肺发了炎,换了四个医生,没有一种治疗方法能使他肿大积水的肺有起色。有长辈听信偏方,为他请来一位乳母。从此那两只泛青的、沉甸甸的乳房便要使他头脑发昏,当他的四肢无力地绞在汗湿的床单里,他感到自己在人乳的腥甜味中不断下陷、下陷。父亲,可兄长的声音刺透那雾蒙蒙的混沌,针一样传来:父亲,他发病是因为他触摸了冰。
我发病是因为我触摸了冰。
他对魔鬼喃喃道:我发病是因为我触摸了冰。可他所触摸的真的是冰吗?那分明更像一种火。他确实触摸过火,他也会对他的魔鬼这样说,一些回忆一格一格地出现在他眼前:迪德里希叔叔上门拜访时带来了一些方头雪茄,被父亲放进了书柜后的暗格;他的哥哥从管家的大衣中摸来了火柴;他们跪坐在散落的粉色欧根纱之间,他为兄长张开了手。使他呼吸困难的,是阁楼的灰尘吗?伊丽莎白在女仆慌乱的尖叫声中推门而入,阁楼窗户那丝线绣花白缎子短幔被吹翻了起来,同她的绿裙一同飞扬。我的上帝,夏尔,看看你,你对你的兄弟做了什么?
“莉兹。你为什么阻拦我,又为什么而哭呢?”夏尔道,“我在进行必要的教学。你的眼泪会打湿裙纱的。你妈妈会怎么说?”
“你疯了。”他的表姐站了起来,语含怜悯。她还在换牙,已经像个战士。“在你那疯狂的头脑中,你在教他什么?”
“我在教他焚烧。莉兹。”哥哥的声音很轻,“我在教他什么是火。”
他的兄长把燃烧的雪茄摁在自己的掌心,并审视他们共同的、散发尼古丁气味的伤口,他们的血与表亲的泪水混在一起,我是说,当他们十指交扣。
他自己的眼睛也这样像是无机质的名贵宝石吗?
他对魔鬼说:事情就只是这样。
他捉住魔鬼的掌心,弯下腰,开始呕吐。
他接受了包括饥饿疗法、加强营养、独处卧床、水螈涎水以及孔雀胆汁在内的疗程;他的肺依旧发炎、肿大、积水。人们在病房中进进出出。乳母结束了一轮哺乳,终于将那两只沉甸甸的、蓝月亮似的乳房从他的脸上抬起,收进濡湿的麻布衣物。他这才看见他的哥哥正站在病床旁,手边的托盘中摆着药片、膏药及催吐剂。他的肺因炎症而疼痛。当他们带着憎恨望向彼此,他们会认为对方既是人群中苍白的鬼魂,又是群鬼之中唯一的人。我的弟弟,呼吸,他将手指伸进他的嘴里,防止他咬住自己的舌头,你要记得呼吸。他的余光瞥见表姐的金发自门后闪过。哥哥俯下身,像是看不见床单上混合着苹果馅饼和孔雀胆汁的呕吐物,大笑着品尝他嘴角绒毛上沾染的人乳。
你们怎么想,如果你们也有一位兄弟,使你无法摆脱如存在本身所投下的阴影?双胞胎之间注定要进行一场战争游戏,被征服的一方须将定义自我的主权永远交付。在那些暴烈的爱欲之中,她是阻止他们毁灭彼此的唯一一样东西。可怜的、可爱的女孩,特洛伊的海伦,一对兄弟共同的未婚妻,一场塌方悬系在蛛丝上,假装听不见那徐徐迸裂之声。说吧,你们怎么想?如果你们也会在任何一个梦里回到那一天——在后来的那些事发生之前,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让她流眼泪的,是南法的阳光吗?在那时候,他们真的一起听见了修道院的钟声吗?她伸出手,撩起裙子,膝盖压过羊齿草,去捕捉那鹿角上的光斑;她什么也没有捉住。山上的修道院里,修士们正在做晚祷。在那片山毛榉树林中,她未婚夫的弟弟为她戴上一个丁香花环,覆住她的手,带她抚过一头鹿流血的伤口。
姐姐,我请求你。我请求你看顾……
他也在祈祷吗?
钟声如河水般涌了上来。
夏尔提议去码头看船的那一天,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那头鹿了。我以为这能让他满意。他对魔鬼说: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那头鹿了,但是我只要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块磨损的蹄铁。
没有人能预见霜冻的骤然来临。泰晤士河在一夜之间冻结数尺。一艘沉船冻在了里面,一只只苍白的死人的手伸向冰面。人们在冰层上摆起了集市,贩卖糖果、面包和手工制品。孩子成群结队地跺着脚,听见冰在脚底下碎裂之声。鹿,一个孩子尖叫起来,你们瞧,这里有一头鹿!它为什么在这里,它为什么在水底?它死于窒息与溺水,是为了什么罪?
他在众人的惊叫声跪了下来,去凿冰面。
我们就这么说吧:那头牡鹿终归没能活过一个冬天。
他的哥哥把一块冰按在他的掌心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又在流血。他几乎立刻要将手抽去,可是就在这时,他的兄长仰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如同信徒望向一位神明,罪犯望向一位暴君。——这算什么,谁才是那个暴君,他想要尖叫,呕吐,你犯了罪,又凭什么向我告解?是谁谋杀,是谁看顾;你做了什么事呢?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然而,主啊,在这一对兄弟之间,因爱蒙罪的那一个并不是我。
——可是,可是弟弟,亲爱的弟弟, ——我们要彼此相爱,永不分离。
那天我们去码头看了船,冰下的死者向我伸出了手。回家后我突如其来地发了肺病。
他对魔鬼这样说:我发病是因为我触摸了冰。
可他所触摸的真的是冰吗?那分明更像一种火。火与冰,他在病痛的昏沉中想,它们是否也是一对双胞胎,一对亲爱的兄弟?他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又关,有人不断摇铃,人影鬼魅般在他头顶摇晃,他的哥哥静静站在病床旁,手捧一杯水螈涎水与孔雀胆汁的混合物。怎么?你看上去也像是生病了;哥哥,你是人群中苍白的鬼魂,又是群鬼之中唯一的人。而我,我只是在人乳的腥甜味中不断坠落、坠落。滑腻的水草缠住他的脚,受污染的绿水涌入他发炎的肺泡。在那个来得太早的黄昏,他们真的曾经一起听见了钟声吗?他无须睁眼,也知道自己的手指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鹿角。
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
亲爱的弟弟,你要记得呼吸。
他猛地抬起头,大口吸入冬日户外带着铁锈味的空气。他们在泰晤士河的冰面上,他的兄长正在把一块冰按在他流血的手心。他扣住他的手,侧过头,闭上眼,亲吻了那块冰。
——使你发抖的,是你犯下的罪吗? ——哥哥,你听,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
在那一时刻,他听见冰面下传来牡鹿濒死的哀鸣。确凿无疑。
请注意,以下对话全然出于我们自身的幻想;世上绝无可能出现如此古怪、离奇的对话,更何况是在两个不到十岁的男孩之间。但为什么不呢,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在那一个晚上,当男孩们窃窃私语,仿佛以只有他们知晓的语言交谈,他们谈的或许是这个。他的哥哥拒绝了风与月亮的拜访,在一个夜晚走过一条长廊,合上了每一扇窗,又拉紧了每一块窗帘与床帏。他凭记忆用手指摸索他兄弟的面庞,他瘦弱的胸膛,那里面有一对曾经发炎的肺,他想象着那些粉红肥大的组织,以及散发腥臭的积水。
“亲爱的,亲爱的弟弟。你发抖是因为这黑暗吗?”做兄长的或许这样说了, “你拉开这盏灯。你把这块冰握在手心。” “我拉开了灯。”弟弟说,“我把冰握在了手心。” “你感受到了什么?” “冰烧伤了我。它烧伤了我。哥哥,它是冰冷的火。” “非常好。亲爱的弟弟,你为什么在发抖,你为什么而害怕呢?当你流泪,我会吻你。现在告诉我,你的眼睛看见什么?” “门砰地关上了。世界在你的身后。我看见你。” “门后有什么?” “门后有一头溺水的牡鹿。” “世界是什么?” “世界是无限的游戏。” “我是什么?” “你是永恒的赢家。” “那么,你又是什么?”
“我,……是你。”
姐姐,姐姐,我请求你。
请你看顾它,不要让它消失或坠落。
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论过那头鹿。
他们穿着为这次宴会新裁的衣服,站在落地镜前。镜子里,四个夏尔正在整理他们的塔夫绸坎肩。四个夏尔站在一起,眼睛对着眼睛,肩并着肩。
他们已经陪着伊丽莎白第三次检查过了每一处细节:她的三套裙子,等身大的兔子玩偶,华尔兹的曲目,拼成数字10的气球,装饰用的大丽菊和番红花,香槟上的粉色缎带,奶油草莓口味的潘趣酒。明日一早,他们便必须穿戴整齐,迎接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来到。在父亲的注视下,他会将他们揽在膝头,为他们抹膏,行祝福礼;然后他会再一次对他们宣讲该隐与亚伯的故事,使受教化的孩子懂得兄友弟恭之道。谁谋杀,谁看顾?你做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很可惜,如今已经太晚了,罪就伏在门前,制伏它需要动用超过一个偏好娈童的大主教。午饭过后,待母亲最后一次请裁缝量过身,他们的家庭教师便会前来检查他们的舞步,他们的拉丁语作业,并督促他们记忆人脸,背诵人名、头衔、亲属关系以及晚宴开场词。而到了晚上,他们则不得不应付这场以他们为主角的宴会了。也就是说,他的哥哥总结陈述道:在他们生日的这一整天里,没有一件好事会发生。唯一的娱乐会是看管家吹一声口哨,唤塞巴斯蒂安没精打采地小跑过来讨吃髓骨。——但无论如何,那也都是明天的事了。在太阳升起之前,在那些讨厌的事情到来之前,他们还有一些时间,以供做一些孩子的梦……
这是1885年12月13日的晚上。他后来对他的魔鬼说:世事如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