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查 | 像雪遇到春天

有女体查出没

简介: 他们是彼此的初恋。

罗塞尔·古斯塔夫年岁渐长,有妻有子,家庭美满,不再落魄,不再十八岁,政治手腕和忄生能力在贵族圈子里愈发声名赫赫;与此同时,他和他的朋友兼老师查拉图先生愈行愈远,分歧与争吵非常频繁。查拉图其实不明白为什么罗塞尔对他如此不满,他尝试弥补裂痕——我序列更高,我拥有知识,我能窥探命运,占卜家细细数着,声音很轻:我可以为你所用,这够不够?……嗯,罗塞尔转着杯子,笑道:查拉图,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那么你来找我之前,有没有占卜过我会是什么反应?查拉图点了点头。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比回忆更徒劳”——他在心里摇摇头,把它挥走。眼前的执政官还是笑着: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我用得着你的地方多着呢!你走罢。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

他们之间不总是这样的。他认识他的时候才十八岁,他是他初来乍到、举目无亲之时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命运是他们的引荐人,初见时他对他说,罗塞尔,罗塞尔·古斯塔夫,我看见你,占卜家站在高处,神灵一样,面目模糊:我看见你的命运。少年瞪着他,忽然噗嗤一声:您们占卜家都习惯这样跟人交朋友吗?他哈哈大笑,朝他举起一杯酒,喂——懒洋洋的;查拉图,先生,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他们喝空了落魄的古斯塔夫家族残余的半个酒窖。查拉图不胜酒力,大部分进了罗塞尔的肚子里。罗塞尔年轻时真的很爱喝酒,爱耍酒疯,缠着占卜家问:查拉图,你在我的命运里看见什么?他快活地跳到一块石头上,十八岁,真心和野心都年轻,一手指着天空说:我要酒,权力,漂亮女人,我要打造历史,我要成为历史,我要这天地不能困住我!我成功了吗,我实现了自己吗?占卜家喝了一点酒,脸红扑扑的,灰眼睛还是很冷淡,微微张嘴含住玻璃杯沿的样子,又有点乖,嗯,他温顺地说,您实现了不朽。

他不明白为什么罗塞尔盯着他的眼神那么热。

查拉图的确不明白。查拉图活了挺久的,反正远比十八年要久,而且他还是个占卜家,理应比任何人更知晓命运的真容,但他会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他不能明白的事情。比如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这个欠揍的占卜家也曾十八岁!罗塞尔有点不可思议地想),在马戏团扮演一个低序列的占卜家,有一个忠实常客,一个女人,声音细细的,话很少,每一次来都比上一次更苍白瘦弱,每一次都占卜自己纹丝不动的死期,查拉图不晓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但她好似很满足,只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出许多话,她说占卜家先生,那张病怏怏的脸上浮现薄薄的红晕,您如此聪明又智慧,请允许我给您出一道谜题:有一个东西,比酒更醉人,比蜜更甘甜,比眼泪更苦涩,比回忆更徒劳,是什么呢?他从此再未见过她;人们说,她悄悄地死在一个春天里,像一场伤心的雪。

……是什么呢?他问过罗塞尔,罗塞尔只是挑起眉毛,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他觉得罗塞尔好像知道答案。罗塞尔好像懂得很多东西,他十八岁时能写出“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也能写出肉麻兮兮的爱情小说——“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写下这一句时他大声地为他朗读,有些孩子气的洋洋得意;十八岁,的确是个孩子,可惜罗塞尔不能永远十八岁。他陪他长大,看他娶妻,看他生子,看他逐渐威严,逐渐喜怒不形于色,学会欺骗、盗窃、谋反与杀人——第一次杀人后少年呕吐、发抖,查拉图抱住他,像一条蛇蜷住他的共犯——他们一起谋反,他们一起杀人,查拉图觉得命运牵的这个线还不错,罗塞尔的确很好用,他也给罗塞尔带来很多好处,他不明白罗塞尔为何与他渐行渐远,他更不明白他为何对此感到不甘,他们的关系稳定得很——毕竟,罗塞尔比他还精明呢!比谁都多情,比谁都无情的男人,他才不会放弃他,直到他把他最后的一点价值榨干。

查拉图睡觉,做梦,梦见罗塞尔结婚那天,他的学生格外英俊挺拔,分开一众宾客朝他走来,举杯笑道:恭喜我!查拉图,我的良师,我的益友。我要成家啦!我还会有孩子,有很多个孩子。他好像醉了,说话颠三倒四,他们偷溜到花园里吹晚风。罗塞尔按住他的肩膀,他的手很沉,很有力,他说查拉图,你记不记得?我十八岁时你教过我一个占卜法,可以占卜出我能不能睡到一个人。占卜家点点头——他想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他应该笑一笑;这奇特的占卜法还是他为他发明的,怎么不记得?月光、黄水晶、柳枝、沾露水的百合花……罗塞尔指指他,很不满:你这神棍!这法子根本不好使——

黑暗中新郎官酒味的嘴唇压下来,他们躲在一颗榆树下,不忠的丈夫低低地笑:尊贵的占卜家先生,你有没有在命运里预见这个?远处,那个有音乐,有舞蹈,有温度的世界离他们远去了,他好像听见新娘焦急的脚步声,慢一点,他想,小姐,你走慢一点;女人趴在他耳边问他,声音细小,有一个东西,比酒更醉人,比蜜更——智慧的先生,您知晓答案了吗?……查拉图数着自己的心跳,三次呼吸后他的手掌抵住他滚烫的胸膛,推开他时不需要用上什么力气,罗塞尔,他轻轻说:你醉了。罗塞尔笑了笑,嘴唇浪荡,但眼睛惨烈,他说不,查拉图,我做了很长久的一个梦,现在我彻底醒啦!他走到有人与光的地方去,没有回头。查拉图凝视他的背影,他的学生,英俊,挺拔。雨水落在他的脸上。

上一次不欢而散后的几个月里,罗塞尔对他持续地避而不见,总是告诉他:执政官大人非常忙碌。执政官大人的确很忙碌,比如忙着猎艳,他不忠于婚姻,只忠于自己——除了在一个人身上。这一夜他在自家宴会上钓到一个灰眼睛女孩儿,沿着墙角伫立,皮肤苍白,锁骨幽深,因姿态过于安静而格外扎眼;他握住她的手时她颤抖了一下,像一只初生的鸟,他于是知道这是个处子,但她没有拒绝……宴会还没结束他就把她带到床上,把她两条手臂钉在她的头顶,一个受难的圣母,他醉醺醺地笑着: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很贪心,我要酒,权力,漂亮女人!那么你呢,可爱的,灰眼睛的小美人儿,你知道你要什么吗,你知道你是谁吗,嗯?你为什么躺在我的床上,你知道在这张床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吗,宝贝,他极尽缠绵地在她耳边说:我会干你,干到你求饶……女人微微颤抖,很不安似的,睫毛闪一点楚楚的亮光,罗塞尔想无面人是个好的序列名:没有真正的脸,也没有真正的心……执政官冷笑,蓦地发怒: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女人还是垂首不语。已婚的执政官把她压在身下,怒气冲冲地吻她,很凶很重,女人睁眼看他,有点茫然,罗塞尔忽然伸手盖住她的眼睛:你不要,你不准——他的声音有些恼怒,又很疼痛,他觉得自己好似又一次十八岁——你不准用这种眼神看我——女人听话地闭眼,长长的睫毛尖儿软软地舔过掌心……进入她时他很激动,又很冷酷,贪婪地亲遍她全身,靠在她的胸脯上调情,半真半假,说宝贝,我好贪心,我要酒,权力,漂亮女人,我还要你的心,要你淌血的真心,你给不给?他着了魔似的反复问:你给不给?!冷笑吞没在舌尖上……好苦啊,她在令人晕眩的黑光里想,为被打开的疼痛流下几滴没有真心的泪:比酒更醉人,比蜜更甘甜,比眼泪更苦涩,比回忆更徒劳,是什么呢……

罗塞尔在凌晨独自醒来,耳边仍有那人的余音,他自知是梦,面无表情,披一件夜袍遮住身上的痕迹,去阳台抽烟。不知哪个女仆在阳台摆了百合花,新来的吧,这么不长眼,所有人都知道执政官大人最讨厌百合花。罗塞尔冷淡地想:我这就让人把它扔掉。但他没有动,也没有摇铃喊人,他看着它,白色的百合花,想起很多年前,乌鸦笃笃地啄他的窗,他被吵醒,快活地跳下床,伸头一看,在一个很好的月亮下,他的朋友转过身,盈盈地,面容比他怀中坠满露水的百合更雪白,罗塞尔,他说,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凉……执政官忘记了呼吸,站在晚风里,看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向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