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

想了又想,虽然但是,还是打个self-harm trigger warning:有一点自残内容,请谨慎选择阅读。




一天下了朝,所罗门和孩子们闲聊,聊到这世上种种之人。门说:这世上有两种人,好玩的人,和不好玩的人。好玩的人,比如,哎,太多了数不过来;不好玩的人嘛,就比如陛下您。他咯咯笑着塞一颗酸葡萄进皇帝嘴里,然后接着道:不过嘛,也有那种有时候好玩,有时候不好玩的人,比如亚利斯塔·图铎。特伦索斯特笑道:门先生,那是你有所不知!这位平时看着腼腆清秀、谨小慎微的小图铎先生,可也有着令人惊讶的疯狂一面。

还记得我们俩十一二岁时一同赛马,在山道上驰骋,打赌谁能先抵达河边,也不记得谁说了什么,两个人都胡乱笑做一团,风吹着我们意气风发的脸颊,别提多快活啦!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料到,竟有一个马车列队浩浩荡荡出现在我们几十米外,也不晓得是哪位大人物出行的排场,光是最前头那辆马车,便有寻常马车足足两倍宽,由四匹皮毛油亮的漆黑骏马拉着,那车夫也十足霸道,竟然半点让路的意图也没有,把马鞭挥得劈啪作响,直冲着我们而来。我们少年心气,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挑衅?自然是硬着头皮,偏跟这人较上了劲,谁也不肯让谁。就这样,我看着那声势浩大的车队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鼻腔似乎盈满那染血马蹄扬起的尘土……这可真要两败俱伤!这样想着,我便拉紧缰绳,马儿惊惧地嘶鸣着窜入一旁的灌木丛中,一些枝叶划伤了我。我心神未定,回头看去,看到让我肝胆俱裂的一幕:亚利斯塔竟然还是不肯减速,也没有掉头,就这样直愣愣地向前冲去,迅敏好似一道血色的闪电!恍惚之中,我觉得自己看见他脸上神情: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又好像有什么隐隐裂开,裂出一个笑模样来——他骑得那样快,我怎么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呢?这必然是我自己的想象了。我向他大吼:停下!亚利斯塔,快掉头呀!他好似没有听闻。很快,两边只剩有几米距离——也就是两秒钟的功夫——亚利斯塔的生命只剩下两秒——一切都来不及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应该要这样说——千钧一发之际,时间为了他慢了下来。终于有这样一次,亚利斯塔·图铎是受命运眷顾的,或者说:受时天使阿蒙眷顾的。时间被拉得细而长,万物缓慢凝滞,连呼啸的风都只能一寸一寸地前行,马车列队临危不变,训练有素地变幻队形,狼狈而有效地避开了横冲直撞的亚利斯塔;车队停了下来。那位身披黑袍的天使是唯一一个在时间的伟力下仍灵活自如、丝毫不受阻的,一手按着自己头上的尖顶软帽,笑吟吟地跳下马车。他问亚利斯塔:你为什么不停下呢?亚利斯塔讷讷答道自己反应不过来,来不及停下,阿蒙笑道:你的思想如同我囊中之物,你这样聪明,该懂得不应当在一个盗窃者途径的天使面前说谎——亚利斯塔·图铎,是不是?我及时上前行礼,介绍自己,我是特伦索斯特家族的独子,不知道尊贵的天使之王竟然莅临所罗门帝国,无意中冲撞了阁下的马车,阿蒙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你们所冒犯的人可并不是我。祂又扬声冲马车中的人道:梅迪奇,你合该愿赌服输,我已取走我应得的战利品,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少了些什么?——话音刚落,一团熊熊火焰掀开帘子向黑袍天使袭来!后者转瞬间变幻成一只黑色乌鸦,嘎嘎叫声犹如嘲笑,悠哉盘旋两圈,便飞走了……我回过神来,就见车窗后的黑鹅绒窗帘放了下来,只来得及瞅着一抹红色一闪而过。梅迪奇公爵既没有责备我们的无理,也没有下车来询问我们的名字;悄声无息地,列队又一次开始前进,载着一车一车的俘虏与战利品,很快便幽灵般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们没有了来时的兴致,蔫蔫地踏上归途。亚利斯塔忽然问:你看到了吗?我摸不着头脑,说没有。他沉默,又说:马夫漆黑的盔甲下是空无一物,恰如歌谣中所传颂的那样:将士的亡灵颂他的大名为唯一的王,死去的战俘驱驾他胜利的战车;冒犯他的他惩戒,敬畏他的他征服,因万千刀兵下,是火;而焚烧万物的,是红。……特伦索斯特,我已受到惩罚,半点也没有错。他这样心事重重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分别。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那天他为何决意不肯退让,那样莽撞地冲向几乎是必死之境地。门先生,这故事有不有趣,这人好不好玩?依我看,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疯得彻底的,一种是疯得不够彻底的。我们的朋友亚利斯塔·图铎,已然属于前者。亚利斯塔,我说得对是不对?

亚利斯塔笑道:哪有你说得这么惊心动魄!那时年纪小,心气高罢了。要我说,有不有趣,疯不疯狂,都是无所谓的;要紧的是要建立功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因此这世上有两种人,便是那些能够取得胜利的,与那些不能够的——而胜利将永远属于我们的皇帝,我们的帝国。亚利斯塔说着,便跪倒在所罗门面前,流下眼泪道:陛下,愿您功业不坠,万寿永昌。



亚利斯塔·图铎很少回顾过去。梅迪奇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那创造万物的主使阴蒂长在阴道外部,而不是嵌在里面,便是要人用舌头去舔的;亚利斯塔·图铎同样认为,人的眼睛向前方生长,而不是长在脑后,意味着人不能总是注视过去。但是当他在所罗门寝殿外跪着,膝盖与手腕流血,在一张永远写不满的羊皮纸上抄写,一遍又一遍:功业不坠,万寿永昌——他还是想起一些旧事。那时他们更年轻、快乐,就连他自己,至少在那一刻,也有一些无关功利的快活;这样的场景,已不再能有了。伯特利·亚伯拉罕和皇帝的关系日益紧张,特伦索斯特也对他愈发疏远,因为黑皇帝似乎更器重偏爱亚利斯塔·图铎。特伦索斯特是后者的好友,真心盼望对方成功、如意;但不能比自己更成功、更如意。如今,整个帝国都知道未来的特伦索斯特公爵在追求一个名为奥尔尼娅的血族美人儿,于是两个当事人齐心协力地忘记,忘记十四岁那年他们去河边游泳的夏日午后,亚利斯塔·图铎险些溺水时,他的朋友压住他的胸口,从他的衣服里抓出水蛭;然后他亲吻了他水藻味的嘴唇。……亚利斯塔听到一声叹息,转过头去,向那悄声无息地出现在宫殿中的小孩行礼,乌洛琉斯大人,他轻轻问,孩子长长的银发在阳光下闪烁:您是何时来到皇宫中,又是为何而叹息呢?

亚利斯塔·图铎,命运天使说:……我叹气是因为你溺水了。


他没有问这位向来离群索居、远离宫廷的乌洛琉斯大人为什么忽然突然出现在所罗门的寝宫,答案很显然:命运天使在寻找梅迪奇,他来这里,是因为梅迪奇在这里。三天前,所罗门关上那扇雕刻不对称花纹的核桃木门前,对他说,亚利斯塔啊,我最宠爱的孩子,你便跪在这里,用这墨水抄写吧;待到你写满这一张羊皮纸,你就得到所罗门皇帝的宽恕。然而那瓶墨水无论如何也无法留下任何字迹,亚利斯塔于是用匕首割开手腕,蘸着血去书写:所罗门皇帝陛下功业不坠,万寿永昌,万寿永昌,他想起真实造物主圣典的开篇,讲述漆黑堕落的神灵以婴儿的躯体降临人世,两位先知天使风尘仆仆,前来朝圣,于高山之上,“战争”将祂捧在怀中,用黑铁制的逆十字架割开一个伤口,哺新生的造物主以温热血肉。圣典上的故事是真的吗?他现在正在为了得到神明的宽恕向神明献祭鲜血,梅迪奇大人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神明之爱吗?……梅迪奇,梅迪奇是个不解之谜。他也时常暗自琢磨:那一天阿蒙到底从梅迪奇那里偷走了什么?他的荣耀,他的愤怒,火一般的头发,白骨森森的肤色,他淫荡又讥笑的嘴唇,还是傲慢的、铁一样的眼睛?或许盗窃者天使偷走梅迪奇的里衣,凯旋归来的战争天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上台阶觐见他的主与皇帝时,那冰冷的铠甲下一丝不挂;这是那天梅迪奇没有下马车来责备他们两个的原因吗?

……梅迪奇如今就这里,他只要敲三下门,红天使便会披着皇帝的薄袍来开门,亚利斯塔能够越过他的肩头看见皇帝慵懒、宽容又残忍的黑眼睛,也会看见真丝怎样咬紧战争天使吻痕与伤疤同样累累的身体,红发披散如血流淌在遍布白骨的雪地上;但他不会问的。他偶尔能在宴会上看到被人群拥簇着的梅迪奇,有时也允许自己看上一眼——就一眼——也从来没有问出口过;因为他非常讨厌梅迪奇,梅迪奇让他想起某种濒死体验,在他的梦中梅迪奇总是与死亡有关,无论是死于马蹄踩踏还是湖中溺亡,亚利斯塔·图铎沉思着,双手流血,在甜腥的羊皮纸写下最后一个字符……下一秒,羊皮纸上的字迹一扫而空,变得洁白如初。

亚利斯塔愣住,又笑了。门啊门,所罗门千错万错,对你终归还是好的!你万般骄纵不敬,帝国谁人不知晓你的伪信,可皇帝什么时候这样对过你啊?而我,不过是背地里做了一些于大局无关痛痒的小动作——以图自保罢了。亚利斯塔没有犹豫,继续书写,一遍又一遍,千千万万遍,万寿永昌,万寿永昌,他的皇帝要他跪在这里直到他写满一张永远写不满的纸,词汇如湖面上漂浮的头颅浮现又消失,你曾想过上岸吗,爱比死更令你恐惧吗,亚利斯塔·图铎:我叹气是因为你溺水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那扇门不曾开启,只是偶尔起地震似的震动,亚利斯塔缓缓地抚摸这一层木头,知道梅迪奇就在这后头,肉贴着肉,肉贴着木头,他隔着门冷酷爱抚梅迪奇,这扇门背后可能是梅迪奇挥剑的手掌,也可能是梅迪奇汗湿的脊背,天使被迫单脚或双脚悬空,整个儿人岌岌可危地被钉在皇帝那根英明神武的阴茎上,亚利斯塔非常了解——可能很少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一根肉器的尺寸,它的威力多么不同寻常,多么让人印象深刻,梅迪奇像一根风筝落不了地,被风兜着发出濒死般尖鸣,只给这根阴茎牵着,扯着,瞧这握线的人拿捏收放多么自如,眼前一寸一寸,哪里不是黑皇帝的国土?于是绝不被允许他朝着其他神灵飘去,非要他改信皈依,梅迪奇乐不可支,浑身发颤:你做梦!——皇帝仁慈地笑一笑,打他非常响亮的一耳光,又扯住那头红发,战争天使咯咯笑着,温顺地仰头,接吻。然后梅迪奇会说什么呢,他一定会说我的陛下,您不厚道——喉咙里发出沙沙的笑,贴着皇帝和亚利斯塔的耳膜含糊流去:不该妄图引诱友人家的婊子与恶狗……亚利斯塔·图铎硬得流汁,非常疼痛,远比他的膝盖与手臂更痛:因万千刀兵下,是火;而焚烧万物的,是红,这也是宽仁的皇帝陛下“换取宽恕”的一个小环节吗?愿陛下功业不坠,万寿永昌,万寿永昌,万寿永昌

乌洛琉斯来得正是时候。亚利斯塔的手臂宛若两条断尽了弦的猩红琉特琴,正思考下一刀该割在哪里更能彰显忠诚,命运天使正好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不再有这个必要。命运一定提示了这扇门即将开启,因重启而分外虚弱的乌洛琉斯大人才会选择在隆冬中,披着一身雪意,在这个时间来到,亚利斯塔向这个不及自己腰高的小孩儿行礼,刹那间疑心自己听见远方庄严钟声,抬头却看见一片无垠湖泊,自己置身其中,你渴望爱吗,有人问他,水藻味的湖水灌进鼻腔与肺,爱比死更令你恐惧吗,水蛭钻进他的衣缝,你为何选择迎上死亡而不闪躲,轰然的洪流声中命运天使面容遥远,缓缓敲响丧钟,你曾想过上岸吗,亚利斯塔·图铎;我叹气是因为你溺水了。亚利斯塔不能够明白自己陷入什么样的境地,只能竭力保持漂浮,他张开嘴,只有气泡从他的嘴巴冒出,大人,您,他大声说,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孩子从窗前转过身来,平静道:亚利斯塔·图铎,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声音清晰,亚利斯塔奋力挣脱,湿漉漉地自湖面冒出头来,他的皇帝要他跪在这里直到他写满一张永远写不满的纸,词汇如湖面上漂浮的头颅浮现又消失,如果你听见什么——孩童模样的天使挥动翅膀,一只手按上亚利斯塔汗湿的额头,命运的符号在他银色的眼睛中不断转动——那是命运有时与人说话,通过我。——它与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亚利斯塔张了张嘴,气泡与水藻从口腔钻出,他疑心一只水蛭爬到他的脖子上,忍住没有动。

……它什么也没有说。




皇帝为空白的羊皮纸而遗憾地摇了摇头,你没完成任务,他好似没有看见亚利斯塔手臂上的伤口,十足宽容地道:但所罗门宽恕你,我的孩子。相信这几天里,你已经更加懂事、明白事理:我给你的,你便拿着,我不给的,你不能抢。亚利斯塔,他语重心长:我终究是对你有更高的期望的。

乌洛琉斯则一旁对梅迪奇轻轻说:主说啦,你把任务完成得很好,可以回去了。梅迪奇拧着头发,掌心出现一团火,要把湿发烤干,嗯了一声,又忽然问:祂让你来接我?乌洛琉斯静静看他,摇摇头。亚利斯塔·图铎站在窗前,注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离开宫殿,传送点不远,但要穿过雪地,留下一大一小两幅脚印。梅迪奇步子大,不等人,乌洛琉斯拉着他的手,一路小跑地追着,还是被嫌弃走得太慢;于是两幅脚印变成了一幅。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好像笑起来,梅迪奇回过头看了一眼,乌洛琉斯坐在梅迪奇肩膀上,也冲亚利斯塔·图铎挥一挥手;雪落在他们身上。亚利斯塔·图铎又一次在嘴里尝到水藻的气味,他多么讨厌梅迪奇啊,梅迪奇总是让他想起濒死体验,我想要上岸吗?岸边没有人在等我。当命运的洪流洗过我,我所做出的所有努力,只是为了让自己一直浮起来。而你呢,梅迪奇,这是否也是你的选择:甘愿做一条追逐猎物的猎犬,假装听不见身后抽动皮鞭的声音?皇帝来到他身后,同他一同看着,看着,两幅脚印变成一行,终于,那一副脚印也没有了,所罗门说: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能做一条好狗的,一种永远也不能。你是哪一种呢,亚利斯塔·图铎?亚利斯塔缓缓跪下,亲吻所罗门的靴尖,他说陛下,愿您功业不坠,万寿永昌。



“追逐猎物……假装听不见身后抽动皮鞭的声音”来自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苦练》; “我叹气是因为您溺水了”来自黑莓缪斯一篇黑执事塞夏同人《泥舟》,因为非常fit“溺水者”亚利斯塔·图铎所以跟她借来了,请大家来欣赏这位大宝贝的绝美同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