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蒙无差 | 爱情的味道是血与福尔马林

简介: ”你爱他吗,你爱我吗,你愿意做我的恋人吗?”




我十二岁以后没有见过阿蒙·普利斯特。 他说。


十分钟前,奥黛丽·霍尔医生带克莱恩·莫雷蒂警官进入这个房间,对他说:

这次精神评估对你的前途至关重要,莫雷蒂先生,我是你忠实的朋友,我乐意帮助你,但你必须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点点头。

昏黄的金属吊灯在他们之间的上方摇晃,人与物的影子拉得很远、很长,克莱恩盯着桌上的录音机,两卷磁带不断吱吱旋转,墙上的时钟融化成一滩,缓慢地流进阴影里。滴答,滴答。一只鸟飞进来,爪子扣住他的肩膀,坚硬的喙啄着他的眼眶。克莱恩看了一眼窗子。它紧紧闭合。

奥黛丽·霍尔医生注意到他视线的终点,起身拉上窗帘,把审讯室走廊的蛾子与白炽灯隔在外面。现在,没有人可以看到我们了。她说。她以为这会让克莱恩感到安全,但她回到座位上时,阿蒙已经来了,脊背懒惰地靠着男人的小腿,笑盈盈地坐在地上,好奇的双眼望向医生,口中咀嚼一块泡泡糖。

他吹起一个粉色的泡泡。蓝眼睛的鸟扑棱着翅膀,飞到他陷阱般的掌心。

克莱恩忽然闻到血,与福尔马林。


莫雷蒂先生。

克莱恩回过神。

我明白,我会配合,你们想知道什么。

医生看着他,她眼睛翠绿,而他的很蓝。她旋开钢笔的笔帽,笔尖戳破纸张,红墨水缓慢地晕开来,像一滴血渗入溪水之中。

不如先讲讲,你和阿蒙·普利斯特是如何认识的吧。

克莱恩说: 父母带我们搬到新的社区,阿蒙的父亲在附近的教堂做神父。我与他相识在一次周日的弥撒,成为朋友时我十岁,我今年二十七岁,我十二岁以后没有见过阿蒙·普利斯特。

还有别的想告诉我的吗?

只有这些,没了。


阿蒙吹破一个泡泡,枕着他的腿上偷笑,那只杀人的手如今正抓着一本《圣经》,阴暗的灯光中,他为他朗诵诗篇的篇章:黑门的甘露降在锡安山上……一只蛾子死在光中,趴在阿蒙的脚背上,濒死地缓缓扇动翅膀。眼角余光中,墙角的阴影融化着渗出一片红,他回头去看。空无一物。


霍尔医生看着他,显然不能感到满意。

在你们儿时的友谊中,她斟酌着措辞,你是否有发现他的暴力以及反社会倾向?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躲在教堂的角落里用打火机烧一只昆虫,观察它的腿如何因疼痛蜷缩。第二次见面我们相约在秋天的松林,他捕捉并杀死一只鸟,试图研究它肠子与心脏的结构。我阻拦他无果,他笑着把一粒蓝色的软糖按在我的手心。

小鸟站在克莱恩的肩膀上,眼球滚落出来,阿蒙哼着歌抬手把它按回去。


医生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红墨水在奶黄色的薄纸上晕开,透过孩子白皙的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溪水中。

他闻到被秋日太阳晒得干燥的松针的香气,血与福尔马林灌入他逐渐年轻的鼻腔,他回到十岁,回到那个下午的松林里,热浪缓慢攀升,小鸟轻轻地死在满是橘色落叶的溪水之中,你太傲慢了,亲爱的克莱恩,在他哭泣着恳求时他十岁的朋友剖开小鸟的肚子像切开黄油,你怎么会认为鸟和蚂蚁有什么不同,你怎么会认为人和蚂蚁有什么不同。


血流下来,小鸟的血,滴答,滴答,秒针冷酷地行走,磁带嗡嗡转动。阿蒙的脸隐在阴影中,他正捏着小鸟富有弹性的眼球,头皮散发福尔马林的腥味,暗红色的液体从他太阳穴的洞流出来,无数蠕虫于墙壁后窥探,一只只苍白的手自虚空中向他伸来……克莱恩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莫雷蒂先生,医生说,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你们认识的最初,就发现了他的暴力以及反社会倾向,但是你仍然选择和他做朋友?

并非如此,阿蒙·普利斯特没有暴力倾向,他永远不会失控,他所做的,无论再耸人听闻的罪行,都是他选择做的……如果我们想要了解阿蒙·普利斯特,我们首先要明白,阿蒙·普利斯特他从不问“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不?”。如果他感到有趣、好奇,想要烧死一只昆虫,剖开小鸟的肚腹,啃噬少女的乳肉,如果他可以,那么“为什么不?”

就比如现在,医生小姐,他正在毫无由来地把口香糖黏在你的脑门上,这句话克莱恩没有说出口。


阿蒙百无聊赖地趴在他的腿上,把《圣经》一页一页地撕成均匀的小块儿,不一会儿又伸出手臂缠住克莱恩的脖子,去嗅人皮的味道……医生皱了一下眉头。

莫雷蒂先生,你是否认同阿蒙·普利斯特的道德观念?

不,克莱恩把那只作乱的手拍下去,说,当然不。他不是不道德的,他是非道德的;他从根本上拒绝承认人的内在价值与优越性……我曾试着改变他,逼他去教堂听他父亲传播福音,许多分歧与争辩因我们的道德道路不同而起,直到两年后他离开我。

我是说,他离开我们。他没有和任何人联系。我十二岁以后没有见过阿蒙·普利斯特。



阿蒙以一种极其亵渎的方式在他的耳边念诵经文,那声音和遥远记忆逐渐合一,神父的声音透过迷雾自远方传来:黑门……甘露……锡安山——他顽劣的朋友拉着他猫在桌子底下,于黑暗中往他的嘴里送一块甜腻的糖果——命定的福,永恒的生命——


你这个骗子, 你离开了我,你离开了我。


他离开后,克莱恩呓语般说,把小鸟做成标本送给我。那只蓝眼睛的小鸟,蓝眼睛的小鸟死在十岁的小溪中。他送给我一粒蓝色的柔软糖果。

医生问:他把小鸟标本送给你,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你发现了什么。 一个纸条。 纸条上有什么,医生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十二岁时他在一个兴致勃勃的星期日,被神父告知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朋友,只留给他一个福尔马林味的礼物。他流着泪用他送他的铅笔刀剖开小鸟标本的肚子,在指甲盖大小的木乃伊心脏中,找到腥红的,流血的,七个字母,


M,

M,A,

纸条上有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


我, 他微微发抖, 我不记得——

奥黛丽·霍尔医生忽然从笔记本中抬起头,福尔马林混着血从她碧绿的眼睛滴下来。

她扶了扶右眼处的单片眼镜, 手指白皙纤细,是真的吗克莱恩,她微笑着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两个单词,七个字母,阿蒙伏在他耳边轻柔地吐息,顺着他衣领与脖颈的缝隙流下来,

M,A,R——


你在发抖,你出了很多冷汗,莫雷蒂先生。

克莱恩猛地抬头,对上奥黛丽·霍尔医生关切温暖的绿眼睛,昏黄的灯光下阴影柔软。对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说:你在发烧。

你生病了,我们可以换一天继续评估,如果你想。

不,克莱恩说,不。

医生叹了口气。坏掉的空调散发着灰尘的霉味,她的白大褂披到他身上……年轻女人的馨香冲淡他鼻腔中福尔马林的腥味,克莱恩感受着背上,那布料的重量,他觉得自己被拉回来,托回来,回到一个善良的、守序的社会之中,那个疯狂的、怪异的、属于阿蒙的世界,离他慢慢远去,

……是吗?

小鸟的眼眶空空如也,麻木地用喙啄他的眼球。


医生体贴地加快了进度:

你认为阿蒙是一个危险人物,无法被改变或拯救的恶徒。 是的。 你希望将阿蒙绳之以法,这是符合你心中的正义。 是的。 你知道一旦被抓,他难逃死刑。 我知道。 你是否曾经以任何方式将警方的任何机密信息透露给他。 没有,我没有,我从不曾。

好,最后一个问题,莫雷蒂先生,你是否是阿蒙·普利斯特的恋人,你是否爱他。请如实回答。

我,

克莱恩愣住。

爱,爱,爱,这个字眼在他的舌尖上泛出标本室与停尸房的苦味,在这一个瞬间,他忽然又远去,下沉,蠕动的虫子漫过耳鼻……他们又来了,每当他听到这个字眼,他就被拽回他们之间,许多个阿蒙,千千万万个阿蒙,从黑暗中湿漉漉地踏出来,脚掌流血,福尔马林在血管汩汩流动,那些钉在墙上的标本,尸体,受害者,每一个都长出阿蒙的头颅,万千蠕虫之中,这些头颅向他密密麻麻地涌来,电光在他们脸上狂乱地闪动,一双双死去的手臂水草一样缠绕他的四肢……你爱我吗,一个阿蒙吻他的脚踝,另一个吻他的锁骨,还有一个凝视他的眼睛,你是否是他的恋人,莫雷蒂先生,

你是否爱着阿蒙·普利斯特?


——我,

——我没有,

你爱他吗,你爱我吗,你愿意做我的恋人吗?

——我没有爱过,

他挣扎着,一条条森白的手臂随着水波摇曳,将他越裹越紧,向下拽去:命定的福,永恒的生命,我们永远在一起,他们说,不,不,他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仰起脸,

——我没有爱过阿蒙·普利斯特。


他从水面上冒出头,氧气骤然涌入他疼痛的肺部。十岁的阿蒙微笑着,把小鸟蓝色的眼球放在他的掌心,不远处,两个十二岁的男孩猫在教堂的桌子下,黑门的甘露降临在他们花瓣似的嘴唇。

那一双双水草般的手放开了他,阴影中,千千万万个阿蒙潮水般退去又死亡。


我十二岁以后没有见过阿蒙·普利斯特,他对医生说,仿佛刚被从水中捞出来一样,这是真的。


精神评估结束了。

在与他告别时,医生叹了口气。她的绿眼睛洞悉一切。

你应该不晓得,我曾向邓恩·史密斯长官建议过,把你从行动小组中撤离,我认为你不适合参与关于阿蒙的任务,你对他的投入……太私人了。史密斯长官拒绝了我的提议,他认为有你在,更能刺激阿蒙,使他露出破绽。现在我们知道他是对的,我也是对的。

克莱恩·莫雷蒂先生,你是一个诚实的好人,你有注意到吗,你会无法抑制地发抖,每当你说谎的时候。


三天后的夜里,邓恩·史密斯长官前来拜访,将他的停职通知交给他。这是暂时的,队长说,他看上去很担心克莱恩,你安心养病,老尼尔、我和戴莉,我们等你回来。克莱恩笑着点点头说好,关上门后把那份文件扔进垃圾桶。门铃又响起来,他以为是邓恩·史密斯有什么忘了交待的事,拉开门,空无一人。一束猩红的玫瑰花,闪着露水,静静躺在他的台阶上,玫瑰的刺割破他的手指,他流着血,打开花朵中的首饰盒,没由来地想起,十五年前,他剖开一只小鸟的木乃伊心脏的时刻,

他闻到血,与福尔马林。


一根尚未腐烂、截面干净的苍白断指,戒指上硕大的蓝色钻石像鸟的眼睛。纸条自盒子中飘落,两个单词,七个字母,血迹仍然湿润新鲜:

Marry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