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蒙无差 | 只要你回头

简介: “找到你啦。”

病患仍在昏昏地睡,像只冬眠的蛹,嘴唇比裹住他的被子更苍白,只露出一小节易碎的咽喉。午后的好阳光不能惊扰他的睡眠:一位年轻护士坐在病床旁,逆着风与光,投下一片凉爽黑影,将沉眠者笼住。安德森推开门时,女孩正念一首诗:递给你们那种黑暗吧/说出我的姓名/带我到他面前,苍翠的春色自她背后的窗延漫进来。……她抬起头,回敬安德森的视线以甜笑,指了指禁烟标志。安德森冲她咧嘴,对烟雾探测器吐个大大的烟圈。

病人还在休息。她合上诗集,轻轻说。

而犯罪永不眠。安德森回道。

他打开病房的电视,粗鲁地调大音量,新闻女主播神情严肃:警方仍在追查失窃钻石的下落。这颗价值逾300万美元、重达70克拉的裸钻……画面一转,一支支黑黝黝的话筒伸到警方发言人的嘴边,闪光灯闪个不停:我们相信它被从一个展示柜中窃走。怪盗A宣称对此次事件负责,我们尚未破解他在现场留下的信息之确切含义,但警方一定……绳之以法……

——还没破解?

一回头,克莱恩已经坐起身,睡眼惺忪,皱着眉头,正往自己背后垫一块消毒水味的枕头。那护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可病患声音实在沙哑,安德森只好屈尊纡贵地给他倒杯水,嘴里还叼着烟,烟灰落到水杯里,咝咝溶开:

哪儿能呢?就一小破纸条,这要都解不开,那帮废物都辞了算了。 那新闻里? 不方便给媒体透露嘛。你猜破译出来是什么:「你是否也爱一个法西斯?」——操。

克莱恩躺回去,脸上阴影深重,看不清表情。

小王八蛋,多少年没回贝克兰德,一回来就为难人啊……就这一句话,没头绪了,调查进行不下去。队长不让我问,怕刺激你。可你说还有谁更了解他?毕竟是你一手——

「每个女人都爱慕一个法西斯/踩在脸上的靴子,」克莱恩闭眼,喃喃道,「野兽般的你,野兽般野蛮的/野蛮的心。」

啥? 普拉斯的诗。他应该是在引用这句。 ……听起来像是个婆婆妈妈的爱情故事。谢了哥们儿,或许算条线索……安德森嘟嘟囔囔地倒着往外走,忽然想起来,对了,那个小护士,挺漂亮的,你认识?他回想她的胸牌。名字叫莫娜?

镇定剂使我一天昏睡二十个小时,原谅我没有机会和医护人员联络感情。克莱恩说。告诉队长,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调查方向,这纸条是个死胡同。

你怎么知道?

对方苦笑:你知道那首诗叫什么吗。

奥黛丽·莫雷蒂的心理诊所迎来一位未预约的不速之客。女人神情恍惚,白手腕上道道猩红,不深,色彩艳丽,触目惊心。此时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十五分钟,莫雷蒂医生接待她,自医药箱飞速翻出消毒液、棉棒、无菌纱布,又请助手为这位女士倒一杯暖茶:告诉我,是什么困扰你?……女人有些恹恹地,墨绿绒布沙发将她苍白的身体一点一点吞陷进去。

我想和您谈谈他,最终她说。谈谈我的爸爸。

你知道这首诗叫什么吗? 安德森瞪着他。 ——《Daddy》。

……我的爸爸,我该如何向您描述他。他是我选择的家人,我的爱人,我与他相遇于我五岁时,之后十三年里,每个清晨,我们相拥醒来,白被单下,四条腿光裸纠缠:孩子的,大人的。医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奥黛丽手上包扎的动作一顿。绿眼睛对上她的——他的。她怎会还不明白对面不善的来者是哪位?这哪里是心理咨询,这是一场示威。她叹息一般,呼唤丈夫养子的名字,

阿蒙, 她说。

怪盗A过去几年来于世界各地犯下多起大案,行事高调,声名鹊起,如今回到贝克兰德,作案手法更天衣无缝——他熟悉故乡,如同故乡熟悉他。案件一筹莫展,邓恩挂上电话,戴莉好不容易给他养出来的那点婴儿绒毛似的新发也要掉光了。毕竟局长的口水喷的也不是他的脸,安德森把案卷翻得哗哗响,尚有闲心开嘲讽:克莱恩啊,你说你是不是小时候给他看太多柯南,好好一少年杀人犯,怎么就被你养成个怪盗基德。

这帮警察跟阿蒙何止是熟,简直知根知底。阿蒙小时候还总会跑这儿等他爸爸下班,爬到椅子上吸一盒牛奶,瞅人时安静地扑扇着眼睫毛,细白的小腿挨不着地,晃啊晃的……谁能看得出这小孩是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五岁时涉嫌杀害自己亲生父母?一男一女两具人形黑炭,一碰就酥,体内查出过量安眠药,身体表面还化验出汽油残留。虽然最后因为年纪小又证据不足,案子也没结,可这孩子谁敢收,被几个福利院当皮球踢来踢去,有次被挺着个大肚子办案的戴莉碰见,袖子一掀,小孩细细的胳膊上青青紫紫,好大一片。怀孕女人见不得孩子受苦,脑子一热就把人带回来了,又开始后知后觉地犯愁:给谁养?小猫小狗都不能送给不晓得人品怎样的人呢,只能从身边抓壮丁。

克莱恩临危受命,刚大学毕业的处男,忽然升级成爸爸辈人物,很慌很懵。戴莉摸着他的小手,跟他推心置腹,好说歹说地劝服了……阿蒙也没异议。克莱恩·莫雷蒂。他琢磨着戴莉告诉他的人名。这个名字他记得的。那个烧房子的晚上他坐在警局的椅子上,人人对他侧目而视,什么眼神都有,就这个面嫩的小警察,平常地看他,说话时会蹲下来平视他,忙得脚不沾地还记得递给他一盒牛奶。阿蒙被他那对畜生爹娘喂过氨水、海洛因和尿液,可那天晚上是他头一次喝牛奶。他觉得牛奶是这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

出于女人神奇的直觉,戴莉觉得克莱恩震得住这成精的小孩儿,所以才把阿蒙塞给他的——可她万万没想到震得这么住!蓝腮红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踹开门,一个文件夹朝克莱恩的头掷过去,克莱恩·莫雷蒂,她说,我们组不吃不喝破译了一星期的密码敢情好是供你父子俩隔空调情呢?!

安德森跟达尼兹勾肩搭背地狂笑,邓恩擦着冷汗过去哄老婆,老尼尔赶紧打圆场:哎呀,小阿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啦,怪盗这个职业选择还是很好的啦,这,怎么都比诈骗犯杀人狂好一些嘛……克莱恩哭笑不得地敲敲桌子:有完没完?!干活儿呢!他下次的目标,有眉目了吗。

弗莱抽了一张报纸铺在桌上:珠宝展,还是在贝克兰德,最受瞩目的展品是这条绿宝石项链,价值连城,属于一位日本公主……这要是出了问题,会变成外交事故,那帮老头子紧张得很,安保下了血本,全都是真刀实枪。他的视线转向克莱恩,严肃道:如果你和他有联系,替我转达我的忠告——这次请不要出手,即使是他……尤其是他。

克莱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没有联系过我……已经三年。

三年前,奥黛丽·霍尔成为奥黛丽·莫雷蒂那天,他和他十八岁的养子大吵一架,自此分道扬镳。阿蒙刚走那阵儿,所有人当克莱恩易燃易爆炸,需轻拿轻放,连戴莉对他都轻声细语起来……然而他没流眼泪,每天照常吃饭,顶多因为不习惯一个人睡觉,偶尔失眠(他跟奥黛丽分房睡)。他按部就班地生活,只有一次出了纰漏:在地铁站,一个穿校服的女高中生抱着一本保罗·策兰的诗集,克莱恩走上去,笑着说宝贝,找到你啦。

差点没被当成变态送到警察局。

要说为什么会闹这样的乌龙,得从阿蒙十五岁那年的怪盗志向说起。这个职业仿佛为他量身打造:充分解放他欺诈与盗窃的天性,找到漏洞、利用bug、突破防线、薅人羊毛,斗智斗勇,妙趣横生,永不无聊。克莱恩一奉公守法的良民,对自家小孩的志向表示支持,这时他还没意识到:怪盗需要擅长乔装。所以他也万万没想到有天他会回到家,看到一个女孩,穿着蓝白校服裙,坐在镜子前,转过头来,对他微笑,爸爸,她用低柔的嗓音说。

十五岁的养子,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眼睛与锁骨十分幽深,那种美丽很能迷惑人。在他的要求下,可怜的养父托住那雪白的下颔,贴近了,用笨拙的手指帮他画眼线。男人做得这样小心翼翼,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可是笔尖还是戳得太深,阿蒙颤抖起来,婴儿似的粉色眼皮,睫毛湿润脆弱,流下一滴黑色的泪……克莱恩只觉得这滴泪,滚烫柔软,流到自己的心中某个幽微之处去,有什么东西挣出来,又破了。

大事不妙。

养父当机立断,在它空置多年后,勒令小孩必须利用起那形容虚设的“自己的房间”。奈何小孩睡不安稳,禁令实施的第三天,他又一次在深夜惊醒,光着脚,踏碎一地月光,穿过黑且曲折的走廊,无声地打开一扇门……房间的主人正在熟睡,他从雪白被子下方钻进去,孩子的四肢开始跋涉,越过男人的脚、小腿、腰腹……克莱恩被身上的重量压醒,睁眼,就看见小孩自被子下伸出两只漆黑的眼睛,在月亮下,坠了露水,湿淋淋的。小孩的嘴巴一言不发,眼睛却在说:爸爸。

五岁就有胆往亲生父母身上淋汽油点火的小法西斯,哪里可能这样爱哭?克莱恩知道这是诡计,是陷阱,可这小孩傲慢得要死,如今肯放下身段哄骗你,做家长的,怎能不给面子往里面跳。分房睡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直到克莱恩婚礼那一天,早上七点,他们仍四肢纠缠着相拥醒来。十个小时后,他们分道扬镳。

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没有第三人知晓,奥黛丽隐约有些猜测。当时她来寻自己的新郎,发现更衣室紧锁,然而隔音不佳,隐约声音传出来——他们在争吵,交织成一片无法识别的嗡嗡声,震得薄薄门板都在颤动……奥黛丽只听到最后一句:总之……来一个我弄死一个,您试试……要我怎样,看着另一个小孩管您喊爸爸?!

门唰的拉开了,未婚夫那位素未谋面的养子大步走出来,看见她,眯起眼,又轻笑着朝她举杯致意。细碎的泡泡自粉色酒液爆破着上升,他像是醉了,可说话又好似很清醒,他说小姐,偷听不是个好爱好噢。……五分钟后,她替她的新郎系好扣子,整理好松开的领结,并毫不意外地,在亲吻对方发红的嘴唇时,尝到蜜桃气泡酒。这是她亲手为自己的婚礼挑选的酒啊,女孩子的坏品味,酸酸甜甜的桃子香精,像她一意孤行地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时的心情。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抚摸着她的头发,犹豫着说,奥黛丽,我们…不要小孩好不好?

克莱恩·莫雷蒂真的是个好男人,一个适宜的结婚对象。在她向他求婚,而他明确地告诉她,他或许永远无法爱她时,她在心碎中,反而愈发确信自己的选择。那天他们坐在餐桌两端,距离遥远,她在烛光里流了泪,问他,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我们一起出游、约会,相处和洽,你为什么不可以爱我呢?

奥黛丽,他说,你美丽而智慧,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每一刻都轻松愉快。

可惜爱是很多东西,她喃喃道,唯独不会是“轻松愉快”。

他们面对面,都苦笑起来。

最后我还是嫁给了他,她心平气和地对沙发上的不速之客说,他们谈了许久,助手已经下班了,诊所只剩下他们两人,我们互相欣赏尊重。这一段婚姻比世上绝大部分婚姻要好。

对方很尖刻地说:即使你不忠,有许多其他情人?

让女人守活寡,未免残忍。奥黛丽苦笑,我说谎技术不佳,你觉得他会不知道吗?这不妨碍什么。他的状态因你的离去一度很糟糕,我是他的眼、手与拐杖……阿蒙,不止那焚尽一切的才是爱,我只知道爱也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爱他,而他需要我。

是啊,他需要你,像冬天需要热水澡。她丈夫的养子说,多年轻,二十出头,还是个孩子呢,而我于他百害无一用,他还是爱我。

语气只是陈述,不是炫耀,因此更伤人。昏暗灯光不能照亮他黑暗的眼睛,那神情纯洁邪恶,一字一句地。他说我是他的孩子,是他年轻的新娘。

我是你的孩子,是你年轻的新娘。

在一些晚上,梦中的养子会抚摸他的脸,吻他恍惚的耳廓,如此对他说,一遍又一遍,正如十六岁那年起,他发觉自己的欲望与情感后所做的那样。梦中他的嘴唇很凉,回忆里的却滚烫。不可以,这是不可以的,男人喃喃道,你是我的小孩啊,我大你这样多,宝贝——他被他闹得连养子八岁前的称谓都出来了——我们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痛苦而迷乱。小孩任性,不听不理,两条腿跨开骑坐在他身上,又按住养父挣扎的手,力气好大,像把活鱼按在砧板上,他的嘴唇落在每一片能落与不能落的地方……不是亲生的,为什么不可以?养子哄他,如果你想,我们就放弃这一层关系,好不好,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在游戏里,我们不再是父子了。

他顿了顿,把舌尖上的“爸爸“吞下去,低低地喊,莫雷蒂先生。

多么生疏的称呼,他从来没有这样喊过他。漫长的日子里,他们早就长到一起,肉缠着肉,骨头连着骨头,这一声“莫雷蒂先生”,抹去的不仅是他们过去作为父子相处的时光,还有身体里的对方、身体里的自己……以及一个孤儿全部的安全感。他不断被人错待、抛弃,是他给他一个家,他不要做他爸爸,那他怎么办?……任性小孩,在自己提出的游戏里逐渐苍白,面无表情,眼睛渐渐湿润,这次不是一个让人心疼他的诡计。养父忙把那不住战栗的身体抱在怀里,却被推开,孩子问:你是谁?

是爸爸。 小孩还是固执地:你是谁? 是爸爸,宝贝,是爸爸。 是爸爸吗? 是的,你是我的孩子,宝贝,我非常爱你。

那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两条孩子的胳膊蔓藤般缠住男人的脖子,嘴唇贴在他坚硬的锁骨上,缓缓移动,爸爸,他问,你在吗?

在,我在,只要你回头,爸爸永远都在。

他没有想到时隔三年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在报纸头条上看到怪盗A死讯的早上,他在语音信箱里发现一条留言。……我见过你妻子了,聪明女人,我蛮喜欢她。可是我上次见面时对她不礼貌,我要送给给她一块绿宝石,和她的眼睛一样美,请求她原谅我,然后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爸爸,我们和好,好不好,我想回家……他的孩子说:爸爸,爸爸,你在吗?

他甚至能想象出他吐出这两个字时眼睫如何蝴蝶般颤动。

奥黛丽。在陷入一星期来的第一次睡眠前,他躺在妻子的膝头说。我只记得他十八岁的面容,和二十一岁的尸体,我有三年没有看过他的脸。

奥黛丽温柔地抚摸因安眠药而终于沉寂下来的丈夫,心想不是的,他有偷偷去看过你。

递给你们那种黑暗吧,说出我的姓名,爸爸,说出我的姓名,带我到他面前——

他已经来到他面前。

那天阳光很好。他没有着急吻他。 他想他们尚不老,争吵与和解都来得及,时间,还有很多、很久。

梦里,养父说,找到你啦。而他的孩子则甜蜜地、不安地,一遍又一遍,爸爸,爸爸……你在吗?

在,爸爸在。

只要你回头, 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