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改马戏团(上)
上
他来时是秋天,我却总记成盛夏。
我原先的室友突发怪病,不知道要在医务帐篷隔离多久,团长暂且为我安排一个新人同住。他远远招呼一声,就听有人一路小羚羊似的跑来,背对着光喘着气,对我说,“是你,我知道你,我来的第一天,就看见你表演啦!你究竟是怎样做到的?把你蒙起眼来和那样大的狮子放在一起,狮子却一爪子也摸不到你,全让你给躲了去。”他那银面具边缘被秋天的日光照得金灿灿的,脸颊处还粘了片红艳艳的落叶,也没去管它,笑眯眯地将扫帚换了只手,倾身过来与我握手。他手指有力,但很瘦,而且冰凉。
我也听说过他:新来的小孩儿,据说家里发生过火灾,毁了容貌,从此走到哪儿都盖着小半张面具,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来。每每见到他总是个笑模样,和每个人都打招呼,面具后的那只完好的眼睛深深弯起来,好像真的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别名就叫司麦迩(Smile)吧,”大家纷纷道。团长拉着他在我身前站定,彼此介绍几句, “说来也巧!娃娃(Doll)同你岁数相当,生日前后只差几天而已。”团长顿了顿,看看他,又看看我,笑道,“又都是半边脸、蓝眼睛,照镜子似的——还真是有缘了。”
当晚演出后我带他回了我的——我们的——帐篷。他微微一弯腰,进了帐,面具后的蓝眼睛滴溜溜一转,一一掠过那补丁帐面、生虫木板、破洞草席以及发霉的小木桌,似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他走到铜炭盆处,用木棍拨了拨那两块奄奄一息的灰白碳块,扭头问我,“过阵子要下雪了,我们靠这个过冬吗?”我将上铺的位置指派给他,他爽快应了,爬上去的样子,像生怕把那木梯踩折了似的。我却思忖着:他真的有十五岁吗?甚至比我还矮一些。
这时他忽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你来了也有两年,是资历最深的老人了,怎么至今还要跟别人挤一个帐篷?”他问得无比轻松,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有介怀我的避而不答。又听上铺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忽然一只手从上面伸下来,指缝间夹着几根五颜六色的糖果,给剔透的玻璃纸包着,露出兔子、小熊、姜饼小人儿的样式:是凡多姆海威公司的高级货。“观众席摸来的,”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嘿嘿一笑,“你拿一个,算封口费。”我没有拒绝,随手抽出小熊糖果,塞进抽屉里。
他又待开口,我适时打个哈欠,合上眼。“你的问题好多,我的问题却只有一个。你讲话的口音,是哪里学来的?”
“哦,这个,”他也跟着打个哈欠,“在一个伯爵府邸工作过几年,摸了点东西,被人发现了……回城里看到巡演广告,过来碰碰运气,混口饭吃。”
我记起他是负责后台及打扫工作,园区各个帐篷都要出入的。
“你放心,”他好像又猜到了我的想法,语气颇为意味深长, “我这回不偷东西。”
“那你偷什么?”
“偷——你的心。”他又把脑袋伸下来,烛光里笑着看我,“小娃娃,你给不给?”
我给他喊得好不别扭,看也不看他,只在心里冷冷地一笑,撑起身来,将床头蜡烛吹熄了。
他在生活上是非常娇气的,藏也藏不住。最开始那阵子,他连自个儿洗个脸都会弄得自己一身淋淋的水,咬一下嘴唇,眼神还特别无辜。叠被子、打水、剥板栗也不会,每每眼巴巴地咬着手指,等我终于受不了,帮他一一处理。有几次我一大早被他吵醒,迷瞪瞪地睁开眼,还没有完全醒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蹭得我颈窝痒丝丝的,却是他凑在我耳边吐气,小小声哀哀求助道,“……袜子,袜子不见啦!”他逆着光站在那里,只穿一只白袜,另一只脚光裸地蹭着小腿,粉红的脚趾也紧张地曲了起来,很是为难、害羞似的。在吃东西这件事上,他更是难伺候极了,禽肉、马铃薯吃得非常矜持,从来不情愿主动拿绿蔬菜,要是不小心打多了,还会一脸为难地拿个叉子拨来拨去,咬个嫩尖尖就不要了。然而甜点却能拿满满一盘,捏着个小勺慢吞吞地挖着,吃两口就忍不住要舔着勺尖儿傻笑一下,说是以前工作的那宅邸,执事人很坏,待人刻薄,实在把他给馋坏了。
他适应得很快,举止、口音无不迅速向我们靠拢。所有人见了他,都要情不自禁地绕路过来,“小司麦迩、小司麦迩”地叫着,揉揉他的头,说两句亲亲热热的话。他总是乖乖地应下,又怕冷落我,转头冲我缓慢地、调皮地眨一下眼,好像一种郑重又狡黠的暗示,“我跟你最最要好,我永远最最喜欢你”。这样的频频示好却只让我感到疲于应对,每每夜深人静时听着上铺均匀的呼吸声,满心不详预感,来来回回地揣测、琢磨:他百般讨好,究竟图谋什么?想着想着,便不大安稳地睡过去了。
不知捱过了几个这样的夜晚,只觉得秋天转眼便过,渐渐地入冬了。雾气朦胧的伦敦迎来了一八九零年的第一场雪,我们一伙儿人呼朋唤友、大呼小叫地去踩雪,他本性之霸道暴露无遗,威逼利诱、撒泼打滚儿的,回回非要当头一个,他没踩过的新雪,别人是碰也不准碰的。有了第一场雪,自然也很快有了第二、第三场;于是雪似乎也不那么稀罕了。伦敦褪去种种颜色,泰晤士河也结了冰,更觉得萧萧条条,素枝挂雪,鸟雀不飞。天光乍现时遥遥望去,天地间竟似唯剩黑白二色而已。随着冬天越来越冷,我的脾气似乎也越来越坏,常为一些小事,莫名与他大动干戈。“……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在团长的帐篷附近乱转?”
我火气直冒,焦躁难言,憋得心里发苦,声音愈发大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他刚进帐来,浑身凛冽雪意,发上挂了些霜,垂成湿漉漉的一缕缕黏在额头上,原来是用围巾裹了些热烘烘、还冒着白气的烤板栗,急匆匆回来要与我分享。听我如此发难,他自是十分错愕,那副万分雀跃的表情还没完全消失,眉头就已经皱起来,低声压抑道:“你究竟怎么了?之前……还好好的。”我尽量绷住了声音,板起了脸,硬起一颗心,在他的视线下,把热乎乎、圆滚滚的栗子一个一个地扔到垃圾袋里,又全数往帐外泼了出去。“你百般示好,别有所图,”别再靠近我,这很危险,“可我身上又有什么可图的?我只不过是个……懦夫。”
他像是很震惊地看看我,又看看帐外,脸也冷了下来。
“你当我是什么人。”他的语气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竟敢……”
其实他这话说得极为古怪,不过我当时浑身发抖,只觉胸口气血热涌,已经全然不管不顾了。我三两步冲到那摇摇欲坠的木桌面前,猛地拽开抽屉,里面全是一个多月以来他流水般献给我的礼物,一个反手便将那攒了小半个抽屉的糖果、玩具全部扔掷到地上。“你送的东西,我一个也没有碰过。”我低声说,努力遏制内心大吼大叫的冲动,“还你,全部还给你!……还清了,什么也不欠你。”
他坐在床上,脸色隐在黑暗之中。烛光摇曳下,我既看不清楚,也不大敢看。只知道他好似一直盯着我,伸手拂过一块玻璃糖纸,捏在手里,缓缓揉成团。竟然笑了一下,”好,你好得很。”
他这样平淡,甚至是含笑的,我却一动也不敢动了。他站起身来,跨出帐去,没有再看我一眼。走得那样急、那样快,帐门帷幕都没有合拢,反倒叫风吹得翻了上去,冬日的风夹着雪花呼呼地灌进帐内,连最后的蜡烛也吹熄了去。帐篷里变得又黑、又冷,一丝人气儿也没有了。……他真的回来过吗?我心神恍惚,看见我床上还放着他的围巾,木然地想:他不戴这个,会不会着凉呢?转念又觉得自己可悲、可笑,不由哭了一会儿,直至头痛欲裂,便在一地糖果、玩具中间蜷起身子,胡乱地睡了。
大伙儿都很快地发现了我们二人间的嫌隙。有多事之人试图使我们重归于好,自然也是徒劳无果。我每日独来独往,行尸走肉般,胡乱地吃、胡乱地睡,只觉得生活已老,全无滋味。强自忍住种种煎熬,漠然心道:这两年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才一个来月而已,还能就习惯不来了?至于他,那更是厉害得很了,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从前便常常无故消失,如今则完全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如此度日如年地熬过一个星期,我也渐渐地着实死了心,一点点残余的妄想也没有了。我对自己劝说:这正是我想要的。该就是这样了罢。
却说这天晚上,晚场的演出如常进行,说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沸反盈天也毫不为过。然而,我刚踏着鼓点声被蒙住眼睛推进狮笼,心里便已然警铃大作。我能蒙眼训狮,别无其它本领,无非是我天生五感敏锐过人,尤其是耳力,较常人更胜十倍不止,蒙上眼睛也能凭细微动静听声辨位、预判狮子的攻击,再一番挪腾躲闪罢了。今天这母狮却是极度古怪,行动之凌厉、肃杀远超往常,阵阵狮吼长啸更是滴滴泣血般,仿佛怒极、恨极、哀极,竟然——要完全地发狂了!我手里的鞭子没了用武之地,脸上层层面罩又紧紧系死,一时摘它不下,只能苦苦支撑,心中飞速闪过种种思绪:我下午受团长委托,卖掉了它刚分娩的小狮崽……难道身上仍沾了它孩子的气味?
“杀人啦——狮子杀人啦!”终于场外也有人发现情况不对,一时间嘈杂混乱至极,推挤声、尖叫声不绝于耳。似乎有几个胆大的站在远处,拿着长棍、石头等事物尝试戳刺、投掷,终究是连给狮皮划个口子都没能做到。我心里苦笑一声:我这条谨小慎微地保了两年的小命,没成想今天就要折在这里。事已至此,鼓声竟还未停歇,想是那高台之上的聋子鼓手还没发现情况有异,十分卖力地将一双大锤抡得咚咚作响,一下一下,无不合着我的心跳,简直催命一样。这时却听笼门锁链处传来清脆一声,有人闪了进来,森然低喝一声:“别动!”我被那气势所摄,乖乖地服从了,后来才晓得当时我一只小腿离狮口不过一寸,只差毫厘。 ……来人手中拿着一把武器,我仔细听来,像是一把匕首;奈何攻势十分疲弱,有灵巧速度、亦有招式章法,只是似乎身体瘦弱、手上没什么力气,甚至砍不破巨狮的一身糙皮,只像剥皮似的绕着滑了一圈儿。我心中大急,这不是来白白送命吗?待到一群观众撤离到了自觉安全的距离,又踮着脚尖儿、远远地瞅过来,见我们二人与狮子缠斗,倒觉得有一番别样精彩,那叫一个平日罕见的刺激,还有些荒唐浪荡之人,稀稀拉拉地喝起彩、鼓起掌来。这时又听那人命令道:“你诱它跑几步,然后立即躺下。就是现在!”这是让我以身作饵了!就在巨狮张着血盆大口,喷着阵阵腥臭热气向我袭来的那一瞬间,他蛇一样轻巧又冰冷地滑了进来,一手撑在我头侧,旋即,便听一声刀刃没入的钝钝肉响……
观众那头静了一瞬,接着便是一阵掀翻帐顶的口哨声。人们举着手、跺着脚,欢呼尖叫,不断将一朵朵鲜花、一波波飞吻投来。
得手了?!我终于有余韵,狠狠一把扯下蒙眼的头巾。挡在我身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他一手撑地,一手斜斜上刺将刀刃送入那血盆大口中,狮子阵阵痉挛呜咽,眼露凶狠绿光,显然是痛极难耐、极欲咬合,简直想把他一条手臂齐根叼去,那把匕首却死死卡在那里,直使得刀刃往更深处推去,叫它进退无门、动弹不得……鼓乐恰好也奏至最终章节,那半聋鼓手双臂肌肉绷紧、高高鼓起,又是狠狠抡击几下,似终是身心大快、酣畅淋漓,浑身是汗,得意大叫道:“这首新谱的鼓曲,名为《心服》,是取自恺撒大帝‘我来、我见、我征服’的典故。纵观天下之事,无非心中服与不服、愿不愿意而已。今日给大家献丑了!”……简直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然而全场的声音好似逐一远去,竟似一个也不能传进我的耳朵里。我茫茫然,一时之间,只觉得不知是谁的汗、谁的血,这样纷纷地倾落在我身上。那小半张银面具上全是暗红血迹,衬得一张脸愈发森白泛青,望之骇人。他好似笑了一下,又好似没笑。“现在你欠我一条命。”他声音不大,清晰、平静,“——你还不还得清?”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深深看我一眼,齿间流下淤血,便软倒在我怀里,没了声息。
按说他只是受惊力竭,歇一歇也该没事了。奈何他本就瘦弱体虚,身体根基不好,如今正值寒冬,再遇上这样惊险的一出,竟是连绵地病倒了。他在医疗帐中躺了几日,始终高热不退,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我只要有空闲,便会来探望他。这会儿他脸上细密地出了一层汗,眼角也红得厉害,睫毛纠缠着一颤一颤,口中嘟囔些胡话,显然已有些神智不清了。我刚坐到床边,给他掖了掖被角,蘸着酒精的绵巾还没碰到他的脸,他忽然警惕地一睁眼。“你来了,”那眼神清醒无比,真把我吓了一跳。可他再开口,我便知道他还糊涂着。“你还是来了……哥哥。”
我从没听他提过自己有个兄弟。“这地狱般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五年了。”他看着我,又似越过了我,语气飘忽,“真不敢想,要是命运弄人,使我再活过五年,我生活中没有你的日子就要比有你的日子更长了。从前人家总说,我像你的影子……现在我大了,是否越来越像父亲,越来越像你?我如今看着镜子里,已然不能分辨我究竟是看见你的脸,还是我的脸了。葬仪屋那点审美低劣的小把戏……我想你定然是万万看不上的。哥哥,我总是感到你在我的体内呼吸。我是你活着的肉的器皿,等待你借尸还魂的那一天……”
他这话听来缠绵悱恻,腔调和表情却冷淡至极,使我心头顿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只觉得毛骨悚然,不敢深想,直给他胡乱略擦过脸和脖子,便端着水盆急忙逃出帐去。好一会儿把毛巾冲过冷水,放到晾架上,还觉得自己一阵脸热心跳,连冬天的寒风也吹不凉了。
好在他终究是年轻,尚不至于被一场热病夺走。他回到人群中的那天,我们正聚在食堂,远远地瞥见了他的身影,一下子全都呼啦啦地站了起来,餐盘也都差点扔了,嘴里一叠叠“小英雄”、“小司麦迩”、甚至“小赫拉克勒斯”地喊着,一双双手接连将早早备好甜点、糖果、玩具之类的小玩意儿,手忙脚乱地全数堆到他面前。他重病一场,人也憔悴轻减了一圈儿,见之立即眼睛放光,美滋滋地,甜甜道谢,那喜不自胜的馋猫儿模样,惹得大家又是一通打趣取笑。连团长路过看见,也赞了他一句:“小孩匕首使得不错。” 前两天团长把那暴起伤人的巨狮剥了皮,送来给我们做过冬的被褥,睡起来别提多暖和,对他手脚冰凉的症状正适合。他也半点不谦虚,一边享用着众人进贡的糕点、甜食,一边舔舔嘴唇,拆了一把袖珍玩具手枪,虚张声势地瞄准我,看着我笑道:“其实,我还是枪使得更好!”气氛这样热烈,好不热闹,眼见着帐顶也要掀翻了去,我这个正儿巴经欠他一条命的人,反而渐渐地被挤到外头去了。我也不甚在意,特意落了一点距离,只是在后边儿慢慢地跟着、看着。他被人拥簇着,一路笑闹,浑身闪闪发光,像朵花儿一样,却忽然回过头来,趁无人注意,又偷偷冲我俏皮地、狡黠地眨一下眼。
就这样,我与他和好如初了。
后来回到寝帐,终于只剩下我俩二人,我逗逗他:“还戴着那张面具做什么?你生病,老子天天给你擦身,哪里也都看光了。”他耳朵红了起来,嘴上却一点也不害臊,说:“嗯,有何感想?”我老老实实说:“我当时在心里暗骂一句——团长怎么能说我像你?他瞎了不是?”他好像完全地知道自己的漂亮,笑吟吟地:“这又是什么意思?我长得什么样?”我偏不肯让他得意,只做个鬼脸,大叫一声:“像猫一样!”
这话是一点不假的,他的确是像猫一样。那是一张……习惯了被取悦的脸,绝不该是一张我们这类出身的人能拥有的脸。可他身上的古怪之处,又何止这一两件呢?仍记得有一回,我外出办事,中途折回帐中、要拿件东西,却在门外几十步处停下了,我那过人的耳力此时发挥了作用,隔大老远便听见他在帐中讲话。可是,他又到底在与谁,用这种语气谈笑呢?该是极熟悉的嗓音,此刻却十分地陌生: “……意外……生病,节外生枝……没时间了。陛……必须……”更奇怪的是,他分明是在与人对话,我却再怎样竖起耳朵,也没有听见另一人的声音。只听他短暂地顿了顿,又一次开了口,这回好似带了些笑意,又有些冷酷,甚至有些低低的妩媚: “……你又……不吃这套。我瞧你喜欢的是……”便听得一声脆响,像是有人毫不留情、兜头打了谁一耳光。
这究竟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袭击他?我心下大乱,顾不得那许多,虎头虎脑地冲进了帐去,却见他一脸无辜地坐在我床上,手中捧着一本书。我这样急忙忙地进来,带起好一阵风,吹乱了书页,也熄灭了帐中的蜡烛,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一点雪光、月光,层层叠叠的暗影无声地压罩下来。
“你怎么啦?看你急的。”他合起书来,迎着雪光仔细看我,嘴唇好像比平时红些、湿些,愈发唇红齿白,看上去乖得不得了。“我小说看得入迷,忍不住自言自语。没吓到你吧?”我连连摆手,环顾帐内,只觉得各色摆设都与平日毫无二样,丝毫没有他人来访的痕迹。我头脑一阵阵抽痛、晕眩,茫茫然中仍是觉得十分古怪,喃喃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帐内的黑影……要比往常更黑、更长一些?好似有什么,在微微搏动似的……”他轻轻一笑,很关心地,走上来扶了扶我,说我应该是太过疲惫了。我走到外面给风一吹,才发觉背心湿漉漉地扒在身上,已然被冷汗浸透。
我在心里摇一摇头,思索无果,便把这事放下了。
渐渐地进入了十二月,他不见人影儿的时候越来越多,回来得也越来越晚了。这事儿只有我知晓。没有人察觉有任何不对劲之处,毕竟他份内的工作,每天都完成得十分完美;大家都惊奇地夸赞道,小司麦迩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他打扫完的区域,连一粒灰、一根头发丝儿也别想找到。我默默心说:老子压根没见他拿过一天抹布、扫帚……但这句话,像许多其它事一样,全给我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又是一个他夜不归宿的晚上,我听着雨点打在帐上那噼里啪啦的声响,闷闷不乐地发了会儿呆,翻身睡下了。结果到了后半夜,却给他弄醒了。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头一个想法是:“好冷。”冬季的雷雨仍在持续,倾盆而下,气势愈发惊人,他刚刚喝完酒回来,身上酒气浑浊混着雨气清冽,脱去风衣,一身薄薄的白色里衣倒没怎么被打湿。他的银面具硬邦邦地压着我下巴,一张迷朦醉脸伸到我鼻子下面,愣愣地打一个酒嗝:“小娃娃,你喝不喝酒?”见我没答,便十分不满地用鼻子来撞我,那鼻尖儿,冻得我一哆嗦。酒不应该是越喝越暖和吗?他身上还是凉得泡过冰雪一样。
我低声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不回来。”他轻笑,“不是你生日吗?”
我见他这手足乱挥的模样,赶忙接过他手中攥着的酒瓶,把他两只手捉住按好:“戏团的酒……还是少碰为好。”他说:“是我的酒,西西里来的……朋友,嗝,刚送的!”我心下一松,就着瓶口一闻,才感到酒香扑鼻,在这寒冷的雨夜中分外诱人,充满了温暖的承诺。大半夜的,我俩怕招来别人注意,蜡烛也不敢点,摸黑把暖烘烘的狮子皮铺到了地上,又挪近了炭盆,烤火取暖。此时外面已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连带帐中也全是脏雪地的泥腥味儿,我俩毫不介怀,席地而坐,笑笑闹闹,在一片雷雨声中,以月光下酒。他有时在某些小事上雅致得惊人,十分坚持,这会儿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个水晶杯,舔着杯子边缘,一点一点地倒着喝。我没他那么矫情,就用平时吃饭的瓷碗和他干杯。一碗又一碗地下了肚,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热、越来越畅快,就连何时帐面补丁破了,开了个口子往里呼呼灌进风雨,竟然也没注意了。
他醉眼望我,问我:“这是你生日。你……还有没有什么没了结的心愿?”我心中一动,便在他含笑的注视下十指交叉,在心中许下一个愿望。他见我决意不肯告诉他,大为不乐,哼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的什么。”“……说出来就不灵啦!”我作势要去捂他的嘴,大惊小怪地叫着。
他在病中把我错认、胡言乱语之事,我深深地放在心底,是一个字也没有对他提起的。如今他喝了酒,自己倒先讲起此事。我措手不及,忍不住支支吾吾:“你会认错,是不是,我……哪里像……?”
他否定得飞快,几乎使我感到被冒犯。“你倒有些像……从前的我。”
我盖住他的酒杯,不允许他避重就轻、绕过话题:“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成想他根本不接茬儿,眼珠贴着他的小酒杯滴溜直转,巴巴地去掰我的手指就要来夺,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要扑上来了。结果醉得手直抖、愈发没力气,眼角也急得红了起来。我十分得意,反手把他杯中的残酒一口喝掉,又哄着给他再倒一杯,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一阵阵发涨。他是真醉还是装的我不晓得,我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地醉了。“你那位兄长……”
他轻描淡写,“有完没完了,人十岁就没了,能有什么好说的呀。”好似不耐烦了。外面打了好大一声雷,闪电撕开天幕,隔着帐面都把他的脸照亮了一瞬。他干脆背过身去,专心地研究帐面上破掉的裂口。我分明感到他是在糊弄我,仗着酒劲儿,破罐破摔、不依不饶, 满嘴“哥哥”长、“哥哥”短的叠叠追问。见他不理我,我脖子红通通一片,四肢并用地爬靠过去,忽然在心里“咦”了一声。我原以为他是捏着那处裂口,要把它合起并拢,不让风雨进来;然而他分明是玩着那处裂痕,非要使它越来越大。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破洞,现在已经有人的半身那样高了……可见此人天生性情极端,比起弥合,更爱破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时正值隆冬,凄冷的暴风雨从他亲手撕裂的那个大洞中呼呼地泼进来,连带着整个帐篷都摇摇欲坠、苦苦支撑,他所坐着的地方,也已然积成一个水洼,他就这样冷冰冰地坐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毫不在意似的。帐篷的粗糙纺线布帛,在他细长的、柔和的手指下,一根一根地迸开,发出徐徐撕裂之声。
我没由来地一阵晕眩,喃喃道:“……你与你哥哥,究竟是……”
只听天边轰隆隆一声惊雷,地面好似都跟着震动一瞬。一道闪电撕开天际,天地在刹那间只余一片雪白。狂风夹着雨丝灌进帐来,竟把那最后的碳火也浇熄了去。
我终于看清他黑暗中的神情,一时骇然,心中又痛又惊。
“……你就非得……问这个。”
他被风雨打湿,声音也透着阵阵朦胧雨气似的,又好像从极低的地方传来。他微微偏过头,很专注地看着我,又像是完全地越过我去……暗室之中,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乌黑乌黑的,瞬也不瞬,好似燃烧一团奇异的、无光的火,看上去既冷淡,又脆弱。我永远也无从得知,这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只见他忽然高高仰首,自喉间挤出一声“哈”,将那张银面具粗暴一掀,便伸一只手盖住我的眼睛、另一只则探去与我十指交扣。他把我压在淋淋雨水之中,俯下身,覆住了我的嘴唇。
那其实是非常纯洁的、孩子的吻。像一片春天的雪花,落在嘴唇上,很快便化去了……什么也不能留下。
我醉愣愣地,满心只想:他为什么看上去这样绝望?
接下来的事,更是不合常理、如梦似幻了。
就在他万般痛苦、浑身发抖之时,我竟是眼睁睁地帐中黑影无声地滑动起来,徐徐地向他伸去,那样黑、那样细长,好似有什么在笑着,用一只只鬼影重重的手,将这般瘦弱、雪白的一个小孩子完全地、紧紧地环抱住了。这时一阵狂风袭来,只听撕啦一声,终于是把我们这伤痕累累的帐面给吹翻了过去,层层乌云在头顶笼罩,地上、床上、狮皮上全是湿淋淋的水,又听阵阵雷声如虹,震起水面波纹片片。他只穿一件里衣白袍,浇了这许久雨,布料本是湿哒哒地贴在身体轮廓上,此时却被刮得高高卷起一角,什么也遮盖不住,猎猎鼓动着。在那团团黑暗中,我影影绰绰地看见他的脸怪异地扭曲了起来,已经从全然的痛苦,掺杂了一些更复杂、更难耐的东西。便听他气若游丝、艳声沙哑:“我……快要冻死了……你……他妈还……”过了一会儿又是带点哭腔的:“够了没,我不要了……”我直觉地明白那话并不是对我说的,却是对谁,对什么?……他两条细瘦的手臂快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腰一塌,便和我的下半身紧紧贴合在了一处了。那两条腿果然是冰河中捞出来的一样,我忍不住张开四肢,把他圈住,满心只想帮他暖一暖。他呜咽颤抖着伏在我身上,被雨浇透的小动物一样,浑身不住地往下滴水,却是一张沉溺欲望、艳色逼人的脸,在我颈间急促地吐着热气,也把那一小片皮肤吹得热起来。这场隆冬的雨小了一些,却还没停,他的呼吸简直是此时此刻的救命稻草,是全世界唯一还有温度的事物,是严寒中湿漉漉的春天。我看他那个表情,出十次精也够了的,整个人早该要射空了,然而我们的姿势使我分明感受到……我一阵阵目眩,咽着口水,向下探去,只觉他器物不俗,却果然还是软的。他在我怀里稍稍一挣扎,皱眉闭眼呻吟着:“不要……碰我。”
他其实一直不太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旁人和他勾肩搭背,他都会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这我是知道的。我有过几次性经验,不是不识情欲的雏儿,刚刚给他一团孩气地亲了几下,只觉得温情可爱,现在却有些耐不住了。他这样子,这声音,实在是……我十分地尴尬起来,尽力支起腿抵住他,拉开一点距离。他却也察觉了我的勃起,显然非常好奇,用他那一贯只许州官放火的作派,伸出一根手指,犹犹豫豫、十分矜贵地,只肯用一个指尖向下划……他那指尖也好冰凉。我被他隔着层层布料轻轻碰一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刺激,立即腰眼一酥,射了出来。待回过神来,简直是羞愧得背都要熟了,感觉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好在他完全不懂,他还问我,我的裤子怎么热乎乎地湿了。我真怕他以为我尿了裤子,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一番。他又问我是否能给他看看我的精液。
“你都十五了,还没有……么……”
“……我家只有一个大人,他说……我还没长成,这对身体不好……”
他的脸一半像娼妓,一半像处女,既艳靡又天真。我想象了一下他手上捧着我精液仔细研究的样子,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急忙在心里狠狠扇自己几下。这时他又仰起脖子,万般痛苦地唔了一声,眼中又是湿光涌动,满面潮红,简直要在一片严寒中蒸出热腾腾的白气来……显然是还没结束了。
我讷讷的,“你到底怎么了……”
他几乎要被弄得神智不清了,断断续续地。“祂在……舔我。祂很饿,要……忍不住了……”
我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又射了一次。
是谁浇灌,以无尽的黑暗;是谁催熟,以没顶的欲望?是谁不要精液、摒弃肉体,全然不理那些尘归尘土归土、现世易朽的把戏,是谁乌云般吞噬星光,把选中的爱子拖进没有光能够抵达的阴影世界中独享私藏?
又是一道隆隆惊雷。闪电照亮天际的那短短一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长长的黑影紧贴着他,与他交颈缠绵。那样深深地掌控、贪婪地爱抚,使孩子的整个灵魂都为之战栗。……像一条流着口水、霸道护食的狗。
祂竟抬起头,向我若有似无地一笑。
“……我看见了……你的魔鬼,”我喃喃说,“——祂是来索你命的。”
我晕睡过去,但并不安稳。中途几欲醒来,十分焦急,迷迷瞪瞪地呢喃,“帐篷、帐篷”,却有人捉住我的手腕,按进被子里塞好,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且睡吧。”我对那人很是信服,便安心地蜷起身子,沉沉入眠,只是恍惚觉得,好似有人好像坐在一旁,看了我很久、很久。我也不晓得究竟昏了几小时,只是睁眼时帐外的天仍是黑的。我先是摇了摇头,感到自己并没有怎样宿醉、头痛;再然后,才想起了之前的事……这光怪陆离的咄咄怪事,是真的发生过的吗?我从床上支起身,眼看这帐篷明明是完好无损,连个新鲜的缝线、补丁也找不出来,床褥、狮皮无一不干燥、温暖,帐中没有任何一处有洇湿痕迹,一时头脑更是混沌。究竟,是不是……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冷冷问:若那是梦,该算春梦,还是噩梦?我立刻尴尬得无地自容起来。自个儿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片刻,忽然火冒三丈,勃然大怒:他跟他自己哥哥亲嘴,却搞得我浑身别扭,活像是老子……跟他乱伦。哪有这样的道理?!便披上外套冲出帐去,要找他理论。
尚未破晓,雨早已停了,雪面上结一层冰,在月亮下微微闪光。两把椅子摆在帐外不远处,一把此时空无一人,他则坐在另一把上,懒懒地倚靠着,正用脚尖踩着冰面玩。他也换上了一套干干爽爽的新衣服,方才那全身湿淋淋的样子,真像是梦里才有的一样了。我注意到他披了一件从未见过的白氅大衣,又戴了一个毛茸茸、坠着许多小球的帽子,那尖尖的小下巴埋在厚实的白毛毛里,一只眼睛给眼罩盖着,像个脆弱的白毛团子,显得比平时还要更小、更女气。我一见他这个样子,什么火气也灭去了;其实他这一身做工繁复华贵,显然造价不菲,这图穷匕见的时刻,他装也懒得装了……莫名一阵惆怅,不由微微苦笑起来。
这小白毛团子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遥遥一指朝东的方向。“我在等日出。”
我要是信了他这鬼话,便白与他相识一场了。我扬扬下巴,笑道:“过生日、看日出,用得着……带这个的吗?”
他伸出一只戴着戒指与白蕾丝手套的、小姑娘一样的手,拾起放在身旁的银色手枪来,利落地摆弄几下,一声脆响,弹夹弹出几颗子弹,落在他掌心。他抛过一颗给我,看我矫捷地接住,勾了勾唇,做一个开枪手势。“这本来是我要送你的生日礼物,” 他这个人,把杀我讲得这么平常、坦荡。“不过……我又改变主意了。”
他扭过头去,望向远处连绵的山丘,右手下意识地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似乎是在斟酌、思考。
“三日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他最终这样说。“你将独自乘船前往德意志,无需收拾行李,那边有一位……家族世交,见到我的印章,自会帮助你安顿下来。从此往后,你过怎样的生活,需靠你自己的双手创造。……不要再踏上大不列颠的土壤——至少我还活着时不要。”他的声音低下去,“小娃娃,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如此惜命的一个懦夫,此时该是满心劫后余生的欢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只是……
“……能不能推迟些?”我的声音很低,但我知道他听得见,正如我也知道他是否听见都不影响他的决定。我还是这样说了。“我还有一些……非常、非常想做的事。至多两个星期,不,只要几天!完事便走,永永远远……不再回来。”
他果然露出一个毫无回旋余地的表情,学着从前我对他说教、告诫的那种语气对我说:
“听话。”
我眼眶一阵发热,心里也沉甸甸的,强自忍住了。我哑声道:“我有一件事问你。只有这件事,你绝不可以骗我。”他用脚尖踢了一下自己身旁的椅子,那意思是让我坐下。我却反倒三两步绕到他身前,俯身逼近了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问:
“那巨狮偶然发狂、暴起伤人,是否也是你的设计?”
他惊讶,向后退着拉开一点距离,迎着我的目光,认真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既不屑、也毫无必要在此时骗我。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一直以来隐隐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是落回了肚子里,浑身筋骨都松快、轻盈了。便也抬脚跨步,往他旁边那把椅子上一坐,心道:这把椅子是特地给我准备的,还是方才有什么别的人坐在这里?这念头刚刚浮现,便听他说:“……你的问题很多,我却只有一个。”
他没有看我,神色平静自若。我呼出一口白气,也望向东方的天际。冬天的日出总是很迟的,此时天边已是一片苍苍的鱼肚白,太阳却还没爬出来。而地平线延伸更远处,只见座座灰蓝山丘连绵地隐在雨后的薄雾之中;新雪的味道灌进我的肺。雪与他:我可能一生无法摆脱这样的联想。可他来时是深秋,我又总记成盛夏。四个季节里他要霸占最为水火不容的两个,世上竟是能有这样的人的。可是,“三天后,德意志”,他的语气像个不容违抗的国王。
“……马戏团的内幕,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知道太多的人没有命在,我向来心里雪亮。
乌鸦扑楞楞地落在白腊树覆雪的枝干上,在他的身上投下一片薄影。它侧过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我没有注意到它看了我一眼。
“不过,我却知道什么事是我不该知道的……团长每两星期会离开三天。回来时,身上有海风的味道。”
他垂下眼睛,无数利害算计自那双眼皮下瞬地掠过。“谢谢你,足够了。”
我不由偏过头来上下打量着他,掂量他这句道谢的诚意。蓦地想到了什么,吃吃发笑:“你这样子,与你刚来时相差太多,给旁人看见,要心碎的。”
“那你呢,”他抬手打了个哈欠,又理了理领口被雪水打湿的白毛。他看上去很累,却也不介意再陪我闲扯两句——毕竟就此一别,永无再见,“比较喜欢哪个我?”
“……两个你,几个你,都是你。”
冰面在两把椅子下碎裂、融化。几颗松果掉落在雪地上,一条毛茸茸的褐色尾巴贴着树根一闪而过。天还是灰蒙蒙的,周遭的帐篷已经有了些许窸窣声音:人们陆陆续续地准备起身了。打水、穿衣、洗漱、训练、表演,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迎接这马戏团中日复一日、新的一天。这是两年来我闭着眼睛也能完成的一套流程,直到有人横插一脚、大闹天宫,我却要为此悄悄松一口气,就好像我心底藏有某个我自己也不知道的部分,一直在等这样一个人,劈开我又也……拯救我。
起风了。
他似乎这样说了,或许是我的想象。
太阳终于一寸寸地露了脸。登时雾气升腾,雪色闪闪,气象万千,金光万丈。每上升一寸,我脸上便渐渐地愈发地热、愈发地明朗;他却那样安静地端坐,整个身子隐在一片长长的黑色树影中,平宁而疲惫。我忽然想起,他那时大病一场、缠绵病榻,高烧中将我错认,便是拉着我的手,痴痴道:“这地狱般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五年了。”却不知他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呢?说到底,我连他的真名也是不晓得的。
“——看,日出。”
他凑在我的耳边小声说。这时候又有点像个小孩子了。
在天完全地变亮前,他轻轻道, “小娃娃,你给我唱首歌儿,好不好?”
我心中一荡,想了想,便开了口:
汤姆,汤姆,一个吹笛手的儿子 偷了猪,又跑走 小猪被吃了 汤姆被打了 哭喊著跑向 街道的尽头
汤姆,汤姆,一个吹笛手的儿子 从小就学吹笛子 却只会吹同一首 只会山丘那头路遥遥 越过山丘,跑向远方 让风吹走我头巾
汤姆的笛声好响亮 男孩女孩都停下,听他吹 越过山丘,跑向远方 越过山丘,跑向远方……
魔改马戏团·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