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改马戏团(下)
下
我敢说你一定没见过同时出现这样多蓝眼睛、戴眼罩的孩子。换句话说,你一定没见过这样多个夏尔·凡多姆海伍。
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断手断脚的,接着义肢的,各色各样的夏尔·凡多姆海伍穿梭在这艘轮船的宴会大厅之中,纷纷笑脸迎人,在一片觥筹交错中迎来送往,对着衣着光鲜的贵人老爷们低声下气、曲意逢迎。有的沉默羞涩,有的高傲轻慢,有的活泼娇痴;要是惹得贵人青眼,讨得些许打赏,竟是满脸狰狞、喜不自胜的模样。
我心中正觉得这场景古怪得很,却听一位老爷半是恭维半是打趣地说道:“……还得是凯尔文男爵多年来情思缠绵,苦心经营,让我们有了这么个消遣。”另一人说:“尤其马戏团出身的那些……身手、弹性,无不上佳,无论是做奴……抑或是做些见血的勾当,都是非常好使的了。”那位被称之为凯尔文男爵的坐在轮椅上,脸上缠满绷带,望之可怖,却是一副主人作派地给拥簇在众人中间,闻言笑道:“得感谢你们提供的好东西了,一个一个,只要断了手脚、染些瘾癖……叫我的漂亮娃娃,跑也跑不掉。”众人闻言,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又是一番相互奉承、推杯换盏。此时轮船已离开大不列颠的海域,驶入了公海,脚下船板微微晃荡着,我藏在暗处,扶住了墙,感到一阵阵反胃晕眩,心说:这就是……那些失踪孩子的去处了。
却听有人“咦”了一声,说道:“今天不恰好是那位伯爵的生日?五六年前,便是……”有人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是了,是了!便是多年前的今天。人人都说,那凡多姆海伍家族不仁不义,阴阳倒覆,兄弟相奸,与死神私通,与魔鬼交媾;这才终于遭了神谴……”另一人嘲道:“他倒是青出于蓝,手段比他那个短命的父亲还要狠毒三分!”听这语气之怨毒,也不知究竟是吃了怎样的大亏、结下了怎样的仇恨?凯尔文男爵却抚着自己绷带下的一张肥脸,兀自痴痴道:“我还抱过他呢!……那时,他不到十岁。那两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小孩子,给他们那位风姿无双的父亲那样爱重地揣在怀中,真是……闪闪发光,叫人心生向往。”
即是生日,自然要为他庆生的了。众人商量着,竟是有了个新奇主意,要拉着这大厅中的几十个夏尔·凡多姆海伍,做一场模仿秀来,好好比上一比,究竟谁扮得更近、更像?正好大厅中央有个高高的舞台,上面还有些笼子、祭台之类的布置,要办花活儿比赛,可堪一用。转眼之间,一号夏尔便被拉上了台,众目睽睽下,挠了挠头,然后努力做出一个颐指气使的样子,口中说道:“都……给我杀了!”众人登时好一通笑。有人抚掌道:“不错,不错!脸还可以,不过这双腿太弯了些,倒与伯爵不太相似了。”一旁侍奉的几个夏尔听了言下之意,立刻三三两两地把台上那孩子拖了下去,不一会儿便见血淋淋的两只断腿用雪白细绢粗糙地裹了一裹,随手抛进了海里。观众们看着好玩,又喊二号夏尔上台。二号夏尔瞧着要更机灵些,蓝眼睛滴溜溜一转,却是转身闪进了那重重帷幕后;再出来时,身上已多了一件裙子、一只兔尾,又叫大家笑作一团,乐不可支,酒也要洒出来了。有人评道:“还算有趣,然而失之俗媚,落了下乘。”另一个老爷摇摇头,对二号夏尔提点道:“不该是这个神情,他总是……懒懒的,恹恹的,总有些嗔怒似的。”那小孩子果然有些小聪明,思索片刻,凝了凝神,便在脸上堆出一个表情。众人见了,纷纷点头笑道:“是了,这便有点意思了!”
他们为三号夏尔钦点的节目是基督之死。正热火朝天地给三号夏尔戴好荆棘冠、在十字架上固定双腿之时,却分明有谁隐隐嗤笑一声,绵里藏针地穿透了这场闹剧,在这酒过三巡、欢欣热闹的当儿,显得分外刺耳。众人顿时勃然大怒,非把这人揪出来不可,却也实在不需要费什么功夫:那个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的夏尔·凡多姆海伍,正是坐在那舞台上的铁笼里,脚上缠着几条铁链,虽说四肢健全,仍被捆得动弹不得。见众人向他望来,也并不很害怕,抬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十字架,笑道:“贵人老爷,不要着急。我只是觉得各位大人话里话外,似乎对他颇有忌惮。不过我寻思着……他嘛,也不过十五六岁,合该是个孩子罢了,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他这话像是示好、安抚,仔细听来却又好似有几分轻视之意。果然有人眉毛一皱,不悦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在这里大言不惭?我看全场就你模仿得最是不像,不如绑了石头拖下去,扔进海里!”
有几个夏尔听了这话,又立即挽起袖子,准备动手。那笼子里的夏尔却说:“请等一等,诸君,且听我一言,请允许我为您讲一个故事吧!”
他拨弄着脚上的铁链,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努力地坐直了一些,微微笑道:
“相传古波斯有一暴君,喜好每日娶一新妻、次日斩首取乐。有一位机敏女子,自告奋勇地嫁给了他,每夜为他讲一个故事……由此可见,没有什么比故事更重要了,哪怕是世界上最残暴无情的皇帝,也不会杀死没讲完故事的人。诸位大人,在砍断我的手脚、将我沉入海底之前,请允许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周围有人点点头,小声议论着:还没有哪个夏尔·凡多姆海伍,表演过这个节目呢!早一点杀,晚一点杀,有什么关系?不如听一听他有什么故事要讲。一时也纷纷觉得新鲜、有趣,便团团地围了上来。还有个贵族老爷,命人斩了他脚上的铁链,让他出了笼来,还搬了把高高的椅子给他,勉励他要讲得用心、动听。他笑纳了,拖着一节碎链,叮叮当当地逐步踏出铁笼,虽然面色疲倦,却也没有坐下,仍是在舞台上高高站着,将四周细细环顾一遍,眼睛逐一地掠过那祭台、铁链与牢笼,笑叹道:“……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这句话说得极轻,要不是我耳力过人,绝无可能听见。
他转过头来,道:
“那便给大家讲……两朵花儿的故事吧!
“从前,在一片富有强盛的大陆上,有一个全世界最漂亮、最芬芳的花园,开满了人们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花朵,每天都是一片绿意盎然,鸟语花香;人们都说,就连那位上帝的伊甸园,也是远远比不上的了。有一天,人们发现,就在这座花园的中央,赫然长出了嫩生生的两个花骨朵,一左一右,一红一白,一明一暗,一动一静,犹如两面一体、照镜子一样。这两朵花儿即将绽放的那一天,大家早已期盼许久了,纷纷聚集起来,屏息注视、等待着……那两朵玫瑰花儿,便在众目睽睽下,害羞地展开了自己,一朵血红,一朵洁白,终是不负众望,出落得十分娇嫩、漂亮。那是多么欢乐的一天呀!老管家说:我要精心地打理它们,让它们快快乐乐地长大。拜访的叔叔说:我要准备许许多多的玩具,让它们绝不孤单。而另一位姑姑则说:我是医生,我要为它们检查每一片花瓣儿,不让任何一只虫吃它。果不其然,两朵花儿在花园度过了十分幸福、圆满的时光。太阳亲吻它们的叶子,清风吹拂着逗弄它们;花园里的大狗也忠心守护着两朵花儿,每当有心怀不轨的马蜂意图靠近,总是能一爪子便拍开了;就连天上飞过的鸟儿也乐意留下来为它们歌唱,还怕它们听腻,每日编一首新曲儿呢!可惜,世事难料,好景不长……”
已经有人听得入迷,看他停在这里,忍不住催促:“少卖关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遗憾似的,徐徐叹一口气。“这位老爷,不是我不愿意讲,而是时至今日,仍没有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们知道的仅仅是,有一天,那花园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烧得那么急、那么大,是怎样的大雨也浇不灭的了。人们一个一个地倒下了,连那条威武的大狗,也左一下、右一下,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它们的玫瑰花瓣儿,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老管家冒死赶来,狠心将它们摘下,他说:你们快走吧!你们只是两朵玫瑰花儿,这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
不知不觉中,几乎全船的人都聚集了过来,侧耳听着。有人问:“那这两朵花儿,后来安全了吗?”
他摇笑道:“怎么会,那能还叫故事吗?也不知怎的,这两朵花儿刚逃出来不久,便给一窝老鼠发现,掳了回去。它们睁眼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漆漆、臭烘烘的管道中,这里不仅没有阳光、清风及歌声,连水都生着脏兮兮的蚊虫。它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不由害怕极了,心想:是不是从前我总是淘气,不愿意配合除虫、修剪枝叶的工作,所以上帝惩罚我,要做这样的噩梦呢?以后我一定乖乖的,哪怕把叶子剪得光秃秃也愿意,请快快让我醒来,回到那个花园中去吧!……然而无论它们再怎样祈祷,自然也是没有用的,人无法回到已经失去的乐园,花儿也是一样。
“在老鼠们不见天日、臭气熏天的小小世界里,从来没见过这两朵花儿一样娇嫩、芬芳的事物,只觉得那样闪闪发光的美丽,竟把自己衬托得如此丑陋、可恶!因此即便为之目眩,也是非要毁去不可的。那朵红色的玫瑰,比起白色的玫瑰,更加胆大、机灵,它对白色的玫瑰说:总不能让那群坏家伙,把咱们两个都欺负了去,你把花瓣涂成红色,使它们无法分辨你我……白色的玫瑰是一朵懦弱、无力的花儿。它实在是太害怕了,便如此照做了。每一次老鼠前来,红色的玫瑰都勇敢地顶替了它;而每一次回来,都只见那红色的花瓣儿越来越蔫、越来越少。这些曾经被所有人那样珍重地爱护着、娇惯着的花瓣儿,哪怕轻轻摸一下都生怕摸疼了它的花瓣儿,竟然是一层一层地,被那些老鼠张着臭烘烘的尖嘴,用啮齿细细啃了去。”
众人不再说话,连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大厅中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
“你不要哭呀,红色的花儿安慰白色的花儿,佯装得意道:那些臭老鼠被我的刺扎到,也不那样好过啦!可是它却分明一天比一天虚弱了下去。有一天,白色的花儿瞧着它的样子,感到实在无法再忍耐,便流着眼泪、强忍着痛,一根根地折下自己的刺,握在手中、当作宝剑一样,冲着老鼠挥舞、扎去,连花瓣儿都颤颤悠悠地掉了几片……它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却只像是在给坏老鼠们挠痒痒。它毕竟只是一朵花儿罢了……”
“是了!我们需要一只……狗。一只威风凛凛、忠心耿耿的大狗,就像从前帮我们与马蜂战斗的那只一样。不,要比那一条,还要更大、更威风!
“可是,我们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一条狗呢?”
也有人喃喃地跟着问:“是呀……在下水道中,哪里会有这样的狗呢?”
“它们从老鼠的嘴里,倒是听说过一只传说中的大狗。有的老鼠说:这只大狗可以赐予你许许多多的乳酪,堆得像小山一样。有的老鼠说:这只大狗可以让全世界最美丽的母鼠死心塌地地爱上你,生下一窝窝小老鼠。有的老鼠说:这算什么!这只大狗,可以把你变得比猫还大,让你舒舒服服地做最尊贵的老鼠国王!只有一个问题,让老鼠们都很苦恼,这只大狗是非常贪婪、凶恶的,更何况,它简直是挑食极了!要使它认自己为主人、满足自己的心愿,需要奉贡全世界最最美味、丰盛的食物。可这下水道之中,只有一些残羹剩饭而已,哪里有能符合它要求的东西呢?
“两朵花儿一筹莫展之际,红色的花儿忽然说:亲爱的,你瞧我的花瓣、我的叶子,我实在已经没有多少天可以活了,不如就让那大狗将我吃进肚子里吧!白色的花儿自然不肯,连连摇头。红色的花儿对他说:你不要哭,我不怕死!……我害怕的是,你会忘了我。我是非常自私的,一想到我死了以后,你伤心了一会儿,便要把我给抛诸脑后,带着那只无所不能的大狗,高高兴兴地遇见新的朋友,顺心遂意地开始新的生活,我就……比死还要更难受。白色的花儿已经被自己的泪水完全地打湿了,一颗颗露珠似的挂在花瓣儿上,它说:我绝不会……忘了你。
“红色的花儿看着它,忽然凑近了,用最后的力气,十分轻柔、害羞地亲吻了它一下。它说:这下我便放心了!以后无论你遇到谁来照顾你、亲吻你的花瓣儿,你在别人的嘴唇上……都必定会想起我。不要犹豫了,你快动手吧!”
故事说到这里,大厅里竟然隐隐响起抽泣、吸鼻子的声音。
“白色的玫瑰花儿将红色的花儿带到大狗面前。大狗果然十分满意,完全地吃掉了这娇嫩又芬芳的奉贡,连一根刺也没有吐出来。大狗说:我可以给你为你建造最舒服的花园,一生再也不必经受风吹雨打;我可以使你成为最迷人的花朵,人人见了都要跪下赞叹你的美丽;我可以为你打造一个属于你的王国,你可以同时成为那里的国王、王子以及公主,坐拥一万,不,十万个忠诚的奴隶。你要是实在做厌了一朵花儿,我也可以把你变成星星月亮、狮子老虎。现在,亲爱的小玫瑰花儿,快告诉我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吧!
“白色的玫瑰花儿却说:我希望,你能让死者……活过来。
“大狗答:唯独这一点,是连我也绝对没办法做到的了。正如一滴水汇入河流便不能再剥离,逝去的花儿……也不能再回来。特别是那些落入我肚子的家伙——大狗拍了拍肚皮,叹气惋惜道:更是早已神魂俱散,永不得超生啦!”
有人跟着一起叹起了气:“想必那小白花儿,是十分地悲伤、失望的了。”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了。”讲故事的人笑道,“既然复活无望,那便把老鼠全数杀光吧!——这就是花儿对大狗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然后呢?”有人问,“它完成了复仇,又要去做什么呢?”
他摇摇头道:“大家可别忘了,那个把花园烧掉的纵火犯,至今还逍遥法外呢!花儿与大狗约定好了,要把这帮罪魁祸首也杀掉才行。”
又有人咂舌道:“这小白花儿的心愿,怎么除了杀人,便是杀人呀!”
他却深深赞同道:“是了,是了!这白色的花儿,从此便跟着——不,带着——那条大狗,过上了每天除了杀人便是杀人的生活。杀的人那样多,血早已流成了河,它那本是白色的花瓣儿,都给完全地染红啦!花儿有时路过河流、湖泊,望见那里面的倒影,便在心里想:我要怎样忘记你呢?你实在是多虑了。我如今看见自己血淋淋、红艳艳的颜色,想起的便是你的脸。我们本就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花骨朵儿,你若是活到今日,该也是长成我这个模样吧!”
台下这群难伺候的听众老爷显然是对这个结局非常不满意,一时间又是什么“砍手砍脚”、“拖去沉海”地威胁了起来,非得要他改一个不可。忽然有人挤到前面来,将别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高声道:“什么狗屎故事!完全是一派胡言、狗屁不通的了。这世界上压根没有这样具有通天本领的狗,即便有,也绝无可能认一朵那样懦弱、无能的小白花儿做主人!它心里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站在台上,听了这话,不住连连点头,很是赞同似的,“这位老爷说得极是。它到底是怎样想的……”又话头一转,拖着尾音,轻声细语道:
“……您为何不亲自问一问它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宴会大厅门口却传来嘎吱一声响,一双外观朴素但做工精良的黑色皮鞋自门后跨了进来,鞋跟清脆地敲击在船舱地板上,一下一下,在这样安静的时刻,倒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弦上了。
“……也许,它那时心里想的是……”
那人逆着光,只见一身英挺修长的黑。一个极为悦耳的声音响起,似是含笑道:
“……哎呀,这可真是一位……
“……娇小的小主人。”
再转头望向台去,年轻的夏尔·凡多姆海伍伯爵终于是拖着脚上叮铃叮铃的铁链,款款地坐到了那把高背木椅上。也不是什么华贵的座位,却被他弄得犹如国王的宝座似的。这回看他的神情,又是大不一样,既不像马戏团众人所熟识的、那个人见人爱的“司麦迩”;也不像那回我与他分别,一同看日出时的神色那样温和又疲惫。即便是和片刻之前热热闹闹、妙语连珠地在台上讲故事的样子相比,也大不相同了。他其实是没有那么爱笑的,表情幅度都不大。这些人说得不假,那五官无一不是“懒懒的、恹恹的,总有些嗔怒似的”,实在是一点也不错。
一张习惯了被取悦的脸。猫一样的脸。
方才出声的那位来人几乎是一转眼就来到了他的身前。先是解下外套,为只着一袭白袍的小主人仔细地披上,然后便恭敬躬身退到主人身后,才慢慢站直了身。那两张苍白美丽、 魔鬼一样的脸同时转了过来,向台下望去。我心道:想必这位便是他口中的……“我家大人”了。
见了这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台下静了一瞬,“蓝眼睛的孩子,与黑色的执事”、“你是、你真的是——”便如烈火烹油,一片哗然。然而只听四面八方齐刷刷的一声巨响,竟是所有门窗同时砰地闭合,重重落了锁。宴会厅里立刻暗了起来,只剩些许灯光、烛光。其实,跑……又能跑到哪里去,跳进海里吗?我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句谚语:被困在大海与魔鬼之间。这样想着,几乎要笑了一下。
伯爵对台下种种反应充耳不闻,对身后的执事道:“今天真是奇了,我竟在模仿我自己的比赛中落败了,不仅要被砍掉手脚,命也险些丢了去。你动作太慢,让我们好等。”执事笑道:“真的自然假不了。那假的……究竟能成真吗?”
伯爵却跟没听见一样,又转过脸对台下,挨个看去,感叹道:“……有不少熟面孔呐!为了避开我的耳目,竟然每每远出公海,叫我满英国一通好找,着实有心了。真没想到,大家背地里对我还有这般的……热情。”
他的视线扫过这满屋子的夏尔·凡多姆海伍,微微一笑,又道:
“好戏还没开场,我心中实在万分不甘,还请诸位前辈再给一次机会,不计前嫌,重新来过。我近日在马戏团工作数月,可说是偷师了几手,少不得给大家献个丑,全当逗个乐儿罢!”
说着,又神秘兮兮,拍了拍手。他身后沉沉垂下的巨型天鹅绒帷幕缓缓向两边拉开,便见中间几个笼子盖着黑布,也不知藏了什么;而那空中则高高地悬横着一根蛛丝似的钢丝绳,绷得笔直,一个英俊、瘦削的年轻男性正满头大汗地立于钢丝之上,双臂大张,力求保持平衡。我差点脱口而出:“……团长!”又听一声低低惊呼,倒不是源自我口中,而是离我不远处的那位凯尔文男爵。
伯爵平淡道:“好叔叔,自己养大的孩子,很眼熟吧?这也是个可怜人,小时候承过您几年的恩情,长大了却要认贼作父,戕害孩童。小孩子心思单纯,最是爱恨分明,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他报恩,我报仇。”说罢,他也同众人一样抬头望去,似是看得津津有味,浅浅撇唇,赞了一句: “……不愧是做团长的,好俊的身手。”
那执事立即会意,五指一张一抓,指尖转眼间多了几把明晃晃、银闪闪的餐刀,下一瞬便朝着团长掷去。团长反应奇快,在高处一番灵活至极的辗转挪腾,蜘蛛黏在网上似的屹立不倒,一阵叮当脆响,倒也有惊无险……却见下一秒,一枚银刀后发先至,一丝红线缓缓流下,无声无息,正中眉心。
伯爵摇摇头,惋惜一叹:“做马戏这行是这样。哪怕是资深的人才,一时失手,也是有的了。”
这帮贵族老爷平日里杀人取乐,种种手段,不知道要比这残忍多少倍,然而从高高在上的看客变成砧板上的一块肉,这想必也是头一遭,一时骇然无声。凯尔文男爵痛失养子,终于是开口了。却见他直勾勾、紧愣愣地盯着伯爵的脸,几乎是用眼睛去含、去舔,满是狂乱痴迷。他拖着两条残腿,急急地、笨拙地向前挪了两步,憋红了脸,嗓子也公鸡吊脖似的:
“……真的,是你……终于……!文森特……的孩子……”
伯爵笑了一声,和气问道:“这位叔叔,刚刚听您说,您从前是抱过我的。您叫……什么来着?”
凯尔文男爵浑身一震,空了一瞬,露出极度痛苦、迷茫的表情。
他却很感慨似的:“家父风姿无双,爱慕者众,死了这样多年,也叫那许多人念念不忘,误了一生。不如晚辈送您一程——去地下与家父团聚吧。”他顿了顿,玩味道,“您届时可以再问问他,这回……还记不记得您的名字?”
他做了那样久的调查,这位男爵的祖宗十八代怕也早已摸清楚了,哪里可能不晓得他的名字呢!他这……玩弄人心的魔鬼。
只见执事又是躬身上前,双手奉上一本薄薄的册子。虽看不清楚字迹,不过瞧着像是一本名册,伯爵将其拿在手中慢慢地翻阅着,看一眼纸册,再抬头看一眼人群,好似把名字和人脸一一对上了。他一言不发,只是若有似无地点头、微笑,时不时侧过头与他那位执事附耳交谈两句,倒叫人觉得更加不安了。他便是这样玩了一会儿,感受着空气中的恐惧愈发地浓厚,终究是开口了。他又翻开一页,轻轻地念出一个名字:
“……阿什顿男爵,何在?”
在许多双眼睛瞬也不瞬的注视下,一个衣着华贵、头发花白的男人迈步出列。我心想:这人看着至少四五十岁的年纪,大过他两倍有余了,在他面前……能摆得起长辈架子吗?
伯爵居高临下,凝神打量了他片刻,摇头叹道:“……这些人之中,还要属你最让我惊讶、伤心。你年轻时不过是个学徒、帮工,但是人有雄心、头脑机灵,接手家族作坊后改用机器生产,这几年摇身一变,成了工厂主,衣锦还乡,多么风光。可近些年来,你买地皮、开工厂、办仓库,哪一项少了我的帮助?你进下议院、加封爵位,若没有我为你谏言,又怎么可能上达天听,桩桩件件这样顺利?你要是嫌男爵位份低,为我尽心尽力地再办几年事,给你提一个子爵,于我又有什么难处?”
他摊开手,虚虚对人群一指,“爵爷,你糊涂!与这些人交好,有什么可图?这些世袭贵族,最是守旧傲慢,你从事生产,在他们看来全是有辱门楣、大失身份的低级营生而已,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看你不起。你从前与我小聚,也不常说他们井蛙之见、鼠目寸光吗?……阿什顿伯伯,我向来对你的心性头脑颇为欣赏,实在想不明白,你告诉我罢!”
我光是听着,都觉得我要是当事人,此刻怕已经是恨不得要钻进地缝里去了。阿什顿男爵却只是沉默良久,竟是叹息般一笑:“小伯爵!你就当是我对不住你,我无话可说,亦问心无愧。都说‘人往高处走’,在下既然已经进了‘下’议院,总是该要去那‘上’议院探一探路的。可你在上议院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而豺狼虎豹般的敌人,又那样的多。”
伯爵怅然道:“那看来要怪我自己飞扬跋扈,刻薄寡恩了。”他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只是清浅一笑,“‘人往高处走’,这话不错,晚辈受教了。……要说什么‘对不对得住’,未免生分了!不过是一别两宽,各为其主。只有一件事,还请伯伯让一让我:我这小孩子脾气,实在是很小气的,自己一砖一瓦铺出来的路,便是亲手拆了、毁了,也是绝不肯让给别人走的。别的也就罢了,你现在那几家工厂、仓库,你看……”
他比了几个手势。阿什顿男爵见了,脸色几不可见地一变,顿了一顿,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孩子,贪心得很啊!”又道:“伯爵,你听我一言,即便你今天在这里活活逼死了我,也是没有用的。”伯爵很感兴趣似的:“此话怎讲?”阿什顿男爵长叹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是有些迷信的。前些日子做了噩梦,梦中自己……饮弹自尽,醒来不由冷汗涔涔,心中笼罩着极其不安、不详的念头:我若真的……我那十岁的独子,可该怎样才好?几番思索,仍是后怕,便立刻委托了律师,立下了遗嘱、信托……”
伯爵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早有安排了。”
阿什顿男爵微鞠一躬。“与虎谋皮,怎敢托大?”
伯爵笑道:“伯伯又给我上了一课。”然而下一秒,他便扬起头,大声道:
“——阿什顿男爵的亲人眷属,何在?”
众人闻言一愣,又是一悚。却见那黑衣执事款款现身,似是一眨眼间就到了那台上的铁笼旁,又好似他一直都站在那里一般。他彬彬有礼地浅笑着,那样温和、愉快地,扯下了那块罩在笼子上的黑色布幕。霎时间四周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里面铁笼里赫然关着十数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胡乱塞在一处,一眼望去,只觉得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手与脚。执事犹如魔术师帽中捉兔似的,那样轻巧可人地一拎,便提了一个孩子放到舞台中央;那动作瞧来温柔,却是分明丝毫不把人当作人的。那小孩吐出口中布块,猛地咳嗽了几声,懵懵懂懂,张着泪眼向外望去,寻见了自己父亲的身影,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叫道:
“——爸爸,爸爸!”
伯爵又笑道:“伯伯,你不要这样看我。你放心,我从前送那样多玩具给这位小侄,怎么忍心亲手加害于他?肯定是要……借你的手一用了。”说完,又拍了拍手,对众人道:“马戏团中这个节目呢,通常是要扔掷飞刀的,不过阿什顿爵爷舞台初秀,未经训练,大家朋友一场,通融通融,容他换把枪吧。”
那瑟瑟发抖的小孩子已经被推到台前,头顶、心脏、腰腹处各悬一个红艳艳的苹果。伯爵走下台,来到人群之中,递了一把手枪给那位爵爷。他行事肆无忌惮,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仰仗,似乎丝毫不怕人群对他群起攻之,果然是十分“飞扬跋扈”的了。他见那爵爷手抖,还好心好意地抬起他的胳膊,帮他稳住、瞄准。“咱们只开三枪。伯伯,可千万不要……偏了呀!”
却见那位阿什顿男爵浑身发抖,瞳孔紧缩,眸光大乱。良久一声暴喝,竟是两眼一闭,对准孩子的腹部先下一枪。孩子一声痛呼,那子弹擦着苹果没入他腰腹之间,流出粉红鲜血,草莓酱一样。伯爵嘲道:“沉水入火……自取灭亡。”又点点头:“还有两枪。”扶着男爵的手,一寸一寸,向上抬去,瞄准独子的心脏。
男爵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汗如雨下,几乎站也站不稳,全靠伯爵扶着他的那一只手才没瘫软倒下。那只孩子的手如此雪白、瘦弱,此刻却如铁铸的一般,无法被撼动分毫。阿仕顿男爵似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如果……我把你的玩具……你就愿意……让他活命?”却又苦笑一声,自问自答:“你这人声名狼藉、臭名昭著。好歹在你劣迹斑斑的名声之中,不守信用却不是其中的一条。……那些合同、文件,你也都早已,准备好了?”
伯爵道:“伯伯向来料事如神。”无需主人吩咐,那执事自然地走上前来,手中摊着一支笔、几叠纸。伯爵费了一番周折,如今得偿所愿,倒也没有什么得意神色。听着身后枪声响起,却是头也不回、瞧也不瞧,在阵阵惊呼咒诅声中径自退到台上,亲手为那孩子解了绑。他其实只比那十岁小孩高一个头,仍是半蹲下来,为后者捋了捋汗湿的头发。孩子失血过多,濒临晕厥,又是吓得眼皮乱颤,根本不敢睁眼望他,他却以一种轻柔却不容违抗的力道,抬起了孩子的下巴。
“今日我夺你家产,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好好看着我,记住我的脸、我的名字,不要认错了。”伯爵声音很轻,一字字道,“来找我寻仇吧!不要让我……等太久。”
他面色那样奇异又沉郁,使我不由心想:其实,他完全不喜欢杀人。
伯爵又翻起了那个名册。不,什么名册,分明是死神的名单。此时窗外的天已是完全地黑了,这艘轮船不断晃荡,漂在海上,似是永远上不了岸的了。所有人就着一点烛火、灯光,紧紧地盯着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一颗颗心全系在上面,生怕他口中吐出自己的名。伯爵就这样慢慢地翻着、看着,忽然吐出一口气,竟似懒得再读,啪的一声合上了,又命执事取来蜡烛,索性烧了个干净。他倒真有些心灰意冷似的,转过了身,那双光裸白皙的脚上青蓝的血管隐约可见,拖着铁链,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回到那高高的舞台之上。
“实在是越看越伤心,”他接过一块手帕,擦拭着指尖的一点灰烬,叹道,“鄙人不才,愧受女王抬举照顾,平日里在宫廷中频繁走动,如此长年累月下来,与各位接触也算不得少了;哪怕偶有些许纷争,总体也说得上是相敬如宾。大人怎么会跟小孩子争玩具嘛!你们说,是不是?本以为即便做不成挚爱亲朋,也总该有些惺惺相惜的情谊。没成想倒是小后生自作多情,竟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也没能交得下来,使我好生羞愧呀!”
他又话锋一转,对着他的执事说道:
“塞巴斯钦,你说这已经入了深冬,怎么还有这样一窝臭烘烘的老鼠?倒像是杀也杀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了。待到明年开春换季,要是生了鼠疫,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女王陛下怪罪下来,叫我怎样交待?”
执事垂眼躬身,温声道:“主人说得是。以在下之见,这一窝窝老鼠,虽然惹人讨厌,却也无足挂齿。既一次、两次杀不尽,那便见一次、杀一次,也不失为向陛下尽忠的好方法。”
这对主仆一唱一和的,分明是对整艘船的人都动了杀机。我心中浮现一个莫名的想法: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放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早在他踏出笼子之前,笑着感叹那句“此情此景,昨日重现”时,便已然注定了。
众人听了这言下之意,自是起了一番骚乱。有人扬声道:“夏尔·凡多姆海伍,你做事不要太绝!在座诸位,有多少世世代代的贵族、勋爵,曾为不列颠立下汗马功劳,建功立业。你要将我们全数拔了去,说得好轻巧!白金汉宫中坐着的那位,向来内政修明,有霹雳手段,岂容得下你蛮横跋扈、专美于前?你杀人如麻……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伯爵闻言,在一片激愤的附和声中,却是一笑,摇摇头道:“这位叔叔此言甚是。只有一点,稍欠考虑:往后是机器比人更精贵的时代,国家要大兴土木,咱们这帮家伙却霸着土地,几百年来,尾大难除。你以为陛下手下那样多棋子,为何偏偏……派我这出了名的‘蛮横跋扈、杀人如麻’之人,来办这一件事?你我怎样缠斗,我们英明的女王都只会得益。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天佑吾王’嘛!”
那人咬牙切齿:“你这是非得要……杀人灭口了。”
伯爵奇道:“叔叔这话却好没道理。怎么就是我杀人灭口了?这火,明明是你烧起来的呀!”话音刚落,众目睽睽之下,那说话的人手中忽然凭空多出一支火把,熊熊地冲他燎去。这变化发生太迅疾、太莫名,那人心中一慌,被烫到了似的,忙不迭地将火把往外一掷,那地毯上却早被浇透了油,立刻沉沉地烧起来。众人炸开了锅,胡乱叫着,提了清水、脱下外套,便要去扑火。一片喧哗中,那头伯爵似笑非笑的声音却还在继续:“嗯……畏罪自杀,为了毁灭证据,竟心生毒计,要把所有人活活烧死船上。而我嘛!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去。我那可怜的、忠心耿耿的执事,为了救我,在那一片混战中,也被顽固抵抗的乱臣贼子乱刀砍中……连心脏也中了一剑!”
就见他身后那名黑衣执事朗声应一句“是”,踏步上前,抽出佩剑,毫不犹豫、眼也不眨地向自己身上刺了十几刀,血花一朵一朵,玫瑰一样,瞬息之间,混身上下已没剩几块好处,白衬衣被鲜血染了个通红。最后那执事一刀不偏不倚地捅进自己的胸膛,便闭上眼,倒了下去,没了呼吸。尸身之下洇出一滩暗红,染红了伯爵的脚掌。伯爵踩着他的血,拍掌大笑道:“好,好!有意思,我也来。”他半跪在血泊中,屈膝去够执事的大腿,来回摸索几下,抽出把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来。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与每个人对视一番,浅浅一笑,竟是一个手起刀落,干脆至极地把自己的大腿扎了个对穿,刀刃没至刀柄。他白着一张脸,细细地说:“陛下,弟弟尽力了,我好痛!”众人被他的疯狂慑住,一动也不动,一时没了声响。火势已小了些,静静烧着。此时一片寂静,针掉在地上也清晰可闻。
半晌,才听他幽幽开口:
“是了……我听说早有传闻,凡多姆海伍不仁不义,阴阳倒覆,兄弟相奸,与死神私通,与魔鬼交媾;这才终于遭了神谴,五年前那把大火,乃是上帝毁灭索多玛的雷霆之怒……”
他声音极轻,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近在耳边,又似源自地府。
“我今天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那传闻中的……都是真的。”
伯爵忽地莞尔一笑,花儿初绽般。
“天堂门窄,地狱道宽。
“诸位贵人,
“——下来陪陪我罢!”
话音才落,蓦然出现一道火龙盘旋四周,霎那之间,目所能及之处,大厅、船舱、甲板,都燃起了火,火势汹汹,直冲天去。那火不似人间之物,却是冥黑的、森寒的,鬼气森森、魅影重重,侧耳分辨,能听见粗嘎尖笑不止、女人哀哭之声,又有孩童对天堂上帝的细细诅咒……有几人瞬间被烧了半身,无助哭喊着“妈妈,妈妈!”,踉踉跄跄地向旁边人抱去,避之不及的几位倒霉蛋也都立刻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有人意图趁乱冲上台去捉那小伯爵,却被那活也似的森森鬼火拦住去路,自己先丧了命。燎成焦炭者有之,跪地求饶者有之,指天咒诅者有之,以身砸门者有之,仓促跳海者有之,好一片狼哭鬼嚎、硫磺火光,这沉船时刻,真真是地狱里才有的光景。
伯爵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溅了血,却是漠无表情地背过身,光裸着一条大腿、一双脚,伤口处的血一路向下蜿蜒滴落至脚踝,细细的铁链一晃一晃,催命铃似的。待他坐回他的王位,斜斜倚靠,恢复了那懒懒的、恹恹的神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目光一转,伸腿用脚尖往地上那具尸体的脸上踩了几下,铁链叮当直响。明明疼得嘶嘶直叫,仍不耐烦地骂道:
“……你主人快要失血致死了!你躺着看戏,好玩是么?”
我吃了一惊,大皱眉头。他那执事此时只怕是血也流尽、尸体也凉透了。他又为什么与死人这样讲话?难道他真的疯了不成?
只听脚下地面微微颤动,似乎传来一阵低笑,那尸首喉间也同时 “荷荷”不断,含着血沫似的嘶哑难听。死人身上一阵噼里啪啦的骨骼拉伸之声不绝于耳,血窟窿般的上半身瞬间弹起,又向后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伯爵不满道:“装神弄鬼,赶紧起来!”
就见那黑色的执事变戏法似的,轻轻松松、笑意吟吟地站了起来,完全地死而复生了。他身姿挺拔修长,比坐着的伯爵高过太多,然而他实在是个知情识趣的,伯爵只消抬头看他一眼,他便立刻徐徐地、款款地跪了下来,执起主人的左手,为他戴上一枚蓝宝石戒指。我那惊人的耳力在此时又发挥了作用,竟能越过周遭重重凄苦之声,听见那两人飘丝似的对话:
“……小主人贵不可言,吉人天相,自是福大命大……遗千年。”
“……跟刘学的什么不着调的话?……骂我呢吧。”
“……在下岂敢。小人可没有少爷的胆色,好好的一条腿,说不要便不要了……”
那两人在血肉横飞处兀自从容谈笑,倒好似旁的事情全都与他们无关了。仿佛他们自成一个属于夜晚、属于月亮的世界,人人清冷、美丽、无懈可击,那样高高地悬着,是我踮着脚、举着手也够不到的。那执事侍奉得极为周到、周全,显然是做熟的了,转眼间已撕下一块干净衬衣在他大腿上扎了一个止血结,手往下一探,似是摸到他脚掌冰凉,又捞起孩子的膝盖,恭恭敬敬地捧进自己怀里,用掌心慢吞吞地来回摩挲着那条已有些冻得泛青的小腿。
伯爵失血过多,满脸苍白,垂眼看他,神色难言。忽是一笑,低声道:
“……你总是……在世界灰飞烟灭之时赶来。”
他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地裹在宽大的燕尾服外套里,只冒出一张小小的、尖尖的脸,明明很是受用,还非得带点颐指气使的神气。他此时褪去了谈笑间杀人时那匕首似的神情,又露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完完全全是一朵玫瑰花儿,又娇惯,又挑剔,是要人心甘情愿地捧着伺候不可的。没过一会儿,似是又贪心不足,也不知道是嫌姿势不够舒服、还是身上不够暖和,干脆张开腿攀住执事的腰,两人面对着面,把一双血淋淋的手也塞进了管家的颈窝。这姿势……好似两条冷冰冰的毒蛇交颈缠绵了!我不知为何,倒是刹那间蓦地想起那天所见的、紧附在他背后的长长黑影来。
伯爵伏在他肩上,似是在闭目养神,忽然无奈问道:“你又作什么?”
执事此时背对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只听他模模糊糊笑道:
“……在下只是忽然想起另一句从刘那儿听来的话……‘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话说完,转过头来,那双眼睛竟然若有似无地瞄过我。
“……这句话我……回敬给你。”
伯爵嘴上仍勉强伶俐地反驳着,实际上已经在失血的余韵中,早已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勉强摇晃着脑袋,漫不经心地,也顺着执事的视线望过来。
待他的眼神有了焦点,表情总算有了些变化。他忽地支起手臂,坐得直了些,顿了一顿,又是毫无征兆地两手一撑,猫似的跳下王座。就见他不管不顾地朝着我走了两步,大腿上刚止好血的伤口又一次迸开,肉也翻了出来,他却毫无知觉般,只是遥遥望我。他这个样子,倒又有几分像那个几个月来与我同吃同住、亲亲爱爱的好朋友了!我在心中挖苦自己:你还没看明白吗?他是最善于拨弄人心的,知道要予以多疑的君主一个愚忠的下属,予以不驯的恶犬一个寡恩的主人,予以孤独的孩子一个……天真的朋友。一时之间,也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我迎着他专注的目光,也认真地、仔细地看他,那神情,似乎也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他终于动了,先是轻轻歪一下头,似是埋怨:“现在是谁不听话?”随即那右臂干脆利落地一掏一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是在安抚,又好似羞涩、淘气,冲着我缓慢地、郑重地眨了一下眼……
就在我破涕为笑的那一瞬间,一颗子弹射穿了我的心脏。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回避我的眼睛。
我心想:原来死是这样。
有许多念头沉沉浮浮。一会儿想:“他骗了我,还要杀我。”一会儿想:“他来时是秋天吗?我总记成盛夏。”一会儿又想:“今天是他生日。……还是没能一起过圣诞节。”这些念头却如黑海上的浮木,哪个也抓它不住,只一漂便过去了。浑浑噩噩之中,恍惚觉得有人将我横抱起来,一抹怪物似的猩红色块在我的视野中变着形,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个极为动听的声音贴在我耳边轻轻说:“……很楚楚动人,是不是?杀人那样利索,杀完又要哭。”哭?谁哭了。他哭了……?又感到有人摸了摸我的脸,那只手、那叹息,打了露水似的。我也没来得及分辨,便再次被黑蒙蒙的海水一口吞了进去。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好似几辈子也过去了,又好似只一瞬。再勉强捉到一线清明时,却瞥见两个手握镰刀的男人凭空出现,与他冷冰冰地握手,语含讥讽道:“伯爵,何处不相逢。”还没听到他怎样回答,其中一个已经走上来,手中镰刀割麦子似的一划,走马灯哗啦啦地涌上来,不由分说地淹没了我。
眼前的画面飞速地转换着,一幅一幅、一格一格。我好似被拽进真空黑洞,完全地失去了人体那笨重的质量,随念而动,比风都要轻、都要远。我的父母、家人、喜欢过的女孩子、马戏团的同事,一张张观众的脸,逐一地掠了过去。而我生命最后几个月的那些场景,几乎都与他有关,真假交织,明明灭灭。他反手将匕首竖起刺进狮嘴之中,那头巨狮在惊惧剧痛之下阵阵痉挛,几欲把他一条手臂连根咬断。他脸色白得骇人,那眼神说不清究竟是冷漠多些,还是疯狂多些,“你欠我一条命。你还不还得清?”我被他架在身下,只觉得汗与血春雨一样浇透了我,我笑着点点头:“还给你,也还给你。”我们在帐篷中用午餐,他被热爱他的人群团团拥簇着,夸耀自己枪法神准,我将餐盘狠狠一放,哼道:“你枪法果真好得很!我百般回护,这一颗人的肉心,还是碎在你手里啦。”接着又被拉回到我俩大吵一架、分道扬镳的那天,我将他的礼物不管不顾地全数泼倒了去,嘴里大喊大叫,“你图谋什么?我只是个大大的懦夫。我这辈子只勇敢一回,便是追着你去了……那条船上。”见他眼神一黯,很是矛盾的样子,我又讷讷的,喃喃道,“沉水入火,自取灭亡。我只是,不甘心……”他连日高热不退,浑身滚烫泛红,烧得命也要没了,我绞了湿巾给他擦身,他忽地睁眼喊我:“哥哥。”然后他俯身过来,浑身发抖,万般痛苦地吻了我。我分明看见一个形容可怖的长长黑影与他交颈缠绵,是来索他的命的,要使他神魂俱散、永世不得超生。我心中涌起无关浪漫的怜爱,将我胸腔撑得酸酸涨涨,在他含笑的注视下闭眼许下生日愿望,“但愿我们能做一对亲爱的……,永永远远。”其实哪怕是在那时,我也已然十分地明白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了。
这便是真正的你,你的世界,你真正的生活吗?我光是看着,也已经很累很累了。这真是地狱一样的日子,你日日如此,这样过了五年。
在我自己的走马灯中,有这样一段回忆,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不由咂舌、啧啧称奇。这究竟是一个太逼真的梦,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呢?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了。那是我知道他曾有位兄长之后的事,很稀松平常的一天,我俩吃过了晚饭,一时清闲,为了什么“哥哥”、“弟弟”之类的称谓争执了起来。他嘴皮子太刻薄,我实在气不过,抬脚踹了他一脚。他忽地瞪大了那只蓝眼睛,扑扇扑扇,一副不可置信、大受震撼的样子,活像没被人踹过似的。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伶俐地一脚蹬了回来。我俩谁也不甘示弱,一场大战就此开始,狮子皮底下四条小腿、四块膝盖嘻嘻哈哈、你来我去地闹了起来,招招式式都关乎着男孩子那点莫名其妙的尊严。我估摸着他玩累了,连忙认输讨饶,看他得意地、将军似的往后一躺,出了薄薄一层汗,小脸红扑扑的。我也笑起来,左手一扯一盖,用那张暖烘烘的狮子皮把我俩都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帐外仍是严冬,我心里总觉得像是在过春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蒙蒙亮,发现我拉着他的手,他抵着我的脚,四肢胡乱缠在一起,就像一对真正的、亲爱的兄弟。
完
后记:
“你总是在世界灰飞烟灭之时赶来”是赛博朋克2077里赖宣被妹妹花子杀死时说的一句话(非常好游戏,请大家去玩!),我十分喜欢,写的时候忽然觉得,特别适合塞夏
其实心里很感慨,塞夏是我人生中第一对CP,现在我的年纪不多不少,恰好是当年的2倍(。
那时候我老把少爷写得跟个神仙似的满心复仇不哭不笑的,现在则喜欢他……有人味儿一点
原来,我真的已经长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