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源赖光没有心


源赖光彻底失去鬼切的那一天,窗外电闪雷鸣,鬼切的质问夹杂在风声雨声中,抵在他胸前的妖刀发出幽吟。那双眼睛那么亮,源赖光隐隐又听见金戈铁马之声……我为了你,为了你所说的正义,制造屠杀、疫病与饥荒。是的。你让我残害我的同胞。是的。你对我灌输对他们的仇恨;书房里任我翻阅的书,你的日记本,是你叵测的陷阱。是的,是的,是的。

人人都说,源赖光没有心。他性格冷酷,心志坚定,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他人生中只有一次心慈手软,是他十八岁时在一次清理异族间谍的任务中发生的。手下在对方家中布置好一切,却在现场发现一个抱着兔子娃娃的小孩儿,源赖光忽然起了兴致,让人把那孩子抱到自己这里来,说哥哥跟你玩个游戏,待会儿你会听到很大的一个声响,但是你不可以害怕,不可以哭。如果你办到了,我就给你一个奖赏。

爆炸声响。源赖光捂住了孩子的耳朵。孩子抱着兔子,呆呆地抬头看他,说哥哥我赢了吗?源赖光笑了,问孩子:你叫什么?孩子如实答了。源赖光又说:现在,你要忘记这个名字,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鬼切。愿你同我手中这把刀一样,无坚不摧,勇往直前。冥冥之中,有什么便尘埃落定了。

源赖光非常忙碌,见鬼切的时间也不很多,请了专家在家授课。鬼切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光是一个文学课,各国文学经典都要背诵阅读。源赖光一百年回一次家,那小孩子不敢亲近他,只是摇头晃脑地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搞得源赖光一个头两个大。

鬼切喜欢文学课。他自认是个有气概的小男子汉,但骨子里颇有几分浪漫主义。源赖光说你可以看,但不要沉溺,文学让人软弱。小鬼切咬着嘴唇说,老师讲文学可以引人向善。源赖光说善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想要的正义,至于道德,不过是细枝末节。鬼切于是追问你想要什么?源赖光微笑,在他摊开的小手上写下一个字。

源赖光不说其实他也知道。他对源赖光的了解比对方想象中要多。源赖光从来不把机密文件往家里带,书房的一切都是对他敞开的,其中包括源赖光少年时期的日记,摊在书桌上,像一个猎捕幼兽的陷阱。说是日记,更像是一本备忘录,一本死亡笔记,上面记满了人名,他们后来大多陷于各种不幸。偶尔,非常偶尔,会有一些感性的东西。其中有这样一句话,笔迹稚嫩:建立秩序,重焕荣光,守护人民,保卫国土。鬼切看了日期,是十几年前一场惨烈战役,敌人秘密使用化学武器,数千平民在白磷中燃烧,滋滋冒油地死去。源赖光十三岁。

源赖光十三岁时已经找到自己一生的理想。鬼切呢?打从他记事起,世界里就只有这么个人,虽然很少见到他,想要看看他的脸,打开电视还比较快。翻看国内的报纸,他是“英明领袖”、“X国救星”、“伟大军事政治家”;国外的媒体口中,则是“铁血强人”、“刽子手”、“战争罪犯”。一个没有心的人。一个说话时从来不会提高声量,但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男人。一个谜。有一双永远在密谋、在捕猎的、黑暗的眼睛。只有鬼切看过他十三岁的日记,知晓他勃勃野心下天真的秘密理想。写作老师给他留过许多题目:我的家人,我的梦想,何为正义,何为爱。鬼切绞尽脑汁地写,最后绕来绕去,总回到同一个人。他的正义,他的梦想,他勇往直前的方向。源赖光。

当他终于赢得站在源赖光身后的资格时,他已经和源赖光记忆中的孩子很不一样。十八岁的鬼切非常沉默,像把刀鞘中的刀,唯有一双生泪痣的眼睛显得妖异,抬眼时闪烁利刃般的森冷刀光,源赖光跟他打个照面,恍惚间耳边竟响起幽幽刀鸣,他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但这是一种养成游戏打通关的成就感罢了。直到有一天,源赖光遭人暗杀,房间里悄声无息滚进一个圆形物,鬼切还没看清便已经做出反应,扑过去用肉身把那东西压在身下,大声让源赖光撤离。结果一个小孩子怯生生地来敲门,说自己掉了一个苹果。

源赖光哈哈大笑,差点儿笑出眼泪来,鬼切开始脸红。源赖光笑完了,跟他说:过来。鬼切在他面前单膝下跪,这样年轻狂热的一张脸,仰望他的梦。源赖光头一次真正正视他,鬼切永远记得他那时的眼睛……源赖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问你想要什么,鬼切,你的正义为何,你为什么而死,你为什么而活。鬼切答:您以鬼切之名呼唤我,请让我成为您的刀吧!您的正义便是我的正义,我为您而死,我为您而活。

源赖光微笑了。眼前这个孩子,多么美,多么好,是他的造物。那么,你便是我的了。他说。

他们从此并肩作战。鬼切真的成为了源赖光最骄傲得意的一把刀,为他斩杀一切明处或暗处的敌人,手段甚至比源赖光还要更严酷,常常陷入绝境、死里逃生,在源赖光面前,却毫无怨言。源赖光擅长用话术笼络人心,但他从不对鬼切说多余的话。鬼切身上多出了深深浅浅的伤痕,源赖光亲自帮他上药,手指或棉棒轻柔地擦过长出新肉的伤口,又麻又痒。鬼切脸上发烫,讷讷地按住源赖光的手,后者看他一眼,忍耐着什么似的,松开手。

鬼切比任何人都了解源赖光。这个男人非常任性,却也非常孤独,常年失眠,各种手段都失效。鬼切于是想办法给他治疗,提出给他讲睡前故事。源赖光看傻子一样看他。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在睡美人的故事里睡着了。鬼切喜出望外,备受鼓舞,源赖光说你行了,故事也不用讲,你就待在这里,直到我睡着。

他晓得自己失眠是因为思虑过重。只有鬼切在他旁边时,时间被拉得很细、很长,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可以睡个好觉。

能睡好的日子也不多。鬼切常出任务,两个人还是和鬼切小时候一样聚少离多。鬼切有时候离开几天,有时几周、几个月,但他总是会回来的,直到那个暴风雨的夜晚……窗外电闪雷鸣,鬼切的质问夹杂在风声雨声中,抵在他胸前的妖刀发出幽吟。那双眼睛那么亮,源赖光隐隐又听见金戈铁马之声……我为了你,为了你所说的正义,制造屠杀、疫病与饥荒。是的。你让我残害我的同胞。是的。你对我灌输对他们的仇恨;书房里任我翻阅的书,你的日记本,是你叵测的陷阱。是的,是的,是的。

源赖光自认问心无愧。你是我的刀,我打磨你、使用你,这有什么问题?可是鬼切是一个人,不真的是一把刀,他不能够被炼冶,焚烧与锤炼让他疼痛。他从十几年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没有民族,没有国家,世界这样大,没有一片土地一个人属于他。他竟把自己孤注一掷地献给一个谎言,他的家人,他的梦想,他的正义,他的——

一声惊雷,灯光应声而灭,房间陷入黑暗,窗户砰地被吹开,又冷又湿的风夹杂雨水灌漫进来……源赖光是一个纯粹的夜晚,没有光明可以照亮他。但鬼切不是。闪电点亮鬼切雪白的面容,在闪烁的电光中,源赖光看见鬼切一张张变幻的脸,哭泣的,狂笑的,仇恨的,决绝的,留恋的,疯狂的,沉静的……妖刀没入源赖光的胸口,偏离心脏一点点。鬼切说我还你一条命,下次见面,我不会再手软。他走进暴雨之中。他没有回头。

人人都说,源赖光没有心。失去鬼切之后的他还是该干嘛干嘛。没有胖一分,也没有瘦一分,仍然刀枪不入、无懈可击。只不过和往常一样失眠,而且多梦。至于梦见什么,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